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要付出什么,才能了解这世上的一切?
第一次读到《チ。―地球の運動について― 》(《关于地球的运动》)时,我便被作者粗粝的画风和表现力震撼到。漫画第一章就让读者直面异教审判官的行刑场面。紧接着视角一转,主角变为一位15世纪的欧洲“P国”神童拉斐尔。此时的他正准备跳级进入大学深造,他的养父兼教师希望他能够在大学专攻神学,然而他志不在此:拉斐尔真正想研究的是天文学。在因缘际会下,他认识了研究“禁忌”的学说的赫伯特,他的命运也随之改变。
不得不说,虽然作者画技实在称不上好,但作者在画面张力、图像语言的运用上倒颇具特色。从选题上看,作者也选择了一个非常新颖,且当下最能引起共鸣的主旨:人类的好奇心。在全世界都在面临疫情、气候变化等等诸多问题和挑战的当今时代,这样一部将人们追求科学真理作为主题的漫画无疑能够让人们在这个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时代里获得信心。对知识的追求推动着一代又一代研究者们追求科学,推动着思想和社会的进步。
但是读着读着,笔者发现虽然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我却越来越没法和漫画中的人物共情。作者似乎对历史以至当代科学研究的过程和方法,特别是基于科学史所发展出的当代世界观缺乏认识。而漫画中角色的话语、史诗般的构图乍看之下十分动人,但仔细思考不仅经不起推敲,有时候甚至自相矛盾。在接下来的文章中,我将会对此详细说明。
注意,本文将会对《チ。―地球の運動について― 》(《关于地球的运动》)全方位的剧透,如果没有读过请慎重阅读
首先必须说明的是,笔者本人一向对历史文学的主观创作持宽容的态度。笔者也认同不少以历史为背景的漫画、小说作品往往会为了增强故事的易读性而对历史做出了一定程度的文学再创作或是重新解读的行为。只要这种再创作服务于剧情,逻辑自洽,笔者都是完全接受的。但这部作品中的历史“再创作”(或者叫做“再设定”)实在与历史本身偏离太远,导致整部作品并非一部基于历史的再创作,更像一部作者想象的科学寓言。
从开头“P国”的代称来看,本作的舞台应该是中世纪的波兰。15到16世纪的波兰,今天家喻户晓的天文学家哥白尼(1473-1543)正在苦思冥想地球之外的行星究竟是如何运动的。在《关于地球的运动》的最后(62话),作者也承认这部作品是受哥白尼之前的研究者的故事所启发:
阿尔伯特于23岁这一年就读克拉科夫学院。随后在同一所学校任职教师长达20年。在校以教授数学与自然哲学为主。授课过程中,他对传统的天动说理论总体上表示怀疑,但保留了他的结论。1482年,他为当时的天文学教材『行星的新理论』编写注解,此书在学校里得到了持续广泛的研究。1491年,在这所学校的学生之中,有一位青年通过他编写的注解学习了天文,其名为哥白尼。
——《来自地球的运动》第62话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我想有必要站从现实历史的角度简单介绍一下“地心说”与“日心说”在历史上的争论。
在哥白尼之前,关于行星运动的理论主要是来自托勒密(90-168年)所发展出的本轮-均轮系统。
这个体系在身处现代的我们看来相当的原始和繁琐,和今天的我们所知的行星运动格格不入。比如说,托勒密的理论把地球作为宇宙中心,太阳、月亮以至于其他行星都绕着地球(准确的说并不完全绕地球运动)做匀速转动,而它们的轨道并不是现在的我们所认为的是个椭圆,而是正圆。虽然这些理论往往基于当时朴素的哲学观点,但必须要承认,托勒密的理论体系与当时的观测吻合的不错,能够对天文学事件做出准确的预测。也正因为这种理论能够解释行星和恒星的运动和变化,才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学界公认的理论。
