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淡蓝的薄雾笼罩在利耶尼亚湖上,仿佛一层神秘的结界,掩盖了此地所有的声息和所有的秘密。只有远眺岛上的一处篝火是活跃的,小树枝燃烧着,噼啪微响。这一切让帕奇倍感惬意,因为有趣的一天又要开始了。西北方的小屋里住着卖龙虾的流氓哥,他不久前刚刚骗了东边亭子里的小姑娘菈雅,把她珍贵的项链抢去了。那小姑娘蔫声细语,样貌姣好,只是躬身驼背的,比一般的姑娘可爱多了。怪不得火山官邸派她来招募同道之人。
黄金树的光芒渐渐驱散了薄雾。帕奇抬头看看,不由觉得刺眼。说起来交界地这地方,风景是独好的,可惜有这么一颗树,走哪儿都能看到,怪不得这里的正常人越来越少了。疯的疯,癫的癫,施法的,耍刀的,挖矿的,一个个拖着身子游来荡去,不知道他们整天都在为谁而战。帕奇可就不一样了,独来独往,自得其乐,每天很忙很忙的。找个略安全的地方撸点好东西,倒卖倒卖,最关键的是可以蹲在一旁观察万物百态,再施点小伎俩捉弄贪婪的路人。也或者像今天这样,继续观察龙虾哥捉弄小姑娘。所以为什么龙虾哥不去煮点章鱼呢?帕奇勾着脑袋往岛下看了看,这周围明明有大大小小好几团章鱼嘛。嗨呀,还是先看看今天的帕奇小店开张卖些什么吧……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帕奇正在独享的静谧。马蹄溅起了湖面浅水的涟漪,发出让人愉悦的声音。马上的人可就不那么让人愉悦了。帕奇皱皱眉。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让他有点在意。一个是火山官邸之主塔妮丝,一个就是非要二段跳下马于是“从天而降”的褪色者。
同为褪色者,帕奇是看不到赐福的引导的,而眼前这位却仍有赐福的指引。被指引又如何呢?帕奇琢磨着,这褪色者不过是一个滑稽的矛盾体罢了:看似背负着什么重大的使命,其实可能是为自己都理不清头绪的繁重任务白白卖命罢了;明明一副勇武正义的架势,却不穿得体的衣服,从头到脚的防具七拼八凑奇形怪状;似乎很有赚卢恩的门道,却贪财得不得了。前两次在蒙流洞窟,这褪色者悄摸摸地闯进来,不仅揍了帕奇的货源供应商盗贼团,还翻了他的宝箱。天大地大,自给自足,偷人东西好不知廉耻哦!用传送陷阱把褪色者送到迷雾森林的熊掌下,真的是太过仁慈了!
不过最让帕奇在意的,还是褪色者的憨直和不依不饶。比如就在帕奇想象着那人正如何狼狈地被卢恩大熊胖揍的时候,那人却意料外地又找回了蒙流洞窟,害得帕奇还得施展经商头脑,好声好气套近乎交朋友。然而褪色者同意了。是没被自己坑够吗?朋友却是个假朋友,真的铁公鸡。把帕奇小店的存货翻了个遍,也就偶尔买买腌制鸟爪和自己好不容易搞到的石剑钥匙。今天能不能在这人身上赚到钱,还真说不准。再比如就像现在,大清早的,一面叨叨询问在哪能找到抢项链的流氓,一面又想知道怎么尽快去到黄金树的脚下。那让人烦躁的大树有什么好去的呢?
