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注:本文旨在以《OPUS》系列带给笔者的体验作为引子,深挖其背后的思考。故并无明显剧透,仅有的微小部分也做了遮盖处理,请放心阅读。
燃的感觉,表示契合了我们现代人广泛深度认同,却又无法或不敢去亲身实践的价值观。
以《OPUS》为代表的一众游戏,给了我们在模拟中低成本践行这些价值的机会。
所以,这类游戏作品可称是一种”关于美德的心灵康复训练“,有相当程度的现实意义。
一、打开《OPUS》时,我们期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笔者作为一个总是后半夜下班的打工人,对某款游戏作品的热爱程度往往可以通过熬夜肝它的程度来衡量。而《OPUS》则是一个许久以来一直让笔者几乎不计代价都要熬夜通关的作品。
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初代的《地球计划》,那一晚在胶囊旅店,窝在狭小的胶囊里玩到凌晨5点,东方既白,依旧满脸泪痕毫无睡意。二代也是这样子,以至于听说三代发售的消息同时笔者就做好了熬夜的准备……12小时后,自然又是在一通爆哭中结束了一周目。这次却突然觉得有必要进行一番稍微深入的思考。因为我相信,大概不止笔者一个人对这款游戏出现了几乎超越理性范畴的沉迷行为,而这背后的原因,一定有值得探究的东西。
通常来讲,如果一个人做出了这种自己很笃定,但别人乍一看却不是特别理性的行为的时候,一般都是因为与这个行为背后所代表的价值观产生了共鸣。那么问题来了:所以《OPUS》到底击中了我的什么价值观,以至于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牺牲本来就不足的睡眠时间?
笔者觉得答案就在这句游戏中不断重复出现的八字箴言里:
万道无常,花开唯心。——《OPUS龙脉常歌》
这句话很明显是游戏里艾妲铭记最深的一句话,也是艾妲这个角色成长弧光里最重要的指南罗盘之一。以笔者的个人理解,这里的“唯心”并非是与“唯物"相对的那个”唯心“,这里是在强调一种内在与外在的分野、一个关注内心的提醒:有那么一种非常重要的答案,它无法通过向外观察总结这繁复无常的世界找到,而是需要反求诸己,去每个人自己的心里寻找。
回到标题,究根诘底,从打开《OPUS》的那一刻开始,笔者期待的东西,本质上其实并非是巧妙设置的悬念,也不是男女主的糖或刀,甚至不是牛逼的科幻剧情,笔者期望的正是它能够带着我再次接近和触碰到自己的心——就是”花开唯心“的,这个柔软的心。
重轻和小李两位老师都曾经在节目中引用过尼采说的“上帝已死”这个事情。科学的大旗竖起来之后,一切都去魅了,现代人的内在与外在世界的联系全部被一刀斩断,从此我们知道了抬头三尺没有神明,而且人与人的悲欢也并不相通。失去了信仰作为某种中介和担保,每人都成为了一个空虚的孤岛,内在世界已经不会也不敢再向外伸出触角了——用小李老师的话说就是”内在世界的全面内向化”。在这种前提下,个人主义空前高涨的时代也就理所当然地到来了。
我们从小就需要学会保护自己,别人给的东西不能吃,别人讲的话不能全信,免费的东西往往价格其实是最为昂贵的……虽然城市越来越拥挤,高密度住宅楼让我们的物理距离近到不断刷新历史,但邻里之间的链接却早已经荡然无存。
纽约就是一个,由一大帮只想自己呆着的人以最高的密度挤在一起,所构成的城市。
为什么大家都放弃了?是因为人与人内在的链接不再美好了吗?不是的,是因为这世界太过“无常”。这种链接虽然美好,但同时也非常的危险。所以我们宁愿把自己放进铜墙铁壁,好好保护起来,也不愿冒这个风险去赌那美好的一点可能性。
果不其然,在这种压抑之下,我们会发现现代人经常会觉得某件事情“燃”。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个“燃”的根源,一言以蔽之,恰是因为击中了我们的价值观。伴随“燃”的感觉同时出现的往往会有一种“取舍”,也就是一种选择,一种放弃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的选择过程。这个取舍通常是我们认同,却自己不敢做或做不到的,所以让我们觉得“值得!痛快!”选择的背后便是价值观,那么这个过程也正是一个价值观共鸣的过程,“燃”正是这份价值观的共鸣让我们感受到了爽感,其背后则是对自己内在知行无法合一的一种外来补足。
比较典型的比如,有士为知己者死,他为了这份知遇之恩,舍命值得!快意恩仇,你杀我狗,我灭你门,爽!侠肝义胆,为了人间正道,捐躯值得!伙伴的牵绊,为了不让伙伴被欺负,暴怒舍身战斗值得!儿女情长,为了忠于自己的爱情,跟雕兄过一辈子值得!
