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半死的牧神杜牧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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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几期文中，我们曾提到，牧民之神杜牧兹是被任性女性伊南娜当作替身交给冥界判官伽拉魔鬼，才被被拉下冥界身亡的（为了大地的季节轮回，我们需要杀死多少个美少年？、传说中莎乐美的“七重纱舞”为何要脱去七层服饰？）不过在另一个版本中，杜牧兹的死另有缘故，他是做了一个预示自己死去的噩梦后，被伽拉魔鬼追杀身亡的。这个神话是这样的：
牧神杜牧兹一连几天都做着同样的恶梦，梦到自己被冥界吞噬。他坐卧不宁，预感自己死期将近，他眼里含满泪水，在熟悉的平原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郁积在心头的忧愁无法排解，心爱的牧笛挂在他脖子上，他无心吹奏，他面对狂野呼喊，呼唤他喜爱的牧群为他哀悼：
“成群的牛羊啊，可爱的羊羔啊，为我哀号吧！涓涓的溪流啊，呱呱的青蛙啊，为我哭泣吧！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那只剩几张面饼的母亲，谁来安抚我孤苦无依的姐姐呢！原野啊，鸟兽啊，为我哭泣吧，就像我的母亲一样为我哭泣吧，就像我的姐姐一样为我哭泣吧！”

不祥的预感始终笼罩他，他心中沉甸甸的，他强打精神想要保持清醒，但黑暗浓稠的睡意还是将他征服，他做了个可怕的梦：无数萤火虫围着他上下纷飞，一点一点晶莹碧绿的萤火在朦胧中不住游移，映衬着他的皮肤也好象在流动，仿佛他的灵魂要流出他的身体。萤火虫越长越大，眼看要长到鹰隼大小，忽然散裂消失。随后他梦到一片芦苇荡，一根芦苇向他低头垂倒，另有两根并排直立的芦苇，其中一根突然苇杆折断。然后场景又切换到阴郁幽深的屋内，他的圣火被冷水浇灭，他的瓦锅被抽空支架摔碎。最后场景变成了他姐姐家的羊圈，他神圣的牧羊鞭不翼而飞，一群凶神恶煞的夜枭冲进羊舍，踢翻他的羊奶桶，扯下他挂在墙上的水囊，还有几只鹰隼俯冲下来抓走羊羔，惊得羊圈里的羊咩咩直叫。他心惊肉跳地躲在羊舍角落发抖，最后被夜枭和老鹰抓住拖走了。
杜牧兹再也无法忍受，找到他擅长解梦的姐姐吉什亭安娜(Geshtinanna)讲述他的梦，吉什亭安娜惊恐地告诉他，那个是最为不吉的梦，“它预告了你的死亡！”她告诉弟弟，那些不吉利的萤火虫，还有鹰隼和夜枭，都代表冥界魔鬼开始进攻，两根并排直立的芦苇好比姐弟二人，一根突然折断，说明他们中有一人即将遭到不测，而向他垂倒的芦苇就是他们的母亲，她因为孩子的不幸而哀嚎恸哭。
吉什亭安娜又补充说，那些被叫做伽拉魔鬼的冥界判官是一群可怖的幽影，他们既不会碰清水和面包，也不会碰啤酒和烤肉，他们既不懂得接受男女的爱抚，也不懂得人间的天伦之乐。他们是一群难以对付的鬼魅，要特别小心他们的搜捕。
于是杜牧兹听从姐姐的劝告躲避起来。他祈求姐姐去高台上瞭望，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通知他：“我将藏身芳草之中，躲在沟渠之下，你务必保守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在哪里。”他还嘱咐姐姐：“撕开你的衣襟，乱抓你的头发，乱锤你的胸膛，把你身上的饰物都扯下来，把地上的尘土撒到你头上，装出悲痛万分的模样，让伽拉魔鬼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吉什亭安娜照做了，发誓永远不会向魔鬼出卖弟弟的消息。
伽拉魔鬼们很快从阴森的地下世界冲到人间，找到吉什亭安娜，许诺给她一整片良田，见她不松口，他们进一步加码，说还会附赠一条充满甘甜淡水的大河，以及配套的河坝和水渠，让麦浪滚滚，年年丰产。但吉什亭安娜意志坚定，坚决不受他们贿赂。伽拉魔鬼们放弃了，叹气道：“太阳底下有谁见过姐姐出卖弟弟的事？”于是他们改变了策略，去找杜牧兹的一个朋友打探他的消息，这个朋友很快就说出几个杜牧兹的可能藏身地，伽拉魔鬼们飞快地找到了他。
绝望中的杜牧兹伸手向天，祈求大舅子太阳神乌图把他变成一只羚羊，帮他逃脱。乌图答应了他的祈求，杜牧兹连蹦带跳地逃走了，但伽拉魔鬼们很快追了上来。于是杜牧兹再次请乌图出手相助，帮他送到他信赖的一个老妇人贝利利家里。贝利利拿出一个水囊和一些面包，让杜牧兹先吃点东西，因为他已经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但还没等他吃完，伽拉魔鬼冲进她家，想再次抓住杜牧兹。贝利利想把杜牧兹藏起来，但她无法掩饰家里来了客人的迹象，很快就被伽拉魔鬼们发现了杜牧兹的踪迹。于是杜牧兹只好再次祈求乌图帮他躲进姐姐家的羊圈。

