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同学和朋友陆陆续续去了新的学校。我的高中和大学都擅长培养踏实能干的学生。在他们大学旅程即将结束时,大多都决定继续进修。有的人从大一开始准备,勤奋刻苦,一边任劳任怨承担各种各样学校或班级的责任,一边努力学习,名列前茅。这一类可以毫无疑问地保研——至少我身边没有出现被违规或者莫名其妙挤掉名额,登上社交平台热议话题榜单的情况。只不过有些朋友笑着和我说,他们那个学院没有留校学生,导致系里的领导在校办里破口大骂,几乎要以头抢地,仿佛被割了屁股的公牛。他大骂的那天晚上,系里所有大三学生的辅导员被叫去开会,会议精神要求所有辅导员必须加强和自己班上学生的沟通工作,引导学生树立良好的学习态度,端正思想,把握大局,为新学年的生活和未来的人生发展方向铺下扎实道路。后来我问我的朋友为什么要离开母校,明明他现在所在的学校和那所学校水平相近,学风相似,除开专业可能确实目前的学校在口口相传的排名中高一点之外,并无其他优势。我的朋友思考良久,掏出手机亮出一份名单,指着上面一个名字,告诉我他在大学的时候担任班长,为了和办公室套近乎,经常去帮他辅导员做些文件工作。一做就是三年。他原本也想留在这所学校里,除开所有缺点,至少这所学校食堂很不错。但在即将报名夏令营之前的某天,他在辅导员睡午觉的时候看到了他电脑里的这份文件,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名字,那是他的初恋,是他在高中钟情的女孩。他们曾经在高中校园里形状像太阳的浅湖旁,趁着月色相伴而行,高二的夏夜短暂明亮,他们沿湖漫步,躲避晚自习的灯光和忍受蚊虫的叮咬。爱情随着萤火虫悄悄融化。她比他大一岁,先考去了远方的大学,在诺言与期盼中搭上匆忙地高铁。结局于预想中衰败,耐心在距离中消磨。巨轮慢慢沉默,火花悄悄熄灭。当学姐在遥远的地方发消息告诉他也许两人都要找回现实后,他假装撕心裂肺,实际上也痛得不像人样,但时间本就是以毒攻毒的良药。他专心学习,慢慢忘记那个女孩。高考之后,他选择了本地的学校,抛却湖畔凉吻。
“她现在就在隔壁院,和我读的几乎是同一个专业,我们研究的方向也几乎一样,后来的一天我在学校食堂打饭的时候看见她,她剪了短发,眼镜也换了。”
虽然我身边绝大多数朋友都可以保送研究生,但也有朋友没能拿到名额,必须要参加全国统一的考试。所以我特别佩服我的一位好朋友,她真的只花了两个月时间学习专业课、复习高数和英语,考上了一所国内相当著名的大学——父母在我小时候经常鞭策我考那所大学,我则反复用成绩告诉他们人不能整天发梦。但我并没有很意外,因为她高考前也像这样,玩耍到最后一个学期开始学习,虽然最后不能说惊为天人,但也确实进步了两百多分,从上不了本科的水平到直接在一所不错的一本学校里选专业。我以前很喜欢跑到她学校去找她吃饭,同在最后时刻决定换一所学校保研的朋友一起,窝在那所学校小商业街外面的肉蟹煲店里大点特点,每次轮着买单。以前我总是这个三人宴席的主角,不过一个学年一个学年度过之后,他们的交流逐渐多起来,话题也慢慢往升学的方向上靠,我听得心不在焉。
我不喜欢考试,也从不重视它,读大学后唯一一场非常正式的考试是跑去青岛考雅思,原本想去越南考,签证报名都准备好了,突然发现应该借这个机会去谈恋爱——那时亲密的人在海边的大学读书。于是我把机票退了,扔掉签证,转头报名去青岛考。我悄悄地订了海边的房间,跑到学校门口她每天驻足的热干面摊上,拙劣地假装巧遇。我们大晚上跑去酒店门口的沙地上吃外卖送来的烧烤,没有孤独的灯塔,也没有月亮偷看,我指着不远处休渔的船,告诉她那些船里可以住人,她指着我的肚子,告诉我要注意体重。