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科幻春晚, 未来局科幻写作群的作者们也围绕主题进行了匿名比赛,经过角逐选出了三篇优胜作品。赵雪菲的《rB-C>0》是比赛的亚军作品。
这篇小说从一个公式展开,描写了少年视角下未来过年的情景。人类对外星新世界的开拓进展,很自然地融入在天真烂漫的冒险故事里。写出少年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作者让故事洋溢出乐观的情绪,仿佛春天触手可及。
赵雪菲,考古学生。曾获得第四届水滴奖短篇小说三等奖,大学生影评一等奖。代表作《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它的脑海之中》《材料两则》,长篇《卵生的救世主》连载于“不存在科幻”公众号。
过“节”的那一天,大人们喝了很多不许我们喝的饮料,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关系好或者不好的人们在一起摆弄攒下来的面粉和罐头、红着脸彼此说着平常不会说的话。他们说着说着忽然有人大声喊了一句,“过完春节,春天就要来了!我们就能接所有人回家了。”说完,更多的人附和他的话,“过完春节,春天就要来了!”有人唱起歌来,最后变成了大合唱。
大人们看到,却都慌了,手忙脚乱地披上厚实的防护服,带上医疗设备,钻进一架又一架雪地艇。
整个屋子里,只有我和小卷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成功了。
冬青站在楼顶的硅板上冲小卷摆手,她穿得鼓囊囊的,像是轮胎一圈一圈堆起来的,红色的新防护服看起来比她大太多了。
小卷气喘吁吁地拉开自己的防风服外面的粘扣,冬青注意到那里有一张小纸条。
“我爸还在发愁实验室的设备和那些乱七八糟的酶,完全没有发现我。”
“太好了!”冬青咧开嘴笑,牵起小卷的手在裹着斑驳泡沫的输气管上跑起来。远处,太阳初升,营地里播放着提示人们起床的和缓乐声。
砰的一声,热蒸汽从两个孩子的身边冲上天,又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凝固住,化作水滴落下——第一热电室的张叔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打开泄压阀。
“小心小心!”冬青推着小卷趴下,两个落汤鸡对视一笑,又开始在管道上奔跑起来。
管道下,温室农场工作的姐姐裹着厚厚的防护服,有些笨拙地抱着一篮子要贴在农场玻璃上的红色东西——据小卷的爸爸说,那些红红的东西为“过年”准备的。
“早上好。”冬青和小卷都没过过年,这既是整个营地第一次过年,也是孩子们第一次过年。冬青对过年兴奋极了,她问农场的姐姐,“那些是什么呀!”
“早上好,这是福字要倒着贴在农场的玻璃上 ——等等!小卷小青!你们在那儿干嘛!快下来!危险啊。”
“来不及啦。”冬青一边回答一边从输气管上跳到营地的穹顶上,动作大到营地里的长毛救援犬都被她们吓得吠叫,扒着圆形的营地建筑想要爬上去救她。
“我们要去上课了,姐姐晚上见!”小卷显然比冬青更懂礼貌,但是论起让大人提心吊胆的水平却和冬青差不了多少——
她比冬青还早起跳,降落在穹顶上时惊起一片以冷静机智为选育特征的抗寒信鸦。
两个孩子正在攀爬奔跑的,是正在准备节日的新世界一号营地。它被高大的火山所守卫,利用着有限的地热,整个营地在漫长的冰期中艰难地运转。
置身其中的两个孩子像是初升的太阳,在这个愿意付出一切来保护她们的世界中,和其他生命一样顽强茁壮地成长着。
“冬青!小卷!那两个孩子!”郑老师暴跳如雷地推开教师的门,却发现两个小姑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认认真真地看书,怎么看这两个小姑娘也不能像是农场的小林说的那样飞檐走壁。
于是郑老师被蛊惑了一样忽略了破案的关键线索——教室里的天窗还开着一扇,信鸦聚在窗边探头探脑时抖落的雪花落在书柜上,书柜夹层上还有几个慌张的脚印。
“是是,冬青爸爸啊,对,她在教室里呢,卷卷也在,嗯,好......嗯,小林可能太累了,让她倒班休息一下吧......”
