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嘴上的焦褐色和我嘴里的生涩感提醒着我,这邪恶的烟雾正在侵害着我与生俱来的权利——肺部的运动与心脏的跳动。但这对我脊髓里流淌着的符号却是有益的。烟雾被吸进肺里,以某种形式在身体中内化为破碎的旋律。旋律攀上我的脊椎,欣喜地奔向我中枢神经最隐秘的部分,一寸一寸地激活那些失落的符号。
邪恶的节拍,邪恶的天性。如果是足够敏锐的人,应该能够从吐气的瞬间感受到这种内化效果的余韵——从而感受到不可思议。而通过这种不可思议的抽离感,也可能从中看出这种内化效果。
“思想的历史便是苦涩的历史。[1]”她压了压自己的漂亮的蒂罗尔帽,倚在我看不见的角落自言自语。
破碎的旋律,破碎的真理。它们从我的脊髓深处向外扩散,直到我的指尖。于是我指尖的触感化成一种绝妙的灵感,这才使我得以在空白的五线谱上叙述不可叙述的神圣。我能深切地认识到我并非我灵感的创造者,我更像是一种媒介,一个抄写员——一位虔诚的反对者。反对某种伪装,反对那些浮于神圣之上的蒙蔽。但大部分作品都没好到令我满意,讬居于旋律中曾让我一度失语。作品便是艺术家的化身,是艺术家沉默的辩护;是艺术家世界的出口;是向着真理的窄门。所以我不被允许与任何庸俗软弱相像,有了作品,我才是我,于是——艺术才是艺术。
艺术是要被拯救的。无数个世纪已将它磨损殆尽,我们对艺术过于了解以至于无法再相信艺术——无法再相信任何表达形式。
只有真正的天才,纯血的天赋才能驱散盘踞于西方大陆的病痛。
包裹来自昆恩·麦肯托什(Quinn Mackintosh)。昆恩先生是当代的谢尔盖·佳吉列夫[2]。他本人也许不算上个天才的艺术家,但肯定是位优秀的艺术活动家。他资助的青年艺术家涉及领域之广,影响力之深都无不让人钦佩。敏锐的品味,来自非凡的出身与高贵的灵魂——他的脊髓里也刻着符号,或许他无法作为他符号的播放装置,但他一定能感知到。感知到自己椎管里,颈髓第三段到胸髓第二段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向他轻声低语——那便是天赋。
同样,他也是我的资助者,我为数不多的朋友。几乎每隔一两个月,我就会向他寄一些乐谱。他对我也很宽容——宽容得让我感到羞愧。他回信很快,大部分时候还会附上一些钱。
不过这次的包裹不是回信,只有一个扁平的檀木匣子,木匣被泡沫纸裹得严严实实。我从帽子手中接过小刀,准备划开这层让人呼吸困难的透明包装。刀刃透过塑料抵在木头上的声音让我有些愉快,这令我感到自己好像正在对抗着什么,阻力、硬度或是什么别的实在经验。
我有种预感,这久经年月的木制品中是什么极重要的东西。精致的蜡封好像在对我说它有多么不同凡响——一经出世,便能横扫世纪之痛[3],哪怕21世纪的那次还没发生。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木匣里面躺着的是一块闪烁的环状物,晶莹剔透。冰冷的触感带着几分这种材质特有的细腻,中间的洞孔边缘极薄——但不用担心,它绝不脆弱。这是水晶制品,如果你轻轻弹指,它必定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音色。
在电子播放器已经实现极高解析度的时代,一块水晶唱片不仅是对声音再现的极致追求,更是对旧日光辉的一次屈膝行礼——对抗一种没有未来的潜力。