在托勒密的理论的基础上,后来的许多人也对基于本轮-均轮体系的托勒密体系进行了修正,以求更加精确地预测和解释当时人们能够理解到的行星和恒星的运动和变化(比如月盈月缺、火星的逆行)。在托勒密之后的1400多年后,哥白尼也对行星和恒星的运动提出了一个新的解释方法,也就是我们所了解的“日心说”。
相比于当今时代的宇宙模型,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说”除了提出地球和火星等行星绕着太阳旋转以外,行星的轨道仍然和托勒密理论一样是正圆,而且做着匀速运动。这种当时坚信不疑的“事实”(当然,这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谬论)使得哥白尼的理论体系和托勒密体系一样复杂(因为仍然需要本轮和均轮才能成功解释行星的运动和变化)。
假如我们更深入一步,去探究哥白尼为何要发展一个新的理论模型,以及哥白尼的理论是否像漫画里那样受尽迫害。我们也会发现这个故事也并不像我们过去所知道的那样,是为了对抗基督教教会。再加上哥白尼的理论体系能够预测行星、恒星的运动和变化,哥白尼的理论体系被广泛的阅读和讨论,并且还基于此做出了能够指导人们生产生活的《普鲁士星表》。在这之后又经过了许多科学家多年的观测和研究,以及后世望远镜的发明,才让人们真的认识到,地球可能真的不是宇宙的中心,太阳系的行星都是围绕着太阳旋转的。
可惜的是,这部漫画中涉及到科学史的内容都简化得过分。举例来说,在第8话里出现了日心说的示意图:
上面的示意图和我们今天对行星运动的直观理解十分相像,且不说这些普通人如何能拿到书的那一刻就理解复杂的天体运动理论。就算是一位从事了多年天体观测的学者,假如把这个示意图给他们看,他们一定嗤之以鼻,因为它根本解释不了当时的人们从肉眼观测到的行星的运动。
像这样的科学漏洞和未经打磨的世界观细节在接下来的漫画内容层出不穷,例如不时出现的的现代家具与垂手可得的纸质(或者,可能是更加珍贵的羊皮纸)书籍,在讨论学术问题时时不时蹦出来的“统计”、“误差”等等当代才出现的科学概念。甚至在作品最开头,拉斐尔在进入那个时代的大学前,居然还能够自由选择天文“专业”。虽然必须要承认,这种未经打磨的故事细节可能是为了让读者不拘泥于复杂的科学名词和历史细节,但过分不还原细节实在是让我没法让我站在历史人物的角度,去设身处地地感受角色本身的困境与思考。漫画对史实的不在意抹杀了脚踏实地观测、修正原有的理论模型的每一位科学家们的努力。
缺乏史实基础的世界观和故事情节使得整本漫画看起来像一个由作者构建出来的寓言世界。作者把当代人的世界观和思考方式简单地套在了中世纪人的身上,似乎中世纪的研究者们都笨的冒泡,自己多年学习的知识、前人辛苦的观测,在翻开这本“武林秘籍”,看到里面记载的“真理”的那一刻就能够被彻底颠覆,完全不需要思考和亲自验证。不过在我看来,这个寓言世界虽然并不真实,但对这个故事来说却十分奏效,因为它把角色们对立起来:固执愚昧的教会与身份各异但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主角们。作为读者的我们根本不需要了解具体的史实,就可以立刻分辨正邪双方,并与我们心目中的各种愚昧保守或者充满好奇心之类的形象符号联系起来。
上一部分的末尾我用到了“世界观”这个词。这里容我引用《世界观:现代人必须要懂的科学和哲学史》这本书里对世界观的解释:
“世界观”指的是一个观点体系,其中不同观点如同拼图的一块块拼板一样相互联结。也就是说,世界观并不是一些分离、独立、不相关的观点的集合,而是一个不同观点相互交织、相互关联、相互联结的体系。
对中世纪欧洲的人们而言,地心说是一个与亚里士多德世界观十分自洽的结构。在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里,世界是由四种基本元素(土、气、水和火)以及以太所组成的。地心说既能够和朴素的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契合,又能解释行星和恒星的运动。而当时的日心说虽然能作为一个预测星象的工具,却与当时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要推翻地心说,不仅需要修正原本的恒星与行星运行框架,还需要颠覆原本所认识的世界观。