书柜上放着一只玻璃箱,里面承载着松软的土壤,被一种特殊的生命分割为一间又一间的“厅室”——这是切叶蚁的家园。小卷趁着老师打电话的功夫,注视着那些小蚂蚁。不知道为什么,小卷忽然用铅笔戳坏了一个洞穴,她之前也这么做过,那些体型较小的工蚁躲了进去,一些“无畏”的兵蚁则聚在洞口“自杀式”地攻击铅笔头。
“噗嘶——小卷!让我看看。”冬青从课本中挪开眼睛,压低声音叫小卷。
冬青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一双黝黑的眼睛,梳两个可爱的牛角辫,她古灵精怪,热爱闯祸,像是成长期的小狗一样在营地里乱窜。
小卷和她多少有些不一样,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大人们喜欢她的文静,却也时常猜不透她内心的想法。可现在她好像也被冬青带坏了一样,冲她毫不文静地挤眉弄眼,示意郑老师的电话马上就要打完了。
“到!老师,要背什么?”冬青看着黑板上的“rB-C>0”歪歪身体回答老师。
“什么都不背,今天咱们讨论讨论你在营地里闹出的乱子——远行队的人说看见你私自把过年要放的鞭炮都点了。”
冬青眼神求助小卷的支持,后者则装作没看见一样继续读书,时不时在冬青委屈巴巴解释时偷偷看她两眼。
“哈!炸药!”老师都快被冬青气笑了,“然后呢?你想用炸药炸什么?”
“我找到一本挺旧的笔记,里面写着如果能够诱发大规模的火山喷发,能够提高星球的温度,所以想把它们都扔到火山口——啊!老师,你怎么了,心脏难受吗,要去找孙医生吗?”
下课后,接受了一通思想教育的小卷和冬青两个人躺在营地后的太阳坡上,手不能闲的冬青还把两块儿本应背对她们的太阳能板硬生生掰正,只为了更暖和一点。
透过头盔,可以看到小卷的头发在阳光直射下是浅棕色。小卷的头盔外面系了一条麻绳,上面坠了一只黑色的石头小老虎,那是小卷妈妈生前给她做的——石头和冰雪本身,是新世界为数不多本就耐寒的东西。
“有问题吗?”小卷骄傲地抬起下巴、眯起眼睛。阳光虽然耀眼但远称不上温暖,仿佛一盏失温的灯。
在她们脚下,营地看起来微缩模型,按照冬青的话来说,像是好多好多半球形土豆泥垒在一起。为了准备过年,挂了好多侏儒番茄一样的灯笼,裹着深色海绵的各种输气管和水管也被换上了颜色艳丽的装饰物。
在营地的背后,巍峨的“见证者”火山缄默地屹立,两个孩子要完全平躺在坡上才能看到覆雪的山顶。
此刻,冬青少见地没有被节日的氛围感染,而是一心一意地专注于自己的计划。
冬青鼓起双颊,每当她思考什么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做这种怪样,“我们有了通讯器、你还拿到了密码......然后就剩信号发射站了。嗯,下一个目标是赤道河以南。我和爸爸说了,这次,大人们一定会让我们去南边的,还得是‘拜托’我们去南边——”
“我不是太想参加。”小卷的脸色忽然变了,似乎对赤道河以南的地方非常抵触,“但我还是会保密的,不会让计划——”
“什么计划?”冬青爸爸带着白色的救援犬,一人一狗从太阳板阵中探出头来,吓了两个孩子一跳。
“补课计划。”小卷撒起谎来面不改色,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冬青的生物又不及格了。”
“我说得不对嘛?”小卷当着冬青爸爸的面不好意思敲这个咋咋呼呼的傻瓜,但好在蔺任生真的没有发现她们说的计划是什么。他穿了一件亮蓝色的防护服,带着保温的头盔,山谷外的温度比营地低上不少,连救援犬都要不断咬自己的尾巴才能不感觉到冷。
“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我来找你们俩呢,是有个任务想让你们两个去完成。”
“任务?”冬青的眼睛就像是见到骨头的狗狗一样弯起来,“是我拜托你的那个吗?”
