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农通过牙医手里拿的反光镜看见了自己那颗已经烂掉的牙齿。牙医托住弗农的下巴,把他的脸转向一边,让他张大嘴巴,往里注射麻药。医生的白大褂领口蹭到他又长又灰的大胡子,弗农忽然想开个玩笑,吓一吓这个看起来工作还没多长时间的小姑娘。他绷紧下巴,稍微用力,胡子轻巧地向上翘起。
把戏失效了。像是为了惩罚他,医生钻牙的力度特别狠,发出一阵尖利的嗡嗡声,疼得他直冒冷汗。他把注意力放向窗外,屋外下起了大雪,街道上空无一人,能够一眼望到那边山上,以及山上自己的小木屋。告别十四年的故土,时间好像被严寒冻住了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嗡嗡声停了,牙医让他再自己躺会儿,离开了房间。做手术用的白炽灯悬挂在弗农头顶,光线将他的头部整个笼罩,除此之外,房间的其他地方都处在黑暗中。为了躲避灯光,他闭上眼睛。
隔壁是一家租售录像带的音像店,店门口放着一块方头电视,常年累月播放着一部名为《北境风云》的电视剧,并通过他家破破烂烂的功放将声音扩散到整个小镇。名字看着大气,剧情却与此完全无关,只有无止境的鸡毛蒜皮和家长里短,说是喜剧,剧中人物的台词却像这里的气候一样,是那种冷冰冰的幽默,很难令人放声大笑。但他还是很喜欢《北境风云》,从小到大主动被动看了无数遍,每一句台词都烂熟于心。现在,剧情正重播到第一季第一集,从纽约名牌大学被迫来到边陲小镇工作的主人公,整天借酒消愁,在又一次大半夜提着酒瓶子东倒西歪地走在街道上时,一个乐观的乞丐喜气洋洋的向他挥手说道。
嘴里的麻药还没失效,弗农动了动嘴唇,冷气灌入嘴中,鼻腔里发出粗苯的喘气声,他试图接出下一句台词。
“你好,冬天好。”他的声音跟主人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前妻来的时候,弗农正在水槽边清洗刚刚用作剥下鹿皮的小短刀,房间里充满血腥味,一只鹿头和它大大小小的内脏被有序码在一排。听到门铃响到第三声,他才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口,右手轻轻挠动着发福的肚皮和蔓延而上的体毛,左手缓缓拉开木门。
鹿汤煮沸了,他赶紧回头关上火,倒在安娜递来的大碗里。她从冰箱后掏出几张又脏又旧的厚报纸,熟练的垫在右下角桌脚处。接着,他从柜子里掏出一瓶朗姆酒,拿出三个杯子倒上。现在,他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安娜身边的小孩,一个头发剃到只剩一层青皮的小姑娘,穿着一件棕红色,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巨大羽绒服,左手戴着一只锈迹斑斑的皮手套。她的双眼直视着自己面前这杯五十度的烈酒。
三人沉默地进食,只听见刀叉相互摩擦的声音,火炉里火焰的影子倒映在可怜的鹿头上,将它分割成两半,它的左眼直视着房间里的人们分食着自己的身体。
鹿汤见底,女孩的皮手套上沾满了污渍,表情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弗农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小姑娘,我和你安娜阿姨有些私人的话题要谈,能帮我们收拾一下碗筷吗?”
