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江老师的故事集《月球上的父亲》终于出版了,相距刚到后浪文学时我评估书稿,已经过去两年半。其中,当然有过一些波折,这里暂且不论。奇怪的是,现在我拿到了正式样书,依旧对这本书感到十分陌生。
不是对其中的画感到陌生,也不是对文字感到陌生。让我感到陌生的是所有这些内容的组接形式。
其实很早就知道晓江老师,甚至记不清第一次接触他的画是什么时候。也许是王小波《寻找无双·东宫西宫》的插画,也许是《上海壹周》的专栏图。这都是至少十年前的事情了。
后来,又在某些渠道看到他对柘植义春的推介。我看的是《螺旋式》,时间应该是在“异常漫画研究中心”推送之前。具体的时间与渠道,似乎并不重要,所以我也没有向晓江老师求证过。
在《月球》之前,最近距离接触晓江老师,是我上一份工作的时候。当时晓江老师为我们杂志主持插画栏目,而我得为他申请稿费与样刊。杂志社的编辑很少,每天都在办公室的除了主编就只有我。
出于交际方面的散漫,直到现在,我与晓江老师的交流都不算多。但毫无疑问,他的影响力覆盖面是极广的,像我这样兴趣点在小说上的人,都与他有过不少交集。
以胡晓江老师的创作资历,直到现在才有独立署名的正式出版物,可以说让人诧异。更在意料之外的是,这本《月球上的父亲》并非插画集,也非漫画集,而是一本“图+文”的奇异故事集(晓江老师自己的定义)。
据他所说,这本书首先是有了插画,多数是为骆以军、彭浩翔等人的专栏所画的。有一天,他试着为自己的插画配文,发现很有意思,便越写越多。这个过程似乎是将自己的插画“夺回”。我觉得这点很有意思,就写进了编辑推荐语里。他在后记中有更详细的自述。
书稿排版时,为了让读者先看到图,再看到文字,版式也做了简单的设计。图被安排到了左边(偶数页),而文字从右边奇数页起排。因为版式上的强制性,一些篇目在偶数页结束,右边的页面被空了出来,晓江老师又根据整体节奏补画了部分圆形小图,或摆上简笔的望远镜。
我的部分陌生感也来自于此。多年来的阅读,让我习惯于文字优先于插画的设定,书籍内的插画往往只是附属地位。当插画被摆在展开页的左侧,且知道“画是先于文字创作的”,这种体验是从未有过的。
但这并不代表关系发生了倒置,文字成了插画的附庸。按胡晓江老师自己的说法,这本书里的文字是优于插画的,而且在他自己看来,这是一本“故事集”。所以,插画只是被摆在了左边,有创作顺序上的优先。在这本书中,图、文的地位应该是近似的。
在读有些篇目的时候,比如《死城》,我甚至错觉插画是晚于文字创作的,因为文字讲述的故事相对完整,而插画像是从故事中切下的关键一片。有了一副扑克中的一张,再倒推整副扑克,这似乎不简单。
我感觉本书中的图、文,像是形状不同的骰子/弹珠双胞胎:一枚是立方体金属骰子,一粒是玻璃弹珠,又一枚骰子,又一粒弹珠,它们一对一对摆在轨道上;手指一推,骰子在轨道上滚动起来,撞到了它的双胞胎弹珠,弹珠便继续滚动,撞到下一个骰子……
因为这个比喻过于复杂,我没有向晓江老师提起过,也没有写入本书的介绍资料。碰球游戏的比喻,想必足以将本书与普通意义上的“漫画”或“图像小说”区别开来,也足以让人明白介绍这本书的困难。
还是稍微提一下故事的内容,让大家可以更好地进入。整本书分为六个章节,每章节有大约十个短小的图文故事。s是整本书中出现次数最多的角色,若将他理解为主角,可以更好地把整本书穿引在一起。当然也可以不这么读。其次,还有杀手、刺客的故事,在整本书中有一定的比重。
书名叫《月球上的父亲》,故事也开始于采集月矿失败后的月球之家,那里有“我”/s无所事事的童年:氖气管的霓光,千篇一律的月表废墟,疏离的情感关系。(“s”这个名字,作为小写字母保留了下来,我觉得恰好与“失败的父亲”形象有所对应。)
第一章的前半部分,便是以月球故事为主;后半部分,则进入了一簇近未来故事;直到第一章的最后一篇《雪国》,s回到读者的视线,却好像已经忘了与月球相关的事情,月球故事与近未来故事,在这一篇有了奇妙的交叠。
而胡晓江老师自己更为满意的是,几章之后,月球故事的回归,对前文做出相对明确的回应。
我想,这是我对本书感到陌生的另一部分原因。故事与故事之间,有着似有若无的联系,却又不能说确实是完整连贯的。
不但是图与文的撞击。文与文,图与图,无不在撞球游戏之中。碰撞作为一种看不见的力,流动在整本书中,形成一个不确定的世界。
由此看来,出于某种偶然选取的“月球”意象,似乎是恰到好处的:六分之一重力的失重感,不完全脱离引力,却又半梦半醒,像妈妈的烂醉;几乎没有空气的无声状态,仿佛内心的自语;环形山,以及少量的光,粗糙中的单调、劳累,将“轻盈”往下拉……
胡晓江老师曾给庆山画过插画,他可能以为我不喜欢她。其实我与她算是同乡。《月球上的父亲》出版前,我回了趟家,在庆山老家附近住了一晚。刚巧进入梅雨季节,就算开着空调,地板也是湿到半夜才干。
晚上,正要睡觉的时候,我听到“擦擦”的声音,原来是一只牙膏管般长的蟑螂。就把刚睡着的女友叫醒看蟑螂。没见过南方蟑螂的她,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其实不要说她,连我也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蟑螂。
早上,我们去菜市场,发现一个摊位堆满了鲨鱼,而另一个摊位在卖河豚鱼干。不由有些恍惚,这真的OK吗?这真的合法吗?