“大人的......任务?”小卷倒是很冷静,她看看向冬青爸爸,又看看主谋冬青。
“带一个人回家,嘘——”蔺任生示意冬青不要过于高兴,“对了,在去之前。”
雪地艇靠推力浮在比地面高一点的地方,一路吹开地上的新雪,让地面露出贫瘠坚硬的冰面——后者像是一块污浊的玻璃,深不见底。
“卷!你不想去南边看看,跨过亮晶晶赤道河,咱们都没去过,哪儿不一定有什么——”
“那儿什么也没有......”小卷看起很失望,她知道星球的另一半曾经经历过末日般的蹂躏,但她从没跟冬青说过。
“我知道!你一定是担心我一个人会搞砸,才陪我来的。这毕竟是一个大——计划,我们要成为营地上第一个联系母舰的人了。”
小卷一时不知道应该回答些什么,她总是被犬科动物一般的同伴莫名其妙的热情打败。
“大人们不和母舰上沉睡的人们联系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大人们总有道理,可他们总是对的吗?”冬青的目光被外面的冰壳和山峰吸引,说话的时候热气凝固在玻璃上,温柔地蒙住窗外的寒冷和孤独。
眼下,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适合闲谈,雪地艇里干燥温暖。它充满了一次行程的电量,又被大人们设置好了绝对稳妥的航线、不到目的地绝不开门的安全锁,还被硬塞进一只白色的救援犬作为孩子们的伴侣。
“嗷呜——”冬青懒洋洋地打哈欠,像是犬科动物那样卷了卷舌头,“说起来,为什么咱们的教室里还有一箱从温室农场里搬出来的蚂蚁?我看到你还戳它们来着。”
小卷摸了摸救援犬的脑袋,后者在睡梦中缓慢低沉地呼吸着,“那是教具,你没听课吗?”
冬青一听到教具大脑就反射性缺氧,简直要打哈欠,“啊,好了我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了……”
“冬青,听课——rB-C > 0,广义适合度规则,这是一个用来解释动物的利他行为的不等式。”靠在温暖的雪地艇舱壁,小老师似的小卷真的不忘给冬青补课,“r是亲缘系数,你可以理解为,r越大,一个人和你的血缘关系越近,而B是受到帮助的人获得的利益,C是你要进行这个行为所有付出的代价。拿蚂蚁举例,雄性是孤雌繁殖的单倍体,而雌性是多倍体,在这个时候——”
“停停停,蚂蚁让我脑袋有点疼,可以继续拿人举例吗?拜托啦。”
“你可以这么想,你不会为救我一个人付出生命,但是如果是两个你的表弟,四个你的堂兄弟,那么为它们付出就是值得的。”
“可是——”冬青一个劲儿摇头,“我觉得不对。首先,我没有表亲。”
“其次,如果为了救你,我觉得......”冬青的眼里水汪汪的,“好吧,还是不要期待这种情况会发生。”
小卷像是大人那样对着冬青叹气。过了一会儿,她好像想到什么,目光避开冬青,若有所思地说着,“教室那些蚂蚁,在巢穴遇到入侵的时候,兵蚁会放弃自己的生命来捍卫巢穴,提高整个种群的生存概率。就像是我们的营地,我们就是那些兵蚁——大人们说的光荣的牺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好了!”小卷敲了一下冬青的头盔,“就直接把它背下来算了。反正老师只是考默写。”
冬青说不过她,只好气鼓鼓地拿出自己的小本,垫在着救援犬温热柔软的脑袋上写着什么。
小卷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像赌气一样很久都不愿意先打破沉默。
过了很久,小卷才没头没尾地念叨了一句,“如果是0呢?”