更进一步,以上种种燃的瞬间,有一个惊人的共性,就是“不止和一个人有关系”。换句话说,要么是和另外一个人有关系,要么是和另外几个人有关系,要么就是和更大的集体有关系。当然John Wick似乎是个例外,但正因如此,请诸位仔细体会一下John Wick的燃,和其他的几个燃的微妙不同:他的燃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宣泄的快感,是爽,而其他的燃里面则蕴含着更多的能够被认可的正面价值,是值得。
再进一步,为何我们完全不会觉得John Wick的狂怒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他发怒的原因正是自己仅剩的链接被人残忍斩断了——那不只是个狗子,那是他老婆给他的狗子,而且老婆明确说了我去世了就让狗子陪你,而且他老婆才刚去世不久。(摊手)所以John的狂怒我们几乎所有现代人都能一秒代入,因为在这个时代,我们每个人心底里都知道这种链接有多么珍贵。这恰恰又从反面印证了我们是有多么的渴望和珍视这种链接。更不用说John在复仇告一段落的间歇,他居然又弄了个狗!我们也觉得相当合理。如果说第一只狗子像孩子,第二只可能更像是哥们——但不变的依然是这个关键词:对链接的需求。
另一个更具社会价值的例子,就是河南暴雨期间的那一个著名的云表格。那是一个在前后几千人编辑过,却纹丝不乱还反而越来越有序的在线云表格。每个求助者,救援者,帮别人求助者,能够提供物资的人,甚至主动帮忙打电话逐条核实求助信息的人,每个人都可以亲手实时编辑表格。换句话说,如果我被困在了绝望的境地,打开了这个链接,在求助的单元格里写下自己的位置的同时,我很确信地知道有人正看着我一个个字打上去,而且我100%相信这些人会努力来救我……这是一种强到何种程度的内在链接!而这一事件,毫无意外,也成为了人人动容的“燃”的事件。
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现代人的内心是相当认同与渴望与他人内在链接的价值与美好的。
解下来的问题就是,那么这种链接的本价值本质到底是什么?仅仅是不孤独吗?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笔者愚见,对链接的渴望,正是来自我们内心的空虚。我们存在的真正价值,无一不是需要在他人身上才能得以体现的。弗洛伊德也说人的根本驱动力只有两个“性”和“觉得自己重要”,显然这俩都不是一个人自己的事儿。但这部分笔者实在是学识有限,故不敢过多展开。仅仅点到这一点为止:我们渴望链接的原因是我们需要实现自己的价值。而维系这份美好的链接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善意,是忠义——换句话说,是交往中的美德。
现代人最难以解决的矛盾之一:我们希望能崇尚赤诚的美德,但现实却是一片让人退缩的黑暗森林。
这造就了一种需求,而《OPUS》恰好就把这一块给填上了——笔者也意识到,把这种需求诉诸一个虚构作品的载体似乎某种程度上有些可悲,但这就是另外一个话题的范畴了。
其实我们打心底里想要相信的那些美好,就在那里,只不过被我们自己层层保护了起来,以至于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人可能已经逐渐忘记了心灵变得柔软与赤诚是一种什么感觉。尤其随着在这黑暗森林中生存的经验积累,再去敞开心扉也更是越来越难。而《OPUS》正是提供了这样一个“安全屋”,让玩家可轻轻脱下甲胄,独自面对作品,悄悄给自己一个久违的,敞开心扉变得柔软的机会。
万道无常,花开唯心。——《OPUS龙脉常歌》
世界无常,但我们每个人从小孩子开始,大家本来都带着花,一朵美丽惊艳但却柔嫩脆弱的花。在这万道无常的世界里成长、行走,大概极少有人能做到护着自己的这朵花不受损坏。有些人的花可能刚刚开始经历风吹雨打,还在犹豫要不要在无奈的零落中坚强美丽;有些人的花可能许久忘记打理,早已缺水蔫了;有些人的可能干脆已经被彻底遗忘,风干变脆,一碰就碎掉,随风而逝……这朵花可能有很多名字,比如:赤诚,勇气,正直,忠诚,纯粹,善良,梦想,浪漫……忘记了这朵花,我们也就开始了迷失,正如《龙脉常歌》中的幼年艾妲,价值观模糊不清,内心充满不知所措与自我怀疑。