女孩没有应声,她麻利地将碗碟杯子收纳到一块,离开餐桌。
“毕竟我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弗农点燃一支烟,躲开安娜嘲弄的目光。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吗?”安娜假装撒娇的口气让弗农恶心地想把胃里的午餐连汤带肉一起吐出来。
“开玩笑的,其实是熟人的小孩。父母出远门,暂时寄养在我这里,可是不巧最近我要出差,省城里的音乐节出了踩踏事故,死了几个人,要我去协调一下,可能几天,也可能几周,总之,你帮我暂时照顾一下她。”
弗农用手指剔出一丝血红色的鹿肉残渣,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他把残渣拉直,展示给安娜看。
“你讨厌就讨厌在这点,只要事情与自己无关,就是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安娜厌恶地说,随后站起身来,拿起板凳上的皮包。
“总之,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帮我这个忙,”弗农想说些什么,安娜迅速打断了他,“而且,你知道你自己没有理由跟我谈条件。”她走到门口,环顾了一圈这个她曾经生活过很多年的小木屋,酒柜,餐桌,以及房间角落里那把灰黑色的定弦吉他。
“艾丽,阿姨先走了,你跟这个男的过一阵,等我回来马上来接你。”
艾丽转过身来,力度很轻地向木门方向挥了挥手,安娜关上门,弗农无奈地掏了掏耳朵,打开电视,《北境风云》正播到第二集。
不到六点,弗农就起床了。整个小镇已经进入极夜周期,直到整个冬天过去,都看不见阳光的影子,只能把时间打发掉。他走进客厅,打开电脑,一款出生于上世纪的苹果iBook,运行起来就像他的牙齿一样费力而噪音巨大。进入网络棋牌室,弗农摩拳擦掌,在鼠标上哈了两口热气,开始战斗,到天亮前,账户里的余额终于被成功归零。
电脑很快也因天气过冷而死机,屏幕熄灭,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他用手指轻轻触碰电脑屏幕,留下十个湿乎乎的圆点,弗农看着它们慢慢变小,旋转,消失。
弗农将一张碟片放入DVD中,这是他在医院旁的那家音像店专门为自己购置的色情录像带。他脱下牛仔裤,坐到沙发上。电视亮起,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女孩从远处走来,女孩笑容甜美,是他喜欢的类型。正当他沉浸在自己挑选录像带眼光独到的自豪感时,电影公司的LOGO弹出,紧接着萨克斯风,铜管和鼓,组合成那种经常出现在色情电影开头的放荡音乐......
弗农操纵遥控器,把时间倒回到音乐刚刚出现的时候,重复听了三遍以后,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隐藏在铜管和萨克斯风下的那一轨吉他伴奏,正是他们乐队解散前发行的最后一首歌曲。
自己的音乐居然被色情电影抄袭了,弗农捂着肚子,眼泪都乐了出来。他拿起手机,按下几个电话号码,又一一消除。电视里传来一阵快乐的呻吟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家里还住着一个小女孩,赶紧关上了录像带。
“affccaf......”弗农一边默念,一边用手指捏出一把空气吉他,指尖灵活地上下跳跃着,然后轻轻哼出歌词。
“倾付我的心结,如同砸掉一块巨石。
然后试着为这段时光着上色彩,
就像用手指去修复一部黑白记录片。
想象一下,
在一片冰封的土地上,
一只黑猫坐在我们主人公的对面,
用一场永无尽头的赌局偷走了他所有筹码,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艾丽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听着弗农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这首歌。
《北境风云》拍摄到第四季的时候,在片中扮演主人公邻居的那位演员(在电视剧里的形象是一位乐善好施的可爱老头)被发现死于自家衣柜里,他的遗体和一大堆绳子纠缠在一起,绳子绕过脖颈,在肋骨外侧打了两个结,最后焦点集中在生殖器上——他死于一场性窒息。弗农无法形容儿时的自己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时的感觉——这个死时浑身上下只有一个马赛克遮住下体的蠢货和电视剧里那位逢人就说“冬天好”的老绅士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直到第二年,他亲眼目睹了父亲和一个女人偷情的场面,他才理解了一件事情——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一个德行,从死于性窒息的演员,到自己偷情的父亲,都是混蛋。四十年后,他自己也成为了混蛋。
弗农和艾丽坐在电视机前,看《北境风云》里的角色们为这位可爱亲切同时正义感十足的红鼻子老爷爷举行葬礼,主人公遵从遗愿,将死者的骨灰装载在镇里的农药飞机上,播撒到田野中,但是......
弗农知道这时应该关掉电视,但同时电话铃响,他站起身,往客厅座机的方向走,又将步子撤回想要拿起遥控板,来回犹豫了两次,他走向了电话。屏幕里,飞行员操纵失误,撒下的骨灰在一阵大风的作用下迎面向主人公扑来,骨灰和主人公进行着一场追逐战。
弗农望向艾丽,她正看着电视里滑稽又恐怖的画面,面无表情地咀嚼着手中的玉米片。
“闭嘴吧。听我讲。”电话那头传来安娜愤怒而无可奈何的叹气声,弗农微微侧身,看着电视屏幕,提防女孩忽然走近。“还记得三月份镇上发生的绑架案吗?”
“记得。一个兽医的女儿,十二岁的小姑娘,被要求支付五十万的赎金,那老头大概是老糊涂了,交了二十五万又报了警,这不是无用功吗?”
