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动画不仅仅是结合了所有形式的艺术,而且它具有将它们提升到更高水平的潜力。
马塞尔·扬科维奇斯,匈牙利的图形艺术家、动画片导演、动画师和作家,于今年的5月份逝世。
可能很多读者并不熟悉马塞尔,但我相信只要看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后,你一定会留下深刻印象,并为这位大师的离去扼腕叹息。
马塞尔的作品拥有独到的表现风格:他钟爱变形。他的每部作品当中或多或少都会存在变形的片段,他对于将两种不同的形象二次糅杂成为一体,有着发自内心的兴趣与期待。几何图形的象征意义和动态变化他烂熟于心,让扁平的色块形象在作品中也可以迸发出蓬勃的生命力,马塞尔真正做到了动画大师诺曼·麦克拉伦说过的:“动画不是‘会动的画’的艺术,而是‘画出来的运动’的艺术。”
马塞尔于1974年凭动画短片《西西弗斯》获奥斯卡提名。1977年因短片《战斗》(《The Struggle》)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自1985年以来,多次获凯奇凯梅特(Kecskemét,匈牙利中部城市)动画电影节奖项。
马塞尔热衷于挖掘本土题材,让更多人对匈牙利故事产生兴趣,匈牙利总理维克托在他的悼词中称,马塞尔是世界上最后一位博学者之一,“他的作品从不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和情感”。
《狼行者》的导演汤姆·摩尔就曾提到过,自己在创立卡通沙龙时,看到马塞尔的作品《匈牙利民间故事》(1978),对于里面不同的奇妙的风格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也尝试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1]。
与现在追捧 3D 动画技术不同,马塞尔一直明确表示自己对于依赖纯粹科技特效堆积的作品没有好感,他此前常说传统的手绘 2D 动画是艺术,而 3D 动画是“骗术”——而这句话的底气,我们可能会从后文他的作品中感受到。
接下来,让我们一边了解大师的生平,一边来尝试读懂他作品背后的意义。
马塞尔出生于1941年,父亲思想开放、受过高等教育;母亲则个性优雅又坚韧;他的祖父还是一位作家、政治家和律师,有着极高的素养和能力。生于这样的家庭,马塞尔本该拥有一段幸福而丰沛的少年时期。
1944年纳粹德国占领了匈牙利,亲纳粹的匈牙利箭十字党掌权;
1945年,苏联红军解放了匈牙利,同年11月,小农党领袖纳吉·费伦茨上台,成为总理;
1946年匈牙利政府宣布匈牙利废除君主政体,成立共和国;
1950年实行以发展重工业为目标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由于经济建设中工农业比重失调,以及以拉科西·马加什为首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所犯错误,给国家政治、经济造成严重损失。
1950年,马塞尔的父亲被诬陷入狱,并被判处终身监禁。虽然父亲活了下来,但精神和身体状况一落千丈,全家人也被迫隐居多年;1951年,马塞尔全家被驱逐到厄克索德,1953年才返回,母亲被亲戚接纳和照顾。
由于父亲遭受的不幸,以及母亲的缺席,马塞尔由姑姑抚养长大,周围围绕着恐怖氛围的阴影以及各种不确定性,让他度过了一段非常没有安全感的日子。唯有祖父的藏书室、个人物品、和坚韧的家庭精神,像指南针一样还能指引着他前进。
1955年,母亲将马塞尔送入潘农哈尔马学院(原为潘农哈尔马的圣本尼迪克特普通高中)学习。这段经历,亦像此前的战争、被驱逐出境的经历一样,成为影响他一生的决定性经历。
潘农哈尔马学院是一所天主教寄宿学校,在这所学院的日子里,马塞尔学会了纪律、宽容、适应规则和把握机会,老师丰富的专业知识为他后来的学习探索奠定了良好基础,让他对神学、天主教及传统文化产生了浓厚兴趣;多种语言(俄语、拉丁语、英语和法语)的学习使他的研究更进一步,为他创作以神话诗歌为蓝本的作品创造了有利条件,正是在此的经历,让他有了更多灵感与想法[2]。
高中毕业后,马塞尔本想成为一名建筑师(因为眼看着家族中的艺术家亲戚挣不着钱且居无定所),但连续两次申请布达佩斯理工大学建筑学院,都因他父亲的那段错误而被拒绝了。
在一所工厂里做蓝领工人的时候,他遇到了自己的贵人——他的生产主管曾是一位业余木偶电影导演,在潘诺尼亚电影制片厂有认识的人。经过主管的推荐,马塞尔来到了这家制片厂——这也是当时匈牙利唯一的动画工作室!