吉什亭安娜看到弟弟过来，马上开始大声哀哭，撕扯自己的衣襟，乱抓自己的头发，敲打自己的胸膛，帮身上的饰物都扯了下来，从地上抓起沙土撒到头上，以欺骗伽拉魔鬼们。但狡猾的伽拉魔鬼们还是从她的举止中发现了有什么不对，怀疑她藏起了自己的弟弟，就到处乱搜，最后冲进了羊舍。第一个伽拉魔鬼扯下了牧羊鞭，第二个踢翻了他的羊奶桶，第三个扯下了他挂在墙上的水囊，浇灭了正在煮羊奶的火炉，第四个把架着瓦锅的支架踢翻，瓦锅摔得粉碎，第五个在羊群中搜寻，惊得羊咩咩叫，其余的魔鬼向杜牧兹扑来，杀死了他。这一切就跟他梦到的一模一样。
吉什亭安娜为杜牧兹的死哀悼，她哭喊着她唯一的弟弟不能就这样死去，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吉什亭安娜自愿代替杜牧兹死去，于是冥界女王同意他俩平均在人间的时间。每年秋天，杜牧兹都会死去，然后第二年春天他会接受生命之水清洗，施以涂油礼，从冥界返回大地，引起牲畜的繁殖，这时吉什亭安娜会替代他在冥界度过半年，直到秋天再度来临。
有关神在秋天死亡，第二年春天复活在两河流域的信念和祭祀仪式中根植很深，另一个这样的神是达木(Damu)，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孩子”。他是女神杜图尔(Duttur)的儿子，也是乌尔以东的南方果园密布的吉尔苏(Girsu)城的保护神；他的父亲可能是智慧水神恩启。这个达木是个植物神，尤其是庇佑春季草树茎秆中汁液流动的神祇。秋天，当达木躺在他的圣树雪松下消失时，信徒们就会开始哀悼和寻找他。当春季达木再次出现时，她们的搜索才告一段落。
后来，对达木的崇拜后来与有类似仪式的杜牧兹崇拜融合在一起。有一首颂诗是以伊南娜对丈夫杜牧兹的哀悼开始的：
牧羊人，杜牧兹神，伊南娜的新郎，

阿拉里神，牧羊山的神啊，

我的柽柳，从不汲取果园的水，

它的树冠在沙漠中没有叶子。
神母杜图尔准备了一顿饭，酿了啤酒，呼唤年轻的神回来吃饭（似乎当时啤酒被认为有让神起死回生的神奇效果）。杜牧兹/达木为此痛哭，因为他已经死去，变成了鬼魂，无法对母亲的呼唤做出回应。神母来到儿子被杀害的地方，发现地上有一些儿子的血迹（或是象征他血迹的一些植物），有什么人鼓励她把那些血迹挖出来，切成小丁，用来酿造啤酒，从而使他的儿子感到快乐和温暖。杜牧兹/达木长吁短叹，抱怨命运的不公，因为他从未有过仇敌却惨遭横死。
在女神哀悼并准备下降到冥府寻找儿子的时候，她死去的儿子不停地插话，试图劝阻母亲跟着他，还提醒母亲既不能喝冥河的水，也不能吃冥界的食物，不然她也会被留在地下世界回不来，但显然母亲听不到他的声音。女神向着死亡国度的入口玛舒山脚下进发，太阳每天晚上都会隐藏在山中的大门进入冥界。日落时分，她准备踏入冥界，一边为她死去的儿子哀歌：
如果需要，孩子，让我与你同行，走上那不曾有人归来的路，