“死去的女孩叫艾玛,生前和艾丽是最好的朋友。得知艾玛的死讯后,艾丽那孩子就一直戴着那只皮手套,什么话也不肯说了。艾丽的爷爷奶奶拿这种情况实在没办法,她的父母又在另一个城市做生意,实在赶不回来,又担心孩子,我跟艾丽亲近,她父母就拜托我把孩子接到我那住一周。”
“是啊,”安娜难过的说,“艾丽这孩子之前不算很外向,但听话,善良,从来没有给家里添过一点麻烦。孩子父母说如果情况还是没有好转,就带去心理医生那看看。”
“所以,先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艾丽,到点看着她吃饭,到点嘱咐她睡觉,此外没有更多要求。花费的钱我会在接到孩子后双倍补偿给你,”安娜点燃一根烟,沉默几秒钟后说,“希望你能对得起自己那仅存一丝的良心。”
弗农挂断电话,看着艾丽的背影发呆,忽明忽暗的白炽灯泡撒下点点光斑,悉数压在她瘦小的脊背上。弗农拨下灯泡按钮,往火炉里添了两根柴火,这鬼天真是越来越冷了,他想。电视里传出长时间的罐头笑声,片尾曲响起,地板上落下一整块月光,艾丽的影子又落在上面。
那天晚上,弗农梦到了死去的女孩。一只大手抓住艾玛的后颈,将她的脑袋浸入河流,水面上不断浮出水泡。一分钟后,水面恢复平静,大手松开,她的尸体顺着河道往下游流去,被卷入一道漩涡中,消失在视野尽头。凶手慢慢向弗农走来,他想求救,话语却被四周落下的雪花盖住,如同被包裹在一团厚重的棉絮之中,只有恐惧在喉头涌动。在那双大手快要抓住他的一瞬间,世界转变为黑白色,一束淡淡的白光从空中划过,眼前的画面刹那间化为一堆碎片。
睁开眼睛,弗农感觉头疼得厉害。他摸黑走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神经才稍微放松了些许。他走到艾丽的房间,轻轻扭动把手,扭动到一定弧度,锁芯发出咔的一声,房门上了锁。正当弗农转身准备离开时,门吱的一声豁开一个缺口。艾丽穿戴整齐,站在他的身后。
弗农强装镇定,说:“我要出门打猎,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车库里的那辆小卡车是在弗农结婚那年买的,按人类的年纪来算,还是个小伙子,在机器的角度,可完全是个老年人了。没有暖风,没有雨刷,挡风玻璃上还有一道不小的裂缝。一遇到上坡,车子呜呜咽咽悲鸣着,喘着粗气,好像一个老人死前拉风箱的声音。终于,在爬到半山腰时,发动机一声脆响,抛锚了。
弗农和艾丽走出车外,雾气与黑暗连接在一起,化为一坨散不开的凝结物糊在天空中。弗农从后备箱里拿出攻顶包背好,里面是一些干粮和水,然后在自己和艾丽头上戴好探照灯。最后,他拿出副驾驶位上的猎枪,向山顶进发,他记得那里有一户人家有修车的设备。
前方是一片森林,光秃秃的树枝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可怕。弗农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装进包里,拿出兜里的小刀,递给艾丽,示意她每经过一个路口就在左边的树干上划一个十字。
“其实我也很害怕。”弗农故作俏皮的说,艾丽没有理会他,默然直视着前方。
山谷忽然鸣叫一声,一只松雀从角落里飞出。千万要集中注意力,弗农想,他曾无数次看见有人在山林里迷路,最后冻死的社会新闻。如果上新闻的是自己,一定会被网友骂得狗血淋头,更别提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孩。
弗农上次爬这座没有名字的小山,还是二十年前,那会他刚和安娜结婚,还是开着那辆小卡车,后座上是他那已解散乐队的成员们,那会小卡车还很年轻,大家也是,动力十足,在窄窄的山路间横冲直撞,不一会就冲到了山顶。他们猎到两只野鸡,在山顶上生火做饭,围坐在火焰旁唱歌跳舞,直到破晓时,阳光从云缝中射出,太阳升起,将雾气与黑暗扫去。弗农按下相机快门,拍下的照片看起来如同一张打上背光的,冷色调的油画。这张照片后来成为了乐队第一张专辑的封面,但直到今年乐队解散,他也从来没有在唱片店看见过这张专辑,这张照片。
树木枯死的根部盘根错节,腐烂的菌类被落雪浸湿,他们必须非常小心才能避免滑倒。弗农想起自己小时候跟着父亲上山,总是紧紧抓住他的手,害怕自己顺着冰块和湿雪滑落下去,就像陷进一个永无止境的滑梯。
