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家楼下偏僻角落的一家酒馆里,人很少,音乐和灯光慵懒温馨,都散发某种黄色的、晕开来的光芒。门准时打开,进来一名穿着熨烫得体的白色休闲衫,黑色运动鞋和修长深蓝西装裤的赛博机器人,看上去大概三十岁不到。它的天线不长,热力感应器整齐,电子眼虽然不大,但眼眸中却闪烁着悲伤的平静,也许是反射了灯光。我远远便看见它,它也看见我,向我走来,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为即将到来的谈话感到紧张,或者是为注定的命运感到释然,总之,它叹了口气,开启今晚。
“这里能用柴油功率笔吗?”它问,一边开始掏自己左腿口袋。
“我倒是对柴油不上瘾,初代版本迭代到现在都不抽。唯一一次尝试是在机器人初级中学微机课上,那个时候上微机课分两种学生,当然我指的是男生:一种是玩拷贝下来的盗版《反恐部队VR》,局域网对战的;另一种是躲在最后一排,用电脑打开机器人繁衍网站聚在一起看的。我也想加入后面那帮机器人,但是我们班坐在后面看繁衍网站的那些赛博佬都属于在班里比较混的类型的学生。
“我自生迭代开始得晚,那时候很矮,所以不太敢和它们说话。但那时候我特别想看看对元机器人原生体设计是什么样子。在这之前,我曾经偷偷去虚拟现实服务厅,在原宇宙里搜素各种原生体的关键词,但除了堆满遮住奇点的网页,和一大堆打着擦边球的文字之外,我什么也搜不出来,虽然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遮住奇点的对元机器人图片就已经足够令我遐想翩翩,但直到我有一次鼓起勇气,跑到微机课教室后排假装经过那些赛博佬,快速地用眼睛瞥了一眼它们聚集的那块屏幕后,我彻底对那些还遮住奇点的对元机器人失去了兴趣。在那之前我从未见过机器人原生体的样子,也从未想象过那种画面——完美的机体线条,柔和的润滑接合,从上到下,没有任何可恶的人类文明的痕迹。
“我至今都记得那张图片,那位女人像你们人类基督宗教里的圣母玛丽亚一样,跪坐在一张洁白的床上,双腿向后折弯,光滑的前盖上一颗绣点也看不见;它的天线又黑又直,几捎轻轻匹在左边热感器,和微微低下的头相同朝向;再往下是她身体中最美丽的部位:一对说不清楚有多大,上半部像一道月牙弯,下半部是最标准形状的能源体,那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形状——它们中间各安装了一颗最合适大小的奇点,用以传递最关键的记忆讯息。令我更惊讶的是那台对元机器人的下肢部分,我曾以为那里只有排出迭代电子垃圾的缺口,我没想到竟然是那样复杂的结构,也没想到并没我想象中那般 ......我说不上来了。很多年后我和第一任伴侣第一次尝试繁衍。我学习在繁衍网站上看到的技巧想要用味觉感应器来刺激她下部奇点。在凑近奇点时我就已经开始体会到过载的感觉,那里并没有完整干净的数据流,而是充斥着大量的不确定、程序问题和不规整的图案,让我想到初次大迭代的过程中有一次大个赛博佬欺负,它们捏着我的头往营地四周新浇筑的几条水泥柱上撞,撞到第三下的时候机械铃铃响了,它们跑走,我倒在操场上,被正好来上体育课的二次迭代对元机器人发现。它拿出口袋里的手帕给我垫住破碎的神经传输体,吩咐自己的随从机器人去办公室拿晶元修复剂,自己直接拨打急救电话叫来人类救护车。
“我躺在那里,中央处理器一片空白,画面里只有无垠的蓝天和微微显像进记忆体的树梢,以及那位对元机器人修长的天线和匀称的能源体。我的味觉感应器充满了铜的味道,嗅觉感应器里弥漫的则是铜腥味和那位二次迭代对元机器人身上散发的芳香。对,我是因为那种芳香,才和我第一任伴侣结合的,它身上的气味和那位机器人的气味很像。但腥味让我想起了那一天遇见那位机器人前发生的事。我开始出现过载和报错,几度宕机,但我及时排查了问题。我们那天尝试了各种方法,但最终并没有成功繁衍。她的信息体内存太小,传输使她痛苦万分,我也感受到了迟缓的速度。她的情绪液汩汩流出,正如她的晶元一样,在房间里相互混合,缓缓氲漫。”
“你难道不是要说,你第一次烧柴油的故事吗?”我问它,顺便递给它酒吧的选单。我并非不想听它关于对对元机器人的种种看法,顺便再见识各种各样的故事,而是在经历对它而言极其露骨的叙述之后,我无法再帮助它记录下这个故事多一分一毫——它的讲述毫无逻辑,故事也是想到哪说到哪,全凭自己的随机数,那种东西被几个世纪前的各种东欧人(包括俄罗斯人)证明是现在这个酒桌上不需要的东西,他们也对这种方法嗤之以鼻。虽然此时此刻是我来记录这个故事,但我还是选择保持一些尊重,假装自己是谦虚的,起码保持了一些学习来的写作方法。