柏木花枝样式的纹路装点在唱片的四周,中间刻着身着斗篷的墨尔波墨涅[4],左手拿着一把滴着血的短剑,右手则托着一副面具。那面具刻画得尤其生动:一副干瘦的面孔咧嘴笑着——热情到痛苦,眉宇之间蛮横骄纵又十足残忍。我注视这副面具时感到心惊肉跳,又有些难以按捺的兴奋。昆恩先生没对此物进行过任何的说明,甚至从没提起过它。但我几乎确定了这东西一定意义非凡且极有价值,一块刻着如此特别悲剧缪斯的水晶唱片?外部的符号和邪恶的烟雾刺激着我的边缘系统,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来自脊髓的冲动顺着神经系统呼啸而过,肺泡亢奋地想用自毁这一方式来催促我,催促我快点,快点把这张唱片放进机器里。
午后三点,餐厅里的大部分客人已经开始享用他们的餐后甜点,只有坐在室外的两人姗姗来迟。烤兔腿上的肉被老人手中的刀叉有条不紊地切开,剃下。一个个裹着黄芥末酱的肉块整齐地排列在餐盘上。这位医生使用餐具的方式算得上行家,兔腿漂亮地骨肉分离——当然这也要多亏了厨师恰到好处的火候。小巧的腿骨被摆在餐盘中间,切成拇指大小的肉则成环形摆在骨架的周围,像是在做什么出土文物的展示。终于,老人开始一块块地将肉送进嘴里,偶尔沾沾厨师为其搭配的红薯泥。在老人的对面,同样被剥夺了周日休息时光的青年人低头不语,他面前只摆了一小碟薯片和一杯汽水。老人很快就吃完了一整只兔腿。他很健康,哪怕他头发已然花白,脸上皱纹堆累。但他拿刀叉时纹丝不动的手和这副好胃口还是出卖了他——这老人还远有得可活。
“因为那个叫麦肯托什的苏格兰佬?” 老人轻轻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继续说:“我看你今天不想明白这事是睡不好觉了,是不是?”
青年面露歉意,顿了顿,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把玻璃扎进耳朵里会让人那么开心。”
老人咯咯地笑了:“永远别去试图理解——你当然不明白。这类人的问题,几乎是不可进入的。他们的世界封闭且不可渗透。”
“Yes.”老人的眼睛沉了下去:“我只是个医生,这只是我个人的诊断。人生在世,大家都对自己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不满,每个人都有患上心理疾病的倾向。或者说,没有病理性变化的心理疾病,严格讲很难算是‘病’。”
就像老人藏不住他的健康,他同样也藏不住自己的笑意:“这是人性的可爱之处,只不过有些情节特别严重的人需要重新搭建他们的世界来达到一种新的平衡——因为他们无法忍受。无法忍受实在界的痛苦与不满足——以及自身位置的缺席。人必须在已有的符号系统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说被符号系统授予这个位置,这样他才能作为一个社会性的个体存在。于是那些没能被授予位置的人只能重新建构一个符号和价值系统,好把自己放在自己能接受的位置上。曾经有个病人把这种状态称作‘包含不和谐的和谐关系’。”
“Yes.”老人竖起一根手指。“But no. 我们还没走那么远,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变成疯子的。对于那些神经症患者,在这种时候,他们就会意识到自己‘病’了。进而寻求一些消解,自觉地移情于一些替身——有些是外部的,有些是自己创造的。对于一部分有着艺术天赋的人来说,他们创造的替身有时候就成为了优秀的艺术作品。同时他们也就痊愈了——虽然他们从没真正‘病’过。”
老人无视了这句抗议,继续说到:“至于精神病患,他们的思考方式首先会丧失主体间性。自然他们也就不具备察觉到自己陷入异常的先决条件,于是自觉的自我净化更无从谈起。他们的问题太封闭了——不可进入、无法打开。于是他们的大脑就会开始不顾一切地建构随便一种秩序——一个封闭的秩序、没有出口的世界。他们不惜任何代价回到一种完美的封闭状态而不自知。从此痛苦但满足地活下去——或者死去。”
对面的青年很努力地压抑住了自己的厌恶:“那如何…如何才能将他们拽回现实世界呢?”
