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近期,青年作家夏桑的幻想小说集《月海电台》由重庆出版集团卡通分社出版。在小说集中,夏桑用不同类型的故事,探讨了“美”的含义;日常生活中,“美”的角色;跨越古今、星河、性别,人们对“美”的追求是否拥有一致性。“在山川、风月、宇宙和人心间,进行的一场美学实验”,是对这本小说恰如其分的评价。
虚构性写作中,幻想小说作为被人反复提及的文学类型,是很多读者的精神桃花源。狄德罗曾将美定义为“在我们心里引起对愉快关系的知觉的效力或能力”① 。之所以能成为众人的精神桃花源,本文想要究其在美学上的成因,并以《月海电台》为契机,追溯幻想类文艺作品中带给人美学享受的种种作品。
1750年,鲍姆嘉通根据希腊语“感觉”“感性”,创造出了拉丁文Aesthetica一词,美学有了正式的学科名称。鲍姆嘉通这样定义美学学科——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② 在此之后,美学成为了文艺批评的一种工具。任何文本,或是超越文本的艺术作品,视觉的、听觉的、触觉的,但凡涉及感知和共情,其实都可以纳入文艺批评的范畴。但比起逐字分析幻想类小说的文本,或者是以一个特定的美学理论模型剖析幻想类的影视作品,作为此类作品的受众,我更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幻想类文艺作品,给了受众在美学上的享受?
去年,科幻电影《沙丘》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的8项提名,并最终获得了包含最佳摄影、音效、艺术指导和视觉效果在内的6项大奖。可以说学院派对《沙丘》在美学上的创造力和塑造力是非常认可了。
漫无边际的黄沙层峦叠嶂,阴郁冷静的色调将飞舞的沙子都染上沉重的色彩。旷远天地中的行人,单薄、渺小、孱弱。在沙海中巍峨不动的古老而巨大的城市,在沙丘下伺机而动的丑陋而硕大的沙虫……雄浑而辽远的配乐,更是将天地之威、自然之险、人力之微渲染到了高潮。
这是一个我们可能听说过,但绝不常常见到的景象。电影用和现实生活迥异的画面、声音以及故事感迅速将人拉入情绪之中,百味陈杂。
其实同样的技巧,在《沙丘》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科幻电影《降临》和《银翼杀手2049》中都有呈现。《降临》中的七桶外星人形象,《银翼杀手2049》中赛博城市景色,还有让人马上想起的与电影对应的特别色调,这是一套组合拳,将异质感和冲击力糅杂在一起,朝观者砸来。
内陆人第一次见到海洋,南方人第一次见到大雪,平原上生活久了的人第一次来到沿山而建的城市,都会发出美的感叹。而沿海人、北方人、重庆人,总是觉得上述众人大惊小怪。这大概就是异质感最接地气的描述。但存在于现实之中的,总还是能够见到。尤其在信息流通如此迅速的今天,足不出户,也可以借由纪录片获得视觉上的满足。如果触感技术、VR技术继续发展,说不定综合性的经验也能够通过虚拟世界获得。而幻想类文艺作品,很多时候是想他人之未想,在带来异质感的方向上,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月海电台》中的《火海》一篇,讲述了在异星淘金的人,追逐离去伙伴的行迹,搭上了异星上唯一的一班列车。而列车外的景象,由真实逐渐虚幻,直到海陆倒转,天地变换。
当我来到透明窗口,眼前的景象险些让我没有站稳。陆地重新变成了沙地,但沙石很细,不像过去的荒漠。但当我仰头望去时,我惊诧于乘务员从来没有抬头的习惯。
一片汪洋大海漂浮在天空中,一种深沉的压力,让我感觉特别难受。而这时,我发现这并非只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海里是有鱼的。 许许多多的小鱼成群结队地往一处迁移,还有巨大的章鱼,硕大的触角在海里翻滚。随后我看到许多许多的螃蟹依附着如磐石般的海龟朝着前方而去。这时,一些小鱼掉了出来。 我发现,只要这些鱼停止游动,他们就会从海里掉下来,生命随之终结。这就是一片海的坟墓,而海则是持鞭的教官。
