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投稿为小说《洄游》的第十一部分。全文已经写完,共五万五千字。现尝试分篇放出。
大约五小时后,我终于走到了那道铁丝网附近。此时我已经感到筋疲力尽,这种状态不由得再次让我想起五年前我刚来到这里时的感觉。
好吧,但现在不一样。我摸了摸口袋,五枚银币,一枚都不少。沉甸甸的。我又按了按胸口——在工作服下方的一个暗袋里,我保存着那张美丽的卡片。
既然售货机说过它不愿意再当售货机,那么我就把这些东西都还给他。我一边整理破破烂烂的衣服,一边捋清思路。除此之外……
我停下脚步。铁丝网上已经被人破出足够一辆货车开入的破口。被绞下来的部分像枯枝一样堆在稍远处。一直延伸到另一侧的车辙很是令我感到熟悉:那是环卫局作业车的轮胎印。车辙在下一栋建筑物附近右拐,那是芯片厂废墟和售货机所在的方向。
我穿过那个破口,贴着建筑另一侧的阴影慢慢挪动。大约挪了十多分钟,我听到有人在大声交谈。
这几个声音中,我只听出了那个小个子尖细的嗓门。除此之外的声音我无法辨认,但应该都是一组的那些混混。
“这还带电呢。”一个沙哑的声音扯着喉咙喊了一句,“原来摆的不知道什么机器被端走了。线是新割的,下面肯定有点什么。”
这个提议显然也得到了另一个人的认可。“说不定下面有什么好东西,还在运转的能源装置之类的。”
我心里一紧。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售货机原来放置的位置发现了我用防水胶带缠起来的缆线头。如果把这里炸开,机房会不会受影响?我心里突然慌乱起来,德洛丽丝记忆的最后一幕又浮现在我眼前。炸开的白光或许就是那种强干扰弹在抹去人工脑运作功能时,人工智能和融合体会看到的效果。那么售货机的主机呢?说到底,就算埋在地下,那台主机在遭受攻击后还能工作吗?
“呃……我不太确定。”一个细软的声音传来,他听上去很犹豫。“咱们可以花点时间凿开这里……如果动静太大,巡逻队不会来吗?我们现在正在禁区里……”
“他那是自找的。核废料算是特级违禁品,他还在非工作时间偷偷下去捞。不枪毙他枪毙谁啊?”
“人还在池子里,根本没上来。”那个沙哑的声音说话总是特别用力,“这以后谁敢下去啊。”
他们的声音像针一样一根根插进我心里。我眼前甚至浮现出耗子死前的场景:在漆黑的水池里听到巡逻队的声音,看到手电光从水池上方照下来切开黑暗。往下是辐射,往上是监狱。于是停在中间,氧气逐渐消耗殆尽。我想不出耗子带着什么表情选择了监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料到迎接自己的是一发子弹。
他们大笑起来。我听到有人说出了那个名字。那张叫嚣着要把我推下去,却指示耗子动手的圆脸浮现在我眼前。我向着空中用力挥一拳,把它从我脑海中赶出去。
一阵哄笑后,他们快乐的情绪稍稍冷却下来。“老头也快了。”啐了口痰的那人意味深长地说。“就这两天了,等着吧。”
“到底是老东西,还是精明的。看出来不对直接把那耗子卖了。”
“再聪明点就好了。再聪明点也不至于真中了咱组长的试探。”
“确实很愚蠢!”小个子又尖叫起来,“因为愚蠢,所以中招了!”
“喂,我说——“一个我有点印象的声音响了起来——是那天巨岩旁脸上带青春痘的年轻人”聊完没有啊?还不走呢?“
“正说要把这炸开看看呢。“那个沙哑的声音应了他一句。”车上有吗,炸药?“
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车子的引擎发动。我看到那辆作业车从铁丝网破口中呼啸而出,渐行渐远。在一片寂静中,我闭上双眼,深深吸气,将肺涨到不能再满,擦掉留下的一滴眼泪,睁开眼站起来。
凭借记忆很容易找到那扇通道尽头的门。与记忆中不同,伪装墙面的全息装置已经出了故障,黑框以极慢的频率闪烁着。但我并不担心——半路途经的小型反应堆还亮着“运作中“的指示灯,这使我确信这个工厂的能源供应仍未被切断。
我站在门前。门并没有自动打开。于是我掏出放在前胸口袋里的卡片,试探性地贴在门上一个方形区域内。
空气中有一股类似臭氧的味道。主机的显示灯作为黑暗中唯一的标志物发着微弱的亮光。我不需要适应黑暗。德洛丽丝的记忆让我十分清楚,我该往哪个方向踏出几步。我清楚自己该如何抬手,如何插进那张塑料卡,如何反向启动那台将记忆芯片铸成银币模样的机器。五枚散发着微弱光辉的银币被我逐一按入卡槽中。关上暗格,我启动开关。
机器运作时发出的声音很小,我听不出究竟作业究竟进行到了哪个阶段。德洛丽丝的记忆在我脑子里翻滚。那些记忆让我感到安全,仿佛我终于找回了失落已久的,与自己极为亲密的东西。一种可能性在我脑中浮现出来。
黑暗中时间显得无比漫长。等到那台机器终于发出提示音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世纪。
“稍等片刻……”一阵幽怨的电子音从主机上方的小孔中传来,“老天……”
它最终开口的时候听上去很沮丧:“呃,我想说,我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刻薄的。”
“我是说之前你投入银币后,我部分被激活的时候……真是不好意思,如果你现在摔倒在我面前,我肯定不会笑你愚蠢。”
“我大概会作出你摔倒时的受力分析,并试图证明你的运动能力缺陷,嘿嘿!”