恋爱过于美好,让人忘却烦恼,于是第二天下午我走进口语考场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这次来青岛还要考雅思。讲道理,我觉得我考得倒也不错(我总是对自己感觉良好),主要原因是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做过任何关于雅思考试的练习,也没有去记过一天单词。书我倒买了不少,但几乎都完美地保存到现在,大多数连塑封都没拆,在屋子里慢慢发黄。分数自然惨不忍睹,但却惊喜地达标。即便这个分数要是安在我身边的同学和朋友身上,他们应该会主动退学节约宝贵的教育资源,但我却很开心,我一天单词书都没看,却可以不用体会熬夜或者早起学习的痛苦。在注定的懒惰中,我心安理得。
但我依然敬佩那些在雅思分数或是其他考试上有分数追求的同学,这些考试并不容易。我还有一位朋友,在另外一个城市上学,英语专业,虽然不能说很有语言天赋,但却坐得住,大学时一直想申请去英国读经济学,于是日夜备战。在我想当然中,这对他绝对不是一件难事,他的专业就是英语,成绩也很不错,平时还兼顾学校对接留学生的一些联谊事务,口语也不是弱项。所以当他开始花大量时间准备雅思的时候我对他表示某种愤慨,他的水平已经达到申请他想要就读学校的水平了,不如多参加些大城市的实习或社会上的兼职。他对此倒并不着急,告诉我自己想拼一拼,分数越高说不定最后选择越多。我倒不清楚最后他究竟是否有更多选择,但很久之后当他向我亮出一张近乎满分(他考了8.5分,挺高的吧)的纸质成绩单时,我感受到了自己灵魂底处最深刻的震颤,人与人的差距在那一刻竟如此赤裸,不堪一击的软处暴露无遗。毕竟我考雅思的时候甚至来不及看最后一篇阅读。雅思考试的卷面设置从易到难(仅凭我考了一次的经验来看),非常符合渐进游戏的设计规律,随着考生在试卷上不断推进,每一篇题目的难度和数量也会不断增加。我对这种难度递增完全没做任何准备,于是我慢慢写,装模做样品味每一篇行文中的写作技巧,直到我发现留给写作的空余已寥寥无几的时候,我发现卷子反面还有满满一页文章。于是我直接跳过那一篇阅读直接开始看写作题目,开始编故事。至今我都不太清楚雅思写作是不是限定了议论文的体裁,反正我用贫瘠的词汇量写了一个当时我认为超级好玩的故事在上面,如今看那个故事并不好玩,反而整个行为看上去像个大笑话,不过不要紧,分数达标对我来说就够了。足够了。
如果有谁来问我他们该如何面对他们的考试,那我依然会告诉他们应该往比达标更好的结果去努力。高分是值得奖励和尊重的,它只是不应当成为评断一个人的所有指标。在我朋友获得了近乎满分的雅思成绩之后,他的大学生活迎来了质的变化。他开始开雅思一对一,年龄和性别不限,学历不限,价格昂贵。他以前就做过国际学校的社团课老师,教学生们基本的经济学原理和经济知识,对教案写作有基本了解。于是他一炮打响,闻名于各大自习室和大学里的家属区,他逐渐忙碌,几乎每天都有人找他上课。甚至学校没课的周五,他会从早上八点给别人上课上到半夜十二点,期间只有总共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每个小时标价300块,熟人介绍则会便宜20块钱。我某个亲戚就曾经在他那里接受过雅思的训练,效果卓越,进步显著。他一下子变得有钱,搬去校外的公寓里一个人住,慢慢开始住家上课,学校里的课也不怎么来上了。后来他打电话告诉我,他找到了新的女朋友,自然是报名来上课的学生,相比于原来那个因为他自己在准备考试导致没什么时间照顾她感受所以闹脾气分手的那个女孩子,他相信这次找到了真爱。他告诉我他准备把要申请的学校再提高一个档次,去试试那些以前只敢看不敢想的世界顶尖学府,要是能申请到那一两所大学,他就准备和现在的女朋友留在那里生活和工作,要是没能申请到,他就准备多申请一些新加坡的学校,之后去新加坡生活。