“他们必须找到出口,找到这个完美的封闭的出口。像是楚门[5]逃离自己身处的世界——被二次构建的世界。若是想要从外界帮助患者找到出口,首先就需要理解他妄想的内部逻辑,然后再引导他走向现实和幻想的交点。然后,砰,幻想就破碎了——那会很痛,相当痛。再之后,他们就又会回到那个无法得到满足的现实世界种继续折磨自己了。从一种痛苦跌回另一种,作为一个正常人痛苦的活下去。”
“我的工作是为想活下去的人提供服务,而不是拦住一切要死的。”老人语气轻蔑,“没人逼他们做任何事,他们的追求太虚妄——所谓眼高手低。你知道为什么那些追求无法得到满足吗?因为那些追求根本不会真的影响到他们活着,是他们自顾自去死。”
她只有在我试图彰显其主体性的时候才会从最隐秘的深渊踱步而来。主体与客体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他们并驾齐驱地存在于我的脊髓深处,同时认知着两个相悖的事实。我们憎恨着彼此,就好像太阳憎恨阴影,父亲憎恨智慧。为了否定彼此,我们时时刻刻对着彼此的不合理进行着揭示。也就是说,我们都试图指引我走向真理。
尖头靴踩在石板路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眼睛。帽檐下是那副我看过太多次的笑容——那副作弄我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思想的历史便是苦涩的历史。满溢的知识、耻辱还有痰涎。如果不是这种让你彻底瘫痪的自我膨胀,还有什么救得了你呢?[6]”
我无法与她对视,我没资格。她是赫尔墨斯主义与太阳生下的女儿中最残忍的那个——每当我稍稍感受到喜悦或幸福,她就必定会来惩罚我,为我接种最苦涩的绝望。
“我也不想这样的,但你完全的不知悔改。软弱、怕疼、好逸恶劳——让我只好一次次来到你身边。”
下一秒,我的身体离开了地面,随即又马上落在了石板路上。她切尔西靴的触感烙在了我的侧腹上,我就好像一只被棒球棍击飞的猫——在巨大的暴力面前被撕扯着碾碎。我不停咳嗽,受到冲击的五脏迫使我在地上蜷缩着干呕,又逼着我大口呼吸更多空气——我知道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
“别担心,千千万万次,我都会来到你的身边,敦促你做最正确的选择——最强烈的自毁倾向才能铸就最完美的自我剥削。毕竟你——毫无天赋。”
是啊,千千万万次,我从没有一次能够真正否定她,即便我一直在假装这样。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这张水晶唱片赋予了我无上的…
“哈哈,你没听到那个胖子说的话吗?那只是个玻璃制品。”
这是她一如既往的诡计,她要否定我,她想击溃我,她想让我屈服。是玻璃的又如何呢?重要的是刻录其中的……
“无常与苦难的爬虫,你本不该听到这些。”她动作浮夸地摘下帽子,动人的长发轻轻飘落,嘲弄道:“你知道什么对你最好吗?”
她微笑着弯腰靠近蜷缩在地上的我,竖起手指贴紧自己的嘴唇,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
“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可惜你永远得不到了。但,还有次好的,那就是——即刻去死。[7]”
遵从脊髓里符号的召唤,我将刻着墨尔波墨涅画像的唱片放进书房里的留声机,把唱针静静地搭在唱片上,启动这个古老又名贵的装置。
我和我的肺泡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虔诚地等待墨尔波墨涅为我演奏,演奏随便什么。
清澈的钢琴声从留声机中涌现,扫空了昏暗沉闷的空气以及混杂在其中的邪恶烟雾。
奏鸣曲式,结构恢弘庞大,充满力度,降B大调的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柔美优雅的G大调更唱迭和。展开部有着精巧的对位音型,显示部的高潮更是绝妙。
第二乐章是活泼的谐谑曲,三段体。略显晦涩,像是在现实与梦境的第三极上俯瞰。
千千万万遍,我曾被这份高崇淹没——是的,我认得它。即便略有变化,我依然认得出它——这是我的作品。
不可思议,它竟这么……伟大。伟大的佳吉列夫,我向您表示最虔诚的忏悔,您的天才毋庸置疑,您的修改……
唱针断裂,针头被旋转着的唱片拖着飞了出去,像被拖在马车后的尸体承受不住过于庞大的力量终于七零八落地飞散开。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仅持续了两个乐章的光辉瞬间坍塌,毫无预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本来驯良温顺的肺泡顿时叫嚣着抗议起来。
