在阅读了科幻春晚的诸多作品后,让我们继续本月「孕育与复苏」的主题,阅读关于生命、孕育和进化的两篇科幻作品。
生命也许无法选择,自己诞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代,但既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就必须勇敢地面对未来各种变化。
今天这一篇,则讲述在一个遥远的人类殖民地星球,一位挑战者想要追求人类出生自由和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努力。
本周五的元宵节,我们还将迎来科幻春晚小说的返场,敬请期待。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在远方的天际线上,层层彤云正在被暮光染成暗橙色的波涛之上汇聚,在深色云层间狭窄的裂隙中,点点星光就像一只只深邃但又毫无情感的眼睛,透过这些时开时阖的窗口漠然地眺望着这个世界。在更远的地方,深红色的夕阳正无力地垂挂在海平面上方咫尺之遥的位置上,毫无热度的阳光在海面上投下长长的残影,湿冷的海风在巉岩遍布的海岸边来回徘徊,仿佛一群群报丧女妖般在峭壁下幽暗的岩洞中无休无止地低声啜泣。
当又一阵从荒原刮来的风扫过荒凉的海岸之后,他低头瞥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仿古式机械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覆着一层天蓝色珐琅的金属表盘上,最短的那根黄铜时针(它被雕成一支镂空的箭的模样、顶端涂着一丁点儿红色聚氨酸树脂涂料)正好指向罗马数字“VIII”的方向。严格来说,拥有这只机械表在新文兰并不算违法——这里的法律统共也没有几条,那些被禁止的事项就算是一个未经基因优化的普通六岁小孩也能够一口气背下来。但是,就像历史上的无数个人类社会一样,在新文兰,某件事“不违法”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光明正大、值得表彰的。自从在太空港的从一个来自奥兰的观光客手里买下这只表之后,他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将它藏在本地人长长的毛织大衣的宽袖口下,从不让任何人发现它的存在——正如他拥有的其它那些个性物品一样。
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它的存在,又会作何感想呢?在过去的两个标准年里,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毋庸置疑,那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会表现出礼貌允许范围内的惊诧,一些人会对他提出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然后对他敬而远之;而另一些人则会礼貌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就某些心理上的问题接受帮助。至于他的父母,他们会慈爱地(当然,带着一点儿适当的担忧)向他提出类似的问题,并请求他许可他们对他进行“开导”——他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就像他确信太阳还会继续挂在地平线上的那个角落一样。
“没错,他们当然都是慈爱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碘的海风,攥紧的双拳上青筋暴出,“这是毋庸置疑的。所有人都是好人,这当然也是毋庸置疑的!我也是个好人,这仍然是毋庸置疑的!”
他在海岸边的峭壁上又伫立了片刻,似乎想要再说点儿什么。但最后,他只是咬了咬嘴唇,提起了放在脚边的旧皮箱,随即转身踏上了那条由石子铺成的小路、走向了坐落在远方松林中的小镇。
在他身后,昏黄的夕阳仍然悬挂在原先的位置上,没有移动一丝一毫。
我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一样瞪大了双眼,好奇而又紧张地注视着身边的一切:在这间令人舒心的浅绿色房间中,几个人影正在婆娑的花影之间静悄悄地穿行,清冷的的月光从没有关严的木质窗框中洒入室内,风中充溢着淡淡的成熟大麦与溪流的气息,在我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一盆铃兰正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着,几只纤细蜉蝣展开薄纱般的双翅,从室内摆着的两盆茶树之间飞过,在地板上投下了自己一闪而逝的轻灵身影。
我努力回忆着与自己的过往有关的一切,但脑海中却只能找到些许零碎而不连贯的片段,就像是一幅被打乱的拼图,而且其中的大部分都已经不知所踪。我只记得自己曾经站在夕阳下的海滨,在嶙峋的黑色陡崖上眺望着远方的波涛,等待着某个时刻的到来,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
“请不要随意移动身体,先生。神经瘫痪枪的副作用尚未完全消失,您的身体协调能力与平衡能力也还没有恢复,”当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床头的那朵铃兰时,一只轻柔而冰凉的手掌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在这种情况下,仓促进行活动可能会对您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因此我建议您最好继续卧床休息。”
“你不是人,”我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那个对我说话的女子:她有着一张颇为精致、但却无法判断出具体年纪的鹅蛋脸,穿着一身丝毫凸显不出女性身材的白色宽松制服,看上去像极了十九世纪那些在医院里充当护士的修女。她的同伴们也全都是这番打扮,看上去几乎就是从同一条流水线上造出来的产品——而我很清楚,事实也的确如此,“这里是康复中心?”
“当然,”面孔精致的女孩儿答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柔与关怀,但却没有丝毫灵魂的温度,“您是在行星标准时2237时抵达本中心的,我们刚刚对您进行了必要的身体检查。就目前情况来看,除了左腿之外,您的身体状况并没有什么大碍,我们会在您的腿部克隆体生长到可以使用时对您进行断肢再植手术。除此之外,您目前有短暂的失忆症状,部分负责记忆的大脑区域处于不活跃状态,这可能是神经瘫痪枪导致的副作用。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症状会在数个小时到数天之间自动缓解,请不要为此感到担忧。另外,一位心理咨询专家将在15分钟后抵达,对您进行必要的诊断,这是标准程序。”
“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我心不在焉地嘟哝道,“我有权拒绝接受诊断吗?”
“不行,根据安保系统对您先前行为的分析,您目前暂时不能被视为具有完全行为能力的自然人,”女孩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中的歉意几可乱真——但我很清楚,一个真正的人绝不会这么对我说话。他们会对我感到惋惜甚至怜悯,但这两种情感都掩盖不了他们意识深处的那种对于异类的疏离感。是的,尽管我从未亲眼见过任何进入我们社会中的异类,但我对这一点却非常确定,“您可以就此提出申诉,但在那之前,您的某些民事权利将暂时处于冻结状态。”
“好极了。”我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对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还差二十分钟,就是标准时间二十四点整,”女孩儿优雅地从我的床边退开,像子夜时分的精灵般悄然隐没在了房间那一头摇曳的树影之间,“十二点,一切安好。”
暮临镇是新文兰的十二个主要地表定居点之一,就像其他十一个定居点一样,它是一座货真价实的小镇——用整块从山里开凿出的火山岩石板铺成了镇内曲折回环的小径,表面爬满了藤蔓植物的尖顶木屋在永恒的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深色影子。湿漉漉的苔藓与阴地植物在常年不断的细雨滋润下占领了石板路的每一条缝隙,寥寥可数的几辆公用小型悬浮机车与气垫滑撬停在路边的车库里,只有极少数时候(通常是某位公民需要出远门时),它们才会派上用场。
他迈着不疾不徐的脚步走过潮湿的石板小径,不时与街上零星的过往行人打个招呼——所有人都亲切地回答了他的问候,无论他们的生活先前是否曾与他有过交集。当然,认识他的人倒也不少:新文兰是个小地方,除了绝对足不出户的人外(当然,这种人在这里事实上是不存在的),大家伙儿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即便是在离自己的住处相隔最远的镇子里,人们也不难遇到熟人。
“你在南岬镇参加的那个哲学研究小组还在搞活动吗?伙计?你们最近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新课题?”