回到北京后,这种既熟悉又恍惚的感觉,依旧在我身体里。也许阅读《月球上的父亲》,也能给你类似的体验:既像回到了家乡,又像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在轻微的失重里,你被霓光描出轮廓,却哑口无言。
睁开眼睛,s觉得身体轻得好像不存在,仿佛不受重力束缚那样被轻易地翻转、晃动,头发湿漉漉的少女正笑盈盈地望着他,在他的脖颈以下捣鼓着些什么,类似拔牙时麻药的作用,s感觉到金属物撞击和打磨骨骼传来的震动,大脑仿佛封闭容器里悬浮着的水母,正随着震动微微荡漾,水母的触手是那些连通全身的神经网络,每一个连接处都极其精密脆弱,一扯就断,但整体却连成了一张颇为结实的网,并不敏感,随着整个容器的颤动,轻轻拉扯着大脑表面,传来一阵麻酥酥的舒适感。
好一会儿,s才从恍惚中清醒,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这是一间少女闺房,正对着的墙上有一个酷似时钟的圆盘物,上面却有二十七个刻度,眼角余光扫到床边的搁物架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列人头,看起来并无生气,玩具一样陈列着。别说话,小心短路,以后再帮你改装成别的样子,换个容器也行,稚气未脱的少女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二十一世纪的古董人脑了,欢迎进入未来。
她看起来应该叫作苏珊CR,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她。在自由改变基因的时代,人类的肉身已经没有先天或后天的区别,外形固然不再稳定,人们在短短几小时里,就可以变成另一副天马行空的长相,性格乃至人格也都失去了意义,改变基因会摧毁一切固有的内在,与其说灵魂从一个躯壳跳往另一个躯壳,不如说每个新的躯壳都生成了新的灵魂。
一个人今日醒来发现自己在昨日完全是另一个人,这是可能的,因为零点前的手术将他改造成了新人,他无须再为昨日的一切负责,基因改变之后,藏于肉身里的那一个人格已不存在,新人带着好奇的眼光打量自己从前者那里继承的经历。实际上,这个时代无人会采用这种方式逃避罪行,因为犯罪最重要的动机:自我—已不再重要。一段人格随着躯体改变而消失,就像沉入水底潜游的乌龟一样,当它再次浮出水面呼吸时,是另一个躯体凑巧令它重现。
亿万个自我被研磨成了碎末,被穿行于时空的无数意识带走,如同搭乘列车的旅客,最终列车的每个交汇站点成为相对确定的人格,被标志以名字。在这个时代,名字比人更加确定,人是不断变化的,如同经历了重重机关的弹珠,不清楚它将落至何处,但每个落槽本身却是恒定的,名字意味着的一切是恒定的。人们今天叫苏珊,明天可以叫彼得,而他们彼此认识的永远是恰当对应着某个名字的人格,而不是随着肉身迁徙的,仅仅被不间断的经历延续着的灵魂。
好像是在梦中,我遇见过你的名字。很适合叫彼得SD的男人说。
严格来说,她还是介于几个名字之间,主体应该被称作为苏珊,因为具有某种不锐利的母性色彩。她的外形像背着一颗水晶虾饺的蜗牛,半透明的壳里大半是淡蓝色的液体,随着身体摇摆起了褶皱,挤压出不同形状的气泡,肉身仿佛饺子边缘漏出的馅料,身体每侧两个乳房,上面一个仿佛是下面一个的增生物,乳晕上密密麻麻的凸起好像苦瓜的表面。她光着脚,却戴着时髦的帽子,脸部没有鼻子,巨大的眼球突出于面部,晶状体距离眼眶很远。除了苏珊之外,她的急躁和爽快又带有几分玛利亚的特色。身边那个可以被定义为百分之八十五彼得的男人已经忘了搭讪这回事,方块海绵一样的身体上,稀疏但巨大的体毛抽搐着,他喷出一大口惨绿色的胃液。酒保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伸手到吧台下面掏抹布。苏珊灌下一大口酒浆,快活得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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