肺泡迸裂,每个小小的音符都在肯定着我卓越的音乐天赋和精巧的结构,同时又发泄着自己对现状的不满足——更多、更多!它们要我轻蔑一切,一遍又一遍地用我的天才将我的一切软弱卑怯从内部揪出来,重重地摔碎在墙上以示自己的绝对权威。
后面还有整整两个乐章,我从没意识到亲耳听到自己的作品竟会有如此的冲击。我小心翼翼地从留声机中接过这张熠熠生辉的唱片,仔细检查着坏掉的唱针有没有划伤墨尔波墨涅的玉体。
最近的音像店在哪里?距离这里要穿过两条大街,我即刻到——我会即刻到。忍耐一会,就一小会,我脊髓里的我。相信我,只需要很短暂的忍耐,每个人都会明白他们和我之间水平的鸿沟。当柏木枝桂冠无声地落在我的头上时,我的天才会唤醒所有的荒芜。于是,肺泡里的八分音符再次向我轻声低语起来。
热情像一把利剑划破了我的胸膛,烧灼感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在血流不止。
进入房间之外,踏入阳光所能触及之处。虽然早已不是正午时分,太阳依然不肯让出他对土地的统治。午后的阳光让我头晕目眩,耳边满是不协调的杂音。我脚步踉跄,丧失了五分之三的方向感——我连走出自家门口的小巷都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的意志单方面的在要求身体动起来——我没有一秒种是被允许浪费在这里的。我尽力地尝试让瞳孔重新聚焦,调动我的神经细胞,唤醒我脊髓里流淌着的符号——我的香烟呢?我摸遍了衣服上的所有口袋,终于在戒指的内侧找到了那半包香烟。我急不可耐的抽出一支,点火——让自己重新回归于那些符号的低语之下。
我决定花点时间和这些古老的符号们相处一会,也顺便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挪动了几步,坐在了路边公交站小亭里的长椅上。
我舒服地倚着,吸入烟雾,享受着气体顺着喉咙涌入肺部的轻微刺痛感。
他妈的,我刚刚回到这平静的自弃中不到0.0001秒,这个恶心的世界就又要来再次侵扰我,毁掉我生活中的每一秒。
我的眼睛还没移到他身上,他便已经自顾自的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我转过头看向他,他几乎十足的平静,举着烟看向马路对面。与我并排而坐的这位陌生人似乎六十岁上下,衣着有些陈旧但完全算得上得体。我只能把他的举动理解成一种对我纯粹的恶意,他的生活条件绝不需要向我讨烟抽。
“你记得吗,一百年前的今天,这个国家的青年也跻身进入了一战的战场。”这位陌生人依旧望着马路对面空无一人的人行道,开口向我发问。
“我们的时代在这场战争的五十年前就已经宣告落幕了,惨痛地落幕了。甚至那时目睹落幕的年轻人们也已半截身子进入黄土了。”他完全没有等我回答的意思,边抽边说。
“而战争爆发后的两年内,无数青年志愿式的投身于战场。在那里,在以文明为傲的土地上,年轻的生命数以十万计的死去,就这样死掉了500多万人。”
“青年人们望向旧日的余晖,希望能找回法兰西曾经的样子。被一种理想主义所驱使,盲目地冲向自毁。”
“每个人的起点都不是径直向着自我毁灭而去的,我愿意相信那些志愿参军的士兵每个人都有一份热诚的梦。但这些梦落在现实中却成为了撕碎人类一切尊严的地狱。”他哽咽了一下,随后将手伸到耳边,在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下面摆弄了几下,随后拔出了一个小东西。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领悟——梦,便是人类身上最大的诅咒。每片破碎的梦都将化为不眠不休的幽灵督促每个人走向不可避免的毁灭。”
我已经看不出那个东西的底色,它被已经凝固的血包裹得严严实实,而这个陌生人的指尖也理所当然地沾着新涌出来的血。
“所以我在把这些诅咒从身体里一点点拔出来——丢得远远的。” 他的表情没有哪怕一点点变化,将那个恶心的碎片向马路对面扔了出去。
我完全没法理解,也不愿想象他是从身体的哪里抠出了这个东西。
惊愕完全覆盖了我的怒意,老人不会再说些什么了,只是一直持续着这个动作。
纯粹的疯子,十足的危险,素质低下又虚无的老东西。太阳比我想的恶劣十倍,要展示如此骇人的东西来试图击溃我。我不该动摇,我也不能停下,没有一秒允许被浪费。
我抵达了,犹如尤利西斯[8]渡过墨西拿海峡[9]抵达陆地。
le mont-de-piété——这就是那家音像店。