前方,是一片芒草坡,大风将芒草同时撞往一个方向,两人必须逆着方向前进。脚下全是烂泥,艾丽的脸上被划出一道小伤口,弗农将自己的帽子扣在艾丽的头顶,帽子上有一个小铃铛,风一吹,发出清脆的响声。
雪越下越密,能见度也随之骤降。头灯被迎面而来的积雪所覆盖,失去效力,眼前只有还在上升的坡道和深齐腰部的芒草,弗农右手拿着猎枪开路,左手紧紧抓住艾丽。这时,大批飞虫和飞蛾聚集在半空中,形成两团小型的星球—它们的目标是头灯。
两颗小行星降落在两人头顶,扑向头灯。弗农脚下打滑,摔倒在芒草中,猎枪被甩在身后,他死命抓住麦草根部,艾丽头顶的灯光消失在空气中。
“操你们娘,我操你们娘的。”麦草堆在弗农意识中越变越高,越变越高,无数带锯齿的直角耸立在他面前,无法跨越。大风停下,四下寂静,潮湿,只听得见虫子尸体在脚下爆开的声音,巨大的疼痛降临在太阳穴两侧,黑暗如同巨浪快要把他压倒。
弗农想起儿时和父亲在这片麦草坡上捉迷藏的情景,他躲藏在一个提前挖好的凹陷处中,脚下是好几个蚂蚁窝,蚂蚁们顺着他的裤腿逆流而上,爬进他身体的各个角落。芒草与湿土,蚂蚁与疼痛让他浑身难受,真正让他能够做到一动不动的是一种古怪的好奇心——在年幼的弗农心里,儿时与父亲的游戏是他绝对不能输掉的战役。
一阵微弱的铃声出现在弗农耳边,将他唤醒,脚下是山崖,再踩空一步就会落入深渊之中。弗农赶紧掉头,连滚带爬的在麦草堆里搅动着。脸上,手掌心被划出无数小伤口。但现在不是顾得上痛的时候,他仔细辨别着铃声的方向,随后向东走,铃声变得越来越明显,如同雷声响彻在耳边。到了坡道的最东侧,铃声几乎就在他的脚下,仍然不见艾丽的踪影。
一个黑色的影子抓住弗农的脚踝,他被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来。仔细往下瞧,艾丽躲藏在麦草堆中的一个凹陷处,手里拿着一把猎枪,她把弗农给她的帽子串在枪口,随后摇动它。弗农不知道这个坑是不是四十年前自己挖的那个,他也并不关心是不是,他只知道艾丽一切安全。
他们整理好装备,接着赶路,深紫色的天空注视着他们。最后到底是谁赢下了四十年的那场游戏,弗农想,这时,月亮升起,他们走出了麦草坡。
树丛传出响声,有动物迅速移动过来,听声音应该是某种小型动物。弗农停下脚步,仔细观察了一下身边的地形,前方是林道的出口,一大片开阔地带。他拿出猎枪。
听到左边传来灌木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弗农迅速对着地面踩了一下,制造出不小的响声,猎物加快逃跑的脚步,在右边!弗农用最大速度冲刺到林道出口,把猎枪架在一块大石头上面。一只小鹿迎面冲了过来。弗农一枪打碎了它的头颅。
“在黑暗中利用地形和植被,只用两个人就能制造出围猎的效果,”父亲说,“畜生的脑子转的慢,在森林里,会动脑子的人类才是真正的老大。”
又出现幻觉了。弗农摇摇头,把鹿的尸体搬到开阔地的中心,开始剥皮。他接过艾丽递来的匕首,首先划破鹿的跟腱,挑断脚筋,鲜红色的血液从豁口中流出。右腿的皮被剥下,弗农稍一用力,折断骨头,将它的右腿连根扯下。
雪停了,但天气还是很冷。弗农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脚趾的温度正在迅速降低,核心体温一旦下降,判断力减弱,人的肢体协调性也会随之降低,接着,等来的就是死亡。艾丽从附近捡来一些干柴火,弗农拿出打火机点燃,火焰升起,稍微暖和了一些。接着,他为自己点燃一支烟,叼在嘴里,继续工作。用匕首划开小鹿的肚皮,除掉多余的内脏,割下足够两人食用的肉块,用树枝串起,放在火焰上薰烤。最后,弗农砍掉鹿角,一张完整的鹿皮从它的身体上剥离下来。
弗农从背包里拿出一瓶盐,均匀的撒在鹿肉上,味道不错,身体也稍微暖和了些。先前被麦草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又老了几岁。距离山顶还有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艾丽,她用左手拿着鹿肉,手套上沾着泥土,血迹和残余的麦草。