“反正我就想出去,和她一起。”他在电话里非常兴奋,邀请有时间就过去。在那之后一段时间里我正好经常去他的城市出差,忙完一天之后我会直接住在他租的房子里。房子宽敞明亮,甚至是三室一厅的结构,客厅摆了两张立对的书桌,桌上两架台灯,他们平时就在这里学习。他女朋友是同级的音乐系学生,美丽大方,开朗善良,厨艺精湛,一个小时就能做四菜一汤,我们在厨房附带的餐厅吃饭,畅聊学校里的生活和他们未来的计划。他们和我分享他们在一起的经历——两个人第二次见面就知道这所学校会发生一个故事。一名女生发现一名男生的宿舍窗口正对着女生的宿舍窗口,于是在男生一定会出现那个窗台的某个晚上,女生在窗台前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扩音器,对着正在洗漱的男生大喊表白。至少两个寝室的情绪就此被点燃,寝室所有人趁着宿舍关门的最后时机冲下楼梯,簇拥着男生奔向女生。最戏剧性的是在这个故事里他们俩并不是主角,他们是簇拥的人群,在被浪漫拥挤的夜空下发现彼此。那时她已经是他的学生,他们惊讶地相认,很快聊到一起。那一晚他们错过了熄灯的时间,于是他们回到了他学校外的公寓里,并就这样一直住下来。我感到由衷地高兴,不知不觉聊到很晚,忘记第二天的第一班火车。第二天一大早我悄悄爬起来,怕惊醒睡梦中的主卧,却被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她吓了一跳。她告诉我她已经出门跑完步回来,为我准备好了在路上吃的三明治和酸奶。三明治散发着低油煎鸡蛋与生菜碎混合起来的清香,被手感极好的食物包装纸规整固定;酸奶也是她自己在家做的,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我在去火车站的路上边吃边想,他们俩对待生活的态度是如此匹配,那些几乎可以将我击碎的追求和琐碎,在他们的性格当中竟然成为了如此珍贵的财富。怪不得他们已经开始准备今后的生活,我能共情到这一点,至少在那个时候。
但有的故事总会迎来奇怪的注定:多年之后,在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他们之后,我和一位同样也是他们的朋友的朋友聊起他们的故事,我问他他们有没有确定什么时候结婚,半开玩笑地说他们是不是没邀请我。他听到我提起他们俩,脸色一变,严肃地告诉我他们俩已经分手很久了。老实说我听到他们分手的时候也没有感到特别意外,爱情就是已他人意志转移的客观存在。我问他为什么不合适,他告诉我,女生结束了三年的课程之后参加了学校的交换项目先去了英国,和一个女生合租。一段时间之后她打电话告诉男生,她喜欢上了别人,在某一个喝醉了的夜晚,她进了同寝女生的卧室。她告诉男生其实她从头到尾都喜欢女孩子,她以为自己只会喜欢女孩子,直到遇见他。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她慢慢告诉自己或许是以前的自己没有想通所以才会想和女孩子亲密,对女孩子产生某种感觉,她也在他身上获得了美好、温馨、难忘的时光。但她现在没有办法继续骗自己,当她来到新的国家,进入新的学校,将自己一大包行李搬进那所公寓,看见提早住进来的那个长相可爱、皮肤白嫩的女孩穿着轻薄绵短的睡裙,提着牙刷,戴着卷发棒走出浴室的一瞬间,她便知道这个国家将会化成一道巨大的漩涡,将所有过去毫不留情地吞没。她无可救药地迷上了自己的新室友,为她做一日三餐,陪她学习放松,每日早安晚安,就像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一样。