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数通往星空深处的大门打开,人类派出大批开拓者,要么失联,要么发回意义不明的文字。有人说,星门背后有着吞噬思想的外星怪兽,利用人类的好奇布下诱饵。先驱者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昼温把她擅长的语言学和脑科学拓展到了宇宙开发时代,探讨人类和遥远殖民地之间的语言文化隔阂……
昼温,科幻作家。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和《猫群算法》分别获得2018年、2021年的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沉默的音节》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现代中华SF杰作选》,并于2021年获得日本星云奖提名。多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出版个人选集《偷走人生的少女》。
远距离联想理论的创始人认为,创造性思想就是重新组合联想得来的元素。“新结合的元素相互之间联想的距离越远,这个思维的过程或问题的解决就更有创造力”。于是他发明了远距离联想测试:给被试三个词,让被试想出与前三个词都有联系的一个词。
英文试题举例:same,tennis,head,?
“这烤肉味儿香吧?人肉烤起来也是一个味儿,”三里屯太古里的韩国烤肉店,丁小兮突然说,“我们做手术不是都爱用电刀吗?电刀切开组织的时候能顺便止血,就是烟实在太大。你说我吸了他们的人肉粒子,他们就会有一部分永远留在我的身体里吧!”
坐在她对面的展信颜一下子没了胃口,烤肉的香气开始令她作呕。虽然她早就知道,丁小兮说的话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初中时,小兮的想法就常常与众不同。语文的阅读理解题经常只得一两分,也没少因此受到同学的排挤,落下个“疯小兮”的名号。信颜有点疑惑,她是怎么熬过痛苦的医学生时期的?
不过,小兮这次竟然发觉了自己的失言。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信颜,一放松又跑偏了。这么多年没见,突然叫你出来……其实……”
“你是不是想过口岸。”信颜从一开始就该猜到的。自从加入星联局以来,这不是信颜参加的第一次饭局。人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想通过那几万个星门成为人类第一批星际殖民者,把前半生永远抛却身后。只是她没想到小兮也……
“渠道是开放的,”展信颜开始背公关词,“网上填写申请表——”
“我早就做了!我是挂在了星联局的出关体检上,”小兮急切地说,“我在医院工作这么多年,职工体检指标从来都是合格的,为了这次体检,我提前几个月泡健身房。你看!”她把毛衣袖子撸到肩膀,手肘砰得一声砸在桌面上,绷起肱二头肌给信颜看。
信颜扶稳差点儿翻倒的大麦茶杯,示意她赶紧把衣服穿好。“对不起,我不能透露体检标准。”
“出关有什么好?”信颜压底声音,“天赐星门都是单向的,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外面可没有地球舒服,只是将将能让人活下来的程度。咱在这里还能吃热气腾腾的五花肉,到那里饿死、冻死都是家常便饭。你可别被那些宣传片给骗了。更关键的是——”信颜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起身坐到丁小兮那边的卡座上,轻声对她耳语。
“内部消息,一年前陆续通过星门的开拓者团队,最近失联率急剧上升。天赐中心分析过他们最后传送回来的信件,据说都是主动中断联系。从那之后,星联局选拔开拓员的体检就越来越严,你没法混过去的。”
丁小兮盯着已经焦黑冒烟的烤肉,一时没有说话。展信颜轻轻抚摸她的后背。
不知何时,窗外开始下起小雪,地上还没有一点痕迹。星星通过星门相连,可是勇敢的开拓者们一个个却像这薄薄的落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信颜,”小兮舔了舔嘴唇,“我还是要去。我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受到同一种外部刺激时,不同的人大脑神经元会形成千差万别的聚合模式,就像同一块石头每次投入湖水中,却激发起不同的涟漪。对于可见光频段中的同一个频率,有的人想起嫣红的百合心情舒爽,有的人则失声痛哭,只因重见了爱人归西前眼角一颗鲜红的泪滴。
深夜的北京,雪更大了。位于三里屯的这座崭新的星联所大厦像剑一样指向星空,随时都有几层灯火通明,成为北京永远不会暗淡的新地标,不断把选中的人类送上目光无法企及的宇宙深空。
口岸资料审核部门不加班,信颜带丁小兮进来时,一个人都没有。
“我搜一下……北京大学零号医院……普外科……啊,找到你了。”
密密麻麻的体检表格划到最下面,“神经元聚合模式”一栏写了个鲜红的A-,然后就是“不合格”的印章。
“神经元聚合模式是一个系谱,B是基本合格,也就是正常的意思。A和C分属两个极端,都不算合格。”
“走出地球,是一件大事,人选,从来都是重中之重。即使可以通过测试衡量抗压能力、一般性格、学习能力、身体素质等指标,但人心隔肚皮,在极端情况下的责任感和道德感无从得知。为了防止再出现因为想回地球而自私破坏空间站的事故,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直接测量候选人大脑的意识模式。”信颜打开另一个页面,给小兮看几个大鼠大脑切片的电压敏感染料成像,“你要知道,大脑并非分区工作,而是依靠不断明灭、跨越整个颅骨内部的神经元聚合。”
信颜叹口气,“小兮,你体检时是不是做过一个远距离联想测试?”