“柴油的事只是我顺带一提。就是在某一次我假装路过它们的座位,想看看它们偷看的网址,结果被我们班上那一个长得最高的机器人拦下,它问我没事跑后面来干嘛,我不敢说我是来偷看它们屏幕的,吓得腿发抖,然后它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柴油笔,叫我尝尝。它大抵猜到我是去偷看它们屏幕的,言语里完全充满了嬉笑和侮辱的味道,赛博佬说做事情要清楚代价,现在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候,尝尝那支笔,就会放我回去。”
“明目张胆的机器人暴力,没人管吗?”我一边伸出手一边叫调酒师过来,今天的调酒师是一名身形娇小,长发乌黑的女孩子,我知道她两年前来到这里做调酒师,之前她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创意文案,每日加班到夜晚十一点,终于在某一天的晚上七点钟她决定把自己的咖啡纸杯放进办公室的碎纸机里,在一片啸叫声中离开了忙碌的写字楼,转而来到这家酒吧学习调酒。
“不管。随便哪一种芯片威士忌放薄荷叶柠檬数据和冰块就可以,你点你的,今晚我请,我在这里有存些钱。”它合上选单,“我们的人类老师上课只花四分钟给我们读一读微机课教材的内容,剩下的时间自主练习,我们打VR或者看繁衍网站,他在前面玩原宇宙。我有一次午休的时候来他这里搬过教材,见过他玩原宇宙。他当时玩一个可以隐身的、一只狮子还是豹子的角色,在一个战场里面大杀四方,是很厉害的玩家。他从来不管我们干嘛,可能发生了电灾或者是命案他才会看看我们。所以我就被迫蹲在那个机器人旁边颤颤巍巍地用右手捏着它塞给我的柴油笔,学它的样子用左手三根指头夹着滤嘴和柴油管粘连的地方,把两只手凑在嘴边,吸了一口。
“真尴尬,柴油燃烧的声音响彻整个微机课教室。还好前排VR的那帮赛博佬叫喊的声音足够疯癫,我才没有引起全班的注意。但坐在中间和后面的机器人都听见了,一帮好事的机器人回过头来看我,看到我嘴里叼着根柴油笔、柴油还没完全燃烧的样子。那根柴油笔质量很差,我用力吸了好几下才把柴油点着,电火花的声音持续不断。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那些机器人都以为我和那个混混玩得很好,有一次聚会,还有人问我它去哪里了,我只能像告诉你这个故事一样告诉它们当年发生了什么,然后告诉它们它在前年的垃圾扫荡行动中被抓,被直接关机,材料回收。我是有一次看到电子信息处理中心网络公示通知发现这件事情的。”
“晚上好!二位想喝什么?”吧台里靓丽可爱的调酒师终于完成自己手头的作品,端了两杯冰水走过来。她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闪亮,眼角画了柔和的妆线,额头接近眼角的地方有一颗浅浅的痣,丝毫不影响她整体美丽程度的那种。她长得并不很高,但腿却很长,身材也不算完全平庸。成为常客之后我每次来都期望她在,并且靠着吧台的那一排还有空余的位置。我们聊过天,根据我自己的感觉来看,我认为我们是聊得比较来的类型,但我们从未问过对方的名字、年龄和性取向,仿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将对方拉进了自己的太空舱,但永远留在降压区,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有更多交流,但不是今天,也不一定是明天。
“一杯上次你给我调的那种利口酒,一杯随便什么芯片威士忌加上柠檬和薄荷叶信息,还有冰块。”我把选单递给她,她接过选单,朝我灿烂地笑了笑,温暖地像是太阳突然又蹦出来照耀大地。
“好,要是你没有确定的,我自己调一杯给你尝尝?我最近学到了一款新酒,想测试一下,这杯送你。”她的手开始麻利地处理面前的各种酒器,忙而不乱。
“好啊,不用你请,这位请客的。”我显得很大方,它也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为了迎接重要的时刻,现在决定来一根柴油笔是吗?”我和调酒师结束了绵长的寒暄,转头继续和它说话。