那个女孩起初很意外,但很快看出她的好感,默许了一切,他们很快熟络,每天一起待在客厅的时间越来越多。疫情悄悄袭来,在某一天改变所有人的生活,校园迅速关闭,课程转为线上,她们相互依偎在沙发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在天气还没暖和起来的三月,那个女孩平躺在她怀里看不停地翻看疫情新闻,一边看一边流眼泪,她把手伸进那个女孩长长的发根里慢慢揉挲,轻轻地安慰她。傍晚的时候她跑到隔壁公寓,敲开一个墨西哥人的房门,花20磅买了一瓶龙舌兰和两个墨西哥人从家乡带来的手工酒杯。夜雨依稀,她们喝得烂醉,那个女孩告诉她自己分手的经历,平淡,无聊,充满注定,男孩子在出国前一天跑到她家楼下,送给她一封格子纸写的信,像是小学流水账一般粗略概况他们过去两年恋爱的历史,讲述自己是多么希望和她继续携手共行,但分离的时候总会到来,在她告诉他自己有在异国他乡工作一到两年的想法之后,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如此漫长的相思之苦,也无法为她献出两年的孤独时光,他感谢过去时间里他们发生的一切,那会是他们一生之中最美好的回忆,之一。那个女孩的眼泪顺着她手臂慢慢滑下,反射出天花板上的银河。许久之后,女孩抬起头逼她讲自己的故事,她纠结要不要将自己还在一段恋爱中的事情告知对方,满脸憋得通红,心事重重。女孩看出她的异样,但突然觉得她涨红脸的样子戳动了自己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欲望。女孩突然泪眼带笑,抬起手勾起她的下巴,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不敢说真话。她知道即便不说真话,自己的心事也早被看清,于是她说了一半谎话,告诉她自己单身,从来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就爱上了同居的室友,下定决心要把她追到手。女孩听完破涕为笑,随后用力抬动勾住她下巴的手,闭上眼睛,玉面一扣,深深地吻住了她。巨大的潮水从灯光上部倾斜而下,响亮的瀑布如预想般到来,她双臂一合,扣住女孩的身体,狠狠回敬自己的灵魂。英国的雨停停落落,濡湿的夜缠缠绵绵。
我的朋友最后一年没怎么去学校上课,他的GPA一般,达不到顶尖学府的标准,最后一年他去学了几个月的法语,那一年秋天,他入学巴黎一所艺术学院,决心接下来几年好好学习艺术史。他去了巴黎之后发过照片,照片里他和新女朋友站在卢浮宫的金字塔前,沉稳的笑容全然没有旧日的羞涩。他打算一直攻读下去,看有没有机会读博士。
几乎所有我身边的朋友都不推荐读博士,他们说一旦决定去科研,就必须要耐住寂寞和清冷——还要承担几年之后毫无回报的风险,有些人选择直博,但几年之后选择放弃博士学位,结果因为当初选择的问题,最后连硕士学位都没有拿到,在功利层面上完全浪费了几年时间。离开大学之后,我开始学习游戏设计,我的导师是一名和蔼的希腊人,研究方向是游戏健康(直译过来是这样),大白话就是研究游戏对精神疾病的治疗及预防。这是一个有前景的课题,前两年也出过一些成果,对游戏领域在学术领域的延展也非常有意义,最关键的是,未来它有希望能够将理论转变为实际的方法和手段,为精神疾病治疗做出贡献。在我回国之前,我的老师一直劝说我留在英国,在她这里继续读博士,她说绝大多数这个专业的学生学业目标都是本科即可,因为在英国本科游戏设计会配备完整的软件工程教学,少部分会继续读研究生,研究生的教学方向主要针对开发者如何成为更贴近抽象概念的游戏制作人,而仅仅只有一两位学生会攻读更抽象的游戏理论博士学位,去具体研究游戏对人类知觉的影响和作用。