小卷看向正在写字的冬青,念头萦绕在脑海的瞬间,她亲切的朋友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她的目光仿佛触须,触碰着自己蚂蚁同伴光滑的身体——为了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付出生命,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被小卷古怪盯着的冬青却没有发现这一切,她总是无条件信任小卷,就连她筹备许久的“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那个短短的通讯器密码都还放在小卷的衣兜里,她连问都不问,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太好骗了,就算自己说密码丢了,冬青也会相信吧,小卷联想到白色的救援犬,她别过头,望向窗外。
对于冬青来说,旅途是她计划的一部分,对于小卷,旅途则更复杂一些。跨过小溪一样的赤道河,就是星球的南疆。隔着厚厚的防护服手套,小卷攥着那只被烤得温热的石头小老虎,脑海中闪过母亲的面孔——奇怪的是,面孔好像被蒙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雾气,又结成坚硬的薄冰......
雪地艇终于抵达赤道河。这个终年冰封的世界,只有赤道上流淌着不息的活水,象征着这颗星球尚未冷却的心。在有些地方,水流钻到冰壳之下,而冬青和小卷走过的地方,恰巧是赤道河最宽阔湍急的地方——粼粼波光,悠悠清流。
“日头总是不停地走,走过了家走过了兰州,月亮照在铁桥上,我就对着黄河唱。”
冬青摇头。在晴朗的晚上,大人们偶尔会管悬在天际、散发着银色光辉的母舰叫“月亮”,但当冬青问起来的时候,他们只会有些失落地摇头,告诉她们这是一种比喻,母舰并不是这个世界的月亮。“等春天到了,我们就会把上面沉睡的人都接到地面上,到了那个时候它会再次远航。”
“黄河呢?头顶的哪颗星星是我们旧世界的太阳?”小卷的第二个问题打断了她的思绪。
冬青还是摇头,她知道,小卷是在提示,她们是两个出生在新世界的孩子,和大人们不一样,对那些歌谣中的意象一无所知。但冬青并不在意,对她来说,思念过去家乡的歌谣对她来说是对新家园的赞美诗,虽然词汇陌生,但旋律依旧和蔼可亲。
小卷凑到冬青身边,和她一样趴到雪地艇的景窗前,远处的地平线上不再是单调的雪域黑白,象征生命的绿色和紫色在雪原上铺展开来,绵延到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她们就此闯入了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那个‘登陆者’营地所有人梦中都出现过的世界,属于春天的世界。
虽然等雪地艇行驶得更近一些,她们就发现,眼前的春天是假象不过是耐寒地衣和苔藓,但冬青还是感到惊讶:
“这个人还真是和大人们说的一样固执。”小卷附和道。
她们都在课本上学过,这颗新星球以耐寒地衣的分布作为适宜人类生存的钱—阿德勒线。眼前繁茂生命织就的地表景观,反而让两个孩子觉得不真实——直到她们看到了球形的人类据点,高大的钻井和发射塔,还有一个和建筑相比,小得几乎要被忽略的人影。
雪地艇一点点接近据点,人影也一点点清晰,那是她们此行的目的,被登陆者营地盼望归家的游子——
“‘辉长岩’先生,你好!”东青第一个跳下雪地艇,后面紧跟着安静的小卷,还有一路上都在睡觉的救援犬。
“第一,我不叫‘辉长岩’......第二,我收到信息了,我知道你们是来干嘛的。”
如果冬青没有看错,这个“辉长岩”脸色看着一点都不友好。
冬青见势不妙,一把抱住辉长岩的左腿,救援犬也挣脱到地面咬住他的靴子。
小卷借机一把抱住他的腰,“我们是来完成任务的,所以就算是捆,我们也要把你......捆回营地......冬青,能麻烦你帮我一把吗?不要再坐在雪地上了。”
冬青听到他这么说,眯起眼睛笑,“那你愿意和魔鬼做个交易吗?”
小卷恍然大悟,这就是冬青主动向爸爸“请缨”的目的。
“嗯......信号塔,”冬青指着高高的信号发射塔,上面结着冰凌,“用让我们用信号塔给母舰发消息换我们不会烦你?不非得把你带回营地?”