“好像是,有一张卷子,上面有几组单字,让我想个新字,能跟那些字都组成词语……”
信颜点点头。“这就是测试之一。简单说,测试你大脑的稳定性。测试结果是一个范围,从A--到C++,而选拔标准,就是神经元聚合模式最稳定的这部分,也就是中间的B级。”
“这种人怎么样?”小兮脸上露出了小时候被老师批评时不服的表情。
“理论上,这样的人很难崩溃,同时有足够的责任心和社会化程度,容易合作。”
“C级我们叫石人,大脑容易产生块状的大神经元聚合,外在表现就是创造力差、顽固,抑郁患者、思维僵化的老人甚至会到C++级别;A级叫羽人,神经元聚合模式小而散,表现在联想能力强,且只能处理当前受到的刺激,无法进行长远的规划。极端就是A-、A--……”信颜猛地想起小兮的评分,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多在儿童、精神病患者和一些精神类药物吸食者中间产生。
“只能说你的大脑比较活跃……创造力和精神稳定程度一向成反比,”信颜调出了小兮的详细资料。大脑的三维模型中,激活的神经元就像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反复绽放。“太小了,太活了。他们会觉得你……不可控。”
“那……我该怎么办?”小兮盯着屏幕,她浅色的眼珠里映着那些烟花,好像大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
19世纪初,法国解剖学家加尔和施普茨海姆认为,头盖骨的外部结构可以推断一个人的心理功能和特性,这就是颅相学。
丁小兮启程的日子快到了。开拓团准备的地方在星联所大厦的另一层,信颜再没见过她一面。
小兮以为信颜帮了她,其实是她帮了信颜。从那个氤氲着韩国烤肉香气的刺激夜晚开始,展信颜的世界一下子轻松了太多。
几万个星门,几万个触手可及、环境恶劣的殖民地,人类的梦想都没有如此狂野。信颜到星联所就职不久后就被要求做了体检,没想到自己竟然是极少数的合格者之一。
作为一个标准的B级常人,三个月之后,展信颜必须按照安排启程,去往距离地球三百光年外的一颗类地行星。
但她喜欢北京清透的晨曦,喜欢在郊区的小房子里侍弄摆满阳台的绿植,喜欢小咪半夜趴在身上睡觉,喜欢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喜欢一步一步走向规划好的前程,成为一个脑科学科研工作者,为人类文明开拓出针尖儿大小的进步。她离家最远的经历是去美国交流访学。未来也许可以去一趟火星。
体检出结果那天,她走出星联所大厦,深深呼出一口气,北京的冷空气立刻将它凝结成了一团转瞬即逝的白汽。最后三个月,好好享受一下这个星球吧。零星落雪,人影憧憧,地铁站的光温暖而喧嚣。
本已打定主意跟家人告别,可随着天赐计划开启满一周年,当年壮烈辞行的第一批开拓团却失联的失联、团灭的团灭。那些都还算是天赐星门外环境最为温和的类地行星。消息被封锁在星联所内部,人们加强了对开拓团成员的筛选,后来连神经元模式B-的人都会被打上体检不合格的标志。
到底是为什么呢?有人说在每个星门背后都有一个等着吞噬人类思想的外星怪兽守株待兔,利用人类对宇宙深空的好奇布下诱饵;也有人说这是一种诅咒,提醒人类不要离开地球这个伊甸园,就像没有准备好的海鱼不要贸然上岸。信颜不信这个,但天赐星门确实还有太多未知存在。