但博士所进行的研究困难重重,仅从我的专业来看,人类对游戏的研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展到可以建立体系化学科的水平:勉强可以算作是掌握了一套又一套有重合部分的方法论,但其他学科尤其是哲学依然作为人类提升认知的学科在不断发展并且取得长足进步的同时,所有理论的发展都在迫使游戏不断吸纳其他学科领域包括艺术表达本身的观点和看法,电子游戏作为新的人类时代技术发展的产物,即便它正在以令人恐怖的速度发展,但依然距离哲学学科本身有着较远的距离。
我告诉我的老师,以我现在对游戏的理解,我还没法从事游戏学科的研究,我告诉她我对游戏最感兴趣的就是如何用游戏讲故事,因为我喜欢故事,也喜欢游戏,所以我想从事与二者关联起来的工作。她也没说什么,我猜我并不是对她而言极其特殊的学生。事实上她说得没错,绝大多数研究生都不会继续读博士,除开我毕业的那所疯子高中除外。过年时我终于去了一次同学聚会(绝对不是我不愿去,是他们头一回邀请我),班里同学要么选择直博,要么已经从国外研究生毕业准备继续申请博士,要么在准备读国内的博士。饭席的无聊程度超乎我的想象(几乎快等同于这篇文章的无聊程度了): 觥筹交错(交的是可乐)间,话题几乎被“核心论文”、“导师”和各种学校的名字充斥,一边听他们聊天我一边觉得我要么应该在桌子底下吃,要么应该把他们吊天花板上吃。我默默地安慰自己他们之后说不定真能改变世界,但转而开始遐想那样的世界会不会过于无聊。人类改没改变我不好臆断,但有人终于通过说了一句话改变了整个餐桌的氛围:
灯光突然沉默。我抬起头,好奇那句话在说谁。但我随即知道答案——那个女孩子假装摆出尴尬的表情,抱怨自己早就换了好几任男朋友,你们这帮八卦精居然不知道。她说完之后我便想起来,很久之前我就依稀听过他们分手的传说。他们是一对高三情侣,高考前几个月确定在一起,在女孩的生日宴会上,在一家雾气腾腾的烤鱼店里,他送给女孩用浅灰色礼品纸精心装饰的礼物,女孩的眼眸被头顶垂下的小灯打亮,透出盈盈姿彩。不久之后我听周末会去一个辅导机构补课的同学说,他们上个周末沿着学校旁的立交桥下一路向西,走到人民公园门口开始牵手,在那条通向公园的小路上接吻,我那时候没谈过恋爱,盲目地想象他们亲吻的样子。多年之后我和她在伦敦见面,那时她刚到英国,在帝国理工读分子肿瘤学,我陪她逛过白金汉宫前长长的树道,夕阳下天鹅乱吠的海德公园,时不时有直升机飞过的泰晤士河。我问她还在不在谈恋爱,她和我说了很多很多事情,从他们高中毕业之后去了同一所大学开始,到她对那个每天只会窝在寝室里打游戏的男孩子失去兴趣的全过程,她说时间最可怕的不是短暂,而是为每个人带来的必然改变。她在某一个秋天的下午打了三个电话,把男孩从寝室床上叫下楼,用艰难但笃定的语气告诉男孩分道扬镳的决定,然后在男生还没出现应激情绪前离开了他的视野。深秋落日不留余晖,铃声伴着夜晚到来。她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删除,电话也加入免打扰的列表,但依然挡不住成堆来自朋友和同学的消息,在那个夜晚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情绪崩溃。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主动离开一个人,但当回忆随秋虫开始鸣响,如管风琴演奏般袭来时,泪水依旧倾城,沾湿清晨的棉枕。
