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咱来尝试讨论一下关于参数化建筑设计的一些认知,和具体技术细节无关。核心主题是,我们为何对参数化建筑设计如此着迷?以及其背后所揭示的一些本质性思考的分享。
参数化技术引发的一些思潮(与其反思)
“原罪”Ⅰ:技术崇拜
“原罪”Ⅱ:理性崇拜
“原罪”Ⅲ:视觉刺激与猎奇心理
再论“玻璃屋顶”
这个词在近年来的建筑设计界经常会出现,而且横跨学术和实务界。它的英文是“Form finding”,确实翻译为“找型”还是很恰当的。具体指的就是建筑师通过设定一系列的先决条件,让建筑(或其部分构件)的形态自动生成的一种设计方法。
举个例子,西班牙著名建筑鬼才高迪,在设计圣家堂的时候曾经用一种“悬垂铁链”的方式“找型”到了教堂的主体结构形态。因为铁链+配重所自然形成的形态,肯定是符合重力影响下的受力状态的,所以当我们把悬垂铁链的形态再翻转180度,正过来,它就直接变成了一个非常高效合理的拱。
这一点启发了很多人,包括上面(左划)的杰斐逊纪念拱门。如果您仔细看最后一张图,其中的绿线表示悬链线,红线是数学函数给出的抛物线图案,拱门显然是与悬链线完全吻合的——这一点非常有意思,如果要用数学方法找到那条悬链线的形态显然比较麻烦,更简明的做法似乎真的就是弄一根链子挂在那,然后记录下它的形态。这似乎暗示了什么。以至于后来有的建筑师开始做出了一种叫做“结构的自主性”的宣称,意思是这个设计其实是结构自己要变成这个形态的,而不是建筑师有意设计出这种形态的。(而对这一“自主性”的过度演绎,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一些关于参数化设计的狂想生发出来的最大根源之一。)
除了悬垂铁链,计算机还给了我们模拟很多其他东西的可能性。而只要是能模拟的,仿佛就都可以被纳入“自主性”的范畴。比如我用电脑分析一下光环境,然后生成了一个设计,完全基于光环境出发,这个设计里的每个房间都会获得最佳的日照条件,这就可以叫做“光环境的自主性”,以此类推,还有很多其他的自主性。
各位是否有发现,这些“自主性”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弱化建筑师在设计中决策的比重。
继续往下,后来这一思潮继续发展,出现了一种倾向,就是认为只要设计的初始条件可以被充分地量化掉,之后计算机就可以基于纯粹的理性量化生成设计,最大限度地排除了设计师人为的误差和感性。也就是说,站在这种方案背后的建筑师腰板儿也很硬,可以拍胸脯和甲方说:“你这个房间再大或者小10cm,都不如现在好。”——这在以前可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建筑师毕竟是要把自己的方案卖出去的人,所以这对建筑师的诱惑力其实是相当大的。这一种“去建筑师化”的设计思想逐渐也有开始流行的趋势,身边的很多朋友也非常希望能实践这种设计思想。
但接下来——急速转折——我们要做的,就是反思一下为何这一方向其实暂时还是个死胡同。
这显然是一种试图量化场地信息后将其量化地反映进方案作品中的一种尝试。但这里面你仔细想想是有问题的。
以下讨论将“试图参与影响最终建筑形态生成”的“场地信息”或”社会因素“称为“参数”。
“参数”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即是理性与量化。因为“参数”是来源于场地的,而最终以量化的方式作用于生成的形体。如上文提到的“去建筑师化”与“自主性”,有些支持这一方向的建筑师则会跑去借用哲学或者文学批评领域的东西来为自己背书——比如德兰达(Manuel De Landa)提了个“新理性主义”说:
物质的生成是由某种隐性规则控制的迭代产物。这种隐性规则表达了物质内部潜藏的“智能性”。
这句话拿来直接就是力学找型(或许还可以加上涌现和群体智能找形)思路的哲学领域背书。但是请各位体验过背书气场之后将其忘掉,因为这件事的本质其实并不需要说的如此晦涩。
在这个路线上,似乎建筑师的感性所能对方案施加的影响变小了,而场地与材料上实打实的“参数”扮演了更为重要的塑造形体的角色。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方案似乎会更加的合理与具有更强的说服力。并且还有一个额外好处,就是最终生成的形体通常连建筑师自己都预料不到,往往视觉上会很刺激。