可漫画里的人物在接触到日心说这样颠覆“三观”的理论的时候,完全没有产生对这种新理论的丝毫怀疑,仿佛得了神启一般立刻将其奉为圭臬。在第十话,当巴德尼因为研究天文学而受到惩罚,他与修道院长的谈话里这样说:
直到这时,漫画才第一次用具体的疑问来反对地心说。结果呢,作者并没有详细阐释行星逆行究竟如何威胁到了地心说的理论,而是选择把行星逆行的出现作为上帝本身的不完美:
实际上,上面提到的巴德尼与其说是因为维护教会所不容的“地动说”,倒不如说他是因为对“与宇宙有关的禁忌”好奇才被处以烧灼眼睛的刑罚。当他打开这本禁忌的书本,一切疑问都瞬间得到了解答。
第20话里,作者提出了另一个“地心说”致命的漏洞:金星的盈亏。在漫画里作者设置了一个桥段,让视力很好的主角去肉眼观测满盈的金星。
实话说,这个小故事确实打动了笔者。笔者原本认为,这个问题,或者任何对“地心说”产生疑问的“问题”能够作为一个引子,引导作品里的人们去疑问。而实际上在接下来的21话里,当皮亚斯特伯爵认识到自己之前的研究都是错误的时候,他说:
我的历史也好、人类的历史也好,迄今累积起来的研究,都不是可以仅凭这一瞬间就否定的东西啊!
那么,假如,有一种力量可以在一瞬间就把以往积累的研究全盘否定,能轻而易举地超越个人的利益和信念,极度地残酷无情,却也因而平等,如果有这样的存在,您认为它可以被称作什么?……那就是,真理啊!
这里所描绘的的“真理”看起来就像一种信仰,信者即可得救。除了第21话的真理论,漫画中记载着的“日心说”理论的书籍就像一本充满魔法的书,只消翻开看一眼,任谁都能立刻理解里面复杂的推理和计算,并且完全动摇过去所学到的一切知识,直达真理之巅。而接受了这种“魔法理论”的人似乎也都对此深信不疑,丝毫不需要基于自己的知识加以验证。而因为接触了异端学说而牺牲的人们都像得到了神的指引,在作者的笔下以宏大的场景完成“殉道”。
这种殉道场面着实浪漫,它的每一次出现也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感动。可每次出现这样的场景都让我不禁反思,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坚持自己的判断?有没有基于实际观测的证据来支持自己所坚持的“真理”?除了金星盈亏的桥段,作者在这些方面往往着墨甚少,反而诉诸于“知性”之类的辞藻(例如第四话),用人本质的好奇心来圆过去。
可到了27话,当金星盈亏的问题终于作为一个具体的、可被证实或被证伪的命题被提出来时。作者借主角之口又说出:
即便如此,也比把错误坚信为永远的正确答案要好的多吧。
这种真理观和前面所说的似乎不太一致,一边说着真理是一种不证自明,甚至和理论美或是丑有关,存在着“绝对真理”:
另一边又承认人们可能永远无法追寻到所谓的“真理”。这种矛盾当我读到最后,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作品里所说的“真理”,与其说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含义,倒不如说代表着好奇心与求知欲的本身。作者与其是想要宣扬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倒不如说是希望宣扬人本身的主体性。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高喊“上帝已死”。在漫画构建的语言世界里,上帝已经死去,应该由人类重新用好奇心与求知欲构建新的世界。作者在访谈中也把尼采,以及《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为自己灵感的来源(本人日语并不好,翻译主要来自机翻,有一定润色)
Q: 『チ。』には、どうしてあんなに色濃く「託す」というテーマが込められているのでしょうか?