《OPUS》有一种神奇的气质:它似乎天然地让人觉得安全放心。当玩家打开它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被它轻柔地卸下一层层的防备。而如果玩家此时还会继续选择敞开自己的心扉,给自己一个机会变得柔软,被感动,被震撼,允许自己因为一个故事而落泪(或者爆哭)——的话,那就算是完成了一次对自己那朵花的巡礼。
对笔者来讲,这种体验的开端往往会是一种”脆弱”的感觉。因为习惯了黑暗森林的环境,《OPUS》却猛然把玩家拉进一个如此亮堂的世界,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孩子,自己心底里某个已经几乎完全封存的美好部分突然受到了感召,蠢蠢欲动。但此时直觉却告诉笔者,把它放出来可能是危险的,因为这不符合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法则,这会让你变得脆弱,让你在现实中变得不堪一击。
笔者发现面对这种脆弱需要极大的勇气,某些时候甚至可能是一种“走出舒适区圈”般的体验。(哪怕只是对一个明知无害的游戏,也可能会有一些不适应感)不过一旦成功说服自己脱下了甲胄,回归成为一个纯净柔软的少年/少女,也就准备好拥抱《OPUS》为玩家准备的一场心灵的按摩了。
举几个不剧透的例子,请看《龙脉常歌》一周目笔者解锁的几个成就:
不畏风险;不假手他人;不忘恩惠;不背地欺瞒;不计前嫌;不随便怀疑他人;不贪图回报……
这里的每个成就,都是因为在游戏里玩家选择了相信自己心里的某个对世界的美好期待(或说是美德),进而做出了相应的行动而解锁的。相信我,作为一个习惯于在现实生活中武装防备的现代人,这些成就解锁的瞬间,会体验到一种仿佛儿时鼓起勇气的诚实行为,被长辈当场表扬的欣喜。
笔者个人觉得,《OPUS》系列三部作品的再这个角度上看都是关于释放美德的,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康复训练。它先给玩家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然后牵着玩家的手一步步带着玩家去看,这里有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去拥抱自己的同伴;这里有士真的可以为知己者死;这里有人为了给心爱的女孩的一个承诺真的可以66年矢志不渝;这里有一个小机器人为了找回地球真的可以一个个试遍天上所有的星星……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体验相信的感觉,相信为了追求心里的那个梦想付出一切都值得;相信浪漫的情怀并非毫无意义;相信善有善报;相信那些我们已经不再有勇气去相信的美德。
补充一点:《OPUS》系列虽然营造了这个安全的空间,但它绝非是一个乌托邦世界,它并没有从根本上告诉玩家说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恶意和无奈,在这个世界里,玩家也绝非是只要践行美德就一定会获得大团圆结局。正相反,《OPUS》迄今每一作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大团圆结局,用作者在通关后花絮里面的话说就是“带着伤感的美好”。
相较于真实世界,它只是很大程度上延展了这个安全空间的范围,玩家能相信的,是玩家自己,是同伴,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依然充满了无可奈何。而巧妙的是,这一点并没有削弱它去表达“美德会换回好报”这件事情,反而是大幅加强了它的说服力。因为这引入了一种选择,也就是一种价值观:就算明明知道最后的结局不是大团圆,玩家仍值得坚定地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正是这一点,造就它了对成年人心灵的亲和能力。所以不必担心,《OPUS》绝非是一个过度理想化的给小孩子讲的童话故事。
