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女神转生》系列对应着恶魔学、《女神异闻录》系列对应着荣格心理学,那么到了《凯瑟琳》当中,ATLUS的开发团队则又扮演起了“亚述学家”的身份。所谓亚述学,是指专门研究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也就是古代两河流域历史、语言及文化等方面的学科;其中,该地区流传下来的丰富的神话文学是为学术研究的最佳史料。
《凯瑟琳》虽然试图以一个近未来的世界观重现并解构当代中年群体有关两性与家庭的集体焦虑,但构成其世界观的许多设计元素却与人类文明的始源之地——两河流域的神话体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凯瑟琳》对美索不达米亚神话元素的引用最直接地体现在登场人物的命名上。
当游戏内的时间推进至第八天时,主人公文森特才串联起一系列的线索而恍然大悟:长久以来一直用噩梦折磨自己的幕后黑手,正是酒吧老板托马斯·默顿。
显然,这是后者在人间界的名字,又或者说是他还是人类时的名字。在后续的梦境中,身处告解室的神秘人物才道出了酒吧老板的真实姓名:杜穆兹(Dumuzid)。在现实中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众多神话中,杜穆兹这个名字有着极高的出场频率,并且,和其他神明一样,会根据所记载神话的不同,表现出各异的身份与称谓。
首先,杜穆兹最普遍的身份是牡羊神,这就直接对应了游戏中有关酒吧老板的多项设定。
比如酒吧的名称就是“Astray Sheep(迷失的羔羊)”,店内也张贴着“电子羊是否会梦见仿生人”的海报;老板少有的与主人公的主动交流,也是用数羊来催眠的老生常谈。甚至到了加强版《Fullbody》中,如果玩家装备了豪华版中附赠的特殊眼镜道具(戴上眼镜后,游戏内的人物均会以仅身着内衣的形象出现),还会“惊喜”地发现老板的内裤上赫然装饰着一只绵羊玩偶。
其次,在神话《乌尔纳木之死》的描述中,杜穆兹又被赋予了地府神和国王的身份,这也对应了他在游戏中的“诅咒之梦”的管理者地位。
游戏内,杜穆兹会将那些在现实生活中出轨的男人送入噩梦,化作羊的外表承受靠着“推箱子”不断向“天界”攀爬的苦行;若一旦失手在梦境中坠落,这名男子便会同样地在现实中身亡。所以噩梦世界的设定可以说与传统的“地狱”概念相类似,并且其中的一切都居于管理者杜穆兹的管辖之下。在与文森特的最后对决中,杜穆兹更是以佩戴王冠、由簇拥着的羊群所组成的巨大头像的形象出现,这愈发彰显出他与化作羊的男人们的地位对比和自身的统治者身份。
根据两河流域地区的宗教习惯,由各民族部落建立起的城邦中,基于神权政治的统治需求,势必要供奉一位主神,但是诸神中唯独杜穆兹被排除在候选范围外,这不仅是因为他与世俗的关系比之诸神更加紧密——据《苏美尔王表》的记载,传说中杜穆兹曾以族长的身份统治了两河流域达3600年之久——而且还因为他是女神的爱人。
在当地传统的“圣婚仪式”中,现实中的国王会以杜穆兹的身份同女神交合,以此继承神的血脉,从而使城邦获得庇佑。同样,游戏中的杜穆兹,也是曾身为人类的托马斯·默顿在成功逃脱噩梦诅咒、成为“传说之男”后才被冠以的名字。而剧情中他所尊崇的告解室内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与历史上“圣婚仪式”中的作为交合对象的女神,其实都指向着同一个名字:伊什塔尔。
最终BOSS战前夕,当身居告解室的神秘人物被文森特问及身份时,她自称“亚斯塔录(Astaroth)”。虽然这个名字是中世纪时期才见诸于文艺作品的男性恶魔,但其前身是《旧约圣经》中提到的异教女神Ashtoreth/Ashtaroth(复数形),而这一名字又可以追溯到古代西方闪米特族信奉的丰饶女神阿斯塔蒂(Astarte)。
正如游戏中的亚斯塔录形容自己“有无数种名字和身份”,阿斯塔蒂在两河流域神话中恰好对应着伊什塔尔,就像后者在其他神话篇章中又经常被称为伊南娜一样。当玩家击败杜穆兹迎来结局后,仅在片头的“游戏剧场”中出现的石田露会再度登台,以一种元叙事的方式表明亚斯塔录是自己在游戏中的分身,而她的真名伊什塔尔(Ishtar)就藏在石田露(Ishitaruu)的读音之中。
伊什塔尔在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尤其《致伊什塔尔的赞歌》对她极尽溢美之词,称她为“众神的女人”、“世间尊贵的女王”、“天界的统领”等等。对伊什塔尔的崇拜反映了古代两河流域民族对于女性的尊重,所以她常被描绘为给婴儿哺乳的母神或是大地之女神。
但在《凯瑟琳》中,伊什塔尔更多地表现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女神形象。
