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于2021年5月10日发布在《连线》杂志网站上,作者是Esther Mollica
当我游玩《女神异闻录5》时,我几乎是立即被高卷杏这个人物所吸引:一个明面上是当模特的混血儿女学生,暗地里则是神秘的“超级英雄”。在面临着一方面无法融入秀尽学园的正常生活,同时又希望利用新获得的力量去拯救世界的两难境地,高卷杏走上了一条追寻自我、挑战社会强加给她的标签、并且超越自身界限的旅途。
在第一次见到高卷杏时,玩家立即就能从周围女同学们的窃窃私议声中听到针对高卷杏的流言蜚语(日本社会中对美国人在性方面非常“主动与放荡”的刻板印象)。而玩家很快就能了解到,高卷杏是一位金发碧眼、拥有四分之一美国血统的女生。秀尽学园的学生们基于高卷杏西化的外表而妄自造谣时,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高卷杏骨子里是日本人,和他们没有区别。她的家人在游戏中没有出镜,作为时尚设计师长期在海外旅行,与杏几乎没有联络,并且认为她能够适应在日本的生活。除了一个女性友人以外,窘迫的高卷杏在学校里没有其他能说的上话的同学——直到她遇见几个和她一样被排挤的学生。
这几个“问题少年”接着就发现他们获得了一种能力,使得他们可以随意进出一种叫做“异世界”(英文为metaverse)的地方——准确来说是人类认知中的梦境世界,里面的东西代表着人性中最大的恐惧与欲望。在探索“殿堂”,一种因罪恶或残暴人们的心灵而生成的充斥噩梦的迷宫时,这些少年发现他们可以盗走“秘宝”从而使人的心灵改变,进而在现实世界里对自己的罪恶供认不讳。冠上“幻影怪盗”之名,少年们组团开始了通过夺取秘宝而让那些罪恶之人,如作假的画家和腐败的企业家悔改的冒险故事。
表面上看来,我与高卷杏毫无相似之处。我是一个39岁的“极客”自由作家,生活在与绚丽灿烂的东京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新泽西州城乡结合部。我早就不是能够无忧无虑生活的高中生了,同时也从未拥有能登上“时尚天桥”的“资本”。尽管如此,通过她的多元血统,高卷杏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
高卷杏经常会因为自己的背景而被她学校的同学所误解和恶意评价:一些根本就不认识她的女学生在学校里暗地诽谤高卷杏与游戏中的男主,甚至是老师发生关系;一个男学生甚至粗鄙地称高卷杏为老师的“奴隶”(原文用的是B开头的词),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他看见高卷杏与老师走在一起。她最好的朋友,志帆告诉游戏主角,“我的好朋友,也是个容易因为外表而被他人误解的人”。(文章原文用的是英文版游戏的文案,这里我用了《P5》繁中版的对白)
高卷杏因为在学校中被取笑而失去自信,所以专心从事模特活动,将其作为一种心理应对机制(似乎能获得一些自信心)。就算如此,她仍然是一个因自己外表常常局促不安的女生,每当有男性因她的外表而搭讪时(以为她是外国人所以开放),她都会慌乱不安。在游戏最搞笑的场景中,高卷杏受喜多川佑介,另一位未来的幻影怪盗团员,的邀约担任裸模,她用一层层衣服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样进入了画家的工作室。尽管是模特,实际上高卷杏不希望被大众所关注,至少不是在自己不情愿的情况下被人关注。
这种内心的挣扎为高卷杏的“救赎”角色弧线故事打下了基础。当高卷杏变成了幻影怪盗并且学习到如何在战斗中召唤自己的人格面具(Persona),她获得了卡门(Carmen)——一个美艳诱人、性格泼辣的歌剧女主角,是个至今被世人认为是“蛇蝎美人”(femme fatale)的典范。这时,高卷杏接受了被强加己身的“放荡异类”的贬低之词,并以卡门性格中鲜红的火焰为武装,配上盛气凌人的赤红紧身连衣皮裤作为自己的新装备。
对我而言,一切都很熟悉。二十多年前(还有N个裙子的号码以前),我也曾穿上紧身连衣皮裤——作为我在一家旧金山夜店当舞者的标准配备。我的朋友都觉得我很有自信,能够每周在夜店舞台上疯狂起舞,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很多年里,我都被人叫做丑八怪、混血种(half-breed),去夜店当舞者正是我对那些以貌取人的人的反叛,就如高卷杏的变身一样。
在一个听上去像八十年代低劣喜剧片剧情的故事里,我那个生于美国中西部金发碧眼的父亲迎娶了一个来自菲律宾的“邮购新娘”(Mail-order bride)。由于两个家庭文化和政治背景的分裂,以及我父母双方在经济上都很窘迫,因此,我的祖母在我六岁时成为了我主要的监护人,而我和她一直生活在美国堪萨斯,直到我十四岁那年祖母过世。