夕阳西下,我们在她公寓楼下买了一盒临期的提拉米苏,坐在帝国理工学院实验室外面绿植的大理石边上边吃边聊。我告诉她这一带本来不是伦敦,原本的伦敦在几个世纪前一场大火吞灭,至今都没有完全修复。人们向外逃难,才有了这座城市今天的轮廓。我和她说,上次在泰晤士河轮船上认识了一对老夫妻,他们难忍混乱昂贵吵闹的伦敦,搬去了绍森德,埃塞克斯东部的海滨城市,我和她说,那里夏天天气很不错,我们到时候可以去那边旅旅游。我和她说起高中毕业之后其他同学的事情,谁去了北方,谁留在南方,谁和谁恋爱了,谁和谁分手,谁丧性病狂同时追三个女孩,谁又为了一时的快感背叛自己所爱。她静静地听,时不时发出一些问题向我求证。秋风吹拂她的短发,光从她身后的建筑挤出,勾勒她脸庞的轮廓。我看着她,突然告诉她一个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和她有关:在多年前烤鱼店里那个生日派对上,在她吹灭蛋糕的蜡烛,接过那个灰色纸袋之后,这个世界上某一个她未曾知晓的世界敞开怀抱拥住了她,将她包裹在巨大的幸福中央,但她真正未曾知晓的是,簇拥的外围,还有另一个男生看着她快乐、可爱、充满活力的面颊,内心被无尽的思念与盼望紧紧困住。他书包里放着一本同样用浅灰色包装裹好的书,本想趁着那天放学的时候悄悄递给她,但后来祝贺她的人太多,他提不起勇气。后来他一直留着那本书和浅灰色包装纸,就放在家里书架上。后来每当他再遇见自己喜欢的女生,都会买一本同样的书送给她们,不过他再也没有用过浅灰色礼品纸,也从来没有亲手送过这本书。他从来都是直接了当在网上买一本,收件人直接填女孩的名字,要么就是把书放在某个地方,让女孩有空的时候去拿。后来她们都在男孩的生命中离开,如同爬在地上的蝉。
她感到一丝丝惊讶,告诉我她没有注意到故事的发生,她问我知不知道是他送给别人的是哪一本书,说不定自己也看过。我想了一会,背过身把书包转到面前,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浅灰色包装纸包好的、厚厚的书。我将纸封撕开,掏出里面的书。我递给她,但阳光已经完全消失,路灯里我们很远,书的封面浸暗不清。她凑近书,仔细辨识。
“是,他当年就想送这本书。”我说,“但他没什么机会了,现在他也不再对你抱有以前的那种感情。那种感情很难说清楚,反正不是简单的喜欢,想亲或者想抱什么的,而是某种景象,就像现在这样,他一想到你就会出现在一个夕阳即将落下的城市里,高楼将余光遮挡,清冷的风吹过,水泥灰墙、暗绿的草,和远处虚焦的依稀灯光。你是那座城市里唯一有温度的事物,像一团炙烈的火,明亮,清晰,在即将到来的黑夜中保护着他。”
许久。路灯暴亮,车流滚滚。许久之后她终于意识到我正在讲述和她有关的命运故事,脸上出现确认的回应,终于,所有人都不再对这个故事抱有遗憾。多年之后,面对餐桌旁的她,我突然想起那个下午临期提拉米苏的最终归宿:我们没买足够的勺子,两个人用手里的餐巾纸夹着把提拉米苏吃了,差点打得一地都是。我们纷纷努力不让提拉米苏沾到自己的衣服,伸长脖子张嘴够住香软的奶脂,仿佛在参与什么的战斗。我问她怎么没带男朋友来让大家见见,她说男朋友刚考研二战,但感觉不太好,所以这几天一直在准备复试。我有些意外,但转而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从头至尾我都在用某种固定的世俗之见看待这里所有人,以为自己跳脱出了某种框架,与他们选择了不同但更有意义的道路。但世界从来都是由自我和现实模糊不清的灰色部分组成充满,所有人都走在这条无比宽阔的小路上,寻找自己和靠近的人本质的存在。道路无穷无尽,不止考研和爱情,在无敌的旅途,每个人都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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