嘿嘿?帕奇心生一计,娓娓道出一个秘密——在魔法学院大水车的底部,有一尊挥舞着铁镰和刺轮的少女人偶,被她抓到,就能传送到黄金树的脚下。褪色者不动声色,却是反复向帕奇确认了三遍他说的细节,随后踏上灵马飞奔向龙虾哥的方向。啧,真是爱管闲事又好骗。少女人偶能把人传送到别处是真的。可传送的地点以及一路的危险么……帕奇是只字未提的。说着省略了致命细节的实话,正是帕奇最享受的诡计。
可褪色者居然又信了这些话?帕奇光亮亮的额头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大约是让篝火给热的,也好像是诱人上当后的刺激,更可能是再次骗了褪色者后的紧张。等那人再来找自己讨说法的时候,打架肯定又是打不过的。无妨无妨,他早就备好了好几套说辞,量他褪色者也不能不信。不过么,还真想知道这位烂好人能不能再活着找来讨说法。
至于帕奇为什么知道学院底部的掳人少女人偶,这是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往事。他时不时会想起很久前的那个夜晚。他在学院大水车底部摸索可以卖钱的物件,水声和夜色让他觉得在这块宝地收获不错,还比学院上面安全。当他听到似乎是铁链或机械的诡异声音时,逃跑已经来不及了。一尊极具压迫感的人偶正朝他急速逼近,猝不及防中他已被突然伸出的手臂抓进了人偶腥臭的腹腔。在失去知觉前,他似乎看到了人偶的脸。尊贵,冷冽,美得骇人。
他帕奇浪荡云游,居无定所。上过风暴山丘下过腐败沼泽,学过包括弱鸡版腐败吐息在内的五花八门的好用技艺,他活得有意思得很呐。只有那个夜晚,他被前所未有的恐惧吞噬了。苏醒后,他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传闻中的格密尔火山。面前迸裂的岩浆并不能让他从恐惧带来的寒意中回暖。他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人偶的面容,这让他恐惧的面容却偏偏让他着迷,让他不断回想,他困惑了。直到他又凭一身本事逃出了火山底部,见到了火山官邸拉卡德的侧室,塔妮丝。
帕奇听说过,塔妮丝来自遥远的国度。拉卡德迷恋她的舞蹈,火山官邸便迎来了这位美丽的异国舞娘,然而她对拉卡德的宠爱无动于衷。帕奇对别人的家户事也并不感兴趣。让他介意的是塔妮丝佩戴的侧室面具。也许那些少女人偶正是模仿塔妮丝的面具而造,于是才有了那份冷冽和不容亵渎的美。如今有幸见到真人,即便在略远处,却仍能看到塔妮丝金银混色的面具在夜色与熔岩的辉映下泛着绮丽的光。
她的真容是如何美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舞动的身姿。白色长袍的裙摆有力地旋转,向左凝聚之后又向右绽放出深不见底的热情。而她的细腰像鸟一样挺拔伸展,灵巧后折,轻快又决然,像是拒绝所有灼热眼神的触碰。她上扬的手臂像翅膀,也像蜿蜒的蛇。松散的长袖倒垂下来,露出了她麦色的肌肤。她左手握着精巧的响板,敲打的节奏与舞步相辅相成地律动,亦轻亦重,一急一缓,一声声一步步,踏在观者的心上。
右手的响板呢?帕奇想。这样的传统舞蹈,不是需要双手各有一只这种特制的打击乐器,一起打节拍吗?他是听说过做这种乐器的手艺人是越来越少了,没想到连堂堂火山官邸也没有吗?嘿嘿?帕奇起了在火山官邸开店的心思。如果当地有盗贼团什么的能帮忙找到舞娘响板,他再卖给拉卡德君王家,岂不是又能大赚一笔哟?
然而距离那个夜晚已经太久了,久到交界地经过了几次战争的洗礼,火山官邸也已今非昔比。拉卡德成了亵渎君王,不知着了什么魔,据说心甘情愿被大蛇吞噬了。塔妮丝反而一人支撑起火山官邸,招募各路对黄金律有质疑的褪色者,让这个以诡异刑罚闻名的地界成了似是招贤纳士的地方。找乐器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很快就从帕奇的计划里消失了。唯一不变的,便是远望塔妮丝时那种无法自拔的满足与惬意。
帕奇把小店开在了火山官邸的门厅前,离塔妮丝常坐的位置有大约25步那么远。25步是个安全的距离,蹲着的时候稍微踮踮脚尖勾勾头,就可以看到她的样子——尊贵,凛冽,美丽。这就足够了。帕奇做任何事都会本能地保留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比如现在,也比如在偶然看到塔妮丝跳舞的夜晚,他向来无拘无束的心魂差点就被舞步和节拍禁锢了,于是他侧头去看那火山缭绕的烟雾,还苦苦思索了寻找舞娘响板这种只有商人才会操心的事情。
到底为什么觉得跟塔妮丝保持距离才是安全的呢?帕奇也是思索过的。火山官邸来了一位传授战技的习武者,名叫贝纳尔。老家伙曾经一身勇武,都要去烧那讨人厌的黄金树了,却因为引导他的指头女巫烧了自己做火种,大受刺激。别看他一身铠甲正襟危坐,其实心早就又灰又丧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有了牵挂才过不好。帕奇只想每天都过得恰恰好罢了。
今天的火山天清气爽。帕奇溜达到格密尔英雄墓地附近散心远眺。他百无聊赖地每走几步就丢一颗彩虹石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摆成了一条通向悬崖的小道。
他满意地写下留言,潜伏在一块巨石旁边等待下一个贪财倒霉蛋的出现。
不多久,倒霉蛋出现了,竟正是利耶尼亚一别之后,仍然安然无恙的褪色者。看样子还是刚刚攻克了格密尔英雄墓地并且大功告成了。褪色者被地上的彩虹石吸引了,在地上的留言处徘徊片刻,慢慢顺着彩虹石走到了悬崖边。
“你要是真这么好骗,那我劝你离火山官邸远点!”。帕奇邪笑着,一脚把褪色者蹬下悬崖,“拜啦!一路小心!” 那人猛回头惊诧的眼神真是让他再看十遍还会觉得妙趣横生。山崖下有咒蛙,有喷火间歇泉,有剧毒覆盖的沸滚河洞窟。大餐已经奉上,好好享受吧!