1960 年,马塞尔在那里从一名学徒做起,进入了快速成长的阶段,并逐渐展露头角[3]。
虽然,和当时匈牙利境内的许多人一样,他曾因家庭的不幸蒙上阴影,曾因他从未犯过的罪行而受到惩罚……但这些都被他的创作力所解救,使他能够在任何情况下保持开朗,也能以肯定生活的幽默来应对考验[4]。更值得赞叹的是,马塞尔把握住了每一次考验和机会,尽其所能,拿出为人震惊的作品,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快速晋升得到国际上动画人认可的原因。
在他职业生涯的初期,他受到了三位重要艺术家的作品启发:
羌瑟夫·耐普(József Nepp,匈牙利编剧、动画师、导演,代表作品《猫城》《麻雀威利》《五分钟谋杀案》),他的作品含有独到的幽默,还验证了图像、声音和思想的统一性;
乔治·科瓦斯奈(György Kovásznai,匈牙利导演,作品《日记》于1967年第20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提名短片金棕榈奖),他使用连接视觉思想的分层艺术,创作出极为有趣且独具特色的拼贴动画;
盖乌拉·马可斯卡西(Gyula Macskássy,作品《决斗》于1961年获得第14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短片评审团特别奖),他的作品运用极为简洁的图案,象征性地表达出故事情节,充满乐趣又简单准确;
这三位艺术家的影响在马塞尔的作品中没有相互抵消,而是被他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比如他的两分钟动画短片《西西弗斯》。这是一部纯粹的线条动画,简单勾勒的人与巨石,是学习盖拉乌的表现手法,动画依靠纯粹的动态表现,讲述了一个坚持不懈的古老命题。
这部作品的表现力之优越,让它在1976年获得第4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短片的提名。动画搭配着马塞尔自己推墙时录入的真实呼吸声,将观众拉入其中,像羌瑟夫一样适时使用声音配合画面,可以让观众充分感受到角色使出全身力气直至力竭的情境,让人不禁想要帮他一把……人体的真实肌肉和人物运动的夸张手法取自乔治作品的长处,真实和夸张恰到好处。
马赛尔并未盲目追随他欣赏的大师,而是观察学习后,再加以个人创造。1965年,他正式成为动画导演,之后到1968年的三年里,他与阿提拉·戴盖(Attila Dargay 匈牙利导演编剧,代表作《七哥》、《草原麻雀》),以及羌瑟夫·耐普一起制作了非常成功的《古斯塔夫》(Gusztáv )卡通系列。
《古斯塔夫》大大提高了他的知名度,为他赢得更多的创作机会,使他能够制作越来越多的动画短片(带来国际成功和专业认可),与此同时,他也在逐渐发展着自己的艺术理念——诗意[5]。
1968年,马塞尔为印度航空公司创作的一则广告片《羽翼之梦》(Álmokszárnyán ),打破了他在《古斯塔夫》中的创作风格。
在该作中,马塞尔尽情尝试了多种材料来丰富镜头质感:流动的水墨背景,交错的油墨建筑,比利时的锡纸巧克力山,旋转的圆形构图等等,在短短八分钟的影片内展现了一个奇幻世界,而这些,都是马塞尔在《古斯塔夫》系列中不曾展现的内容。同时,作品运用点线面的巧妙转换来实现转场——这样的表现手法要归功于马塞尔拥有绘画和平面设计的背景。
1973年,马塞尔执导了匈牙利第一部动画长片《亚诺斯·维特斯》(另有翻译为《勇敢的约翰》),这是政府为庆祝匈牙利诗人桑多尔·佩菲特诞辰150周年,而特意委托给马塞尔的。这一项目对于文化政府极为重要,因此得到了颇多支持,最终创作团队有150人,其中包括匈牙利最好的动画师。