总而言之,信颜不想这么快丢掉自己的性命。神经元聚合模式复杂且独特,难以造假,但互换还是有可能的,只要知道另一个人完整的信息,还有指纹、瞳孔、基因特征……
丁小兮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扪心自问,信颜已经把所有已知的风险都告诉了小兮,这不能算一种欺骗。
完成互换、离开星联所大厦的那天夜晚,小兮笨拙地抱了一下信颜,眼泪和着绿色闪光眼影蹭在了她的白色羽绒服上,说她永远会记得她。
唉,就这样吧。也许小兮足够幸运,能够成为新星球、新文明的夏娃。而自己,只要继续拥有眼前稳定的人生,就足够了。信颜望向窗外,人群车流在小积木一般的建筑间穿梭,一群信鸽从空中飞过。白天看不见星星,更看不见天赐星门,只能看见……生活。
手机不合时宜地振动起来,信颜低头一看,是来自房东的一条短信:“租约解除,请在今天内搬走。”
信颜皱起眉头,她明明是个模范租客,已经在张伯伯这里整租了三年,房租水电都及时缴付,为什么……
“展信颜,”突然出现在工位上的李主任打断了她的思绪。40多岁的中年男人眉头紧锁。即使有了很高的行政职级,这位专精脑外科的医疗工作者还是喜欢穿白大褂上班。
羽人的大脑和没有发育完全的孩子类似,无法准确理解一些简单隐喻,倾向于从字面意思进行理解。当你告诉一个哭泣的孩子“木已成舟”,他可能会很奇怪,房间里并没有一条刚刚造好的船。
信颜觉得很奇怪,主任没有提起任何跟工作相关的事,只是让她“休息一段时间”,还给她提前发了一个月工资。应该不是调换资料的事被发现了,不然主任绝对不会这么温和。不管怎样,正好回家去处理一下租约的问题。
刚走进楼道,她就听到了一声猫叫。小咪从二楼的楼梯扶手上跳下来,精准地落在信颜的怀里,差点把她撞翻。“小坏蛋,你怎么跑出来了?”信颜抚摸着它背上的黄毛,继续往上走。是忘记关门了吗?
楼梯一拐,信颜看到自己家里所有的家具、行李都被扔了出来,几乎塞满了楼道。房东张伯伯刚好在门口出现,一手握着一盆绿箩。见到信颜,他直接朝她脚底下扔。好不容易淘来的花盆在水泥地上炸开,鲜绿的叶子混着泥土,根茎毕现。
“你这是干什么?合同还有一年半才到期呢!”信颜据理力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赶紧清走,别占地儿。”房东指着一片狼藉,转身回屋,狠狠关上了房门。
“喂,你说清楚,喂!”信颜冲上去敲门,还去敲了之前关系还不错的邻居的门,但没有一声回应。小咪被她抓疼了,又窜上了栏杆。
简单收拾出两个大箱子,信颜把其他东西都留给了楼下收垃圾的大爷。把小咪装起来,背上猫包,信颜坐在小区的石凳子上打车,准备去最近的旅馆对付几天。打车app上显示附近没有人排队,但是就是没有司机接单。她干脆把手机放进兜里,北京的寒风格外地冷。
这时,信颜看到一个双马尾女孩气鼓鼓地从楼道里出来,也拉了两个鼓鼓的大箱子,拉链都没拉好。女孩对着单元门破口大骂,然后把箱子重重摔在地上,自己坐在箱子上痛哭。
“喂,”信颜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你也是被房东赶出来的吗?”