那些不时汹涌而起的波涛,暗蓝的海水,仿佛在呼喊着: “不要停歇,不要停歇。”
列车、戈壁、海洋,都是常见的形象。但经过了文学艺术的加工,寻常之物被打碎重组,突破物理规律,在读者脑海形成陌生而瑰丽的神奇画面。而持鞭的海、不能停歇的鱼,以紧迫和诡异的意象造成了巨大的张力,压迫读者。
当沉浸在文本中时,人会被想象中的景色所迷惑。这是,幻想文学的美是塞壬之歌,是美杜莎之眼,是忘却和沉迷带来的神魂颠倒,也是一种对现实的暂时脱出。
但或许,执鞭的海和永不停歇的鱼,又让你想到了什么。文学的隐喻,见仁见智,尤其随着读者的心绪、认知和状态转变。就像王国维说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色彩”。而提到移情的作用,我们或许可以探讨一下,为什么幻想作品无法脱离现实中人的情感和认知而存在。
朱光潜在《谈美》中将庄子笔下的子非鱼,称作是“宇宙的人情化”。每个人只能了解自己的知觉和情感,再通过自我的感知去了解他者的境地、知觉和情感。也就是说,我们从自我身上习得经验,再将经验运用于理解他人。到了幻想作品中,《太空漫游2001》中反叛算计的人工智能HAL 9000,《三体》中不择手段图存的外星生命,《魔戒》中强大睿智的树人树胡,这些鲜活的形象当然有“异”,跟现实生活隔着遥远的距离,但我们之所以会觉得鲜活,更多的是因为“同”,是因为形象设计时创造者的个人经验投射,是角色中饱含的人情之美。
德国狂飚运动的奠基人赫尔德在《论美》里把美看作生命和人格在艺术品和自然事物中的表现。他认为,花的美在于它表现了生命力和欣欣向荣的气象,声音的美在于它传出在运动中的物体的活力、抵抗力和哀伤,并指出,“古代一些最美的形式都由一种精神,一种伟大思想,灌注生命给它们,这种精神或思想采取这种形式,就像把它当作自己的身体,通过它把自己显现出来”。③
忧郁的大海、悲壮的落日、风流的红杏……一些从小学作文起,就萦绕不去的烂大街比喻,何尝不是赫尔德理论的最佳佐证。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人情成就了文学比喻的灵动,但重复和日常,让灵动变得笨拙,模式化磨损美感。幻想文学中,人们不必考虑约定俗成,不必在意文化习惯累积出的沉重包袱。当借由类型的躯壳,与日常拉开距离,创作者就有了反叛的自由和发挥的空间。
在科幻作家程靖波为《月海电台》写的序言中,她用了李商隐的诗词形容短篇小说集给她的美学体验。
唐元和八年,一个婴儿在洛阳以北的沁阳降生了。他后来成了一个诗人,一个对晚唐乃至整个唐代来说,为数不多的刻意追求“美”的诗人。
这位诗人,就是李商隐。他写诗总爱写“无题”,即使有题目,也多为《楚宫》《燕台》《河阳》《河内》《城上》《池边》《嘲桃》《贾生》《嫦娥》这样旨意隐秘、很难“顾名思义”的诗题。这种取题目上的不约而同,让人看到了《月海电台》在东方美学上的诗意传承。
而与唐代诗人所不同的是,现当代的诗人们有了更多元的表达形式,科幻小说便是其中之一。
幻想的内核是对现实的提炼和超脱,诗歌也是。夏桑笔下,宇宙和草木、情绪和情感,似乎异质,但又与读者同频。如此看来,故事之旅,也是诗歌之途。
这种异质,是科幻小说特有的视角所赋予的。真的非常建议读者们按照本书的顺序来阅读这十二个故事。
科幻小说就是将反日常放入日常。列车、戈壁、海洋、旅人,每一个事物都是寻常,而在《火海》之中,却又都被异质化了。
从这样具象的“异质”进入,走进这片精神桃花源,你便能层层深入地了解到作者所构筑的抽象的诗意世界。
古典诗词似乎是种在中国人血脉和基因中的审美因子。科幻题材却是舶来品。熟悉的文化和AI、意识上载、星际旅行、人造人等充满了科幻感的设定不断撞击,读者一边被文化基因中的熟悉感所吸引,一边追逐理解作者的想象和创造。一边在文学作品中了解自身,一边借由疏离感诘问自身。
“移情作用不一定是美感经验,而美感经验却常含有移情作用”④,而当移情和距离感同时发挥作用,读者的美感经验又多了另一种积累。