1、 场地提供的信息太多太复杂,所谓“参数”实则无法穷尽。笔者试着缕了一下,能够量化的信息大概有:
“气候”
“可视区域”
“人流动线”
“结构性能”
“光环境”
“气流流体力学”
“声环境”
和“生态和热工性能”
这些东西当然不是都要纳入考虑,但就算根据“场地的主要矛盾”对“参数”有所偏重,那这偏重之取舍,各取多少权重,却又全是建筑师的感性所为。所以这一感性,从根基上消解了绝大部分所谓的“量化之理性”的说服力。
“形体美感”
“空间体验”
“纪念性”
“情感”
“共有记忆”
“文化属性”……
等等这些至今仍未找到方式来量化的,却在一个建筑中往往不可不顾及的“参数”。
3、“找型”的结果往往不可以直接使用,还需要微调。但这“微调”到底有多“微”,又是一层感性加上去了。
如果说找型得到的是一个曲线纷繁的形体,然后经过微调后功能被塞了进去,那么由以上可知,此方法或许并不具有足够大的说服力与必要性,以至于将设计的流程变成了纯粹的“形式领导功能”;
那如果说找型的程序里就已经确保结果为功能可用的体量块体,而后“微调”的过程只是用找型的结果作为大体参照,那可想而知此“微”甚巨。想必仅有的一些“量化的理性”也已经在这一“微调”过程中被磨损殆尽了。
所以,笔者想说的是,在人的情感、记忆与空间心理感受可以被量化之前,请不要试图用参数化工具去探索“去建筑师”化的设计方法。因为这一“玻璃屋顶”已经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了。
不过建筑理论界从来不缺神棍(这一点的来历下文会带到),所以当我们真的不幸拿到了“过度包装”的思想时,也只能无奈地花点时间慢慢一层层拆包装,而后才能了解到那究竟是什么,对我们有没有用了。
经过上文的讨论我们会意识到一件事情,就是在新工具到来的冲击下,固然要有探索的精神,但是或许也应该适时地退后几步,好好思考一下全局性的问题。接下来我们聊一下为何参数化这个东西会如此招建筑师的喜欢。(也就是所谓的”原罪“。)
对人类来说,一个事儿,大概肯定是想明白了比想不明白要舒服(所以才会发展出现哲学这种学科吧)。那建筑这边自然也是一样,有时候我们做方案,这一块就要形体上切一刀变一下,但是为啥呢?没有为啥,就是想这么干,觉得这么变一下就又好看又完整又有变化。或许这个东西在美学和艺术批评之类的思维科学里头真的能做出完整的理性解释,但讲道理咱大多数人是研究不到那个层次的。所以对我们来说很多设计中的决策都是感性的,感性就面临着无法定量评价的“被挑战隐患”,所以当发现了某种“自主性”的时候,人们往往都会一下很兴奋。因为一旦建筑有了其自主性,建筑师的决策压力就被分担出去一部分了。评图和将设计的时候也就更理直气壮了一点。(也正是上文提到的腰板儿硬了)
比如某解构主义大师可以说“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这栋建筑自己要以这种形态出现的哦,这就是建筑的自主性”(我能以浅薄的观点说好像有那么点推卸责任的渣男感吗?)。这些大师的理论不太好懂,但是是的确存在的,也的确构筑出了“自主性”。此处我们不对这些较晦涩的理论多做介绍,只是退开一步思考一下,这一切的原动力是什么。
要说这个,咱得先倒几句书,熟悉近代建筑史的朋友可以掠过下面这一段。
时间回到1930年代,世界大战打完,房子都炸差不多了,需要光速重建,好巧不巧工业革命带来了钢,水泥,玻璃。面对同时出现的挑战和机遇,一众救世主般的建筑师,用新的材料设计出了和以往繁复装饰完全不同风格的“现代建筑”。而这种追求效率和功能理性的思潮,就被称作“现代主义”。极简,少就是多,建筑就是一个机器,这些观点都是那个时候提出来的。但后来慢慢的,大家发现全世界的楼越来越像,每个大城市看起来都差不多,我们好像丢掉了某些地域性的东西,反思之下人们开始意识到,建筑毕竟是承载了人类生活活动几乎全部方面的一种产品,所以每个地方的文化习俗不同,他们的传统建筑也就都会有所区别。但是现代主义步子一下迈大了,把所有的这些特征全去掉了,只留下了一个“功能至上”。显然不妥。