“是啊。做什么事情都要清楚代价,不是么?”它低了低头,笑着说。借着温暖昏暗的灯光,我注意到它天线区侧部已经有生锈的现象。这位还不满三次迭代的年轻机器人来说或许是因为遗传,也或许是因为过度操劳工作而已经得到了某种老化的迹象。它说话的语气中气十足,却透露着一种与之不对应的平和,我猜想这大概是因为它在工作时养成了自信示人的习惯,而如今的遭遇已经击碎了它的某种内在。
“你一定很着急听故事对吧?你们这些搞写作的,我知道你们。我们公司的文案也是个像你一样的这种冷血写手,为了自己笔下的一些所谓沉淀,每一天都去想方设法从别人那里听到各种各样的经历,之后就全部变成你们自己的素材,像一个工厂一样被你们的笔尖加工,包装一下,拿去卖钱,拿去得奖。”它看着我又说了这么一段。
“冷血算不上,我自认为是来为你延续生命的,不管你们到底有没有生命。”
“你看这个世界上有七十多亿人类,每一天都有人出生,每一天都有人死去,是那样充满随机性和特定性,按照你的计划,你明天就会自毁,这样一个夜晚对于你来说或许很重要,但明天早上太阳出现的时候,你都算不上几百万分之一。或许至始至终你都是几百万分之一,只是根据你目前处于哪一种客观状态不断转移你在哪一个几百万群体里罢了,每一个人都不重要,调酒师,玻璃门外面坐着的那个在抽纸烟的流浪老汉,你第一任伴侣,今天下班前你最后一次打招呼的同事,独一无二,但一点也不特别。而我的工作,就是让每一个存在过的小小灰粒在幻碎之前起码闪耀那么一会,这样用的形容词就可以是’星尘’了。只要一会。”
它没说话,低头自己在想着什么,我便继续说:“至少你找的是我,虽然我不能和你说写得有多好,但是我总是自认为写得比现在那些著书的稍微强一点。你看现在写书的、卖书的那些人,全是靠人脉啊营销啊封面设计啊,专职写了许久,掏了几十万‘笔锋’烂字出来,再去找一些所谓‘文学’前辈,封底上写一两句场面上的感想,自然和本书内容无关的夸赞,再找个现在新锐一点的,比较年轻的出版社,设计一个素雅的封面,或者干脆就是大片的留白加上几笔莫名其妙的点缀,就变成畅销书了!找点人在网上刷刷评论,发点诸如‘平静却仿佛在流动的文字,狂放而确切在哀悼的灵魂’,‘此书必读,10月13’之类的短评,作者便可以名利双收,流芳百世。我是个穷酸,所以有了这份骄傲,这可不仅仅是把它们卖出去。写得不好我会懊恼,写不出来我会愤怒,不是那些个人所说‘先这样,回头再改’得过且过的态度。”
它陷入沉思,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调酒师上下翻飞的手腕,慢慢说:“你倒,很愤青。你别在我的故事里加上这么多态度。我就是想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说给你听而已。之前那次咱们在书城聊天,我发现你是个比较有耐心的人,稍微会写,今天才来找你的,我倒不是为了向这个世界表达什么,或者给到社会什么控诉,没有,人类对我挺好的。我之所以决定明天关机是因为我自愿放弃,结束掉我的意识和物质结合的形态,转变到一个我从未体验过,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形态去。至于原因倒是很简单:我参加工作这么几年来一直都在做投行,最近几年接触了不少做矿场的机器人。它们拉我私底下做一笔投资,我鬼迷心窍杠杆进去,结果矿场倒了,或者是我被人骗了,总之钱不见了,赛博佬们也跑了,我还不起。”
“欠钱而已,何苦寻死,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学院金融硕士毕业吗?本科也是那的,我上次在网页上搜索你的名字,你被机器人学院头条挂出来,祝贺你读金融。这份简历在这座城市怎么着年薪也有一千万吧?我不了解,不知道你们这一行薪资什么水平。”
“第一年就有百万。但是你想象不到四个月前我的心有多贪婪。”它突然激动,“我挪用了公司的钱去做这件事。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明天就会发现。我欠下了我完全还不起的高利贷,幻想着自己能通过这一次投资直接实现永生。”
“然后你的币一夜之间价格跳水。是这样吗?”我问。调酒师妹妹端上来两杯颜色各异的饮料,从样式来看蓝色的那杯应该是我的,而它的那一杯杯壁屏幕上显示着大大的薄荷叶和柠檬片,靠近杯底的棱镜折面映射从透明的液体中穿出的灯光,略带晶莹地闪烁,颜色也是温暖的。