项目在22个月内完成,很艰难也很令人兴奋,最终的成果令每个人都欣喜若狂。这部影片的成功让潘诺尼亚制片厂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马塞尔功不可没,他也让世界认识到了他的实力[6]。
马塞尔曾表示,《亚诺斯·维特斯》受到了乔治·杜宁的动画长片《黄色潜水艇》(1968年)的影响。
《黄色潜水艇》让他看到了与迪士尼、好莱坞、UPA风格*等不同的新风格,其中大胆的色彩转场让他尤为印象深刻。
*UPA风格:严谨,极简化的形式;张扬个性的纯色;忽略细节的表现。UPA风格来源于美国联合制作公司,反对迪士尼写实动画的发展思路,更追求于动画本身的趣味性。
马塞尔主导的《亚诺斯·维特斯》,在造型上,角色设计得上窄下宽,因为大地母亲是安全的,这样的设计是要突出这个英雄是站的住脚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在表现形式上,作品特色是通过里不断地变形,来将抽象的情感具象化,比如在表达爱情的演出中,运用交叠的鸟、构成的爱心、逐渐融为一体的图案等等,来暗示男女主情感的进程。
马塞尔也在采访中,曾谈到过绘画和平面设计的背景经历对于他做动画导演的影响:
从以往的设计经验所看,我总是在思考我的画面,我希望每个画面都充满想象力。在我的动画电影中,每一帧的设计都非常重要,每一帧都像是一幅独立画一样。
大多数时候,特别是在一个神话传奇的故事背景中,我的人类角色,甚至是主角,只是整个故事的一小部分,更多的笔墨在于画面环境的展现。
我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动画画面中模仿现实? 把它留给活着的演员吧!现实不适用于动画。动画是一个风格化的、奇幻的世界[7]。
可能也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马塞尔之后的作品都取材于匈牙利本土的神话故事或民间传说,为此,他也认真钻研收集素材和资料,成为了在历史、民俗、民间象征方面的专家,为多本民间故事书籍创作了艺术插画,并举办了无数讲座。
1981年,马塞尔创作出动画长片《白马之子》(Fehérlófia),这是他第一次涉足神话长篇小说的改编。故事讲述了白马的第三个儿子 Fanyüvő(摇树人)和他的两个超自然的强壮兄弟去完成各自的使命,并拯救被冥界巨龙俘虏的三位公主的故事。
《白马之子》本来自一个起源于匈牙利和欧亚大陆的寓言,有近 50 个版本,马塞尔选取的版本是最接近于由拉斯洛·阿兰尼(László Arany) 首次记录的重述史《费赫洛菲亚Fehérlófia》。马塞尔最初设想的《白马之子》为几个不同民间故事的混合体,以此探索时空循环的本质。
然而,赞助他之前的电影的同一个政府对这个特定的概念提出异议,更希望他可以做一个线性的故事,马塞尔不得不服从[7]。
有评论家准确地形容了马塞尔与政治审查之间的微妙关系:
哪怕表面看起来马赛尔与政治审查并没有什么显眼的冲突,但在作品中,依然存在着一些微妙的激进主义。其作品凭借千变万化的形式和色彩所散发出的美学,可以无视主导西方动画传统和民粹主义运动的政治想象的人类中心主义;他不关心多愁善感或道德秩序,他的故事中很少由任何意志或机构可以决定故事的发展走向,因为故事内核已经超越了宇宙本身[8]。
这也符合马塞尔本人所声称的——“我的人类角色,甚至主角,只是整个形象的一小部分”。