辉长岩笑了,他的笑容是怪老头有些瘆人的笑,鬼点子从冬青的脑海中,拓印到他的脑海中。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太久了,太久没有见到新鲜的东西和离经叛道的想法。
辉长岩这么说的时候,冬青总觉得他像是看守宝藏的恶龙,不详的预感挥之不去。
回“辉长岩”营地的路上,雪有孩子膝盖那么深,“辉长岩”自己走起来还算轻松,救援犬和冬青则要用一种近乎跳的姿势迈过深厚硬实的雪层。隔着防护服的头盔,能听到怪老头辉长岩哼哼唧唧念叨着什么“卑鄙的资源派”“臭小鬼”之类的自言自语。
“资源派?”冬青压低声音,调了两个人说小话的频道跟小卷表达自己的疑惑。
“经过漫长的星际旅行,第一批苏醒者发现原本生机盎然的目的地星球被冰雪覆盖。在母舰上苏醒者就分成了两派,改造派希望通过诱发火山活动释放温室气体,种植耐寒地衣之类的方法提高星球表面温度;另一派,资源派,也是我们,主张利用有限的资源,寻找不剧烈改变星球也能使大量移民生存的方法——”
“什么什么,我们不是一派?!”冬青紧张地看看“辉长岩”,又紧张地看看小卷,“那他就是坏人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坏人,改造派在南半球用注射微晶体的方法的确诱发了几场火山喷发,但是——”
“但是火山喷发先会释放一些硫化物之类的短效气体,这些短效气体会造几年内的全球平均温度降低,现在你们看到的一级台地就是原来的河道。最重要的是那次任务,火山活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除外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牺牲了……”辉长岩接上小卷没说完的话,又有点疑惑地看向往小卷背后站的冬青,“我又不会吃人。”
“你还不如我呢!”冬青的语气欢快,“就连我都知道狼是群居动物。”
辉长岩终究不是坚硬的岩石,他的目光恍惚了一下,犹如春天到来时冰河解冻的第一道裂隙。
“这算不算是雇佣童工。”小卷看着窗外爬上信号塔的冬青,不由得替她担心。
“地面上没有货币,我和那个资源派小鬼之间也没有雇佣关系,她想用发射器,就得自己修好,”辉长岩喝了一口热茶,“但你历史课上一定好好听课了,你妈妈一定会很欣慰的。”
小卷手里的茶杯忽然变得很沉很沉,她放下茶杯,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我妈妈?”
辉长岩看上去并不是很想说这个问题,他目光一直盯着攀爬信号塔的冬青,谈话间,她已经爬得很高了。辉长岩的目光里有一种不应该出现在他面孔上的关切,似乎随时都准备着结束谈话,出去帮助她。
“修好信号塔之后呢?你们要向母舰发什么?总不会是新年祝福。我好心给你们两个小鬼一个提示,你们的消息可是会把上面冬眠的人都吵醒,你们营地的那些老家伙们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的……”
“冬青,”小卷纠正她,“是冬青的计划,她想要发.....我只是想帮她实现愿望,她是我的朋友.......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发什么……”
辉长岩看着冬青已经开始清理信号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把厚重的防护服套上,“你们带来的通讯器,从登陆之后一直是你父亲在保管,有多大的概率是他交给你的呢?”