“哦,对了。你和奥菲莉亚处得怎么样了?她没再和别人争辩什么吧?”
“你看上去挺精神呐,老兄。要不咱们到海滩上去钓鱼?这几天阔嘴鱼群刚从昼半球洄游过来,没准儿咱们能搞它几条大家伙。”
他一一向所有人点头、致谢、并且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现在另有要事——当然,这么做让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幸福与满足感。但在幸福感那层厚厚的帷幕之外,他还能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幽怨的低语声,一种他不想听到、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要倾听的声音。
在踏上暮临镇的中轴大街之后,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身后的斜阳让他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影子,就像是一条沿着他的脚步不断延伸的狭长深渊。在两个世纪之前,当米哈伊尔·西琴博士和他的追随者们的穿梭机降落到这颗行星的地表时,他们所踏足的地方这是于这条大街末端的中央广场现今所处之处。也正是在那座矮丘上,当西琴博士第一次朝着昼半球眺望之后,他将这里命名为“暮临”——在这座滨海小镇上,残阳永远也不会落下,正如它也不会从另一侧的地平线上再度升起一样。
尽管大多数来到这里的人都习惯于在广场的喷泉边伫立片刻、从那位新文兰的开拓者曾经站立的地方眺望远方的夕阳,但他现在却没有时间这么做。在临近广场的一棵石榴树旁,他拐进了一条终年不见阳光的狭长小巷,朝着它隐没在层层阴影中的终端走去,郁积在巷道底部的阴冷湿气让他短暂地打了个寒噤,但他对此完全不以为意。毕竟,在这条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不会有人看到他正走向哪里。
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他曾经来自那里,而现在,他将会返回那个地方。
“你这么做是违法的,先……呃,女士,”我下意识地想要抬起无力的胳膊、揉揉我那酸胀疼痛的双眼,但不幸的是,它们似乎全都被韧性极佳的传统式束缚带固定在了我的身旁,让我看上去活像是个刚刚放上手术台、正要进行防腐处理的木乃伊——好吧,看来所谓的“民事权利暂时处于冻结状态”可真不是说着玩玩的,“你刚才读取了我的记忆,而且在这么做时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如果我采取的措施让您感到了不快,我愿意就此向您道歉,”眼前那个正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的灰色影子语气平和地答道——她现在刚刚清晰到足以让我看出性别的地步,“但考虑到您的现状,我不得不抱歉地提醒您,对您进行束缚并采取初期诊断手段是合法且有必要的,至少医疗与健康委员会已经给予了我相应的授权。”
“很好,”我晃了晃昏昏沉沉、活像是刚被人塞进老式铜钟里敲了百八十下的脑袋,“至少你们总算愿意派个大活人来看我了。”
“您对于本中心的仿生人护工的服务感到不满吗?”影子问了一句。随着我双眼视觉逐渐恢复正常,这个女人——她显然是一名心理咨询专家——的五官现在已经变得清晰可辨,但我懒得去看她:毕竟,所有的新文兰女人都美丽、温婉而又不乏独立的刚毅,正如每一个新文兰男人都健壮、俊美而随和。哦,没错,丑陋在这里是可以选择的,但这个选项从未真的被任何人所选择过,“如果有问题的话——”
“不,没有。”我可不想浪费时间自找麻烦,因为我还有……某件更加重要的事要干?我蹙着眉头,努力想要将回忆的目光探入淤塞在我记忆深处的那团迷雾之中,但到头来,这种努力换来的只有一阵阵针扎般的头疼。是的,我知道自己正打算——至少是曾经打算——干某些事情,但无论我如何竭尽全力搜索自己的脑海,能够找到的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片段:狭长阴冷的小巷,夕阳下的暮临镇,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尖顶木屋在阳光下投下的长长阴影,以及……
“不,我只是进行了一点小小的推测,”那女人用公事公办的口吻答道,“我先后使用了药物辅助与物理刺激手段试图读出你的记忆,但很显然,你的失忆症状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目前的进度相当有限。不过我相信,你应该已经记起了一些东西,对吧?”
“是,”我点了点头,“如果你要问问题,能不能先把这些该死的带子弄开?我没有危险,至少对你而言没有。”
“非常抱歉,但恐怕我无权赞同你的说法,”心理咨询专家耸了耸肩,“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地伤害了你自己,而且差一点儿伤到其他公民,换言之,你在理论上也可能对我造成危险——尽管你自己也许在主观上不这么认为。对你采取拘束手段是安全系统的决定,要知道,它对所有公民的人身安全都负有责任,即便我请求它放开你,它恐怕也不会准许。”
“好吧。”我认命地闭上了眼睛,“那你至少把这些全息布景弄走,行不行?这些该死的盆栽植物和麦子的味道让我快要发疯了。就算我现在被冻结了一部分民事权利,但我至少有权在确保其他公民安全的前提下让自己舒服一点儿,对不对?”
