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电竞与韩国电子竞技协会的“白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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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任天堂、索尼、世嘉等游戏厂商在各种意义上打成一片。相较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卡带游戏市场，方兴未艾的PC游戏市场则是一幅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1995年第一届E3展成功举办让各大游戏厂商明白“得E3者得天下”。不同于当今厂商习惯以饼服人，当年的游戏公司可谓是业界良心，干货拉满。
此时远没有实力举办BlizzCon的暴雪自然也是不敢怠慢，虽说《魔兽争霸II：黑潮》广受好评，但还是被友商同年发售的竞品《命令与征服》全方位吊打。所以暴雪非常重视下届E3，势要在展会上找回场子。
1996年E3展上，暴雪大手一挥拿出两款游戏：《暗黑破坏神》与《星际争霸》。前者为暴雪打开了RPG市场，而后者差点让暴雪失去RTS市场。原因是这次演示的《星际争霸》压根就是自家游戏《魔兽争霸II：黑潮》的换皮版，被媒体和玩家吐槽为“太空版魔兽”。可以见得暴雪早在远古时期就已经把炒冷饭的想法付之于行动了。

由于这次整活过于阴间，暴雪在RTS圈的风评岌岌可危，但摆烂是不可能摆烂的，所以只好跳票了。
暴雪将《星际争霸》推倒重做，并在1998年3月正式发售。同年11月，资料片《母巢之战》（以下简称《星际1》）发行。然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告诉了所有人什么才叫“机遇比努力更重要”。
1998年正值亚洲金融危机，韩国经济遭受沉重打击，无处就业的年轻人遍地皆是，而网吧自然成为了这群街溜子的圣所。《星际1》发售后，韩国网吧几乎全是相关对战，民间网吧赛层出不穷。2000年后，随着KeSPA（韩国电子竞技协会）成立以及各大杯赛、联赛出现，《星际1》在韩国迎来爆发，一举成为韩国国民游戏，开启了长达十年的宰制，书写传奇无数。

不过“辉煌时刻谁都有，别拿一刻当永久”，从千禧年计起与电竞相伴整整二十年后，“为电竞而生，因电竞而死”的《星际争霸》系列（以下简称《星际》）还是迎来了终局。2020年10月暴雪宣布《星际争霸II》（以下简称《星际2》）终止新功能开发，只保留部分安全性与平衡性维护。得知多年来被民间调侃Dead Game的星际这下终于官宣，高呼“电竞正统在星际”的玩家心理活动八成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整个行业都在谈论着MOBA和手游，仿佛这游戏市场对《星际》来说注定凶多吉少。二十年前，《星际》从WCG踏上征途，开始了主宰电竞的道路，OSL、SPL、GSL和WCS遂归于一统。游戏所到之处，玩家竭诚欢迎，真可谓占尽天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竟发的境界，犹在眼前。短短二十年之后，这里竟至于一变而成为《星际》的葬身之地了吗？ 
要解释《星际》为何“因电竞而死”，就不得不提暴雪对于电竞的“独到理解”。
在《星际》电竞上，暴雪的操作就好比天胡开局，王炸起手，结果最后留了个什么都要不起的三，属于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与其理解一般，纵观暴雪电竞生涯，也无处不在诠释着“暴雪就一做游戏的，懂个屁的电竞”这句话。而这一切的开端是在2010年发生的一件小事——暴雪借《星际》把韩国电竞给NTR了。
地主之谊
韩国电子竞技协会也就是KeSPA于2000年在政府的批准下正式成立，可以说是KeSPA成就了韩国电竞如今的地位。当时成立的初衷也很简单：为《星际1》服务。具体来说就是：拉赞助办比赛，搞“星际101”社区（饭圈）文化。这套组合拳非常成功，以至于有人把《星际1》比做“金融危机后年轻人的精神支柱”。
随着2002年《魔兽争霸III：混乱之治》以及2003年资料片《魔兽争霸III：冰封王座》发售，伴RTS而起的电竞潮直接进化成海啸，从东亚一路冲到北美，然后拍在了暴雪脸上。与KeSPA相隔了一个太平洋的暴雪这才反应过来，在自己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自家游戏竟已占领了韩国电竞市场几乎全部份额，还有这种好事？