帕奇哼着小曲蹲回巨石旁边,琢磨着这位褪色者朋友要多久才能爬上来。骗褪色者被人偶抓去火山的时候,帕奇对这位冤大头的实力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褪色者还是有点能耐的,并且越来越强了。不过,好骗程度竟然一点没变啊。或许……自己接下的火山官邸委托,可以让褪色者帮忙完成呢?那样不就既能找塔妮丝邀功,又不用以身犯险了么。帕奇乐滋滋地盘算着,感觉塔妮丝的奖励已经历历在目,人生的旅程又要攀新高了。他想起曾经听说自己的名字在某种语言里有缝纫用补丁的意思,有把旧物修复凑合用的意味,也有修补递进,越补越完好的引申义。在日渐颓败的交界地,他多数情况下确实过着补补还能凑合的忙碌小日子。可近来,捉弄人,做生意,在火山官邸攀攀高的盼头似乎一下子变得轻而易举了,他简直过起了补补能更好的日子。他不禁有点感慨,帕奇啊帕奇,名副其实喽。
他的脸就在这时被狠狠揍了一拳,是褪色者的左勾拳。帕奇抄起长矛大盾愤然而起,一眼看到褪色者扯下头上戴的玛雷家主的银面具,怒目盯着他。他一晃眼把玛雷家面具错看成了塔妮丝,加上站起得太猛,简直要晕过去。仿佛被窥见了最怕见光的心思,帕奇前所未有地恼羞成怒了。况且哪有二话不说就对朋友开打的?推你一下是给你寻宝指引不是吗?你把玛雷家行头都抢空空了,不是还变强变富了吗?!几番过招,帕奇都是下了狠手的,打架自然还是打不过的,但虚张声势是帕奇很擅长的。“好啊,要打就来啊!劝你不要看扁我!想投降的话趁现在啊!只要下跪求饶,我就愿意原谅你哦!”
帕奇头一次觉得自己被耍了。以前只有自己捉弄人的份,现在居然有种被打了平手的挫败和稀奇感。褪色者应该并不知道自己对塔妮丝的奇异感受。但为什么这人偏巧让自己一次次与那个只可在远处倾慕的女人产生多一丝关联呢?为什么每次都带着恨得牙痒痒想要抢走自己一身装备的眼神,却只是轻描淡写看一眼小店在卖什么呢?为什么被自己耍了一遍又一遍,非要回来继续挨骗呢?帕奇想不出合理的答案。但他有个好习惯,想不明白的,不必多想。狭路相逢,冤家路窄,总有一条符合他和褪色者吧。
果不其然,褪色者在不久后加入了火山官邸,最近都在帕奇眼皮底下频繁地进进出出,交付官邸的委托。看样子是闯了皇城,踏破雪山禁地,连自己拜托的刺杀忒拉格斯的任务也毫不推诿地完成了。当褪色者颇有压迫感地来要奖励的时候,帕奇真的忍不住絮絮叨叨地抱怨这人也太斤斤计较了。然而他心里才不介意把奖励的熔岩烛台鞭交给褪色者。毕竟托褪色者跑腿的福,他毫不犯险就交付了任务,还第一次离塔妮丝只有一步之遥了。
塔妮丝褒奖帕奇的话语与对其他人无异。但距离这么近,帕奇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是金色的,有着暗藏玄机的锋利。她的声音低沉而安稳,有不露破绽的大气。她优雅地端坐着,身后的骑士岿然不动。然而她的心神好像根本不在这里,一同消失的还有她往日的威严和睥睨。她提起拉卡德的语气不再冰冷,反而充满了神往和谄媚。帕奇不懂塔妮丝为什么对没个人样的拉卡徳心驰神往。更不懂为什么这个让他一直倾慕却望而却步的女人,突然显得无趣且可怜,让他怜惜。他几乎忍不住想问她是不是还会跳舞。但他领完了奖励,就默默离开了。他的自保本能让他并不想僭越,不想多管闲事。
嗨,一不小心回想得太投入了。此刻,在把奖励交给褪色者之后,帕奇有些惘然。于是他去了一趟瑟利亚。艾奥尼亚沼泽附近有一个亡魂,他常年守在湖畔,默默道,“请再让我看一眼吧,那猩红腐败随之舞动的美妙剑舞。”
帕奇知道亡灵说的是水鸟乱舞,传闻那是女武神的绝招,看到的人能不能活命还要另算。他也知道有很多信众是把女武神当猩红腐败之神来崇拜的。塔妮丝的舞虽然摄人心魂,但不会伤人。他也从来不把塔妮丝奉为女神。她舞得太灵动,太盎然,让人有仿佛触手可及的心动,和不枉活过的实感。大概因此,她是唯一让帕奇与交界地产生关联感的存在,唯一让他对这片颓败大地有所向往,且有归属感的存在。