我们提到美学,很直接地,会想到艺术创作。艺术家们的创作,往往是主观经验的投射,是自己感受、情感、记忆和体验的总结。在哲学概念中,我们把这种投射和总结称为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相对。如果要讨论人对美的感受力,不得不提形象思维。而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在《新科学》中,讨论了人类的这种形象思维与早期文艺作品间,尤其是神话和诗歌的关系。维柯认为,形象思维是人类共通的基本特性。他以荷马史诗为例,论证说原始民族肆意奔放的、疯狂澎湃的想象力。神话和诗歌正是想象力的伟大结晶。
在今天,我们讨论幻想作品的时候常常会讨论幻想作品的滥觞。《魔戒》中北欧神话的影子常常被读者和影迷拿来讨论。比如说北欧神话中有对“诸神黄昏”的描述,那一天是世界的末日,怪物、人和神将展开最后的决战。“黑门之战”中,以阿拉贡等人为首的刚铎及罗翰联军对抗索伦由大批半兽人、食人妖组成的军队,各种族混杂在一起的大决战,和“诸神黄昏”遥相呼应。而托尔金本人也承认,古英语文学如《贝奥武甫》,北欧萨迦⑤如《沃尔松格传说》,对他有很深的影响。
幻想文学正是人类想象力一脉相传的结果,原始民族的诗意仍然在现当代的幻想文学作品中绽放色彩。感觉、欲望、情感以想象的方式被呈现出来,我们使用想象,创造事物的意象。⑥并不知道夏桑是否受到了维柯思想的影响,但《月海电台》中《葬诗湖》一篇,正是对维柯思想的一种故事性解读。
《葬诗湖》讲背景放在人类灭绝很久之后,另一颗行星上的类人部族之中。该部族仍旧处于茹毛饮血的原始阶段。而人类留下的高等智慧生命,在宇宙中流浪,为了复原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诗意”。原始部族的主人公尚未开蒙,但想象力有着无限开发可能。他和智慧生命的相遇,是诗意生成的第一步。
我想象广大宇宙的另一个地牢里也有这样一朵小花,然后相信宇宙中有甲虫的孪生兄弟,还有长矛穿过宇宙只为猎杀一只动物制成腌肉。我还相信有各种饱含深情的目光,像星星一样在宇宙中闪耀着。
我察觉到宇宙来自于古神一次次吐纳的间隙……
白昼伴着地牢的狭小,让我切身体验逼仄的空间,但我确实幻想出极为真实的广大,我陷入到静滞的交错中。
主人公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另一个部族囚禁。他在监牢中思考,过往的经验终于被提炼出了超经验性的东西,开始了想象。从这一刻开始,诗意涌现,文明开始朝崇高攀登。
我想,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我们能体会到的激昂勇决、热情汹涌,能获得的审美享受,在近现代的幻想文学作品中,也未尝不能享有。
不管美学理论体系如何演变,审美的主体到底是一个个独立的、鲜活的人。之所以能在幻想小说中获得享受,甚至着迷于这种享受的来源之处,是因为我们具有感性的经验,渴望被人理解,同时,也渴望理解他人。唯有在人与人相互的映照中,在关系的网络中,在情感的投射中,在主客体的互动中,才能有沉迷,有了悟,有进益。
作者说,当他遇到人生的灰暗时刻,便总想写小说。之于他,幻想文学是一种救赎。而我在遭遇不顺的时候,也总是会将一部分时间用于阅读幻想文学。之于我,幻想文学是一种短暂的逃避和充电。当创作者与欣赏者借着艺术形式的外壳,形成了互动,美,自然孕育其中。
① 出自狄德罗《关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质的哲学探讨》。
② 鲍姆加滕. 美学[M]. 北京: 文化艺术出版社, 1987: 13.
⑤ 即saga,意为“话语”,实际是一种短故事。 它是13世纪前后被冰岛和挪威人用文字记载的古代民间口传故事,包括神话和历史传奇。
⑥ 利昂·庞帕. 维柯著作选[M]. 北京: 商务印书馆,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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