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话,努力学习就能通过;钱什么的,辛勤劳作也会聚少成多。到底,要向上天祈求什么呢?”——《十二国记》乐俊
说起动画《十二国记》,可能许多朋友并不会感到陌生。
该作改编自日本人气小说家小野不由美(以下简称“小野”)的同名奇幻风系列小说,故事借一位日本女高中生阳子被神兽麒麟卷入异世界后的游历与成长,向观众展开了一幅描绘着十二个国家兴衰沉浮的历史长卷。
尽管原著小说至今尚未完结(天坑注意),且由 NHK 承揽制作的剧集,仅为当时发表作品的一半左右,但它还是凭借高度还原的剧情、加持一流的演出与配乐,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至今豆瓣超3W人的综合评分高达9.2。
哪怕已经过去20年,在这部作品陪伴下长大的人们,如今仍念念不忘它曾为自己人生观带来的巨大冲击——
至于这部作品为何能取得如此成绩,这离不开原作者小野独到的创作能力。 《十二国记》是一部世界观及设定十分独特的奇幻小说,有些设定看起来甚至有些“异想天开”。这是因为小野将中国的《山海经》传说融入异世界设定,并以中国古代史为范本,形成了《十二国记》稳重谨慎又大胆诡谲的世界观。
正是这种独特和细致的世界观设定,吸引人不断想要看下去,并紧密跟随着一位位个性不同主角,面对不同的身份、国情,获得成长或遭受失败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由小野原作改编的优秀动画可不只奇幻题材的《十二国记》,恐怖惊悚题材她也同样拿手,动画《奇幻贵公子》(又名《恶灵猎人》)与《尸鬼》均改编自小野的原著小说,并取得不俗成绩。
那么小野的作品有何相同点吗?如果一定要对小野的创作特色加以总结,笔者认为,将沉重严肃的宗教命题,以世俗化手法编织进作品中,可能就是其作品的不俗之处。 笔者将按照出版的先后顺序,以小野的三部代表作为例,来尝试说明她是如何将严肃的宗教命题进行通俗化处理的。
小野1960年12月24日出生于日本大分县中津市,毕业于大谷大学文学部佛教学科。与其作品中多数活泼的女主不同,小野给人留下的印象多少有点深居简出。
她从小与父亲的建筑图纸为伴,因此对空间构造有着别样情怀。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由小野原著改编的一系列动画中,对建筑的描绘都很用心。
在《奇幻贵公子》的“血染迷宫篇”中,小野描绘结构怪异的浦户宅邸时的驾轻就熟,也得益于这段童年经历。
在这一故事中,主角团对比了自己从建筑内部测绘得到的图纸和从外部拍摄的照片,最终发现了那根多出来的烟囱——它从恶灵毁尸灭迹用的焚化炉中伸出,也是整栋建筑不断扩建和人员消失之谜的谜底。
此外,由于长期受到当地丰富怪谈的熏陶,加上父母也喜欢说故事给她听的缘故,恐怖惊悚题材在小野的作品中也占有相当大的比重。 1979年,小野考入了由净土真宗大谷派(即东本愿寺)主办的大谷大学文学部佛教科,这段求学经历又使她在民俗与宗教上的造诣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大学毕业后,小野很快便投身于创作之中,这便有了我们接下来要谈到的第一部作品《奇幻贵公子》。
《奇幻贵公子》系列是小野继处女作《生日前夕不能入眠》之后出版的第一部代表作,发表于1989至1994年间,并于1998年起被稻田诗穗以漫画的形式连载,最终由J.C.STAFF在2006年改编成动画。
故事的女主角谷山麻衣刚出场时,同思春期的日本女高中生一样充满幻想,热衷于搜集灵异事件的蛛丝马迹。
在一次旧校舍的探访中,她意外与几位信仰各异的灵能力者成为朋友,并开始与他们一起解决各种凶险的委托,包括旧校舍的各种诡异现象成因,豪宅中可怕的洋娃娃闹鬼事件等等;与此同时,麻衣自己身上的灵能力也随着危机的逼近渐渐觉醒……
这部作品具有浓厚的推理色彩:灵异事件的解决并不单纯依靠法力,而是需要填补缺失的事件经过,判明怪奇的身份和成因,再针对性地疗愈恶灵和当事人的精神创伤。