Q. 为什么『チ。』中包含了那么多“托付”的主题呢?
ずっとぼんやりとですがニーチェが好きだったんです。本をめちゃくちゃ読み込んだとかはないのですが(笑)
我一直有点喜欢尼采。我没有把书翻得乱七八糟(笑)
でも印象深いと思うエピソードが色々あるというか、『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はかく語りき』の4部って当時刷ったのは40冊くらいだったらしいんです。しかもそれすらハケなかった。「そんな誰も読んでいなかった本が、200年後に極東の島国の学生に届くのか・・・!!」と痺れました。「残す」って本当に凄い事だなと。
不过我觉得还是有很多值得一读的故事的,《查拉图斯特拉的故事》的四部当时印刷大概有40本左右。而且即使这样也不够。“那种谁都没读过的书,200年后还能送到远东岛国的学生手里吗! !”「留下」真是了不起啊。
…… それに歴史上においても何か大きいものが動く時というのは、一人の天才が全てを動かすって事はありえなくて、必ずその天才の後を受け継いでいった人達がいるんです。科学の営みなんかも、そうやって次の世代、また次の世代で改善されていって―― その「一人じゃないこと」こそが、人間という種の持つパワーだと思うんです。
在历史上,当有大事发生时,从来都不是一个天才掌管一切,总有一些人接替他或她。 例如,科学是由下一代,下一代,再下一代改进的——我认为这种“不孤独”是人类的力量。
「一人の天才」というテーマで物語が描かれることは多いですけど、『チ。』では「どんな天才だって踏み台になるし、どんな天才でも間違っているし。そういった天才たちの屍を乗り越えて進んでいく人間のダイナミズム」みたいなものを描きたかった。
许多故事都是以“一个天才”为主题,但在『チ。』我想描绘的是“任何天才都可能是一块垫脚石,任何天才都可能是错误的。”我想描写人类跨过这些天才的活力。
——访谈来自:第一回スピリッツ新人王開催記念 魚豊氏インタビュー 前編
作者似乎希望把好奇心(或者说,知性)作为引导人们不畏艰险、追寻科学事实的“第一驱动力”。可是在我看来,漫画没有把具体问题作为好奇心的指引,书中的角色不需要历经多年的观测、苦思,仅凭一本传承下来的“葵花宝典”就能把“地动说”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实在是没有任何说服力。漫画中的人物都把“知性”、“真理”之类的名词挂在嘴边慷慨陈词里,读者们却很难分清角色的动机究竟是出自对人类自主性的崇拜还是对解释世界的科学理论的追求。我甚至觉得,假如剥除掉科学的名号,主角们和受“正义”感召的勇者讨伐魔王的故事似乎毫无区别。
在我看来,在过去之所以缺少把科学的历史发展作为题材的漫画,是因为科学史本身很难讲故事。首先,详细阐述科学发展的过程需要足够的历史和科学知识,才能深入浅出地把道理讲清楚。这些内容光理解起来就十分复杂,更别说改编成一个适合各个年龄层的好故事了。
其次,科学史事实本身冲淡了故事的冲突,大家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解决它发展了一套理论。同时理论又受到现实的限制。作为漫画创作者很难找到一个具象化的“反派”去打败。问题本身可以像大魔王一样作为反派,我们读过的不少科学家的传记文学就是这样的叙述方法。
现实环境(比如伽利略所面对的基督教廷)也可以作为反派,作者也采取了这样的方式,让漫画开头的审判官作为贯穿始终的大反派。不可否认,这的确让整个故事变得饶有趣味,甚至多了一丝人情味。可到了54话:
又一下子把一切迫害变成了审判官个人的行为。或许审判官的形象也许可以理解为对某一小部分顽固保守的人,但这个情节的设定实在让我大跌眼镜,似乎在之前各位主角们对日心说的传播并不是为了启发民智,只是为了完成对审判官个人的复仇。
作者大概是想表达,虽然人物们都没有在历史中留下记录,但他们的精神和所坚持的学说却能一直传承下去。可是作者笔下的人物跟史书里仅有寥寥几句的词条一样,角色看起来很多,但大部分角色的形象都十分单薄,他们有的因为好奇心不顾一切,有的基于自己的私念对追求真理的人们横加阻挠,除此以外再无其他特征,甚至连他们为何如此坚持自己的想法都模糊不清。相比之下,贯穿全作的审判官和他的女儿反而面貌丰满一些。
总而言之,虽然我必须承认这部漫画本身在选题上的开创性,但作者对故事的规划和传达的理念,都像作画一样,粗糙而欠缺打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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