啊，孩子，我的达木！

我走啊走啊，走向山中。

白昼就要结束，白昼就要结束，走向山中，这里依然明亮。

但杜牧兹/达木的鬼魂就像风一样飘忽，她怎样才能追上她呢？杜牧兹/达木又是一阵哭喊，说她就不该跟着他。他在路上与其他鬼魂相遇，死去的神希望有谁能帮他给母亲捎个信，但那些都只是没有躯体的幽影，谁都无能为力。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只知道姐姐也加入了去地下世界寻找亲人的行列。在有些诗段里，哀悼杜牧兹/达木的人既是他的姐姐，又是他的母亲。杜牧兹/达木似乎在哀悼再也不能回到人间，可能会引发水源断绝，颗粒无收等可怕后果。
但最后杜牧兹/达木还是被成功复活了，他的母亲高兴地说，她的孩子会从灌木中、从草地上、从柽柳树中，从江河涨起的波涛中归来，使果蔬生长、森林茂密、河沼复苏、动物繁衍，给人类带来丰产和富饶。
大地的面貌每年都经历巨大变化，春去秋来，草木荣枯，其壮观自古以来就在人们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引起人们的思考：如此巨大奇妙变化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人们相信，植物生长和衰朽，生物的诞生与死亡，是有神性的东西，是神与女神力量消长的影响。在季节轮回的背后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编出了永恒不变的死亡和重生的传说，围绕着出生、死亡和再生的周期循环，让神与女神也按人类的方式生、死、婚嫁、繁育，解释着世界的春兴冬荒，通过巫术和献祭仪式维系人类与季节的稳定，使倾斜的地轴蒙上了人们全部的秘密情结。 
对杜牧兹/达木的崇拜被亚述人和巴比伦人承袭了下来，这位不幸的神祇被称作塔穆兹(Tammuz)，信徒们尊称他为“阿多恩(Adon)”，即“我的主”或“我的统治者”的意思。他的身世和死法也增加更多说法，诸如他是在一棵没药树或别的什么树中诞生的，他是被一头野猪撞到要害而死的，他被獠牙撕裂伤口像石榴一样鲜红，他的鲜血滴落在地，不久地上长出一种颜色如血的鲜花，据说风把它吹开后，立即又把它的花瓣吹落，这就是秋牡丹，也叫做风之花。
伊什塔尔也在这个神话中有出场。她为了追回死去的爱人前往地府进行救援。传说女神从上天下到地狱时，每降下一重天、进一重门，便脱去一层纱巾，依次渐渐失去她的神性。接着，在冥后严厉的盯视下，伊什塔尔也走向死亡之路。自从失去爱神后，万物衰谢，濒临灭绝。迫于主神的压力，冥后才使伊什塔尔苏醒，并赠与她生命之水。伊什塔尔将生命之水洒遍恋人身上。这个故事是这样结束的：“愿寂静都将苏醒，共赏这新生的香气。”
这些神话还指明了塔穆兹的葬礼和复活仪式应该如何进行。每年仲夏以塔穆兹命名的月份都会举行祭奠他的节会，主要由妇女嚎啕大哭，哀悼这位神的死亡。塔穆兹的姐姐为他的死唱了哀歌，宣称过了半年，待塔穆兹从地下世界回来之后将举行复活仪式。年轻的神祇会被净水沐浴，香膏抹体，穿上红色的衣服，他应当吹起长笛，神妓应当引起他的欲望，为大地带来春天的新生。

对塔穆兹的崇拜仪式先是在两河流域，后又在腓尼基、迦南等地流传得很广。据英国学者弗雷泽说，大约在公元前7世纪，塔穆兹的神话被引入了希腊，在传播过程中希腊人误解了阿多恩这个称号，把它变成了塔穆兹的名字，并以希腊语的拼写称呼他，于是就产生了阿多尼斯(Adonis)这个红颜薄命的美少年。
据说，阿多尼斯是从一棵没药树里生出来的，他的母亲是一位叫做密耳拉（Myrrha）的塞浦路斯公主，既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姐姐。因为阿芙洛蒂忒的诅咒，密耳拉与父亲辛尼拉斯乱伦。辛尼拉斯发现女儿怀孕后，便持剑追杀密耳娜，阿芙洛蒂忒此时已经后悔对少女的诅咒，便把密耳娜变成了一棵没药树。十月怀胎后树皮破裂，一个可爱的婴儿出世，后来长成了一名美貌得令人惊叹的美少年。

众神都来抢夺阿多尼斯，最后阿芙洛蒂忒和冥后珀耳塞福涅将其据为己有。但阿多尼斯较喜欢阿芙洛蒂忒，嫉妒的珀耳塞福涅便将两人的恋情告诉阿芙洛蒂忒的首席情人阿瑞斯。妒火中烧的阿瑞斯放出一只野猪将打猎的阿多尼斯杀死，他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山谷，不久地上长出了血红的秋牡丹。阿芙洛蒂特急忙跑去她受伤的爱人那里，不慎踩到一丛白玫瑰，残酷的花刺扎伤了她的脚，她神圣的血把白玫瑰染成永久的红色。后来在阿芙洛蒂忒的要求下，宙斯将阿多尼斯复活，从此每年他都会在山谷中死去并与珀耳塞福涅共处，但第二年春天他又会复活和阿芙洛蒂忒在一起。

因为爱与死亡两位女神的关系，阿多尼斯成为植物凋零和复苏的象征。阿多尼斯的崇拜者们相信，每一年阿多尼斯都在山谷中受伤死去，每一年自然本身的面容都被他神圣的鲜血染红一次，但是到第二年春天，他又会在山谷中复活。
从西亚到希腊都有庆祝阿多尼斯在四月复活的习俗，节庆期间人们往往会狂欢纵欲，用来促进大地丰产。每年仲夏都会举行祭奠阿多尼斯的丧葬节会，妇女们还会种植一种“阿多尼斯园圃”，指的是填满土的篮子或花盆，主要或完全由妇女在里面放上小麦、大麦、莴苣以及各种花卉，并照管八天。植物受了太阳热能的培育生长很快，但它们没有根，也很快地枯萎下去，八天终结时就把植物及阿多尼斯偶像一起拿出去，把植物和偶像都一起扔到海里或溪流里。据说，这样做能够促进植物生长和丰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