在马塞尔的一系列作品中,还可以注意到,他很喜欢在作品中使用圆形的构图和元素。而这样的设计,同样与他的上述想法相合:例如《白马之子》中的圆周运动,就是代表了时间和空间、季节和日子的永恒回归——这也是马塞尔会使用紫色和红色圆形光谱的原因。这个童话故事的三位英雄代表着太阳、光明,因此马塞尔在作品中对应展示出不同阶段的太阳:开始时春天的太阳,高潮时夏天的太阳,结束时秋天的太阳,这是马塞尔对童话的想法,他用象征性的手法暗示故事中周而复始的轮回。
另外, 在《白马之子》中,马塞尔尽量减少黑色的轮廓,他认为黑色轮廓会破坏画面呈现出的奇幻感觉和色彩自然流动的效果,希望用色块将背景和人物结合在一起,使画面更加统一和谐[9]。
《白马之子》让迪士尼导演、编剧罗杰·阿勒斯( Roger Allers,作品《先知》于2016年提名第43届动画安妮奖最佳导演)注意到了马塞尔,在筹备《变身国王》这部作品时,罗杰邀请马塞尔来绘制这部动画片头神话部分的设计稿[10]。
在刚接收到邀请时,马塞尔有一些犹豫,他在后来的采访中提到,他不喜欢迪士尼动画中模式化的东西,比如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男女主角,以及牺牲艺术性来满足观众的口味等。但在看过《变身国王》故事后,马塞尔很感兴趣,这是一个年轻的美洲驼牧羊人成为印加人,并在经历了伟大的冒险之后与他的爱人团聚的故事,这与他的电影《亚诺斯·维特斯》非常相似。
再加上当时的马塞尔需要资金去创作自己的另一部动画长片《人类的悲剧》,所以就接下了迪士尼的工作。虽然最后由于导演更换的原因,马塞尔创作的部分未被采纳,但他的名字依然出现在了片尾字幕,也因为“额外的视觉开发”贡献受到赞誉。马塞尔谈到这段经历时,表示还是很开心的,在那里交到了很好的朋友,甚至“从工作室偷偷带走的彩色铅笔也还在使用”。
在此之后,马塞尔把大量时间花在创作《人类的悲剧》上,这个基于匈牙利诗人伊姆雷·马达奇( Imre Madách)写于1861年的诗歌改编的动画,所包含的信息是永恒的,即使对马塞尔这一代人来说也是如此。
马达奇关于坚持的重要性的表述,对马塞尔来说非常重要,前者是一位伟大的战士,他一直在同一部作品上工作证明了这一点。
此外,马塞尔对于舞台剧和真人电影改编的《人类的悲剧》都不满意,他认为,自己擅长的充满幻想要素的视觉效果,以及象征性的表达手法,简直像是为这部作品动画化量身打造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愿意花大量时间去打磨这部作品[11]。
纵观马塞尔的经历和作品,不难发现,“坚持”这个深刻的概念贯穿始终,不论顺境逆境,他都愿意去坚持,也在作品中反复强调,不论是《西西弗斯》、《战斗》还是《人类的悲剧》,都反映了他内心里最纯粹的想法。
他谈论自己的作品《战斗》中创作至死的雕塑家时说:“创作是我们的工作,如果不是死在工作上,我觉得那毫无意义。”在马塞尔看来,乔治·科瓦斯奈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创造者,科瓦斯奈在发现自己病得很重时,没有再去看医生,而是日夜不停地画画,完成了毕生的工作,“这是艺术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马塞尔坚持认为动画是艺术的艺术,并非常诚实地陈述了这一点。因为他认为动画不仅仅是结合了所有形式的艺术,更具有将它们提升到更高水平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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