帕奇在沼泽呆了一整天,猩红腐败间歇地喷出地面,闭眼不看的话,听起来水声起伏,像是海潮般让人沉静,感到慰藉。他曾笑话过身边这个亡魂,做什么不好,竟然和一群害虫精一样崇拜猩红腐败,可真是无奇不有呢。可如今讽刺的是,这亡魂一遍遍的对剑舞的祈求,却和自己难以启齿的渴望如出一辙。帕奇最擅长捉弄人时临场发挥的说辞,最不擅长的,就是坦诚道出心中的期盼。自娱自乐,自给自足,遇到难题,全身而退。疯癫帕奇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自己。
再回到火山官邸时,这里竟已人去楼空了。可爱的菈雅不见了,过得不好的贝纳尔也不知所踪,连眼高手低细皮嫩肉无家可归的迪亚罗斯也消失了。因为,褪色者手刃了拉卡徳和大蛇。哈哈,亵渎君王拉卡德啊,落得这个烂下场可一点都不亏。帕奇望着塔妮丝空空的座椅,猜想她是不是终于可以解脱了,回到她遥远的异国,继续做个耀人眼目的舞娘。他甚至有点觉得,褪色者可能是真有做英雄的资质的。
很难数清从官邸正厅走到谒见之路的尽头有多少个25步,但眼前的一幕让帕奇再也挪不动腿了。塔妮丝伏在拉卡徳惨不忍睹的头部贪婪地进食着,旁边是褪色者手握着大蛇狩猎矛的漠然背影。帕奇觉得自己恐怕要聋了,满脑子嗡嗡作响,充斥着黏腻到让人作呕的进食声。塔妮丝似乎对褪色者说了什么,埋头继续吃花了那曾经不容玷污的尊贵面具。帕奇捂着痛到要裂开的前额,仓惶而逃了。
他是帕奇啊,这世上根本没有他搞不定的事情啊。他是个商人嘛,商人就应该多挖好货卖出去。如果他早一点找到舞娘响板献给塔妮丝就好了,如果能他早一点劝她回头是岸就好了,如果他早一点……
但也许,现在还不晚。这么一想,帕奇的震惊和酸楚又点到为止了,这是他的生存技能之一。他庆幸地想,跟失去指头女巫的贝纳尔比起来,自己还不算晚,至少塔妮丝还活着呀。他又想起过去还有个叫维克的人,据说是有史以来最接近艾尔登之王的人了,他为了保护自己的指头女巫不被烧,结果被三指整疯癫了。可是帕奇与他们不同,帕奇没想过做英雄,不去扛任何使命,更没想要拯救世道。他只是一个务实的行动派罢了。于是他即刻动身,去了日荫城。
他不是非要去日荫城不可。说白了,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就往那个方向出发了。大概因为想到了塔妮丝和玛雷家主都有银色面具吧,大概因为玛雷家以崇拜女武神和收藏各类女神相关的物品而闻名吧。
大概……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完全由自己决定吧。帕奇在找到一只白色的舞娘响板后更坚定了这个猜想。他淌过日荫城城外剧毒的沼泽,和恼人的堕落调香师,接肢贵族,溜马放屁骑士缠斗了半晌。进房间被三发火弩炮燎焦了几乎秃光了的眉毛,过桥被尊腐骑士的长矛插起来甩向墙角,一头栽进红叶堆里。他的鼻子磕在了一个贝壳一样的东西上,手忙脚乱扒出来一看,不正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打击乐器吗?!帕奇一个激灵滚起来躲掉了尊腐骑士的化光三环,凭着直觉跑上一台嘎吱作响的升降梯,终于踉跄跌进了一条看似安全的回廊。下面的狗吠还不绝于耳,前面的雾门后一定有什么难对付的家伙。他怀揣着乐器想喜极而泣,但已经累得屁滚尿流了。他脱力地倚着回廊里的雕像滑坐在地,估摸着自己下一刻就要飞升了。
大概,想做的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吧。帕奇知道交界地之外有无上意志对这里虎视眈眈,可能还不止有一个,他们老爱对半神下手了。帕奇可不是半神,只是一个看不见赐福引导的褪色者罢了。所以他很好奇,是哪个脑袋被白金之子侧滚翻踢到的无上意志,居然爱折腾他帕奇。他毫无向往的事情,都被安排得妥妥当当,比如隔阵子自己就游历到交界地一处鸟不拉屎的地方,比如隔阵子就能捉弄一番那个再次找上门的褪色者。而他为数不多心心念念的事情,总是蹊跷又波折,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然而“无上意志”似乎乐于再给他沉重的一击。帕奇听到了脚步声,努力地抬起眼皮。嚯,谁来不好,偏偏是让褪色者看到了自己这幅窘态呢?褪色者戴着女武神的头盔和披风,好风光哦。怎么想,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算顺路吧,倒像是专门闻讯赶来看自己出丑的。