女孩抬起头,泪水令刘海一缕一缕粘在脸上,彩妆糊成一片,抽泣得说不出话,只有两根马尾在脑后跳跃。
好不容易聊上几句,信颜突然心里一动。她似乎见过这个女孩,就在最近,是在哪里呢……
终于,信颜在路边拦住了一辆老出租,和还在打车的女孩道别。关上车门的时候,她一下子想起来,就在昨天,一份A-级资料,证件照上就是这个双马尾女孩。
石人的思维模式往往已经固化,难以接受新的思维,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理解信息。但是,如果石人遇见跟自己想法相近的观点,会立刻将其吸收,让思维更为坚固。
谁也不知道神经元聚合模式资料是如何从星联所泄漏出去的,泄漏名单有多长,泄漏范围有多大。一份黑红名单已经在纵横各个网络的推荐系统中流传已久,有人利用石人的特点施以诈骗,更多的人对羽人避之不及。
脑科学圈内曾有多个专家反对这项技术的过早应用,但是天赐来了,很多还在实验室阶段的技术都被征用。技术一经启用,就会出现相关数据;数据一朝成文,就会有泄露的风险。在那之后,社会大众自有一套方式对它进行解读和运用,从此一切便脱离了科研工作者的掌控。就像一旦人类窥视到核裂变技术,便再也无法阻止蘑菇云在地球上升起。
其实,信颜早就隐隐知道信息会泄漏。在她参加体检之前,主任曾经跟她要过一份在职员工和求职者的神经元聚合资料,据说是星联所人力资源部门的要求。后来几个月,星联所的薪资结构进行了一个大调整,有人升职,有人被辞退,而门口几个思维古板的保安则收到了数额不菲的红包,星联所内部一度引起不小的讨论。当时信颜并没有往这个地方深想。而现在,自己更换上丁小兮的A-级结果才几天,就立刻被软性辞退、暴力退租,甚至成为叫车软件、外卖软件和酒店订房软件的透明人。最后,只有一个青旅收留了她。老板似乎是个A级羽人,青旅最近住的旅客也都跟小兮气质相仿。信颜想了想,回去把双马尾女孩也接了过来。
只是,这里没有一个羽人知道自己为何被区别对待,信颜也缄口不言。
这几天,她无数次回到星联所大厦,但都被人力资源部门精心挑选出来、比石人还石人的保安团队拒之门外。
回到青旅,信颜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差点哭出声来。从出生到现在,信颜从没有这样孤独和绝望过。她一直是一个“标准”的孩子,在学校好好学习,在家里听父母的话。成绩好,各科老师偏爱;表现乖,亲戚都羡慕她家有这样一个女儿。一路平安走过中考、高考,大学还没毕业就保送到全国顶尖高校直接读博,钻研人类思维和意识的本源——大脑。天赐来临,她响应时代的召唤进入星联所做口岸的公务员,差点成为光荣的开拓者,不管怎么都该是一番风顺的人生,怎么就搞成了这样,一瞬间丢失了一切?
她忍不住怨恨丁小兮。小兮肯定也经历了这番遭遇,才铆足了劲儿要去其他星球。她后悔跟小兮互换资料,甚至后悔在初中时跟小兮搭话、成了“疯小兮”唯一的朋友。说不定小兮也丢了工作,毕竟她可是给人开刀的角色,谁会让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给自己做手术呢?
她想起19世纪的颅相学,通过头骨的凸起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神经元聚合可视化……人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观察大脑的活动,能得出一些统计学意义上的结论,筛选出能胜任特殊职业的人。但真的能由此断定一个人的一切吗?信颜知道,真正极端的情况还是很少的,不管是A-还是C+,无数被简单打上“不正常”标签的被试都已经在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许久,就像操刀外科手术几百台的丁小兮……虽然喜欢把人肉味儿跟烤肉味联系在一起,也从不耽误她治病救人啊。
信颜之前对此毫不在意,只是因为她常年安全地待在“正常”范围内,看不到阴暗角落里的一切,没有感受到无处不在的歧视。她确信,自己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是她知道,对人类本身的草率分类,从来没有什么美好的结局。从历史上来看,每一种分类的背后,都不同程度隐含着隔阂、分裂、排异、甚至血腥。因为那总意味着,人可以用一种标准去测量他人,这个标准往往即片面又主观,从而轻易得出简单却错误的结论。
但人类又总是不断发明新的测试、找到新的标准对同胞进行分类:性别,种族,肤色;地域,学校,职业;星座,BMTI,九型人格。排挤异类,团结同类,筛选下属,寻找佳缘。
历史不断重演,而她过去到底是怎样的勇气,认为自己在每一个测试中,都能永远拥有一个“正常”的标签?