看着一片繁荣的市场，暴雪甚感欣慰，接着提出了一个问题：那我钱呢？
当时的电竞比赛不同于现在《英雄联盟》系列赛或者《Dota2》TI邀请赛这类由游戏厂商主办的比赛，基本全是由第三方机构和社区主办。游戏厂商除了提供游戏维护外，全程处于“哪凉快上哪呆着”的状态。按理说KeSPA办《星际1》比赛简直是卡兹抱大腿——WinWin的局面，KeSPA出力拿钱，而暴雪连手指头都不用动就能坐收除钱之外的一切好处。但问题就在于，这时的暴雪恰好被维旺迪（Vivendi）收购，公司运作模式彻底向钱看齐。

2007年，暴雪与KeSPA就版权问题开始友好交流。作为行业老大哥，KeSPA本着合伙人（臭做游戏的，上电竞行业要饭来了？）的想法，向暴雪提意一起办比赛，事成后“暴老爷的钱如数奉还，赞助商的钱三七分成”。但已被资本荼毒的暴雪显然是把KeSPA当成了打工仔，在表示“怎么才七成啊？”后打算与KeSPA签署一份惨无人道的保密协议，誓要将压榨进行到底。这下直接把KeSPA给整麻了，本以为对手只是个初入电竞行业想分一杯羹的年轻人，但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人这么勇，有备而来了属于是。但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武德充沛的KeSPA拒绝签署协议，并与暴雪对起了线来。
2009年6月，暴雪与赛事主办方GomTV合作，正式进军电竞。于次月举办声势浩大的《星际2》明星试玩会，Moon、NaDa等明星悉数到场，但占领舆论高地的KeSPA并没有提供现场直播。同年10月，KeSPA加大力度，充分发挥本地帮派优势。宣布旗下7支战队缺席GomTV系列赛，导致GomTV第四赛季的比赛被迫取消。暴雪试图与KeSPA旗下主办方OGN（2017年后退出KeSPA）、MBC（2012年转型为音乐台）电视台进行协商，但未取得任何进展。2010年初《星际2》在全球范围开始公测，但在KeSPA的阻挠下，很多韩国知名职业选手都没有参与Beta测试。2010年2月底，暴雪总裁Mike Morhaime出访韩国，打算约见选手线下送码以示友好，但也遭到了KeSPA的拒绝。

作为《星际1》电竞市场的绝对霸主，KeSPA这样做的言外之意是：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电竞教父，怎么敢跑来韩国做《星际2》电竞的。又高又硬的暴老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气？终于，在KeSPA的不懈努力下，暴雪改变了策略：谈判破裂，准备攻坚。
白学现场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第一次有了世界最高水准的职业赛事，又有了一款可以再度划时代的游戏。两件快乐的事情重合在一起。而这两份快乐，又给我带来更多的快乐。得到的，本该是像梦境一般幸福的时间……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2010年3月，暴雪联合GomTV举办GSL《星际2》联赛，并在5月份单方面停止了与KeSPA长达三年的谈判，然后给KeSPA来了个釜底抽薪——宣布与GomTV签约内容涉及电竞以及播放合作的独家协议。通过此次签约，GomTV将获得韩国地区《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星际争霸：母巢之战》、《魔兽争霸III》、《魔兽世界》及后续资料片的三年独家赛事主办权和电竞赛事播放权。这下相当于把KeSPA一脚踹下了谈判桌，外带把饭碗给收了。
在遭到暴雪的降维打击后，KeSPA这才意识到家要没了，自己花十年打下的江山在版权面前跟马齐诺防线似的。在认清自己和暴雪都是流氓后，KeSPA选择了用魔法打败魔法——公开与暴雪的保密协议内容。协议里暴雪提出要求之过分，足以让资本家“闻者伤心，见者流泪”，连吃瓜群众都为之哗然，纷纷加入到声讨暴雪的行动中。KeSPA趁热打铁，发动情怀卡，联合12家职业俱乐部召开记者会痛诉暴雪恶行，称“这显然是在无视十年以来为电子竞技付出了血汗和热情的选手、俱乐部、粉丝的存在”。
只可惜KeSPA这波企图利用钳形攻势绝杀的暴雪操作，不能说是背水一战，至少也可以说是一心寻死。因为前者对于早已被资本夺舍的暴雪来说，无非只是增加了路灯的高度而已；而后者对于自称“没人比我更懂情怀”的暴雪来说：你在教我做事？