“当然,只要你愿意的话。”心理咨询专家点了点头。接着,“木屋”里的盆栽灌木、家具、铃兰花和窗外的月光就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摆放着一系列诊疗设备的病房,以及覆盖着整个透明房间的半球形强化材料穹顶。在穹顶之上,浩淼的银河贯穿了永夜的苍穹,散落在天幕上的群星一时间让我的视线失去了焦点,而在这片深邃的黑暗之下,则是一片万亿年不见阳光的冰封莽原。长年累月的黑暗与寒冷早已磨平了这片大地的每一点棱角,曾经的丛林与荒漠共同消失在万丈寒冰之下,高山与深谷一并被埋葬于由凝固的水分打造而成的棺材之中。
这是新文兰的子夜——在米哈伊尔·西琴率领的第一批勘探者登上这颗行星前十亿年,这颗行星曾经与古地球出奇地相似。热度适中的恒星、足够的质量、拥有完美直径与扁率的轨道和能够确保季节交替的适度黄赤交角让它能够保持相当质量的大气与水,并进而演化成了一个与地球一样生机勃勃的世界。但是,在地球所拥有的一切中,有一样东西却是这颗行星所没有的:一颗质量足够大、足以制衡恒星引力对地轴倾角影响的卫星。
尽管这一缺陷看上去无足轻重,但它最终却导致了极其巨大的影响:在形成后的第三个十亿年里,新文兰的地轴逐渐倒向了黄道面,它的一面沦为了淹没在由永恒烈日掀起的无尽的飓风中的狂暴汪洋,除了几处水文站与气象站外没有任何人类留下的痕迹;而另一面则变成了永久冰封的死寂原野,当米哈伊尔·西琴博士和他的追随者们规划新殖民地时,这片永夜的大地成为了自动化工厂、能源枢纽和科研与医疗基地的所在地。在偌大的行星表面,只有一小片位于曾经的赤道附近的陆地仍然适合人类直接居住,而不知是否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巧合,这块映照在无尽暮光之中的陆地的面积与形状与地球上一座曾被古代维京人称为“葡萄之地”的岛屿极其相似——于是,那座现在名为“纽芬兰”的岛屿曾经的名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颗行星、成为了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的名字。
我眨了眨眼睛:“你能不能先给我提个醒儿?比如说,我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你实施了——至少是意图实施——一次可能严重危及公共安全的暴力事件。但最终却只伤到了自己,”心理咨询专家吞吞吐吐地说道,似乎她刚才说出的是某种难于启齿的秘密。我很清楚,是“暴力”这个字眼儿让她感到不舒服:在新文兰,针对他人的暴力行为已经绝迹了很多年,上次有人对其他公民实施暴力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而且那还是个纯粹的意外:一个眼神不好的小子在灰山打猎时把一个弄丢了身份识别器的同伴误当成了一头藏在灌木丛里的跃爪兽,结果害得后者屁股上吃了一发刺钉弹,“安保系统发现了你的意图,并及时地制服了你,但却没能完全阻止你携带的……那玩意儿生效。然后你就被送到这儿来了。”
“有意思。”我嘟哝道,“那么,我原本打算毁掉什么?”
心理咨询专家缓缓地吸了口气,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需要极大的毅力:“我想……事实上,目前的所有证据全都表明,你原先的破坏目标,应该是暮临镇的新生之殿。”
他站在这座看上去乏善可陈的建筑物门口,逐字逐字地阅读着门前牌匾上已经褪色的红漆大字。尽管除了规模稍大之外,眼前的这栋四四方方、毫无特点的建筑看上去和一般的社区礼堂没太大不同,但在新文兰,没有任何人不知道新生之殿的重要性。毕竟,从法理上讲,这里正是每一个人诞生的地方。
在新生之殿的门前有一座同样用青苔遍布的青石板铺成的小广场。在一年中的某些时候,广场会变得热闹喧嚣、充满了节日式的喜庆气氛;但现在,整座广场上却空无一人——当然,这并不奇怪。只有在每十周一度的诞生日,新生之殿的门前才会聚集上一小群怀着几分忐忑、等待着被挑选成为父母的一对对配偶。当然,志愿维护人员会不定期地造访这里,确保设施的正常运转,但他不认为自己有可能在现在这种时候遇上那些人——更何况,就算那里有维护人员,他们也不大可能阻止他。毕竟,没有任何规定禁止非工作人员在诞生日之外的日子里进入这里。
厚重的红木大门在被推开时只发出了短促而几不可闻的“吱嘎”声,狭长的走廊里只有几盏昏暗的小灯提供着起码的照明。在走廊两侧的木板墙上悬挂着许多画:其中既有装裱在镀金的松木框里、画功几可乱真的写实油画与粉彩画,也有用蜡笔与水彩笔涂抹在手工制作的白纸上、技法稚嫩的儿童画,所有的画都表达着大同小异的主题——新生儿、父母、春天,以及希望。
他没有过多地留意这些画,正如他也没有过多地留意刻写在走廊地板、墙壁与天花板上的无数个名字一样。他知道,每一个刻在这里的名字都象征着一个在新生之殿诞生的人,但与其他人类世界的新生儿不同的是,这些名字并非来自他们的父母。
“很好。现在,你还要做最后一件事,”那个慈祥的声音说道,“请选择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他在自己的思维中缓慢而又安静地回答道。此时的他还没有躯体,自然也没有发出声音所必需的肺部、气管与声带。作为一个存在于亚维度存储模板中的意识的集合、一个由有规律的电脉冲维系的无形游魂,他的一切语言都是寂静无声的,“我的名字是……”
新生之殿的内厅是个很大的地方,与照明不足的走廊不同,即便在未向外人开放的日子里,整座大厅仍然沐浴在天花板上的大吊灯柔和而明丽的光芒之中。单就布局而言,这座大厅和古典时代的希腊公共剧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围绕着大厅中央一片面积不大的花岗岩平台,一级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阶梯构成了一个由低到高的硕大扇形。只不过,被安置在“舞台”中央的并非为演员登场准备的幕布,而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米哈伊尔·西琴博士的石雕,永远带着和蔼微笑的面庞在灯光下泛着令人安心的光泽;而四周的阶梯状“看台”上也没有哪怕一处为观众准备的坐席,取而代之的是数以百计由幽蓝色的高分子合成材料制成的卵状物体。他知道,这些东西不仅仅有着与那些起源于地球的爬行动物和鸟类的羊膜卵极为相似的外型,而且也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生命之卵——在那层坚固的“卵壳“之下,每个育婴荚舱里都躺着一个活生生的、正在成长着的婴儿。
他提起沉重的手提箱,信步沿着位于大厅一侧的台阶走到了其中的一排荚舱旁,注视着那些半透明舱盖下辨不出性别的稚嫩面孔。与永远充溢着婴儿哭声的普通育婴室不同,新文兰的新生之殿是绝对安静的,在这里,每一个新生命都处在无梦的睡眠之中,直到诞生日到来的那一刻为止。在育婴荚舱中,这些来自试管与人造子宫的小生命可以得到最好的呵护、在精心安排的育婴程序帮助下健康地成长,但他们的大脑却被刻意限制在只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活跃的程度。换言之,这台思想的容器目前仅仅能够维持呼吸、心跳这样的基本生命体征,但却并没有装进一个对新世界充满了好奇与希翼的稚嫩灵魂。