海明威说:“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值得我们为之奋斗“... ...我同意后半句 。
——《七宗罪》
在这一点上,有一个比《OPUS》系列更恰当的例子——《尼尔:自动人形》的e结局。
这是一个满有名气的删档结局了,不过为了防止有同学不知道,以下做简要说明,并予以剧透遮盖。
在这一个结局里面,玩家被告知还有机会逆转几乎注定悲伤的结局,而方法,就是在片尾制作人名单中击败制作组中的每个人的名字。形式是一段弹幕射击,但制作组把这一段的难度做到了几乎不可能成功通过。不止如此,在每次失败后,还会不断出言打击玩家:
“你承认自己已经战败吗? ” ...“这只是区区游戏而已,很蠢吧?” ...“你要在这里放弃吗?” ...”你承认这个世界毫无意义吗?“....
相信到这里大部分玩家的血压应该已经有点上来了,但如果玩家继续坚持,则会开始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玩家的留言鼓励“别放弃,我跟你在一起呢!加油!” “坚持下去,再试一次!”...并得到一个选项“接受援助”。
选择接受之后,身旁出现了六架僚机,为玩家舍身挡子弹,而且一个被击毁马上就会有新的补上来,前赴后继——此时玩家会注意到每次一架僚机被击毁,屏幕的角落就会显示一个“XXX的数据已丢失 ”。此时玩家恍然大悟,这些僚机其实都是全世界其他玩家的存档!他们不只是一段程序,而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付出了几十上百小时的时间积累下来的游戏存档。
e结局结束后,系统会询问玩家,是否也愿意付出自己的存档,变成一架僚机来帮其他陌生人挡下一颗子弹?
这一连串的追问,如雷神之锤般地一下一下击碎玩家作为现代人的那一个切断链接的”壳“,让玩家通过自己的选择,得以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所真正相信的价值观与美德————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这一次次的选择中,让玩家亲身到践行这种价值观。
这段为何如此深入人心?正因为它构造的也不是一个童话世界,作出选择是有代价的,《尼尔》通过Meta的手法把这个”代价“破进了玩家的现实世界,于是这个选择,就显得更有分量了。而且这一段的体验设计的也很精妙,首先让玩家经历不甘心,挫折与打击,然后让与玩家有着共同目标与信念的陌生人来全力帮助,最后寻问体验过这一切的玩家:你也愿意这样帮助别人吗?
这就是标杆般精巧设计的”关于美德的心灵康复训练。“
这,就是笔者最终想要抛出的结论:《OPUS》与《尼尔》这类游戏是一场关于美德的心灵康复训练。它至少可以提醒已经在黑暗森林里摸爬滚打多年的现代人:请记得,你的心里还有一个那么纯粹与美好的部分,它没有逝去,如果你想,它随时可以醒来。
最后《OPUS》所代表的是一整类作品,甚至并不仅仅局限于游戏作品的范畴——当然,游戏媒介的交互特性在表达这一主题的时候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虽说要准确地划出一个分类可能十分困难,除了本文提到的《OPUS》系列《尼尔》,笔者觉得诸如《去月球》《我在七年后等着你》等等品都是符合这一种描述的,如果感兴趣的朋友还没尝试的话,笔者十分推荐。也真心希望SIGONO团队能够把这样的作品一直做下去,谨以此文致以我最深的敬意。
太乙垂怜,愿世人都能给自己流泪的机会,愿世人都能拥有相信美德的勇气。
ps. 这是笔者第一次在机核投稿,承蒙编辑指点,通过后又忍不住多次润色修改,添麻烦了,由衷道声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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