2010年6月，KeSPA与暴雪的关系彻底恶化。可日子还是要过，KeSPA不得不与暴雪钦定的代表GomTV开始友好交流。因为8月份后，KeSPA若想再进行《星际1》联赛，就必须取得GomTV的授权，挣钱嘛，不寒碜。在与GomTV协商之前，KeSPA像是问前任般问了暴雪三个问题：
游戏制作公司干涉俱乐部、电视台和协会的经营，过分要求拥有所有权是否妥当？
最大受益者暴雪在联赛初期保持沉默，到现在才提出知识产权保护的意图是什么？
协会和俱乐部代表共同参与谈判的话，暴雪是否会参与？
当然暴雪的态度也很前任：没必要进行一一答复，我说得已经很清楚了。KeSPA与GomTV的磋商也如同这次提问一样，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拥有版权的GomTV态度蛮横，除了坐地起价外更是主张停办《星际1》战队联赛SPL，理由竟是SPL与GSL赛程冲突。背后有政府站台的KeSPA也不是吃素的，在《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发售前，KeSPA处处找茬将其评级定为15禁游戏。后来暴雪花了非常大的精力修改，直到第三次才通过了12禁等级申请。

2010年7月27日，《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正式发售，但KeSPA与GomTV的谈判进度还是稳如泰山。同年9月，黔驴技尽的KeSPA开始摆烂，禁止其所辖战队的选手参加GSL。这引起了选手的强烈不满。次月，包括了BoxeR、NaDa、MVP在内的诸多《星际1》明星选手参加了GSL第二赛季。被当头棒喝的KeSPA一怒之下直接宣布BoxeR正式从《星际1》退役并剥夺了其在KeSPA下的职业选手资格。看着自己培养出的选手成了他家头牌，如果要用一段话来形容此刻KeSPA的心情，那八成是：
是我，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来的……
时间来到2011年，暴雪总裁Mike Morhaime发公开信宣布与KeSPA决裂。这导致《星际争霸：母巢之战》从WCG中剔除，《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成为正式比赛项目。对于这个决定，许多人觉得不可理喻：为什么《星际1》与《星际2》非要拼个你死我活？
图穷匕见
Transition to StarCraft II: Wings of Liberty : Organizer will use its best efforts to make smooth transition from Starcraft I to Starcraft II: Wings of Liberty and its expansions("Starcraft 2") and to make smooth transition of professional players from Starcraft 1 to Starcraft 2 from the time Starcraft 2 become available for play.
这是暴雪与GomTV协议中的一项，大致意思是GomTV获得版权后，一定要尽力让韩国《星际1》联赛转型为《星际2》联赛，让《星际1》职业选手过渡到《星际2》。基于这点，或许能解释暴雪为什么会在与KeSPA的保密协议里针对《星际1》联赛提出一堆无厘头条约，也能解释GomTV与KeSPA协商时为什么要给《星际1》版权费开出天价，甚至主张取消SPL。
因为暴雪从来就没在意过《星际1》的版权问题，他只想要它死。
《星际1》与《星际2》的对立，说到底还是KeSPA与暴雪对立。暴雪想借版权为由，取缔《星际1》联赛，再利用《星际2》独占韩国电竞市场。而KeSPA死保《星际1》联赛，抵触《星际2》是因为他明白暴雪主导比赛后，自己就真成打工人了。
2011年5月，在拉扯了近4年后，这场目的性极强的版权大战最终以一份新的保密协议划上句号。一方面是MOBA游戏的兴起让RTS的相关利益人明白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上路；另一方面，暴雪在电竞方面的经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而马仔GomTV又不能当其重任，所以《星际2》要想复刻《星际1》的荣光就必须得到KeSPA的支持。总之，从一地鸡毛里建立起新的秩序是一个双赢的局面——暴雪打入了韩国电竞市场，KeSPA能继续办比赛。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帝国余晖
《星际2》电竞相较于前作的表现，若用动漫作品来形容的话，不能说是《高达创形者Re:RISE》，只能说是《兽娘动物园2》。用共情一点的话说就是：翻车了。这倒不是说游戏本体素质差，而是各方势力实在太过争气，谁都想为《星际2》躺板板出一份力。
在韩国，本来暴雪与KeSPA闹得这一出就已经让《星际2》电竞半截入土了，《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发售那年还碰上了“只有一个本座，那就是马本座”的IPXZerg选手《星际1》假赛，这下差点把整个《星际》电竞送走。也许是嫌热闹不够大，凭什么你1有假赛我2不能有。于是在2016年发生了“Maru打得好，Life就是鸡”的Life选手《星际2》假赛事件。梅开二度后，KeSPA宣布旗下多支《星际2》战队解散，由于战队不足，OGN不得已停办了已走过14个年头的SPL。在最后时刻，KeSPA选择背刺暴雪，还了当年一箭之仇。至此，韩国《星际》电竞名存实亡。