“这只手套,是艾玛的是吗?”弗农还记得艾玛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她的右手上戴着同样款式的手套。“艾玛被拐走的时候,你也跟她在一起。但因为害怕,你没有报警,反而转身逃走了。”
雪凝结着一团团硬块,从天空中砸下。弗农拿起脚下的鹿皮,将它披到艾丽身上,她瘦小的身体在黑暗中投射出一道苍白的影子,那道影子止不住的发抖。
“我小时候经常做同一个梦。”弗农说。“梦到自己被一只巨大的熊抓住脚踝,往地上摔,摔到血肉迷糊,但就是死不了。直到醒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眼泪和鼻涕,有时候,还会被吓得尿裤子呢。”弗农嘴里发出干瘪的笑声,哈出一口寒气,在火堆中不断旋转,上升。
“直到有一天,我和父亲外出打猎时,真的遇到了一只熊,跟我梦里的那只一模一样。我害怕极了,一动也不能动。”
“等我回过神时,地上只有一摊血迹和熊的尸体,它的嘴里含着我父亲的右腿。父亲用右腿卡住熊的嘴巴,一枪击碎了它的脑袋。”
“这段记忆在接下来的四十年里,不断在我脑中重放着。熊,猎枪和父亲的右腿。最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所有的判断中,只有一项是万无一失的。”弗农拿起脚下的猎枪,牵起艾丽的手,走到正对林道的那块大石头旁边,架上枪。
弗农将艾丽的左手放在猎枪下部,手套上斑驳的纹理扎进弗农的手心。白狼的眼睛直视着两人,冰雹不断砸在它的头上。
艾丽的全身都在发抖。白狼向两人扑来。艾丽闭上眼睛,抠动扳机。力量不够,一只大手在她手的上方又施加了一道力气,子弹从枪管中射出,撕开白狼的头颅,暗红色的血液喷洒在雪地上。
弗农望向雪地里白狼的尸体,又回想起了父亲失去右腿的那个晚上。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勇敢,他想。两人收拾好行李,准备继续上路。艾丽走到弗农身旁,握紧他的右手。艾丽的手套被猎枪的扳机豁开一个缺口,粉红色的血液慢慢从她的手心里涌出,一股热气传递到弗农的手心里。冰雹平息了,继而留下片刻的寂静。
走出丛林后,道路趋于平缓,路边接连出现废弃的营地。营地外侧排布着斧头,动物骨架和一些沾着黑褐色血滴的针管。弗农确信,营地里至少藏着四五个瘾君子,或是他们的尸体。
艾丽的情绪稍微好了一些,她微微抬起头,圆鼓鼓的大眼睛藏在弗农扣在她头顶的皮革帽之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世界。
距离山顶越来越近了,渐渐能听到河流上游的流水声。弗农从攻顶包里抽出水壶,想要把水壶填满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艾丽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继续向河流的方向走去。两束淡黄色的灯光投射到河流汇集而成的冰面上,把两人的影子拉的很长。艾丽取下帽子,接着取下探照灯,放在地上,影子迅速失焦,在冰面上破碎开来,继而蔓延到整个湖泊,整个湖泊都是艾丽瘦小而破碎的身影。
她从弗农的背上拿下猎枪,瞄准冰面,用尽力气想要扣动扳机,还是不够,弗农想来帮忙,艾丽粗暴的甩开他的手,左眼瞄准冰面上自己的影子。她的左眼变得绯红,好像一轮即将爆炸的新月。
艾丽的牙齿越咬越紧,直到嘴皮被咬破,映出斑斑血迹。扳机逐渐收紧,冰面上的影子正在止不住的发抖。接着,一声枪响,影子随着冰面一起坍塌,变成一道不断下降的旋涡沉入湖底。艾丽用尽了力气,弓身坐在地上,整个背部不断抽动着,接着闭上眼睛,倒在黑暗中。两只受惊的松雀飞向天空。
弗农在背着艾丽往山顶飞奔的时候,又回忆起了小时候和父亲在麦草坡上玩捉迷藏的事情。事实上,那天父亲驾驶着轮椅,艰难的爬行在麦草坡上。到了一个临界点时,父亲终于支撑不住,脸朝下摔倒在结冰的泥土里,绷带松开,血肉模糊的大腿横截面暴露在空气中。他大声呼喊着弗农的名字。
弗农记得,他发现父亲出轨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那是在森林里遭遇熊后的半年,他趴在窗户口,看见父亲被切除过后的大腿横截面在女人的床中央上上下下的起伏着,一个古怪的体位,他忙碌的满头大汗,却仍然不得要领,最后,他把手中能抓到的一切向自己砸去,玻璃瓶,台灯,最后是一把水果刀,女人尖叫着挥舞手臂,弗农看见自己的父亲笨拙的滚到地板上,嘴里含着床单,发出呜呜咽咽的哀嚎。