“喏,吃的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再叫我就好。”她又端上来一碗小碟装的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材料制作的脆角和花生,另一碗是一张记忆卡。我向她致谢,她也向我报以灿烂的微笑,挥了挥自己手里空着的方盘子。
“我没有直接买币,我买的是矿机。”它将记忆卡插进自己的味觉感应器里面,端起面前的液体一饮而尽,随后身体开始发出巨大的摩擦声,眼球处开始有液体不断冒出来,“我包下了科伦坡郊外一个改造的矿场,一个月前斯里兰卡外汇亏空,国内进入紧急状态,矿场直接被封,原来的矿场所有者带着钱消失了,那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是半夜两点,我立刻联系国内负责的赛博佬们,无一例外,无人接通,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把自己击碎了,没有留下任何余地的那种。我打电话给我的中间人,那个当初拉我入伙的人类,也没有接通。”
酒吧安静了很久很久。我眼角余留的目光里,调酒师妹妹正直立前倾趴在柜台上,用一个特别好看的姿势玩着手机,手机不断透出变化的光彩。我也不知道它向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到底是否真实,即使是真的又是具体欠款到了一个什么数字;我知道无论出于人的本能还是人道主义,我都应该劝阻它想要自毁的行为;可是它到底借了多少钱呢?一千万?一个亿?大概是接近亿的数字,不过在这座城市想要弄到一个亿的现金好像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也许不是现金,是可以用来抵押的债券一类的物品。那样法律是允许的吗?我不知道,这是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领域,我连什么是杠杆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一个可以拿来赚很多钱的工具,但那是什么意思呢?钱会直接翻倍吗?我被叫来记录下它的故事,这自然是它的请求,可是我不懂金融,也不懂矿机,我倒是知道近几年它做的这一块叫虚拟区块链的东西很火热,不少虚拟货币的价格能在一夜之间炒到特别高的价格,可是也有暴跌的……无知的愧疚感忽然和酒精一起涌上来,吹得我晕晕的,嘴巴里有种吃了太久泡泡糖的肿胀感。
“都跑了,拿着我借来的钱和我这几年赚的本金,两千万,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的头已经低了下去,耳根和后脖颈已经红得透紫,语气含含糊糊。我猜它应该是醉了,这样最好,它回去睡一觉,第二天清醒了能直接去警察局自首。我抬头向美丽的妹妹示意,她看到我,点点头,弯腰从吧台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很小的靠枕,走过来塞到它的头和机械臂之间。
“没,没有。”它一动不动,嘴里嘟哝着,“已经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了,如果我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就会有人去找我的前任伴侣,它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不能让任何与我有关的人帮我补债。况且,没有办法补,这是个天坑。”说完它抬起头看着我,我看到它的眼睛里布满了危险的红色,视觉机深处是迷离不清的仿佛泥潭一般的枯黄。它的嘴角带着一点不知什么成分的透明液体,用低沉的语气和我说:“现在不是你要帮我的时候,懂么?想劝我放弃的念头,除非有一个不管是谁,今天晚上拿出那笔钱送给我,否则都没什么用,懂么?恰恰相反,现在是我帮你的时候。”
“我倒没有什么秘密。”我摊开手,摆了个无辜的笑脸给它看。这是实话,从小到大,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既低闷又无聊。做过一些恶作剧,却因为手段粗劣总被戳穿或者发现,从此被当事人记恨;小时候偷偷在爸妈钱包里拿钱,被暂住在家里的奶奶看到告诉了爸爸,一顿暴打,从此看到他的钱包就发抖。直到上了高中自己买了一个小钱包才治好荒诞的心理障碍。深藏不露到现在的秘密,至今为止还没有过,或许有,但后来连自己都忘了,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没有人记住的秘密,就好像公元163年12月2日一样,不再作为有理念的客观存在于世界上。