韩国《星际2》这么惨，但不能代表说全球《星际2》也这么惨吧。确实，与其他地区《星际2》的情况相比，韩国都能算小康了。
首先是中国，在本就晚一年发售的情况下，暴雪与其中国代理网易做了件绝事——《星际争霸II：自由之翼》采用月卡收费。加上暴雪为了打击盗版（回收比赛权）做出了取消局域网，所有对战必须在战网上进行的天才决定。使中国《星际2》从一开始就带着股“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为了给中国市场挽尊，暴雪破天荒地取消了2012年的BlizzCon，将其全部预算投入到了在上海举办的战网世界锦标赛BWC中。如何形容这次比赛呢？大概就是：效果很好，但下次别再办了。见大势已去的暴雪果断开run，于2014年将暴雪游戏中国区运营权交给了网易。
接着是欧美，在放弃BWC后，暴雪于2013年宣布举办《星际2》世界锦标赛WCS，总决赛将在BlizzCon上举行。然后经典的一幕来了，2013年WCS总决赛共计16个席位被韩国选手占了15个。这个现象背后是在KeSPA成熟的职业电竞体系加持下，韩国选手表现出了极强的竞争力。所以他们非常热衷于在非韩赛区的比赛里进行团建活动，这导致本土选手只能被迫摆烂，严重影响了非韩赛区的发展。
暴雪不得已采取了锁区政策，将WCS分为韩国赛区与非韩赛区。直到2018年芬兰仔Serral在WCS上夺冠，人们才反应过来原来韩国统治《星际》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2017年8月14日，《星际争霸：母巢之战》高清重制版正式发售，曾经不可一世的暴雪终究还是走上了炒冷饭这条不归路，还是不加料的那种。此后暴雪表现出一副“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嘴脸，不禁让人觉得停止《星际2》的更新也许是件好事（孙哥：都是好事），至少暴雪在2020年将三年赛事举办权转交给了ESL与DreamHack。
《星际》到底死了吗？死了，但没有完全死，更像是处于一种生与死的叠加态。当站在宏观角度观测它时，会发现圈子里一片其乐融融，大小比赛多到令人发指，但切换到微观视角就会发现缺少新鲜血液流入的它早已是风中残烛。说到底这只是一群旧时代残党的狂欢罢了。
从最开始百家争鸣的“无厂商电竞”，到后来暴雪奉行拿来主义强行入场的“厂商电竞”，再到如今暴雪放弃《星际》回到原点。这似乎是个轮回，前提是《星际》能遇见它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