小卷还想解释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她干脆反过头指出辉长岩的固执之处,“虽然我做了不恰当的事情,但总没害得全球气温下降,自己无家可归。”
辉长岩大笑起来,似乎一点都没有被孩子的话激怒。他走到自己的窗台边,那里摆着一串亮晶晶的金属片,是挂在防护服外的名牌和编号,他从上面找出一个递给小卷。
“这是你母亲的……火山喷发在几年内虽然不会造成气温降低,但是从长远来看,火山活动释放出的大量温室气体最终会给我们带来春天,这不是我回去的原因......只是这里,还有需要我留下的理由。有时候......我很羡慕你们两个小家伙,我的朋友都在黑色的灰烬和白雪之下。”
小卷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陷入了属于自己的沉思,辉长岩的声音变得模糊。
冬青和辉长岩修完信号塔找到小卷的时候,她正在一堆石头上坐着。石头硬硬的、颗粒粗糙,正是被叫成外号的辉长岩。
冬青爬到石头堆的顶部,和小卷并排坐在一起。她们也不说话,臃肿的防护服挤在一起,却令彼此那么安心。
“这是妈妈的东西。”小卷缓缓开口,左手攥着那个名牌,右手手心里却攥着另一样东西,“我妈妈是一个‘改造派’,就在辉长岩说的那次火山喷发里,妈妈和其他改造派的人都被火山灰埋住,再也没能找到。”
“你还记得那个公式么?”小卷说着,眼睛变得红红的,头盔也蒙上一层雾气,“rB-C>0,我是她的亲人,可她却为了亲缘系数是0的陌生人冒那么大的风险,而那些未来将要居住在春天里的人们,他们会记得她的名字吗?为什么呢?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会做出这样违背生物本能的事情呢?”
“可是......”冬青把小卷爸爸的发射器从包里拿出来,抱在自己怀里,“小卷,我觉得包括写公式的人,很多人都搞错了。公式或许可以描述蚂蚁、蜜蜂、描述过去的人,但我觉得它不能描述我们。”
“小卷,你相信我。我会证明给你看,人的心里,这个公式有不能描述的另一部分。”
小卷先是摇头,然后展开自己的手心,那里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发射器的密码——冬青计划的最后一环。
“不对!你看我,是我说错了。”冬青敲敲自己的头盔笑起来,是开心的笑,放学时候的笑,在管道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的笑,“我们之间的r就是0呀。我上课总是不听讲,拜托你做一些会让你爸生气的危险任务,还带你来这么远这么冷的地方,你都和我在一起。你是为什么呢?”
小卷沉默了,她想要的答案伴随了她一路,一直藏在她心中最安全的地方——那是不能用文字和公式描述的东西。
“快来,我要把信息发出去啦!辉长岩还在等着我们呢。”
小卷的爸爸,冬青爸爸和妈妈,孙医生,林姐姐,“辉长岩”,营地里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大人们喝一些小卷和冬青不能喝的东西,小卷和冬青则喝侏儒番茄榨的果汁。
小卷和冬青最终还是把“坚硬”的辉长岩带回了家,和他回家的还有很多亮晶晶的牌子,那是他不愿丢下的朋友们。
营地里好久没有这么欢乐的气氛,大人们互相开着玩笑,当他们问起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把岩石“搬了”回来。辉长岩只是闷头喝那种会让他脸像是被风吹过一样通红的饮料,嘴角挂着温暖的笑,轻轻地哼了一声。
人们揽着彼此的肩膀,一首一首地唱歌,唱的都是有着陌生词汇的地球歌谣,冬青的爸爸妈妈还在一起跳舞,其他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羡慕得吹着哨子。
小卷和冬青则从盘子里上拿各种吃的偷偷喂她们的动物朋友——窗边的信鸦,还有桌下躲着的救援犬。
“再等等。”冬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室内特别热——营地之外的寒冬有多冷,过年时的第一热电室就有多热,“再等等嘛。”
忽然有个人起头,“过完春节,春天就该来了!我们就能接所有人回家了。”
紧接着,屋子里的大人们都开始附和那句话,仿佛“春天要来了”是个咒语一般,有些叔叔阿姨,说着说着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后者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冬青的肩头,微微簇起眉毛,“冬青,那是什么?流星?”