生活在古代两河流域地区的苏美尔人奉行天体崇拜,他们从很早开始就尝试观察天体的运行规律,并将各大行星与其神话体系内的诸神一一对应。其中,伊什塔尔对应着金星(Venus),这就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游戏内石田露称自己为“Midnight Venus”的原因。此外,我们知道,女性符号的“♀”源自“维纳斯的手镜”,而该符号在游戏中的频繁出现,或许也意在从侧面表达伊什塔尔与金星的对应关系。
不过正如金星会在同一天的清晨与傍晚相继出现,对于古代苏美尔人来说,身为金星女神的伊什塔尔有着“爱的女神”和“欢愉的女神”这两幅脸孔。
游戏通关后解锁的巴别塔模式中,伊什塔尔会向屏幕另一端的玩家阐明自己对最强男人的追求和爱慕之心。在加强版《Fullbody》中,游戏还与《女神异闻录5》进行了联动,而这一次,又是由石田露亲自造访咖啡店卢布朗,把怪盗团全员带进了《凯瑟琳》的世界,强迫有“出轨之嫌”的Joker参加巴别塔的试炼以验证其实力。
以上充满暗示的表现,包括石田露本身相对暴露的衣着,可以说都相当符合伊什塔尔身为“欢愉的女神”的形象。在知名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伊什塔尔就曾经为吉尔伽美什的英勇所倾倒,向他倾诉了自己的爱慕之情,并全然弃自己的“官方丈夫”杜穆兹于不顾;历史上供奉伊什塔尔为主神的城邦乌鲁克,也因为她形象中对人类本能的顺从部分而被称为“娼妇之城”和“快乐之城”。当时的人们甚至认为,在作为城邦中心的神庙中进行卖春活动,会促进城邦的繁荣和发展。
诚然,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中的诸神形象,许多都如亚斯塔录那样,经由后世的不断演绎,在整个西方的神话体系和宗教学说中都留下了形似的烙印;再加之各种文艺作品的反复引用,单就人物形象来说,断言游戏内的角色与神话人物相等同恐怕欠缺说服力。但是《凯瑟琳》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关联,并不仅限于角色名字的简单对应。
犹如尼罗河之于埃及,两河流域丰壤的土地与卓越的灌溉条件可谓是文明滥觞的先决条件。然而当古代苏美尔人从北方贫瘠的山地逐步向南迁移时,势必要面临以洪水泛滥为主的一系列自然灾害的考验;本身两河流域又盘踞着多种不同的民族,因而身处自然灾害与外族威胁夹缝中的苏美尔人,其世界观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观的色彩。
反映到神话中,便形成了一个围绕死亡主题构筑出的庞大的地下世界。比如《伊南娜下冥界》《乌尔纳木之死》等作品,都详尽描绘了死后世界的阴森以及冥界诸神的系谱。同时,这些神话也表达了苏美尔人对于死后世界的一种共通的认知:一个人生前在现实中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会极大地影响身死魂归冥界后的遭遇。从这里我们已经不难窥见一种现实与冥界的对立在游戏中的映射(即现实中出轨后会强制进入噩梦)。
更进一步地说,此类神话的许多内容也与游戏有着对应关系。如《吉尔伽美什、恩启都与冥界》这篇就格外强调了养育后代的责任。这部作品通过大篇幅的对话,逐一描写了生有子女者、未生有子女者以及生有多名子女者死后,灵魂在冥界的处境和待遇的差别,借此警告或者说鼓励现世的人们努力生养更多的后代。这已经十分接近《凯瑟琳》中杜穆兹所提及的“种群繁荣”概念。
虽然游戏主人公文森特因出轨行为被许多玩家认定为“渣男”,但整件事情的起因终究还是因杜穆兹而起。如果不是来自魔界的魅魔C凯瑟琳对文森特百般引诱,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种种情感纠葛的发生;而根据游戏的解释,魅魔引诱他人的目的便在于推动“种群繁荣”——促进和维持人类的繁衍,即通过消灭那些不愿意为生养后代负责的男人,实现人口结构的优化,以及警示后来之人。
古代苏美尔人对于种群繁荣的诉求可以说是源自人口稀缺的天然危机感。无独有偶,当代日本社会同样饱受少子化问题的困扰。比较二者,我们不妨这样认为:《凯瑟琳》世界观的设计虽汲取了许多来自美索不达米亚神话的元素,但目的并非构建一种形式上的对应,而是出于艺术夸张的需要,以及基于同一立场的思考。从这一角度来说,或许本作还有那么一丝借古喻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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