祖母过世之后,我和父亲这边的家庭已经没有多少联系。类似高卷杏的情况,我一个人移居到了纽约并且十多年都没有听到任何父亲的消息。在纽约的第一个感恩节,我独自一人来到一家餐厅吃饭,当我用叉子捣碎凝胶一样的蔓越莓果酱时,我心里是多么希望能有人叫我回家。命运就是那么神奇,我收到一通来自姑妈的电话。她说她最近回忆起了家里的很多往事,然后听我母亲提到我独身一人搬家到了陌生的纽约。她说她花了很多时间反思为什么家里人都和我断绝联系,并且觉得我一个人住在大苹果(纽约的昵称)肯定很可怜孤单,因此希望我能够来家里一起团聚。刻意回避了所有带种族主义的词汇,姑妈对家里如何冷漠地对待我而道歉。
这并非完美的致歉,但是对我来说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可以谦卑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打包了行李回到了堪萨斯,并且很好奇再次见到我白人那一半的家庭会是什么感觉。很快,我就已经到达堪萨斯,坐着的士从机场赶往当地的一家连锁酒店。
当我进入酒店,我的那些白人亲戚们兴奋地向我伸手。而我则被他们和我说话的样子给吓了一跳,他们刻意地降低了语速,嘴巴长得大大的,就像是在和一个外国的聋子说话。
“你。想。吃。炒。菜。嘛?”(Stir Fry,是美国人对亚洲烹饪的刻板印象)一个表亲问我。我懵了。我出生在美国。从未去过国外或是学过其他外语。当高卷杏的同学们认为她是美国人的时候,她肯定也是一样懵,因为实际上她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我其实不喜欢炒菜,”我说道,微笑着保持礼貌。 “我记得以前和祖母住的时候,咱们这边的汉堡和薯条是中西部最好的。所以我还挺想吃汉堡的。”我希望在对话中加一点地道的词汇,能够帮助这些人认识到我和他们一样是平庸的美国人,而不是老外。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家普普通通的酒吧吃饭,而这正是我所想要的感觉。在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忽视了类似“你是不是和其他菲律宾人住在同一个小区?”这样的问题,我对这些问题感到不知所措。
最后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当一个表亲,大声地,毫无预兆地扔出了一句话:“我真为那些混血的人感到伤心,他们不该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永远都不会真正的找到自我,也没有身份认同,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不负责任地睡了一晚。”
整张桌子都安静了下来。当时我瞬间想到了我是如何在没有这些所谓家人的帮助下独自在纽约生活,我又是如何在没有这些家人的支持下成长和生存的。
“我知道我是谁,”我小声地说,“我对我自己很满意。”
我年老的姑妈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尝试维持的体面彻底失败了。在绝望之时,她试图转移话题,突然问大家道,“话说猫脚浴缸(带四个脚的浴缸)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有人在家里用这东西么?”
经历了这场尴尬的晚餐,我来年就没收到邀请了。我以为他们只是忘记了叫我,但是第二年我还是没收到任何邀请,我也意识到我已经被悄悄地打入了黑名单。我很好奇我做错了什么。最终,就如高卷杏那样,我接受了事实——问题不在于我,而是我的那些亲戚们无法接受我。在那一瞬间,尽管因为我长期被那些白人亲戚所忽视而有些痛苦,我还是获得了一丝宽慰。终于,我内心中的两个自我可以和解了:一个是所谓的第二代移民,另一个则是确凿无疑地美国人。
我认识到我永远都无法被我父亲那边的亲戚所接纳,但这无所谓了。就像高卷杏,我只需要为自己活,而不是去满足他人对我的期望。尽管在最终认清自我的时候,我没有获得召唤人格面具的超自然能力,但每当按下手柄上的X键,在战斗中让高卷杏召唤她的卡门时,我都隐隐觉得我充满了力量。
作者Esther Mollica是近期在《连线》Wired杂志上撰写与游戏相关文章的自由撰稿人,目前只有三篇文章,但写作水平相当不错。这篇文章是作者个人分享的游玩《女神异闻录5》联系到自己出生背景的故事,我看到之后觉得这不正是游戏这一互动媒体伟大的证明么?游戏就是应该如此,给不同背景、文化、年龄的玩家带来不仅是娱乐,还有不同的感悟、快乐,甚至是人生中最黑暗时刻对我们心灵的慰藉。
评论区
共 20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