“一闪神就这幅德性了。人真不该做超出本分的事啊。” 帕奇想拿自嘲掩饰下不堪,很庆幸褪色者竟没有落井下石。唉,真是个烂好人。帕奇颤巍巍掏出舞娘的响板,请褪色者将它转交给塔妮丝。“……也不是什么大事,” 帕奇喃喃道,“我只是看那个失去自我的女人不顺眼……拜托啊,塔妮丝,回到你本该有的傲视一切的样子吧……”
意识渐渐模糊的帕奇不确定是否开口说出了这最想说的话。见褪色者接过那枚精巧的响板,帕奇松了口气,沉沉地昏了过去。
帕奇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成了一只黑蜘蛛,闹心的身体上顶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三层黑眼袋让他看着像五百年没睡过觉一样。他窝在一桩阴森教学楼拐角的房间内,透过门上的窗棂偷瞄软趴趴黏在地上的学徒对褪色者狂泼沸水。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褪色者突然时髦起来了——穿着熨帖的礼服还拿着洋气的拐杖当鞭子挥舞,手里揣着砰砰作响的火器,真是越发让人看不顺眼了。所以他在溜去外边透气的时候,用能腾出来的所有腿狠狠把褪色者踢下了悬崖。他心安理得地又窝进房间,好奇地瞄着门外阴暗的回廊。背后突然有一阵寒气,他腿忙腿乱地呲溜爬上桌子,叮呤咣啷踢翻了一坨金杯银盘。面前的这个人……这不可能,你不会是——
然后他醒了。他赶忙看看自己的身体,并不是蜘蛛。回廊尽头的雾门消失了,大概褪色者顺手清理了鸠占鹊巢的家伙。怀里的乐器也没有了,对啊,交给了褪色者。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了几次三番被自己捉弄的爱管闲事的烂好人。帕奇再次觉得自己被捉弄了,这次不是平手,是溃败。败给了一个连指头女巫都没有,却冥冥中老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冤大头。连做个梦,都不能让自己清净的冤大头。
帕奇在耍着雕虫小计捉弄人的时候,多少是有点纵观棋局,运筹帷幄的满足感的。如今,他更怀疑自己可能只是某个无上意志随便抛在交界地的雕虫小技而已。他对这片广袤破碎的土地没有什么价值,没有必然联系,也就没有什么切实的意义。不像那位褪色者,终究是要闹出些大动静的。
帕奇回到了蒙流洞窟,打算再和盗贼团做做生意。身上的伤快要好全了,但他暂时不打算游历太远。有时候他会出门看看天。曾经刺眼的黄金树大约被褪色者烧了,烧成了宁谧的暗红,像火山的颜色。厚厚的余烬漫天飘落,把金砖闪耀的王城湮没了。这个世界和以前好像仍然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了。褪色者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应该也完成了吧。帕奇想着,把洞窟入口绑着暗铃的绳子又紧了紧。宁姆格福毕竟还是风水宝地,如果哪个不识相的溜进来偷东西,帕奇必定会让他吃点苦头的。
又是补补还能凑活的一天。帕奇用手指勾勒着大盾上图案的轮廓。洞窟门口的暗铃叮铃铃响了一通,一个身影脚步迟疑地踏进雾门,左顾右盼发觉洞窟没人,便不识相地跑去掀开了宝箱盖子。哦哟?想偷偷摸摸拿走别人的东西?“不要脸的小偷就活该遭天谴!”