冬青耸了下肩膀,兴奋地回头看去,窗外,流星样的火团纷纷坠落,奇怪的是,其中靠近地表的那些,它们的尾巴是蓝紫色,直直地冲着地面。
“爸爸,妈妈!你们看!”冬青扑向还在牵着手的父母。
“老程,那是不是——”冬青爸爸则叫住了给自己灌酒的小卷爸爸。
整个屋子里的大人们就像是被加热的分子一样,都手忙脚乱的。
“登陆舱?”“可母舰为什么会发送登陆舱?”他们彼此询问着。
为什么会有登陆舱?大人们纷纷觉得是突发事故。于是这些糊涂的成年人草草地披上厚实的防护服,分着本就不多的医疗设备,简单地讨论过后,便钻进一架又一架雪地艇,视死如归地去“抢救”他们的同胞。
只有和两个孩子坐一架雪地艇的辉长岩咯咯地笑,“你们俩有点东西。”
长期处于冰期的星球毫不意外的下起雪,让雪夜看起来像是深海。这比喻毫无问题,人类在这颗星球上就像是寄生于海底火山口的原始生命一样,孤独而单调。但那些“流星”,却像是给地球带来氨基酸的陨石一样令人充满遐想。
雪地艇一艘又一艘,跟着领头的雪地艇一起缓缓地停下。
人们匆匆跳到雪地上,焦急地前往第一艘停下的雪地艇附近查看究竟。
微弱的光线照耀着一队穿防护服的人们。他们穿着灰色的防护服——那是只有刚刚从母舰出来的人们才会选择的颜色——那是在陆地上会迷失在风雪中的颜色。
但是那些穿灰色防护服的中的一个还是摘下了头盔,“朋友们,我们收到了一封来信,知道了地面上发生的事情。部分醒来的人们决定离开母舰,和你们一起建设新世界。我们带了一些飞船上的东西,稀有金属、药品、冻干胚胎、你们要的冰期生物古DN.......等等——”
短短一句话的时间,说话的人脸就被冻紫了,雪结在他的胡须上。在出更大的差错之前,小卷的父亲强硬地替他扣上了头盔。
“可是。”小卷的父亲疑惑地询问,“我们从来没有向母舰发过消息,我们想等春天......”
“我们不想等了,害怕冬天的人已经钻回了冬眠舱,我们这些下来的人都做了选择,我们选择在冬天就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虽然我不知道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发的,但是我们必须得声明。地面上的生存条件真的有限,冰期还会持续很久,春天还远没有到。”冬青的爸爸替所有营地的大人们解释着他们的顾虑,也坦白地讲出更有可能的,而不是他们更期望的未来。他说话的时候,一只黑色的信鸦落在他肩上,两双敏锐的眼睛看着营地中最小的两位成员。
“同志,我不在乎春天来不来,”领头的那个人说着,“我只在乎人类。不管还有多漫长的冰期,我们都会一起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说完,他也看向两个孩子的方向,在微弱的光线里,小卷和冬青觉得他好像是对她们使了个颜色,但也不能确定。只觉得他的话并非对身旁那些大人们说的:
“咳咳。很抱歉把大家叫醒,但是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我们的目的地星球,进入了一个长长的冬天(有人纠正我要写冰期)。一些人提前醒来了,想要找到在地面上能够生存下去的方式,等到春天,再把所有人都接到地面上。
“因为想要等到春天,地面上的人总是假装,总是说谎。每当暴风雪来的时候,他们假装扫雪的人手是够的。设备经常损坏,实验室培养的动物野化放归的试验也总是失败,他们说谎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材料匮乏,而是思路不够完备,使用不够小心。
“真正的情况是我们缺少很多设备、酶、还有珍稀的地球冰期生物群的古DNA片段,如果有好心的大人朋友能够来帮助我们,就太好了!
“我的朋友跟我说,地面上的人类是兵蚁,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不得已的牺牲。虽然我说不过她,但我有和她不同的意见。人类是不仅仅是被公式(好像是叫什么广义适合度规则)描述的生命,自私基因的载体。我想,很多人(包括大人们)都搞错的一点是:
“我们并非因为要活下来才帮助其他人。而是在冰冷单向的旅途中,他人的歌声和欢乐,才是我们踏上路途的目的。(这句话是另一个大朋友告诉我的,是不是说得很好)
“最后,为我们把大家吵醒而道歉,我也要诚实地告诉大家,春天没有到来。如果大家不喜欢冷的地方,我想继续回去睡也是可以的。
“虽然春天没有来,但是我们的营地还是要过迎接春天的节日。如果大家醒得够早,或许还能赶上!
“最最后,祝所有人节日快乐,祝我们星球的春天,早日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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