透过这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随着大众视线从传统纸媒逐渐转向广播电视,一股由超心理现象掀起的研究热也席卷了欧美并辐射至东亚。一个世纪以来,在利益的驱使下,各种魔术和心理骗局层出不穷,延续至今。
在该作中,小野为宗教题材的世俗化做出了两步尝试:首先,在人物关系设计上,她将隶属于不同体系的宗教信仰,通过职场生活的功利性熔于一炉。
我们可以看到,剧中的人物均拥有世俗与宗教的双重身份。例如,在高野山修行的僧侣泷川法生,其职业实际上是流行乐队的贝斯手;使用两部神道祈祷式的巫女松崎绫子,同时也继承了巫卜疗愈“掘墓人”的现代医学院。
另外,灵媒原真砂子常着和服示人,却是出于电视艺人形象的考量;男女主人公和神甫约翰则分别在校园履行着研究员和学生的职责。
剧中角色除在少数场合穿着符合各自信仰的传统服饰外,大部分时间都会换上现代装束谈笑风生。
在佛教历史上,佛教徒曾为了保持巴利语、汉语、藏语三大语种教派间的顺畅沟通和凝聚力,提出了“六和敬”的宗教纲领——即见和同解、戒和同修、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利和同均。
而小野在该作中则采用了与之异曲同工的手法——将天主教与佛教、神道教诸神一同纳入希腊式的多神信仰体系;众人在灵能力有效性上的表现平分秋色,神迹因此被摆在了工具性的次要地位。
这似乎都在揭示一个道理:宗教的本质是调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非在彼此间制造隔阂与矛盾。
其次,小野参考了社会流行文化进行环境设定,比如以日本高中生的打工话题为切入点,借商业较量和情敌过招等场景,混入轻松幽默的斗嘴打趣桥段,从而使作品迎合了想要观看恐怖番剧寻求刺激,却又感到害怕而不敢看的大众心理。
透过这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到小野对于宗教题材世俗化的初次尝试——让宗教信仰成为获取神力的途径,并将这种神力设定为可以买卖的服务,即信仰的功利化处理。
从1991年“前传”《魔性之子》问世,到2019年“戴国篇”《白银之墟》的重启,《十二国记》的创作横跨近30年,至今尚未完结。
在原作构想的十二国中,作为主线登场的国家不足一半,其余各国多以片段穿插的形式被提及,或收录于短篇集《华胥之幽梦》和《丕绪之鸟》中。
由 StudioPierrot 在2002年制作的动画主要围绕其中的庆国剧情进行了改编;由于在当时取得了较高的收视率,制作方又在39集后补充了雁国的主剧情和收录在短篇集《华胥之幽梦》中的《乘月》。
这部作品将中国古代“天人感应”*的君权神授思想具象化——让麒麟这种古已有之的形象变得更为丰满,使其在天意象征的基础上,进一步成为国家治理的核心组成部分。
*即天意与人事的交感相应。古人认为天能影响人事,人的行为也能感应上天;君主若施仁政则风调雨顺,反之国家会遭受天灾,需要君王发布“罪己诏”方能消除。
麒麟接受天帝的启示,选择一位王来领导国家,自己则居台辅之位,以纯粹的正义和慈悲防止王误入歧途。它绝对服从于王下达的命令,但若王的过失超过天帝允许的范围,麒麟便会患上“失道”之症,而王也会在其病逝后的一年内死去。
一个国家的覆灭,总包括三个组成部分:王失仁道导致的麒麟病变、民心涣散导致的国力衰退,以及天罚降下的灾祸。而国家的重建则需要从新王的登基开始逐一“拨乱反正”。
虽然天帝对异世界的运行具有不可违逆的绝对裁决权,但十二国的每一位王都要凭借自己作为人的才能——而非宝重(即一国法宝)和神力——使国家长治久安。异世界的神话体系在对主人公阳子成长的帮助上不具有特殊性,而是仅仅作为现实世界的社交环境延伸。
例如,在庆国篇中,主人公阳子本是一名极为普通的女高中生,在被卷入异世界——也就是十二国中的世界——之初,她也曾被异世界的种种奇幻法则所震惊,甚至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而后在善良博学的半兽乐俊的帮助下,才逐渐认识和接受了十二国中的世界法则。