帕奇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攻击了褪色者,却又以慌忙停手收场了。不同的是,这次并非打不过,而是自己突然认出了眼前熟悉的面孔。更奇怪的是,这个老相识在自己唧唧歪歪还喷了一通腐败吐息的时候,一直绕弯后跳,并没有要出手打架的意思。
褪色者弯下身,有模有样地学着帕奇蛤蟆蹲。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帕奇似乎能闻到褪色者身上乱七八糟的味道,掺着火山灰的刺鼻,又有点远眺岛的潮气,还带点蒙格王朝的腥,和日荫城的毒臭。这是在短时间内把交界地上上下下跑了个遍啊。
“呃,好久不见啦,都没认出你啊”。帕奇故作不屑地挠挠脑袋。他其实想问,怎么你像赶集一样突然来蒙流洞窟了?他也没有告诉褪色者,自己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只不过,念在过去自己被揍的份儿上,还不得假装不认识趁机多戳两长矛吗。
褪色者没回答,缓缓侧躺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看不出是有点孤独还是单纯犯贱。
“黄金树烧得这么红,太碍眼了点,宁姆格福都快变成火山了!” 帕奇抱怨着。他其实想问,在火山官邸,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女人,收下那乐器了么?
褪色者起身,又蛤蟆蹲在了帕奇眼前,掏出舞娘响板,啪啪奏出了清脆的声音。帕奇并没感到生气,本就是本分外的事情,自己做不得,凭什么再指望做大事的褪色者白白去跑腿呢。“没给她啊,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留着它没用,你就扔了吧。” 帕奇说着,考虑是不是该闲扯一下接下来跟盗贼团合作重新开店的打算。话未出口,却见褪色者埋头在地上写着什么。下一瞬,那人站起身,把响板谨慎地收好,转身离开了。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不等我小店开张,铁公鸡哦!还有整天在地上写来写去,什么你没有资格哦你没有资格,居然写到我地盘上来了?!
帕奇忿忿地碎碎念了一圈,这才低头去看褪色者写下的字。
帕奇愣住了。他从来不是自恋的人,甚至巴不得能永远隐身行事不让任何人轻易发现。但这一刻,他却感觉自己处在交界地最中心的位置。有个他从来没认真考虑过是不是真朋友的褪色者,刚刚风尘仆仆地来看过他。那个人在杀了神,烧了树,当了王,打过交道的人几乎全挂了之后,竟然特意来看看他帕奇是不是还活着。
帕奇突然发觉,自己头顶有没有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无上意志已经不重要了。他用雕虫小技捉弄谁或者本身是谁施下的雕虫小技也不重要了。永生或死诞,交界地上空是黄树红树星星还是月亮也都不重要了。漫无目的,居无定所的他,竟然有被寻找的一天。与褪色者偶然的交集,也好像变成了时不时可以期盼的事情。
友谊无非是偶然的邂逅,不然还能是什么呢?有偶然,就有期盼,有期盼,就有挂怀。可能他从来未曾孤独一人过,可能他早该意识到,自己与这片大地早已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褪色者写下的话语,正指引着万千个偶然的邂逅。
好期待啊,帕奇想着,悉数了一番自己捉弄过褪色者的方法。突袭,传送烟雾,踢下山崖,硬塞猎杀任务……嘿嘿,姑且把你当作真朋友,下次你出现,帕奇会准备更丰盛的“大餐”伺候。
后记:此文完成很久了。之前受到了1.04补丁的启发,脑补了一下帕奇是如何探索和生存在交界地的。想象了一下以帕奇的眼光来看交界地的一切,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于是就写成了这篇文。作为魂系老玩家,我真的很喜爱老头环里的帕奇。注:因为一直在玩游戏的英文版,所以我把个别物品和对话按英文描述和语音翻译成了我认为合适、并且方便行文的版本。与中文版不完全一致的地方还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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