在洗手间不远处的青旅通铺,几十个羽人正在轻吟浅唱,房间四壁都是色彩艳丽的涂鸦。散落在各处的低调社畜,聚在一起则激发出了艺术家特质。但信颜听不懂其中的妙处,也看不懂涂鸦上的符号,就像永远无法理解丁小兮的脑回路——用电刀做手术等于吸收人肉粒子,小兮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就像在初中时,面对被所有人欺负、孤立的疯小兮,虽然不理解她,但自己也没有转身离去。
人们都说,“想”不等于“做”,但是研究表明,即使是在头脑内想象琴音与琴键的对应,被试大脑皮层中负责管理手部肌肉的脑区都会扩大,这跟真的每天练琴两小时差不多。
还没到星联所门口,信颜发现整条街几乎都被堵住了。采访车辆,人群,还有维持秩序的警察。一旦有人在保安团队的护送下出来,各个媒体的记者便会蜂拥向前。信颜还看到了很多拿着自拍设备的自媒体。她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奋力向前挤,竟然在混乱中进入了星联所大厦。
由于没有门禁卡,信颜只能一层一层爬楼梯,足足爬了二十层。她想起自己之前经常在办公室欣赏高层风光,却从未想过自己有多幸运、其他人一点点爬上来有多难。到达目的地后,她在楼梯间歇了好一会儿才把气喘匀。
进入办公层,竟然一个人都没有。信颜正要庆幸,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她猛地抬起头,李主任再次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她面前。几日不见,主任明显憔悴了,下巴上长了不少胡茬,白大褂也脏了、皱了。他的手里抱着一个金色的文件夹。
“哦。”主任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把文件夹里的资料摊开研究,似乎也不想追究她是怎么进来的。
“主任,”信颜鼓起勇气,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此时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不管说了什么,都有斡旋的余地,“您当时停我的职,是不是因为我的神经元聚合模式评级是A-?”
“那么多参加过开拓员体检的人……他们的神经元聚合模式,是我们这边泄漏出去的吗?”
“评级、泄露,对你们确实不公平,”主任缓慢地说,“但这些事现在都不重要了。”
“那还有什么事重要?难道外面那些人,那些记者,不是为这个来的?”
主任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文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仿佛在办公椅里又缩了一尺。“你这几天是不是不看新闻?最近又有十几个殖民星球的开拓团失联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信颜觉得主任的眼睛有些红了。他又叹了口气,把手中一打A4纸打印的文件甩到信颜面前。“你说说,你说说,那些全军覆没的也就算了,这次至少有十四个殖民地又是主动断了联系。这是他们最后几次发回来的文件,最资深的语言学家都看不懂。还想找我看……有个屁用!”
信颜翻看那些文件,确实满篇都是她无法理解的符号。也许外星环境如此陌生,也许几千光年的距离确实无比遥远,但通过星门的人类,真的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形成新的思维模式,与故土的文化一刀两断吗?信颜读过一些人文社科的科普书籍,语言和文字可是最有生命力、也是对一个人影响最为深远的东西,殖民地怎么可能这么快产生新的语种和文字呢?
等等……信颜心里一动,这个现象,她好像还真见过……
“你说的那个,信息泄漏的事,想曝光就曝光吧,”主任把文件从她手里抽了回来,“虱子多了不怕痒,天赐计划都要破产了,屎盆子该怎么扣就怎么扣。只是你现在是A-级,你说的话,不置信。”
“我实际上是B级,都在开拓员名单里了,是丁……是我擅自跟另一个人换了神经元聚合资料。”信颜快速说出真相,手里汗津津的。
主任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似乎已经没力气跟她计较这些。“神经元聚合模式可视化仪就在楼上,你自己再测一测,把资料改过来吧。”
信颜点点头,抓起背包就往楼上跑。这可是她这几天求之不得的东西。只要刷掉记录,她还是一个B级的“正常人”,无论是回归科研生活、继续留在北京还是替其他被评级伤害的伙伴奔走发声,她将再一次拥有无数选择:整个快速运转的社会再次为她敞开大门,为所有人提供便利的系统重新将她视为服务的对象……
没有人给她做远距离联想测试,机器自动测量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她激动地守在报告打印机前,满心期待一个绿色的B。
可她等到的,却是另一个鲜红色的A。不是跟小兮一样极端的A-,但至少也是个A+。
安静的环境会增加食物的咸味,加热舌头可以凭空尝到甜味;银勺子会让酸奶吃起来更粘稠;同样用白勺子,粉酸奶要比白酸奶尝起来更酸。
信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二十几层楼梯的。她在神经元聚合测试间挣扎了五六个小时,反复测试、看结果。她甚至用高速摄像机给自己的大脑照了神经元聚合三维动态图像。作为一个脑科学科研工作者,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神经元聚合模式已经不再是稳定的B级。她将再也无法洗刷记录、重回正常社会,更别提什么改变社会。
走出星联所时,晚霞已尽,门口曾堵了一条街的记者和网红也尽数散去了。信颜不想坐地铁,只得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试图阻挡北京夜晚的寒风。这时她注意到,小兮那晚蹭在她肩头的绿色眼影还在,像一片绿色的羽毛。
回到青旅,女孩们难得没有唱歌,而是聚在一起看挂在墙上的电视。她们好像从来不会担心明天,更关注于此时此刻的情绪,这正是神经元聚合A级的特点。在这里混久了,信颜发现自己也逐渐情绪化了一些。
“颜颜,你回来了!”有人热情地招呼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新闻正在说你们星联所呢。”
信颜把羽绒服挂在门口的架子上,白色的领子蹭到了她们今天在墙上新涂的颜料,不过已经无所谓了。
“颜颜,你说,他们真的会停止往外星送人吗?嘟嘟?”