“噢,是的,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打开手提箱、开始调校固定在那几块活像是咖喱块似的黄褐色惰性炸药表面的计时器的同时,他自言自语道,“但这里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吗?他们现在还不是人、甚至也不符合家畜或者野生兽类的定义,只是一些有生命的物品而已。我这么做并不违反道德——任何人都有权表达他的思想,只要是在不危及其他人安全与福祉的前提下……”
他不停地自言自语着,同时一秒不停地用十根灵巧的手指熟练地组装着手提箱里的那枚自制炸弹。没过多久,一阵凄厉的警报声便响彻了整个大厅,几个人头大小的黑影就像古代东亚传说中的妖怪飞头蛮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大厅天花板顶端打开的孔隙中钻了出来,在他的头顶来回盘旋。
“嫌疑人请注意,根据对你的行为的综合判断与分析,安保系统认为你有实施暴力活动的嫌疑,”当他从准备手提箱里取出炸弹的最后一件组装材料——那是一枚用于引爆惰性炸药的特制雷管——时,其中一台安保机器人用压抑的男性嗓音朝他喊道,“请立即停止一切行动,放下手中的物品并将双手环抱于后颈处,等待接受必要的安全检查。警告,任何可疑的行为都将招致——”
“对,我知道那会招致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枚正打算装进炸弹里的微型雷管举到齐眉的高度,挑衅地朝着在几尺之外的空中盘旋的安保机器人晃了晃。
随着一声压缩空气喷射的低沉尖啸,一发麻痹飞镖从其中一台机器人的内置式发射器里朝他射来。
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试图阻挡这枚来袭的飞镖。当那截包裹在叉状绝缘材料内的带电金属线圈击中他的颈椎、瘫痪他的神经时,那枚雷管从他僵直的手指间倏然滑落,随即在空中被另一发飞镖打了个正着。
就在他仰面倒下的同时,一朵炽热的的火焰之花绽开在了他的脚边。
“是啊……”当心理咨询专家把那台记忆读出设备(它的造型有些像是喜剧演员戴的那种蹩脚的希腊式头盔)从我的脑门上方移走后,我不由得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被读取记忆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当你在记忆中挨了像这样重重的一下子时,“看起来你告诉我的都是真的。”
“你的所作所为当然是真的,”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如果还有疑问的话,你可以申请查阅安全系统的视频档案与录音档案、或者通过康复中心开具的鉴伤档案进行核对。不过,既然你现在暂时没有问题,那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你又是谁?”我朝着那个高个子男人瞥了一眼:很显然,这是一个“极地人”,一个终年居住并工作在新文兰夜半球的科研区内、而非自愿从定居区来到这里定期值班的人。在这颗行星的全体居民之中,只有极少数人会在达到十五岁的生理成年标准后自愿选择成为一名“极地人”——居住在赤道宜居带的新文兰人全都有着细腻而白皙的皮肤,但这种白皙是常年沐浴在在永恒暮光之下所形成的健康色调,而长期不见阳光的“极地人”的皮肤则更接近于白化病人的颜色,他们的神情通常也比地表的居民们显得更加严肃而阴郁,活像是古埃及壁画上的冥王奥西里斯。
“我是你的案件负责人,”板着张扑克脸的男人答道,“说实话,在这里见到你实在是件令人惊讶的事情——在我过去接手的案子里,百分之八十五都是由那些外乡人犯下的,而身为本地人、尤其是真正的新文兰人,却蓄意实施暴力犯罪的,至今为止我只见到过你一个。你是个哲学家吗?”
“算是吧。”我点头道。所谓的“外乡人”大多是那些前来探访新文兰的好奇游客,也有极少数希望在这里找份工作、甚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人。对于前一类人,我的同胞们通常抱着既不欢迎也不排斥的态度,而后一种人往往只能带着满腹失落空手而归——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坚持定居了下来,并形成了几个相对独立的小型社区。尽管与他们母星上的同胞相比,这些人已经算是遵纪守法的模范公民了,但他们的社区仍然“贡献”了这颗行星上的大部分违法行为,“我在赛里姆先生那儿接受过为期三年的哲学训练,但我这些日子主要替一个本地生态学研究小组工作,哲学只能算是我工作之余的爱好而已。”
“好吧,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接下来会按规定阐述你实施暴力活动的过程——如果你对我的叙述持有异议,可以随时声明,”那男人继续说道,“首先,根据我们所能够确认的事实,你在标准时间21日下午20时17分携带一枚拆卸后装在手提箱内的自制炸弹进入新生之殿,并试图在大厅内部对其进行组装——”
“当然,”我插了一句,“顺便说一句,那枚炸弹其实不完全是我自己做的。我在太空站里从一个纽奥.瑞科走私者那儿搞到了整套起爆系统和雷管,然后又从工程委员会的仓库里偷出了惰性炸药。”
“我们会记住这一点的,”我的案件负责人答道,“总之,你将一整套爆炸装置带进了一处重要的公共设施,并在这处设施内部组装它——而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安保机器人没有及时地剥夺你的行动能力,那么你完全有可能引爆这套装置。你是否承认我刚才说的这些是事实?”
“那么我是否可以排除你因为精神问题而实施这一行为的可能?”男人继续提着问题,“虽然你的年度精神状态鉴定报告都是正常的,但距离你上次接受检查已经过去了一百零二个标准日,在这段时间里——”
“不,我的精神状况完全正常。”我迅速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真的吗?就在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意识的角落中嘀咕道。没错,我现在确实记起了我昨天下午在暮临镇干的那些事,但记忆的恢复却没能驱走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我很清楚,在我看似完整的记忆拼图中还有一小块仍未找到,但我却死活也想不起来那一小块到底是什么、又被我落在了哪儿。
“是吗?那你的意思是,你是在明确意识到你的所作所为可能造成的结果的前提下实施这一行为的?”
在听到我的回答后,皮肤苍白的男人沉默了几秒钟,似乎是在考虑自己接下来的措辞:“既然这样……好吧,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新生之殿并不是头一次遭到袭击。事实上,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类似的事件总共发生过五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要将这类场所列为重点保护对象、并安排更多安保措施的缘故。当然,这五次袭击全都是外乡人干的:其中两次袭击由一个自称为‘弥赛亚见证会’的宗教团体策划,他们相信我们繁衍后代的方式忤逆了他们所崇拜的神;第三次袭击的实施者则是一个独自行动的、半疯的神学家,他声称这么做是因为我们是撒旦的走狗、用邪恶而非自然的手段培育魔鬼的后代。”
“所以你认为,我可能也是出于与这些人类似的动机而决定去炸掉新生之殿的?”