于是建筑师开始进入了“后现代”的时代。用人话说就是,不能只谈理性功能,我们得把感性的“文化”、“记忆”、“纪念性”甚至“情感”这些东西也捏进建筑设计才行。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每个人选择的路都不同。但是有一个事情是肯定的:如果你想要能和别人说明白地把感性的东西加进设计,那第一步肯定是搞明白这些感性的东西到底是个啥。所以,啥学问是研究感性的?“认识论”、“哲学”、“心理学”、“艺术批评”、“现象学”、“类型学”……所以上文那个找德里达给“自主性”背书的做法,其实就是从这来的。(所以最早一波开始不说人话的“玄学”建筑师,他们是真的不惜只身闯入这些晦涩至极的领域里去寻找趁手的工具的勇士,想要回来解决掉“建筑设计如何合理地容纳感性”这一问题。)
同时,从这些晦涩学科借来的工具,也直接导致了建筑设计理论和落地的建筑物之间的逻辑距离越来越大。然后建筑师们就开始“不说人话”了。因为当理论和方案之间的距离如此之遥远之时,必然没有办法用简明清晰的语言去解释到底是如何从A(设计理论)到B(落地建筑)的,更不必说听者或许压根就不熟悉讲述者从那些其他学科里借来的设计理论。(然后慢慢地“故意不说人话”以便让别人不明觉厉的“神棍”们就出现了……)
总之,当我们整了一大堆理论之后把设计变得多少有点“去建筑师化”了,我们就可以说:“这可不是我瞎决策啊,是有理由的哦,而且这个理由是很严谨很理性很高大上的哦。”
这个帮我们承担一部分决策责任的理由,可能是从哲学或艺术批评理论里面构建出来的晦涩体系,也可能就是我们在这里所说的“参数化找型”。这种”推卸决策责任“的倾向,也就是这里所说的”理性崇拜”。
笔者这一观点上,相当一部分“曲线纷繁”的建筑只不过是新一代的“形式高技派”而已。建筑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叫做“形式高技派”的流派,那时候老一辈用符合当时技术的形式向上次工业革命(工业大生产和机器)所带来的技术致敬,以表达自己对技术的崇拜和信仰。那么现在的“曲线纷繁”的建筑,也只是在用相应的形式来表达向本次工业革命带来的技术(计算机和信息技术)的致敬。
笔者觉得这一派是有它的道理的,人家是在用造物表达观点和情感或者信仰,这不就是艺术创作吗?而且人家做的东西也的确看着很爽,这一点我相信是植根于人类的感性之中的。因为这些东西暗示了我们人类变得越来越nb了。
这个我想不用多说,参数化工具依托计算机的快速计算速度,总是能短时间生成大量复杂甚至超出人类想象力极限的形体。那么具有刺激性和传播性的东西,除了可以成为设计师本身非常容易上瘾的玩具之外,也会市场价值。毕竟是资本的世界。
只能说建筑师啊,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对于形态的迷恋,找一个绝对理性无懈可击的理由。
是啊,喜欢就是喜欢嘛,说出来又不丢人……笔者个人感觉像这种建筑师自己和代表资本的甲方都喜欢的事儿,就还是直接一点不要羞涩了吧。
综上,这三点在各自内部都是自洽成立的,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在设计中到底需不需要,又多大程度上需要这三点呢?
这边绝不是说优劣或对错,但至少把它们想明白了我们就可以尽可能做到有的放矢。什么时候该拿出什么工具来最趁手就不用一个个去试了。(毕竟有人买单的就是好东西)
这一篇章笔者暂时还没写明白,不过得有,不然不完整。它想讨论的的问题是:排除一种能推翻以上所有论述的可能——如果人工智能有一天可以做艺术设计了,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的讨论会涉及到艺术的本质分析这种一听就很作死只能图一乐的话题,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先留一个空在这,如果未来笔者觉得能写了,再来补上。不过其实现在观点是有的,图一乐抛出:人工智能与人类不是同一物种,所以他们就算有艺术了,这种艺术也不该与人类通用。
希望能以此帮助到一些想要在真实的设计前线应用参数化工具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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