这里不得不谈到庆国的镇国之宝——水禺刀。它由飞仙松柏打造,刀身如水,可以映出刀主内心所想之事,却也会迷惑人心。在故事的一开始,景麒将它交给了阳子,这标志着阳子内心发生转变的重要起点,其存在也贯穿于阳子在剧中的成长历程。
起初,当阳子在异世界思念家乡时,它便常常映出阳子过去在学校里的生活,让阳子沉迷于往事,因而变得优柔寡断、裹足不前。当阳子因险些被拐卖而变得无法信任他人后,水禺刀又想要蛊惑阳子,让她以为半兽乐俊会背叛自己。
就这样,在一次次的痛苦和挣扎中,阳子学会了区分幻觉与现实,也变得可以驾驭水禺刀,以映出对她有价值的信息。
水禺刀纵然是小野虚构的道具,但它展示出的让当事人迷惑和痛苦的事情,却是现实中的人也需要面对的。
无论是对阳子还是对我们来说,外力形成的刀鞘都会让心变得迟钝,只有把握住从刀身传来的痛感,才能正确地使用它而不铸成大错。
因此,整个“庆国篇”乃至祥琼和大木铃的支线,其实都在强调要做自己的主人,由自己决定是否要摆脱以貌取人的桎梏,去读取对方的内心并与之交往。
在《十二国记》中,通过王失仁道会导致麒麟患病、国家灭亡,王向天帝退位认错能够换来国家的转机等一系列设定,小野将抽象的“天人感应”宗教信仰具象化,从而将其清晰地呈献给观众。
水禺刀和半兽虽不存在于现实之中,却能用以反映现实中抽象的猜忌和偏见。作者借此作向每位观众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面对重大的抉择时,应该相信天还是相信自己?
原稿稿纸多达3500页,出场角色超过150人的长篇小说《尸鬼》,代表了小野不由美自学生时代开始的一个夙愿。
小野曾在大学时代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哪怕一次也好,希望可以准确无误地使用佛教素材进行创作,一直都想。”可以说,《尸鬼》正是她贯彻了这一理想,巧妙运用在校所学的集大成者。
新潮社在1998年以上下卷的形式发行了《尸鬼》单行本,2002年则推出了五卷文库本。2010年7月至12月,以藤崎龙漫画为蓝本的改编动画在富士电视台的深夜档 noitaminA(ノイタミナ,即 Animation 的字母倒置,取“颠覆动画常识”之意,选材多为较难改编成动画的作品)播出。
该作的灵感来源于斯蒂芬·金在1975年发表的吸血鬼题材惊悚小说《撒冷镇》(Salem's Lot)。小野将金氏笔下欧洲吸血鬼对美国乡村的入侵设定挪至日本,在对情节进行本土化改造的同时,小野也注入了自己的思考和抱负。
《撒冷镇》中的主角本·米尔斯(Ben Mears)是一位作家。在遭遇了丧妻之痛后,他决定回到年少时居住过的撒冷镇来为自己的小说寻找灵感,并相中了曾给自己留下恐怖回忆的玛斯登老宅作为素材。
构思的过程中,他不禁幻想:如果有吸血鬼来到这样一个僻静偏远的村子,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与此同时,古老的吸血鬼德库拉(Dracula)也悄悄地降临在了玛斯登老宅。德库拉头脑聪明,且善于算计;在他的精心安排下,小镇上的居民接连死于非命,就连本·米尔斯也无力招架。尽管德库拉最终死于自然的力量——太阳,但小说给人们留下的阴影与无助却久久不能散去。
不同于撒冷镇的是,《尸鬼》中反抗吸血鬼的主角变成了村子里的医生尾崎敏夫,而和本·米尔斯一样爱好写作的寺院住持室井静信,则在故事的最后成为了尸鬼首领沙子的伙伴。
其实,两人在故事的前期曾一同为了调查村民的死因而四处奔走,却因为敏夫在研究杀死尸鬼的方法时,用自己尸鬼化的妻子做实验而分道扬镳。
故事的最后,敏夫带领所剩无几的村民离开了外场村,并感慨自己虽然击败了尸鬼,却输掉了村子,而静信则带走了沙子,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虽然两作中的入侵方首领——德库拉和沙子——都是受小说内外作家想象力的“邀请”才降临至“现实”的村落,但《撒冷镇》中本·米尔斯的偶然召唤在小野的笔下化虚为实:《尸鬼》中室井静信的小说直接为沙子提供了行动指南与代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沙子读过静信写的每一篇小说,也是通过它们得知了外场村的存在并心生向往。她不仅借小说中出现的“尸鬼”和“人狼”来为自己的同伴命名,同时也想要制造更多的伙伴,来把外场村变成尸鬼的乐园。