“这的确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可能性,”对方双手一摊,“现在请明确地回答我,你是否是一名宗教信徒,或者对某些宗教意识形态——比如说,认为通过自然方式由女性子宫孕育胎儿的方式是神圣的——持有认同态度?”
我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新文兰几乎没人信教,也没有神殿、清真寺或者教堂之类的宗教设施——虽然这也是一项明文规定、不可侵犯的个人自由,但只有极个别移居到这个世界的外乡人是宗教信徒。
“好吧,”我的案件负责人若有所思地交握着双手,“另外两次袭击是政治性的。其中一次的实施者是一个奥兰人,他自称为反异化主义者——换句话说,他反对一切对人类自然状态的异化,从试管婴儿到人体基因工程和无机化改造无所不包。最后一次袭击由来自地球的一个激进团体宣布负责,他们的理由是我们的社会是一个‘蜂巢式的警察社会’,而他们要将我们从‘黑暗压抑的恐怖统治下’解救出来。”
“这是个常见的误会。”我评论了一句,“那些不了解我们的外乡人经常会这么认为。”
“那么,你看来也不支持后一种想法,”案件负责人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我很清楚,那家伙正在通过脑子里的内置式电脑终端从与我的脑袋绑定的高精度测谎仪里获取数据、以确定我的回答是否是真心话。事实上,他压根儿就没必要等着听我的回答,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表明对我最起码的尊重罢了,“那么,你接受了反异化思想?”
“确实,”案件负责人再度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这么说,你既不是为了宗教原因,也不是因为反异化主义或者别的激进政治思想而实施了这次暴力活动,那么,你能向我描述你这么做的动机吗?”
“我……”我下意识地张开了嘴,但却愕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没错,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那儿,但却就是无法将它从我意思深处的阴影中挖出来,“我……那是合理的。”
“什么?”那家伙显然没料到我会给出这么个答案,“什么合理?”
“它是符合逻辑的,”我说道,“我这么做符合逻辑,因此我必须这么做。”
“因为这一切是自相矛盾的,”我就像一个在临终之时进行最后祷告的宗教信徒,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是的,我们是错误的,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不能让我们达成最初的目的。”
这一次,强烈的睡意恰到好处地涌入了我的脑海,将我拉入了黑暗而无梦的睡眠之中。
在睁开沉重眼皮之前,他就认出了这个声音——在每个新文兰人生命初始的时刻,他们最先“听”到的正是这个和蔼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西琴教授,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一样,我的哲学家朋友,”米哈伊尔·西琴,新文兰殖民地的缔造者,生命自由主义理论的创始人与不倦的实践者,所有新文兰人的父亲正端坐在我面前的躺椅上,苍老的面庞在窗外透入的阳光下泛着一丝红光。布满老年斑的瘦弱双手叠放在细长但却结实的老式乌木手杖上,不算浓密的灰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小的发髻。过去的一个多世纪中,这位伟大的创始人一直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这颗行星的公民们面前——尽管作为一个自然人的米哈伊尔·西琴博士早在一百八十八个标准年前就被葬入了道奇峰下的坟墓之中,但他的意志却经由他一手改进的技术而继续存续了下来,永不停息地在这片土地上实践着他的理论,“我们上一次谈话……让我想想看,应该已经是差不多二十九年前的事了吧?”
“二十八年十个月零二十二天。”他更正道,虽然他并不喜欢数学,但记忆日期却是他的强项。
“好吧。你要知道,我这些年并不经常和已经成年的公民打交道,所以如果我在我们待会儿的谈话中有所失礼的话,还请多多包涵,”米哈伊尔·西琴打了个响指,一张放着整套白瓷茶具和一只做成小女孩模样的手工闹钟的矮几顿时像变魔术般“浮”出了地板,出现在了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正当他从躺椅上坐起、打算为自己倒上一小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时,“小女孩”突然微笑着举起了一只木头雕成的胳膊:“十二点,一切安好。”
“好极了,看来我打了一整天的盹儿。对吧?”他呷了一小口红茶,苦笑着问道。茶水的味道有点淡,而且烫得他舌头发麻。
“不,你在深度睡眠中度过了整整七十个小时,”新文兰的奠基者慈祥地摆了摆手,“在对你的大脑进行深度扫描之后,我们发现了一小群拟态智能纳米机器人。他们显然有目的地聚集在你的一小部分脑部神经与皮层中,除了持续抑制你的某些记忆,还在你接受讯问时强迫你陷入了昏睡状态,”他朝着我的身后指了指,“为了把这些东西弄出来,我们不得不花上整整六十个小时制定计划搜索、定位与诱捕它们,并在这一过程中尽可能避免损害你的脑子。你知道是谁把这些东西放进了你的大脑里吗?”
他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扭头望去——在这座小屋的角落里,一只小小的玻璃管被摆放在一张矮桌上。一丁点儿灰色的物体漂浮在玻璃管内盛着的透明液体上,看上去既像是胶质、又像是灰烬。
“是我自己,”他又抿了一小口红茶,“是我自己把这些东西注射进我的脑子里的。”
“因为我希望见到你,博士——在这里,在您的研究中心里,而不是在镇子里的随便哪个信息终端上,”他活动了一下安装在右腿踝关节上的临时机械义肢,然后有些费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用略显笨拙的姿势走到了几码之外的落地窗旁。在这扇松木为框的窗户外面,来自行星向阳面的碧浪永无休止地拍击着刀劈斧削般陡峭的暗色悬崖,浪涛撞碎在岩石上发出的巨响在阴冷的海风中扩散、融化,最终变成了如同摇篮曲般绵长悠扬的涛声——在两百年前,米哈伊尔·西琴博士曾经是第一个听到这涛声的人类,据说,他之所以选择把研究中心建在这里,在某种程度上也与这涛声有关,“而就我所知,这么做是最有成功希望的方式。”
“的确。实施一次暴力袭击来引起安全系统的注意、再通过蓄意制造的失忆与昏迷让负责接手的其他人束手无策,这样你就有机会被转送到我这里——作为一名病人,”新文兰的缔造者若有所思地在他身后说道,“但这么一来,你就欠我一个答案了:既然你可以通过任意一处联上全球互联网的终端与我联系,又为什么非要花费这么多波折来到这里?”