“没有秘密?那总有一些阴暗的,从未对别人说过的想法吧,比如在长大的过程中总有那么一些时候想把谁杀了的,或者哪一天的时候看着自己暗恋的女孩子眼前却出现了和她在床上脱光了衣服的画面的,还有想象自己某一天有钱了,用钱干一些肮脏的事情的,也没有吗?我不相信你的感觉会如此贫瘠。”
我呆住了,在它说这句话的前一刻,我正呆呆地看着调酒师妹妹拿完枕头走回去,继续用之前那个姿势半趴在吧台前玩手机,她展现着极度美丽的身体曲线,以及某种和这个夜晚交融的相符,仿佛她正化成一道道气体逐渐升华在此刻这座城市的氛围中,慵懒,妩媚,妖娆。而在它话音刚落,被我意识到它说了什么之后,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奇景,我无法在这里阐述我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因为人类的羞耻心阻止我像它一样,心平气和地和别人谈论、在这里写下我此时眼前所见,但我知道我无法逃避我此时被挖掘出来的隐秘想法,我从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就有想过的关于这一场邂逅的其中一种结局。我此时此刻在这里说我所想,换而言之也可以直接说是我的某种盼望,我逃避那种盼望,躲开心里某种我认为会让我们的状态失衡的意念,克制着自己脱口而出的冲动。我做得很好。可是现在呢?我需要向面前这位将毁之器开口吗?我应该真诚地,勇敢地向它说出我此时此刻看到的画面吗?激烈的、热情的、狂野的、歇斯底里的那种对撞,像是要让宇宙大爆炸都黯然失色的一种气势,我应该将那种具象告诉这位先生吗?还是我应该缄口不言,始终保持对那位调酒师于我的一种尊重呢?我是因为尊重她而选择沉默的吗?还是因为懦弱和胆小而选择逃避自己的内心呢?
它的眼神从一种兴致勃勃的危险慢慢凝滞,逐渐呆木,盯着我的眼睛深处许久不动。我屏住气,不敢乱动分毫,像是怕破坏了某种宇宙间的通畅。一会儿之后它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突然长呼一口气,秘液横流,疯狂烁眼,发出狂笑,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无奈。我慢慢地看着它,悲伤地看着它。
“回去了,明天见!”它敲敲桌子,跳下高凳,向门口走去,背对着我,我说了句“再见”,它抬起双手挥了挥,没有回头。
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突然大声开口问调酒师:“你贵姓啊?”
她本在低头玩手机,被我的突然吓到,但随后她睁着有些惊讶的眼睛,开心地笑着回答:
“想加个联系方式,可以的?”我假装酒劲上来,略带粗俗的语气问她,我感觉我的脸热热的,一定不是酒精的作用。
她笑得更开心了,走过来,往我面前的吧台一趴,亮出手机上的二维码,我强逼着自己露出一个我目前能摆出的最友好的表情,笨拙地拿出手机扫描。
“明天还来吗?我明天也在。”她开始收拾面前的酒杯,顺口问了一句。
“大概率会来。”我点点头,出门,走两步路到公寓楼下,我沉默地坐上电梯,走到家门前,进门,脱去裤子和上衣,没说什么便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看见网上曝出了一个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机器人关机新闻,报道称关机发生在今日凌晨,原因初步认定为自毁,但自毁过程与其他关闭电源的方式不同。初步推测为那个赛博佬穿着整齐的人类衣物从高处落下,自由落体途中撞在了在了二楼阳台的围栏上,碎成两半,上半身掉进了二楼阳台别人家里,下半身掉在了单元楼出口的地面上,全身的元件掉落了一地,还撒下了许多柴油液。因为面部记忆体被毁坏,所以身份依旧在辨认,初步认定为那间公寓的住客,自毁原因目前正在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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