小野借《尸鬼》将宗教信仰和恐惧连成一个闭环,其结点即二者共同的源头——死亡与虚无。她并非通过纯粹的理论,而是以村民宗教行为交织出的日常情境,呈递出一份详实的本土信仰风俗考。
作品中随处可见透露出佛教教义的文化标记,比如类似于中国黄历的“六矅”历注,即按照“先胜(せんしょう)-友引(ともびき)-先负(せんぷ)-佛灭(ぶつめつ)-大安(たいあん)-赤口(しゃっこう)”的顺序循环往复的六天。
人们通过六矅历来计算人生大事的日期和时间,并希望以此达到趋吉避凶的效果。单是从这一细节的安排上,就可以看出作者的良苦用心:它一方面可以反映出外场村村民的迷信传统与保守思想,另一方面也使得整个剧情的发展都笼罩在一种原始、凶险、闭塞的恐怖气氛之中
在这之中,友引日和佛灭日均与佛教法事有关:前者取意于“与友人结伴(同归)”,传说在这一天举行入殓和下葬仪式会为朋友带来噩运;后者取意于“万物寂灭的一天”,故而除了丧葬法事和与恶友断绝关系外,不适合进行乔迁、庆祝类的大型活动。
回看剧情,外场村以盛产制作棺木用的枞树而闻名,村民们的生老病死都离不开环抱着村子的群山和山上的枞树。尸鬼的袭击如投梭,牵动友引、佛灭两日的丝线为经纬,将村民们的丧事操办深深地织进了北山的寺院里。
值得注意的是,小野以不输金氏的笔墨,对出场角色的结社生活进行了充分的铺陈,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了人鬼两方在面临亲友亡故时不可逆转的心理变化,传递出一种相对主义的生存观——即人会为了自己族群的生存而去消灭另一个与自己相近却又构成威胁的族群。
静信对人类的背叛源于一种信仰上的动摇,他无法面对沾满妻子鲜血的挚友尾崎敏夫,故而逃亡到了“异教徒”尸鬼的阵营中。
相反,自始至终不肯伤害人类,平静接受自己死亡事实的护士国广律子,并没有因为获得尸鬼的身份而背弃以济世救人为信条的“南丁格尔誓言”。
我们可以看到,小野借吸血鬼的体质特性营造出人类成年后普遍要面临的“海市蜃楼”——梦中亲友死而复生的幻象,并使之逐一破灭,留下加倍的哀痛与沉思。死而复生的代价并非背负起在夜晚残害同类的罪孽,以吸血作为唯一的生存方式,而是将家人对自己的接纳置于社会的对立面,并且必须再死一次。
到了这个阶段,小野对宗教题材的世俗化运用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她不仅对历史上的宗教信仰对立进行了情境化再现,还邀请观众置身其中,作为其中的一方去构想自己的行动准则。
小野在创作时表现出的责任心和严肃感,将传统意义上娱乐大众的消费品提升到了纯文学的境界;扎实的宗教理论功底加深了她对人类恐惧和信仰源头的思考,而她也如愿以偿地以通俗文学为载体,结合多元的表现形式,把深刻的宗教议题带回公众视野,作为对大学长期培养的回报。
《十二国记》中的采王黄姑对大木铃说:“所谓活着就是开心的事占一半,痛苦的事占一半。人之所以能够幸福,并不是因为他受到了上天的眷顾,而只是那个人自己心里想着幸福而已。为忘记痛苦而努力,为变得幸福而努力,只有这样才能使人真正幸福。”
为了践行这种幸福观,小野的作品在沉重的话题和轻松的阅读之间建立了平衡,读者置身其中可以体会到思想上的自由悬浮,而这也映射出现实中想法的沉重与活法的轻松。
《尸鬼》中的吉凶轮转,象征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活着即意味着以实存的幸福置换不幸的虚无,因为二者只是混沌的一体两面,所以需要作为主体的人,来为二者的转化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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