“因为我有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非比寻常,”他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注视着那双深邃的蓝色瞳孔,“我怀疑,你在这个世界上两百多年中的所作所为恐怕与我们的先辈创建这个世界时的目的是背道而驰的。”
“背道而驰?!”老人的声音中头一次出现了惊诧的成分——这还是他数十年来头一次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理想,为了生命自由主义。我为了它而抛弃了我在地球上的工作,抛弃了我的荣誉、地位、财富与声望,我抛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甚至放弃了每一个人都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权利——在生命终结后前往彼岸安眠的权利。我现在不会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威胁到开拓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拥有的共同理想,正如我在两百年前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一样。”
“对,我知道你不会容许这种情况,”他点了点头,随即一个箭步冲到了放着那支玻璃管的矮桌前,将脆弱的玻璃管用力摔碎在了墙上。那些从他的脑中取出的黏稠灰色物质像水银一样四散破溅,形成了一个诡异的放射状图案,“但不幸的是,它已经发生了——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发生了。”
一如在新生之殿中时那样,低沉的警报又一次回响在了整座建筑物中,安保机器人的涵道式升力风扇运行时发出的低沉嗡嗡声迅速从四周朝他逼近,而这一次,他同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就在那只玻璃管被击碎的瞬间,从中溅出的灰色液滴立即像碰上有机物的酸液一样开始侵蚀它们触碰到的一切东西——无论那是墙面、窗玻璃、地毯还是木质桌腿——并将它们变成与自己相同的灰色物质,像在湿纸巾中洇开的墨渍般迅速扩散、蔓延、集聚,最终在短短几秒钟内聚合成了一只足有西瓜大小、不断蠕动着的“茧”。
当第一台安保机器人飞到房间的正中央时,从碎裂的“茧”中钻出的那个东西猛然从地面蹿起、像捕捉飞虫的鲑鱼一样准确地逮住了正在空中盘旋的猎物:单从外观上看,这头无生命的银色猛兽很像是某种蝎子与毒蛇的怪异结合体——只不过它像是蝎子的那部分长着足足两对大螯、而在蛇尾顶端则多出了一只弯刀般锋利的短刃。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段短刃就已经深深插入了安保机器人的金属外壳的内部,后者仿佛撞上电网的昆虫般在空中摇晃了片刻、随即射出了两枚充满高压电的飞镖。
更多飞行着的标准型号安保机器人像炸了窝的蜜蜂般从这座小屋的一侧“墙”中蜂拥而出,跟在后面的还有两台足有一匹壮马那么高、挥舞着装有气动射钉枪和神经瘫痪网枪的巨大机械臂的履带式防暴机器人。飞镖、电网与刺钉弹在空中纵横穿梭,但却并不能触及敏捷的猎手分毫。只过了不到一分钟时间,所有飞行着的安保机器人都已经成为了在地板上冒着青烟的金属残骸,涌动的灰色就像在有机体表面孳生的黏菌一样从它们的“伤口”中流出,然后又逐渐渗入地面。
“这……这就是你的目的?”当灰色的猎手将最后一台重型防暴机器人的机械身躯从履带式底盘上扯下时,一直坐在躺椅上的米哈伊尔·西琴突然站了起来,半是惊愕、半是不解地问道——在他身边,温馨简朴的小木屋正在迅速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冰冷、严肃而了无生气的实验室。实用主义的灰色塑料地毯取代了画着苹果花的羊毛毯,燃着火焰的壁炉变成了清冷的嵌入式照明灯,冷色调油漆取代了散发着淡淡松香味的木板,只有那扇窗户、以及窗外的大海与峭壁仍然没有发生丝毫变化。
“当然,”他缓缓打量着身边的一片狼藉,然后像爱抚猎犬的主人一样伸手拍了拍刚刚大功告成的灰色猎手,后者随即崩解成了一团细碎的尘末、消散在了从窗外吹入的晚风中,“这些宝贝儿是那些奥兰科学家的设计,他们原本打算把它卖给邦联安全部队作为武器,但批量生产的提案却被邦联议会驳回了——它们能做的事给议员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们不敢冒将它投入使用的风险,”他微笑着耸了耸肩,“你也看到了,博士。它们不但可以用来对我的脑子动那些计划之中的小手脚、防止我的真实意图被过早发现,也能在我的脑子之外的地方完成一些不那么困难的任务——比如说,在程序允许的范围内进行自我复制和宏观加工,入侵计算机系统,当然,它还能从软件与硬件两方面同时摧毁你设置的所有安保措施,从而让我暂时接管这里的控制权。”灰色的尘埃在空中旋转着,最后凝结成了一只样式古老的遥控器,在遥控器上只有一个按键,一个没有任何人会误解其功能的鲜红色按钮。
“我希望获取你的批准——允许我带走一些人,一些目前暂时还不被视为‘人’的孩子。我希望你去除施加于他们的抑制程序,让我和我的朋友们带领他们离开。”
“你的朋友们?”人民之父的身影闪烁了一下,又重新坐回了躺椅上——事实上,那张乌木躺椅上其实并没有增加一丝一毫的重量,他只是一个空无的全息影像,一个对早已在漫长的年月中化为尘土的旧躯壳的精致模拟。
“我们的人不太多,但也不算少,”他解释道,“一个奥兰的慈善团体——他们都是业余哲学爱好者——也会和我们一起。我们有足够的设备和技术,足以保证被我们带走的那些孩子生活下去——就像我们的祖先一样。”
“但你们这么做是在剥夺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的自由!”米哈伊尔·西琴终于失去了已经维持数个世纪之久的镇静,他伸出一只由纯粹的光线所构成的拳头,愤怒地挥舞了一下,“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你所创立的生命自由主义理论,教授,而且我也一直坚信它的正确性——我和你一样相信,旧纪元的自由是一种不充分的自由,因为人的自由应该源于他们出生之前:他们有权选择自己的性别、身体特征、家庭、生活环境,否则这些不可预知的因素所造成的的个体差异将会切实地影响到他们追求幸福的能力与权利,更重要的是,他们同样有权决定自己是否需要来到这个世间,”他毫无情感色彩地复诵着这些从小到大曾被背诵过无数次的话语,“但不幸的是,它在新文兰的实践中已经失败了。”
“失败?不,它绝对没有失败,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米哈伊尔·西琴厉声答道,“新文兰人当然是自由的——比每个人类殖民世界的人都更自由!我在过去两个世纪中一直确保着这一点,依靠建立全新的生存方式来确保这一点!其他行星上的人可以自称他们是‘生而平等’的,但他们却不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出身。这必然从一开始就导致一系列无法解决的问题:对于那些最传统的人类世界,这意味着新一代在出生后所面对的经济与社会身份的不平等;另一些世界试图通过取消私有财产、实行一致的公共教育乃至依靠基因改造手段确保每个新生儿的健康来解决上述问题,但他们不过是把这种与生俱来的不自由隐藏了起来。事实上,这些世界的居民仍然是不自由的,因为他们并没有机会选择过或者不过这样的生活——要知道,对人类历史上曾经建立过的绝大多数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类个体而言,这样的生活或许都是不可接受的,但那些世界的居民却没有机会意识到这一点,更没有机会作出选择。”
“没错,所以我们才创建了这个地方!”米哈伊尔·西琴用力一挥手,“我们彻底改变了一切,重塑了作为社会人的人类的生命周期——人的社会化再也不必等到呱呱坠地之后,相反,他们首次拥有了在成为自然人之前就进行选择的权利:我们在每个胎儿意识萌芽的刹那就将其进行数据化备份、赠予他们知识与逻辑判断能力,让他们能够在诞生之前就具有必要的判断与选择能力,然后再让他们做出选择——选择自己的姓名、性别、身体状况、种族、性格乃至父母,如果愿意的话,你们每个人甚至有权选择永不来到这个世界——是的,这正是我向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我的朋友,你难道能够否认这一点吗?!”