“说不好……你觉得的呢?”信颜没有力气说更多话了。
“我觉得太可惜了,绮。”另一个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人类其实很持,连太阳系都飞不出去。这回放着这么催的快捷通道不用,以后卡怎么办?其实本也去过应征,但是没有过选,要是有机会,真想去外星闯一闯!”
信颜在心里苦笑,没想到羽人中还有这种志向。可惜他们不知道,要不是参加星联所的体检,他们根本不会丢掉工作和房子,在青旅里受苦。
今天她已经太累了,独自走到角落,一头栽进自己的被褥里。
半梦半醒间,这几天的一切遭遇在脑海中盘旋,不合逻辑又难以疏解。丁小兮,星联所,羽绒服上绿色的印子;双马尾女孩,主任,工位,电脑;街道上吵吵嚷嚷的人群,太空中被星门连在一起的行星,青旅里无穷无尽的歌声……好像现实将一块巨大石头投进意识的海洋掀起滔天巨浪,要信颜一生中所拥有的所有脑细胞加在一起才能承受……
黏糊的双眼睁开一条缝,她意识到歌声并非来自梦境。电视关了,是羽人在轻吟浅唱。再一次,她没有听明白歌词,甚至不知道她们唱的是哪国语言。她只知道,上一首歌的唱词完全是那几个姑娘一起发明的。既然自己的评级已经掉到了A,恐怕以后也会跟她们一起唱这种没有人能听懂的歌曲……属于羽人的歌曲……
等等……短时间出现的新语言?熟悉的感觉一闪而过,被她敏锐地抓住了。
展信颜猛地坐起身:她必须再去一次星联所,越快越好。
在神经元间传递信息的递质有很多,多巴胺,组胺,去甲肾上腺素,乙酰胆碱……有时,一些神经递质不会立刻引发神经元的兴奋或抑制,但是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它们会放大或减小脑细胞对刺激作出的反应。
就像你年轻时邂逅一个人,你不知道她会对你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但当你遇到难以自解的困难,她却毫不犹豫伸出援手、将你拉出泥潭。
北京的深夜,展信颜向星联所跑去。她的大脑飞速旋转。
人们总认为自己如此特别、有着独一无二的主观意识,而大脑受到遗传、记忆、童年经历的影响,也确实有着千差万别的反应模式。但有两点不能遗忘:一,所有的反应模式都散落在从A--到C++的一条系谱上;二,全世界70多亿人口,任你千差万别,神经元聚合模式相似的人总是大量存在。
这是什么概念呢?也许两个人肤色不同,性别不同,成长文化不同,祖先在两个大陆,一个是肌肉男一个是娇小姐,可同样面对小混混的挑衅,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冲上去教训对方一顿。这就是皮囊下的思维一致。
当然,大部分人落在B-和B+两个属于“正常”的大区间,放在一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跟现代主流社会群体没有两样;但纯“B”级、“A-”级、“C+”级在系谱上都是极窄的极端区域,思维模式一致性又上升了一个数量级。在星联所的精挑细选下,这些散落在人群中思维模式相同的个体被迫相遇,一部分组成高精尖队伍穿过星门完成危险的星际殖民任务,另一部分被体系排挤,无奈在社会边缘处抱团取暖。
这是神经元聚合模式可视化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可怕的事情同时从两个群体中浮现——思维的超近亲繁殖。
这样一群本就相近、此时更是无时无刻趋同的人凑在一起,不久就会发现现有的语言是如此冗杂、低效,而彼此只要几个字、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相互知晓心意。
在与其他社会群体相对隔离的情况下,新的语言便以飞快的速度诞生。与此同时,这些新人类,再去与自己群体之外的头脑交流,必然产生痛苦与疲惫。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应对极端环境的挑战,那么团体内部同化的速度会加倍。而遥远的距离也会加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更何况无数光年外永远都回不去的家乡。信颜相信,这就是那些殖民地发来难解信件后逐渐主动与地球断联的原因。新的语言太舒适、太强大,他们的思维已经在异星环境中通过不断的超近亲繁殖同化成了全新的文明,甚至是物种。
近亲繁殖的灾难性后果,人尽皆知。而这次,也许就是人类文明历史上,第一次看到思维近亲繁殖的后果。
并非有未知的怪兽守在星门另一端吞噬人类的思想,而是人类自身的傲慢在断送物种飞向宇宙的行程。
终于到了星联所,信颜抚着膝盖气喘吁吁,汗水和泪水一起流了下来。还有二十几层楼梯要爬,她必须——
“哎!干什么的!不许进!”一个男人突然冒出来,拦住了她的去路。信颜心里一沉:这正是前几天拦她多次、以顽固著称的石人保安。听主任说,他们心里最固结的思维,就是“保卫星联所”。
“我……我是来救星联所的,”信颜鼓起勇气,“请您相信我!”