高耸的柜台后面,肥胖的店主坐在一把高凳上,活像一个冰激凌球托在锥形的脆皮上。几句寒暄后我便吐露了来意——请求向他借用一下留声机。店主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叫我拿出唱片来看看。我小心翼翼的打开木匣,把这张闪烁的唱片递给了他。我真他妈希望他能小心点,这不是他这种凡夫俗子能担待得起的。他神情严肃地摆弄了几下这个唱片,又抬起头打量了我几眼,便又低下头去看了看唱片。须臾不到,他便递回了唱片,两片鲜红油腻的嘴唇郑重其事地讲道:
“我很抱歉,这并不是水晶的。”肥胖的中年人面露难色,他似乎对他说的话很抱歉:“这件东西属于一种玻璃制品,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这句话听起来像一种刺耳的音波,我的神经系统完全无法接受这信号一切的一切。嘈杂不协调的低声嘲笑与争论又无休止地在我耳畔深处爆发。那个声音时而愤怒时而失落,最终变成麻木的重复。我甚至不能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
“即使您执意…我们也是不接收这种物件的,虽然它的确很漂亮。”
但又挤不出半个音符。肺泡,胸腔中四亿个肺泡都陷入了沉默,也许其中三分之一还在试图发声,但显然对方是听不到的。
沉默的噪音几乎震碎了我的耳蜗。为了打消这种让人眩目的音波,我紧绷着身体终于开了口。
“我理解您的窘迫,但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们距离打烊——超过三分二十七秒了,如果可以,劳您大驾,移步店外…”
他那张肥硕的脸,那双眯着的小眼睛竟然在我忍受噪音的时候只留意到了他庸俗房间里钟表可悲的秒针。他不再看我,而是继续翻弄起了手里老旧的书,好像是育儿一类的。一知半解又毫无天赋的东西,育儿?狗屎。简直想象力匮乏,陈腐,软弱,业余且萎靡——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人性。
现实像一把利剑划破了我的胸膛,怒意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在血流不止。
这或许有些唐突,但我无法忍受如此遭遇,就好像无法忍受洁白无暇的衬衣沾上任何一滴污物。
我紧紧夹着唱片全力奔跑,跑向麦肯托什先生所在的街道。我穿过一座又一座诉说着旧日神话的废墟,他们被一层又一层的黑炭灰遮住了本来可敬的色彩。我挤开那些梦与乡愁的掮客穿墙过去,我不想接受失败,但更痛恨接受消解。于是我只能越过去,越过香烟,越过麻木,越过每一份掮客们奉上的停战协议,我甚至几乎越过语义的桎梏。很可惜,在抵达最后一个拐角之前,我踩上了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全力奔跑的我就这样滑倒,摔在了最后一个拐角之前,我几乎已经抵达了——只要越过那个拐角。我抬起头,用双臂撑起身体,发现身边竟满是些细小的碎片。那是一种黯淡无光的碎片,似乎是什么脆弱的东西被践踏后的碎渣,上面厚厚的沾满了血迹。
我找到了巷子,却找不到他们给我的门牌号。[10]”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疼痛与屈辱完全释放了我的意识,使思考能力重新回到我脊髓连接着的大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思想的历史便是苦涩的历史,所以思想只能活在阴影里。
从此生活便是对失败的演绎——一种低俗的阿提卡悲剧。
可笑的弥赛亚主义,热情到痛苦,而我的痛苦竟会毫无感染力。
我早知道那是玻璃的,不是吗?最初,没有一个天才是自知的,但没有一个见过天才的凡人是不自知的。正因目睹过他人如何飞翔,自己才再也无法走上正轨。而地面上的痛苦永远不会为人知晓,你的痛苦终归只不过是你的痛苦。
梦被击碎,乌托邦被玷污。她把我彻底杀死,一走了之又随手抛弃,扔在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我慢慢爬起来,跪在碎片面前,它们没有哪怕一片仍然闪耀着。我绝望地尝试把他们拼凑起来,可我根本看不到上面本该对我微笑着的墨尔波墨涅,我只能看到玻璃碎片映出的悲剧面具——一副苍白干瘦的脸与多年烟渍造就的肮脏的牙齿。每次触碰那些黯淡的破碎只会让我的手涌出更多的血。街道是多么安静,甚至能听到鲜血溢出时的旋律,还有它滴在唱片上的声音,还有唱片发出的声音。