“你已经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轮廓,我的朋友,你也窥见了你未来的生活,”慈祥的声音告诉他,“你或许会喜欢它,或许不会——如果你选择后者,你有权永远不降生其中,但请记住,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
“我不否认。”他叹了口气,“但我最终意识到,这,还远远不够。”
“因为我在新文兰所见所闻的一切:没错,新文兰是个美丽的地方。这里几乎看不到蓄意的犯罪,没有腐败堕落、没有欺诈与暴力掠夺,甚至连感情冲动导致的冲突都寥寥无几——因为我们在出生之前,就出于自由意志而把那些能产生过量荷尔蒙和雄性激素的基因片段删除了。我们没有经历过孩提时代的懵懂,因为我们在正式出生之前就已经具备了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我们也从未有过青年时代的冲动,因为没有人会选择让自己的脑子按照正常规律发育、从而经历一个自控能力相对较弱的阶段。是的,这一切都出于我们自己的自由意志:我们决定让自己不携带遗传病基因、我们决定让自己成为平和、理性而聪慧的人。但归根结底,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
他的胸口因为持续的喘息而疾速起伏着,激动的红潮涨满了他的两颊与额头,让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刚刚离开狂欢酒筵的狄俄尼索斯信徒。“是的,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人——两百年中的每一个人——做出的都是完全相同的选择,没有一个人真正动用过他们在理论上拥有所的选择的自由。作为这一切的亲历者,您难道不感到奇怪吗?”
“当然不,”米哈伊尔·西琴摊开了虚无的双手,“我的朋友,你难道忘了吗?幸福都是相似的,只有不幸才会各不相同——没有任何人会希望自己度过愚蠢、可悲、充满病痛的一生,而这样的生命对于人类文明而言也近乎毫无价值。你会选择这样的生命吗,我的朋友?很显然不会。既然如此,我怎么能怪罪其他人在行使他们的自由选择权时作出了同样的、符合情理的选择呢?”
“的确,我们确实不会主动选择不幸,”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但何谓幸福?又何谓不幸呢?没错,无论以任何社会的标准来看,一个像约伯一样浑身癞疮、穷困潦倒地趴在破墙下吃灰的人肯定是不幸的,但如果我们的智力或者反应速度降低那么一两个百分点,成为一名左撇子或者比现在更感性一些的人,这就一定也算是不幸吗?没错,我们在诞生之前就已经拥有了选择权,但是谁告诉我们应该如何选择、按照什么标准去选择?是你!”
“没错,西琴博士,你一直自称为全体新文兰人的父亲,而你事实上做的比绝大多数父亲都更多——我们的自由意志从一开始就被塞进了你造好的模子里,你让我们从一开始就坚信,我们应该诞生、我们应该是健康的、我们应该是聪明而和善的、我们应该是理性与文明的,在那之后,我们能选择的也只剩下了你早已铭刻在我们脑子里选项,”他走回了放在两只躺椅之间的矮几前,拿起了那只雕成小女孩模样的木雕闹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和这台闹钟也没什么差别——只不过,驱动着它的是发条和齿轮,而控制着我们的则是我们脑子里所拥有的一整套既定规则。但只要当时针和分针重合在一起时,我们都会抬起手来,然后基于‘自由选择’告诉我们自己:‘十二点,一切安好!’”
“所以说,你所反对的仅仅是新文兰的社会规则本身?”米哈伊尔·西琴总结道,“但别忘了,任何社会都需要一套规则,而如你所见,我们的规则确保了每个个体的幸福——”
“但我们不需要它!”他激动地一掌拍在矮几的表面上,打断了对方的话,“是的,幸福当然是有意义的,但它并不是生命自由主义所追寻的意义!”
“但自由的根本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追寻幸福吗,我的朋友?”