“真的吗……”男人暗沉的眼睛亮了一下。恐怕他也知道,这些年来忠心守卫的星联所,即将跟天赐计划一道被世人的口水淹没了。“那你来吧,我给你开电梯。”
几分钟后,信颜如愿抵达星联所负责接收家信的那一层。她感激地望了保安一眼。他只是替她打开了顶灯。
家信办公室跟她之前工作的地方很像,四处都是星联所金色的logo。没有人在,文件四处散落,中间一排淡蓝色的三角形机器嗡嗡作响,还在接收东亚开拓团成员1比特1比特挤回来的家书。
信颜必须在这里找到证据支撑她的理论。毕竟,现在她的信用在天赐系统中是破产的。对A级羽人的偏见先不说,单是调换思维模式,都够她上一趟法庭了。只是主任暂时不想跟她计较,如果风波过去……她只能控制自己先不想这些。
长夜漫漫,她看了无数封信件,都无法组成令人信服的证据链。天赐星门有去无回,开拓团每天只能通过无比狭窄的反向通道发回以比特计量的信息,这又如何能看出思维近亲繁殖的恶果在不断蔓延呢?开拓团的成员身在其中,必然也无法通过自己的大脑意识到这一点,毕竟,你无法用黄油做成的刀来切黄油。乐在其中的羽人团体也是如此,只因她是无意闯入的外来人,才能发现其中的问题……
等等,外来人?她展信颜是羽人团体中的外来人,那已经跨越星门的丁小兮,岂不也是那个开拓者团体的异类?小兮,会有什么发现吗?
信颜冲向资料架,寻找丁小兮去的那颗星球发回来的家书。一个个金色的文件夹翻找开去,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已经变得很情绪化了……
终于找到了。标记着“丁小兮”的文档已经有了厚厚的一摞。可信颜翻开一看,却连成型的字句都没有——一张张A4纸上,只有散落的几百个墨点,好像盲文一般……而星联所的批注也不过是重复的几句话:无法解读,无法解读,无法解读……
抱着小兮在几十光年之外传回来的密码,信颜跌坐在地。不,她不愿意相信。就算思维同化能力强,小兮一定不会这么快就被……一定有解法。她擦了把眼泪,蜷缩在资料柜的一角,一张一张分析天书般的点阵。
这么说也许不准确,她的肉体已经在星门未知的技术中湮灭如烟,回来的不过是简化后的符号。而这些三维点阵图正是一个人最为独特、又最为重要的存在:神经元聚合模式。
信颜把点阵图输入神经元聚合模拟系统后,一个残缺的“丁小兮”便在计算机中睁开了双眼。人们无法判定她是否有自我意识,只是给她一个刺激,她会做出丁小兮一样的反应,问她一个问题,你会听到丁小兮式的回答。
在面向全球的发布会上,“丁小兮”讲述了她随开拓团到达目标行星后,那些思维模式高度一致的队友如何快速磨合出全新的语言,又如何在做出一致而错误的选项时丧命。因为与地球交流不畅,他们越来越沉溺于内向团结,几乎粘腻成了一个大脑……
丁小兮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但她作为违法进入团队的成员,只能小心翼翼伪装得跟大家一样。渐渐地,事情开始失控,几个队友惨死,剩下的人商量着放弃任务、与地球断联……小兮想起信颜曾经跟她说过这种事,只是地球上的人从未有机会了解真相。而她,一个永远的异类,在冷眼旁观中领悟到什么……
再一次,她不被身边的“常人”所接纳,再一次,她想要逃到最为遥远的地方。她的目光再次转向星门,尽管所有人都告诉她,没人能从星门里回去。
最终,回家的“小兮”只剩一片灵魂,恰好被信颜捡拾。
春节到了,信颜决定留在北京的出租屋里过年。她并不孤单。房间里装点了新的绿植,寄养在双马尾女孩那里的小咪也抱了回来。打开全息投影仪,小兮的虚拟形象出现在沙发上,还是涂着绿色的眼影。
信颜点点头。“这次我又被选上了,你也是负责星联所做神经元聚合模式评估的人,还能不知道吗?”