是的,柔美的月光终于飘落在水晶唱片上,碎片在黑暗的静默后迎来了属于阴影的闪耀。细微地,难以观察地,甚至谈不上声音——演奏开始了。但那声音太轻、太无力,它还是难以称得上是声音。我只能让它继续贴近我的耳框——圆号、提琴。我认得这个旋律——这是我的旋律,是我听过千百遍的旋律。我又接连捡起了无数碎片,一片又一片——不让任何一小节遗失。那旋律越来越强,越来越清晰,我也越来越认得这个旋律。这块,这块碎片是我写的!我骄傲的勃四[11]。这片,瞧瞧这片!它太漂亮了,这是我写的朱庇特交响曲[12]。我的天才,我不竭的创作欲望!闪烁的唱片,水晶一样的碎片,我让旋律接二连三地涌入我的耳蜗。那些恼人的无声的不协调音渐行渐远——那么乌托邦也就越近。直到我拾起最后一片斑驳闪耀的水晶,我才终于挤进了通往艺术的窄门——那是一道苦涩的窄门。
当警察联系到他母亲时,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她儿子的惨状。我竟暗自庆幸,偷偷感谢自己年迈导师的麻木残忍,让我不用亲自面对这种事——一切这种事。
据当铺老板说,那些塞满他耳朵的玻璃碎片,很可能是他当天带过去的玻璃首饰的一部分。碎片一片顶一片,刺穿了耳蜗,刺入了大脑。还没等他进入失血性休克,他的大脑已经完全被刺穿了。
我从档案上看到了那个死者生前的照片,和他死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简直是两个人。尸体的脸上全然没有那种糅合了残忍与愤怒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满足的、喜悦的笑脸。
据奎因(Quinn)太太泣不成声的只言片语推测,那个首饰是她寄给死者换钱用的,麦肯托什家的日子不好过。奎因太太对儿子的音乐梦想多有支持,但也希望儿子能用换来的这笔钱去先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我不愿想象那位母亲是否听明白了我老师那专业的陈述。
“只有真正的天才,纯血的天赋才能驱散盘踞于西方大陆的病痛。”他给自己母亲的信上这么写到。
艺术拯救世界?天才拯救世界?这是我听过最可笑最滑稽的幻想了——一种虚妄的一厢情愿、一种对现实问题的逃避。如果真有所谓的天才——我不是说文森特·梵高[13]或者安德烈·塔科夫斯基[14]那类人。
不过若真有那么个人,我想他也早就出现,也早已死去了。
也许还有未出生的另一个他?另外的他们。但他们会想拯救我们吗?一个真正的查拉图斯特拉[15]?
我暗暗确信,会被可笑的幻想深深迷住的只有被拴住的我们。
那幻想太耀眼太眩目,被晃住双眼的我们载歌载舞,互相倾诉着眩目之中我们瞥见的未来——那时候,未来才是实在的。
现在的我不会再去思考这个幻想是否真的无法证伪了,因为总有一颗星星是没有熄灭的。
那之后,我那如工业化流程般,极具现代性的尸检工作也再没出现过像他那样凄惨的尸体。我不知道是否有谁还能记起这位死去的青年。
那是在我离开这里的前一天,我向导师递出辞呈的时候。
我向他询问到是否有过哪怕一瞬间,愿意相信那个唱片是水晶的。
我年迈的导师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抬起头看向我,问到:“什么唱片?”
“哦——我还以为那是个首饰之类的…呃,我记不清了,怎么了吗?那个东西无论…你还好吗?”
我不记得这位老人之后说了些什么了。无非是对我的突然辞职表示惋惜,以及对我本人精神健康的担忧——他似乎认为我也陷入了某种谵妄。
在最后,他再次向我表达了挽留,并追问究竟因为什么而辞职。
[2] 俄国戏剧和艺术活动家 谢尔盖·佳吉列夫(Serge Diaghilev )被后人称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巡回演出组织者”与“芭蕾沙皇”。
[3] Sickness of the century:指19世纪初欧洲年轻人在新兴浪漫主义运动中经历的倦闷,幻灭和忧郁。
[4] 墨尔波墨涅:宙斯和记忆女神谟涅摩绪涅的女儿,最初是歌与诗的缪斯,后演化为悲剧缪斯。古典时代的希腊诗人经常向墨尔波墨涅祈祷,以祈求写出美妙的字句。
[7] 出自希腊神话 猎神西勒诺斯与弥达斯国王的对话。
[8] 尤利西斯 对应罗马神话中奥德修斯,另有詹姆斯·乔伊斯著长篇小说《尤利西斯》
[15] 拜火教创始人,另有尼采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16] 出自Disco Elysium 战死士兵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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