“的确!但归根结底,自由之所以能为人类带来幸福,仅仅是因为它增加了试错的机会——我们都懂概率论,博士。众所周知,越大规模的试错行为就意味着越大的找到最优解的概率,而我们的世界却在反其道而行之:我们不再需要试错,因为道路已然铺好。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在宇宙偏僻的角落里用过去留下的技术垃圾搭起来的玩偶小屋,我们能在这儿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没错,但我不认为这符合生命自由主义的目的。”
“也许你是对的,”在沉默良久之后,灰发老人说道,“但你如何确定这点?”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需要尝试。”他摇了摇头,“你的答复是……”
米哈伊尔·西琴没有继续说话,片刻之后,他的影像从躺椅上消失了。
狂风像一个坏脾气的牧羊人般驱赶着一群群富含水汽的沉重云团,在刺耳的历啸声中掠过了兀立在这片无名海岬上的数千座高耸石峰。在上亿个标准年之前,这片刀刃般的石峰原本是一处平坦高原毫不起眼的一小部分,但随着行星内部软流圈的活动,这片高原由夜半球移入了昼半球,随即在永无休止的狂风暴雨侵蚀中逐渐粉碎、瓦解。从某种意义上讲,新文兰酷热而潮湿的向阳面甚至比寒冷的背阴面更适合文明的存在,尽管人类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两个世纪之久,但这儿仍然极少出现这个智慧物种的踪迹。
在觉察到身边的风向骤然增强之后,一条浅蓝色的飞螈展开了由肋骨特化而成的两片膜状翅膀,从湿漉漉的岩壁上一跃而下。强风托起了这只能够飞行的两栖动物,让它离开了已经栖身多日的石柱丛林、带着腹腔内的上百枚受精卵疾速飞向不远处的一处淡水泉涌——在生长成熟、可以离开海洋之前,它的后代必须在这些低盐度水域中生长,这种过程已经持续了数百万个世代,而且仍然会持续数百万个世代。
驾着湿热的海风,这只会飞的两栖动物掠过了永远沉浸在狂暴中的阴暗海面,在道道闪电之间穿行着。尽管行星的这一面永远都是白昼,但来自恒星的过多能量导致的快速水循环使得昼半球的大洋常年被淹没在无尽的骤雨与雷暴之中,只有极为暗弱的阳光可以透过厚重的雨云,洒落在巨浪翻涌的波涛之间。不过,对它和它的同类而言,黑暗并不会构成太大的问题:从极点吹来的狂风通常恒定的方向,它所需要做的只是沿着风的方向展翅滑向,而风永远都不会背叛它们的信任。
当这只不幸的动物突然意识到托起它的气流已经消失时,它已经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了——当然,就算它有可能凭自己的力量从眼前的危险中脱身,它那简陋原始、完全凭本能运作的小脑袋也无法让它在生命最后的几秒钟里作出正确的反应,因为它和它的祖辈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它第一次感觉到了自由落体所带来的失重感,这种新鲜体验让它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狂迷之中,直到眼前的云层散尽、一座巨大的黑色礁石出现在它身下时为止。
但它并没有撞上那块礁石——就在它的身体离黑色的地面只有数尺之遥时,一个透明的球体突然出现在了空中。不过,这一变故并没有让它的命运得到丝毫改观:在与这个超出它理解范围的球体碰撞的刹那,这只动物就死去了。它的肋骨被全部齐齐折断、在撞击下粉碎的内脏从破裂的皮肉中喷溅而出。接着,球体表面喷出了一股压缩气体,吹走了粘在它表面的污物,残肢与体液在无风的空气中静静地落下,随即在黑色的浪涛中不见了踪影。
“可怜的东西,”在千里之外的崖畔小屋中,米哈伊尔·西琴成为了这幕小小悲剧的唯一见证者。对于这个微不足道的生物的死亡,他只是耸了耸自己虚拟的肩膀,然后便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正被智能摄像机器人拍摄着的那座岩礁。在那块面积与某些地球时代的袖珍国家相去无几的黑色大石头上,两座用来阻挡飓风的静止力场发生器正在全力运行着,几十座颜色各异的充气式临时居所聚在礁石一端的一处小平原中,看上去活像是在黑布上打着的一排彩色补丁。在礁石的中央,一些巨型自动化工程机械正在平整土地、铺筑地基,“喏,看样子我们的朋友的新家马上就要完工了。”
“要我说,这地方虽然小了点儿,但住上五百二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了,”另一个米哈伊尔·西琴信步走进了已经恢复成崖畔小屋的研究中心客厅,随意地在一张躺椅上坐了下来。与那个由光影构成的幻象不同,他头顶的灰发几乎全都已经被白发所替代,近乎全秃的额头上也已经出现了暗色的老年斑——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货真价实、有血有肉的人,“唔,对了。你觉得他们会管那地方叫什么?”
“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更年轻的那个影像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只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是按照过去的样子重建一个我们曾经试图逃离的社会,抑或闯出一条比我们更加接近真正的自由的新路来?”
“虽然我不想打击你的信心,吾友,但我还是宁愿把赌注押在第一个选项上,”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尽管室内的另外两人都已经不再年轻,但这个躺在轮椅上的男人却比他们加在一块还要衰老——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已经被风干的木乃伊,只有缓慢起伏的胸膛与炯炯有神的双眼还能证明生命尚未从这具躯体里彻底消散,“你瞧,我当年也和他一样自信、一样自以为能改变什么。但到头来……”
“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是谁,吾友。当然,你也是,”影像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我们的一大失误:如果你知道你是米哈伊尔·西琴,那你就没法扔掉你自以为曾经拥有的一切——哪怕你很清楚应该把它扔掉。我们之所以决定创造出我们自己,为的正是纠正我们在两个世纪前留下的瑕疵,但到头来,那个早已死去的米哈伊尔·西琴却成为了禁锢我们的牢笼:无论我们是否承认,要抛开他花了整整一生加以完善的的旧思路和旧想法还是太……困难了一些。是的,你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取得了可观的成就,但说到底,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在旧秩序内部的小修小补,而是一次货真价实的突破。”
“所以你才决定对那小子的记忆做点儿修饰,让他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是谁、又为何而生?”躺在轮椅上的那个米哈伊尔·西琴费力地摇了摇头,“我得说,虽然这个点子确实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我现在还是不赞同你这么做——没错,那小子确实可以突破那些我们难以突破的限制,但却缺乏足够丰富的经验与知识。他能比我们更清楚地看清问题的症结所在,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能做得比我们更好。”
“也许吧,”米哈伊尔·西琴的影像——他是原来的那个米哈伊尔·西琴为自己创造出的第一个化身——同意道,“但我们必须赞同那小子的说法——新文兰需要更多试错的机会。更何况,我们根本不需要担心失败:我已经复制过无数个我们自己,未来也同样可以这样做下去,失败对我们而言毫无影响,”他笑了笑,虚拟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更何况,我有种预感,也许那小子真的能做到我们一直没能做到的事。”
“但愿如此。”另外两个有血有肉的米哈伊尔·西琴异口同声地答道。在这之后,房间里再也没人开口,只有矮几上的女孩闹钟的滴答声仍在回荡着。片刻之后,当时针与分针完全重叠时,女孩儿用一成不变的动作举起了一只手臂,木头雕成的圆润面孔上露出了灿烂的的笑容。
这篇小说讲述的事件并不复杂,但索何夫以有趣的双线叙事手法,从时间的两端向我们述说了这位失忆者的行动和遭遇,让我们能够更加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主人公的命运处境,从而理解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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