“这不是保密条例受限,我无权透露嘛!”小兮往后一仰,翘起二郎腿,“现在那些老家伙搞得好严格,还要严格配比去每个星球的ABC级人员数量,人为制造思维多样性。要我说,根本不用测,随机选人就行了。”
“总是好一点了。”信颜起身去厨房,端回来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我要吃饭了,可别说什么人肉粒子之类的话。”
“哎,你可别说,那些患者的一部分都跟着我上了太空,现在估计都散落在星门通道里了,那可是真正的‘前人未至之境’……”
“行了行了……”信颜咬了口猪肉白菜馅的饺子,眼泪落在了桌子上。回来的信息终究太少,她用通用大脑模型作为基底,再加上之前在星联所留下的体检资料,才勉强让小兮特有的神经元聚合模式生动重现。星途异旅留下的记忆因此模糊而残缺,少了太多挣扎、痛苦、破碎与决绝。全球发布会上那段顺滑的故事参杂了信颜自己的诱导,而她永远无法知道,在茫茫宇宙的另一个角落,丁小兮到底经历了什么。
眼前的“小兮”看起来灵动而真实,只是,只是她多么怀念星联所前的那个拥抱,那个结实、温暖、在她羽绒服蹭上绿色眼影的拥抱……
“信颜……”小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转头望向窗外。
“据说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对天赐事件、对这些突然出现的星门都有自己的理论,你的理论是什么?”
信颜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宁愿等科学家探索的结果。”
“其实,我有一个理论,”再一次,小兮的眼里盛满了亮晶晶的东西,应该是模拟出来的,并不是真正的星空倒影。“以地球为起点,突然出现通向几万类地行星的限时近单向通道,可以供人类、宇宙粒子通行。这难道不像受到外部刺激后,大脑内部涌现出来的神经元聚合体吗?人类就是递质,把一些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信息带到另一个神经元上……”
“你说宇宙有可能是一个大脑?”信颜笑了,“哪来的古早脑洞。”
“你别笑,”虚拟小兮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对于思维来说,组成它的物质是什么不重要,物质间的连接方式才重要。只要节点和层级够多,神经网络能让任何载体都模仿出大脑的思考,工具甚至只是一个破旧的音箱。而我的存在也证明了,仅仅几百个三维点阵记录下神经元聚合的关键模式,再加上基本的大脑结构,丁小兮还能活灵活现出现在你面前。”
“其实,”小兮把目光转向信颜,“我分析过天赐星门的连接模式,跟大脑介观尺度的神经元聚合确实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只是跟人类相比,宇宙时空的维度大得超乎想象。也许物种千万次更替才能见证两个脑细胞的相连,文明的火种不断明灭,也不过是为了在恰当时刻作为神经元递质送上微末的信息点。而在宇宙外部,又是什么样的世界在刺激这颗硕大无比的头脑呢?”
“信颜,原谅我的自私,我想让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小兮垂下目光,“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我一直醉心于寰宇级别的非定域神经学,无比渴望一窥宇宙外面的世界。最近,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发现,一些星门的连接方式非常像人类大脑的视觉中枢。那里可以以信息量极高的形式记录外部刺激,也许可以有些发现。”
“信颜,如果你已经决定远行,你能帮我去那些星球看一看吗?我知道,丁小兮已经死了,你眼前残破的神经元聚合模式就算走得再远,也已经不再是她了。但是你还在,信颜,你愿意帮我,愿意帮帮丁小兮吗?”
夜幕早已拉起,群星悄然隐现。在无数神经元细胞跨越时空的照耀下,展信颜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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