我揍了主机机箱一拳,它对此很是不满。“我说,你可是把我的整个身体都拿去拆掉了?我那时候还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开口想说“我也以为我真把你给破坏掉了”,但这句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下去。
“你那时不知道自己的主机在地下?”我想起自己曾将所有银币投进售货机。“所以关于‘某人有回到地下的办法’也是瞎扯的吧?”
“我的读取功能似乎被破坏了。”它听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我只读到了一些片段。我隐约觉得我曾经是一种更广阔的系统,有过一个很重要的人。”
“啊,是的,德洛!”它的声音温和起来,“你找到她了?她在哪里?”
我仔细思考怎么和PX018阐述德洛丽丝的存在形态——这很困难。毕竟,连我自己都不完全确定这个假设……
“她不再以你熟悉的形式存在了。”我最终决定这样告诉它,“我确实遇到了她,但那只是保留她部分记忆的载体……而我又想起了一些熟悉的东西,那是我离开地下时从一个游荡的意识体里接收的。”
德洛丽丝的记忆指引我找到了那个连接口。PX018的意识体形态与我所知的其他意识体形态很是不同——他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核心,而是以网状形式出现。每个节点与节点之间的连线共同组成了PX018的意识体。
我将洞穴里残骸为我解释的一切与导入的所有记忆在这张网前依次展开。我毫无保留地展示了我所认知到的现在的“原型计划”:地下的肿瘤如何繁衍了一批用于维护它的特别人类——接入者,又是如何用这些人类来充当诱饵,使近至内地远至海滨的所有人类都对进入地下趋之若鹜。我阐释了我的出逃,我和那个游离意识体的相遇,我概述了五年来我的生活……整体的展示比口头解释效率高很多。没过多久,PX018就可以与我进行信息水位完全拉平的对话了。
“所以‘原型计划’不仅失败了,而且几乎走向它的反面。”它总结道,“意识之海中的集体意识球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存,创造了你们来对其进行日常维护。”
“它似乎也有生物本能。虽然这么说感觉很奇怪,但集体意识的生长应当是依靠接收新的人类意识进行的。”
“又或许,它只是一段程序的统合。由于最开始架设这个世界时‘接纳并维持人类生存’这个规则的能力太强大,才会导致即使意识之海的运作已经崩溃,它还能运转至今。”
“我比较担心内地的人。”PX018重新开口,“他们离意识体更近。从你的记忆来看,几乎每天都受到意识体的影响。或许有一天等到那团光亮的影响变强,它会直接从植入式设备中控制人类的思维——或许它现在还受到德洛丽丝留下的规则的束缚,‘坚持人类的主体性’,还在通过你们来影响地上人……”
“我感觉……这种模式是不能持久的。意识团就像一个黑洞。世界的运作几乎完全围绕它展开。要么它把全世界都吸收进去,要么它突然崩溃,让世界重新回到欠缺目标的混乱中去。”
“有什么解决方案?”它听上去倒是真心实意地在向我发问。
“没有。”我感到有些惊奇,“但我有一个想法。你之前说你不做售货机了对吧?”
“是的。请只用PX018来称呼我。毕竟我是军用调配系统。”
“我要回到那个网络中去。”我学着德洛丽丝的样子,把手指按在指示灯上,“那个游离的‘巡查者’究竟是什么?我要搞清楚。能不能把粘连的意识反向拆开?我要去试试。还有,接入者不该被制造出来作为工具,我要停止这种行为。”
“都是很好的想法。”PX018语气谦和,“只是你知道,单凭你还是没法去对抗系统的。”它顿了一下,“我也得回去才行。”
“请不要再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它不乐意起来,“再说,有没有我很不一样。”
“好吧,PX018。”我为PX018播放了刚刚听到的对话,“我们现在就得想办法离开。明天,这群疯子就直接把挡住他们的东西都炸开……”
尽管我确定了目的地,也想好了回去的途径,但我还没想过怎么把这么一台主机搬出去。
“还请你捎我一段路。”PX018的声音变尖细了,“那台机器可以将我的所有数据和意识都导出来,把他们带回去。”
我松了口气,这就轻松多了。“记住,等你接触到系统时,先将银色芯片中的数据打包导入,再导入金色芯片。”它听上去很严肃,“毕竟我已经离开系统很多年了,无法保证自我意识不被系统排斥然后消灭。”
“确切来说是25年。”德洛丽丝记忆中的银币在我眼前闪现。“你是说……全部导出后会有金色芯片?而那包含你的自我意识?”
“对。”PX018听上去有些紧张,“如果它被破坏,那我应该也会成为‘残骸’的状态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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