这两幕永远留存在了弗农脑海中,并在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突然闪回在眼前。在他和安娜的婚礼上,在乐队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时候,这两幕画面以极慢的速度播放着,令他瞬间动弹不得。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四脚并拢躺在海滩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海浪不断带来沙粒覆盖在自己的小腿上,胸口上,身体却不能动弹,直到整个人成为海滩的一部分。
一阵呼啸声将弗农从回忆中拉出来。冷汗顺着弗农的脖颈流向全身,麻痹住他的四肢。弗农闻到自己喉咙里传出的血腥味,眼前一阵模糊,将不远处住户的灯光幻化为一堆碎片,笔直的道路陡然凸出一个钝角,变成一座扭曲的迷宫。
父亲那天最后还是找到了我。弗农想。父亲用尽力气撑起身体,嘴里辱骂着世界上最难听的脏话,他的手臂,嘴唇,喉结一齐发抖,终于晃晃荡荡的坐上了轮椅。弗农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冲出蚂蚁窝,扑到父亲身上,一颗泪珠落在他小小的掌心中央。
背上的艾丽越来越沉了,几乎快要将弗农压扁。他一咬牙,扔掉攻顶包,抽出背上的猎枪当作拐杖,一步一步缓慢的移动着。破碎的灯光慢慢聚拢,照亮前进的道路。太阳穴嗡嗡作响,那束灯光距离弗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变成一张过曝的胶片,几乎快把他压倒。弗农用最后一丝力气按下门铃,终于瘫倒在雪地中。
《北境风云》的大结局是这样的。电视剧的男主角,那位被调到边陲小镇后自暴自弃的医生,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小镇,他放弃了回到大城市的机会,娶了一个粗鲁但非常可爱的女孩,一位少见的女杀猪匠为妻。在婚礼上,轮到男主角讲话时,他说道:“我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的痛苦和自我怀疑,但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狗屁!是中庸者用来麻痹自己的毒药。去年夏天,我老婆买回来一只患了癫痫症的猪,她把猪送到我这,猜猜是我怎么把他治好的?我拿出一面镜子,让它看清楚自己的模样,它马上被自己的样子吓得后退三步,从此以后再也不闹腾了。”罐头笑声从电视里传出。全剧终。
“所以你父亲最后怎么样了?”坐在弗农对面的心理医生说。
“死了,从麦草坡回来一周后,他把猎枪塞进了自己嘴里,扣动了扳机。”
“对他自己也算一种解脱吧。”弗农盯着医生身旁的镜子,看着自己的模样——满脸胡渣,两鬓斑白,脸颊浮肿,看起来真的有点像《北境风云》里提到的那只丑陋的猪。他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只能让嘴唇轻轻一抖,露出带血丝的牙龈,冷风灌入牙齿中间的缺口,引得他一整咳嗽。
房门被推开,安娜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艾丽走进房间,艾丽的脸上缠满了胶布,只留下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露在外面。弗农和艾丽看着对方的脸,先是愣了一下,下一个瞬间,他们大笑起来,笑得病床和轮椅颤抖着。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笑过了。
弗农推着艾丽走在小镇清冷的大街上,他记得新闻上说,今天是极夜周期的最后一天,小镇上到处摆放着模样难看的巨型人偶玩具,冲着他们微笑。弗农在每个电线杆前停下,艾丽从口袋里拿出画着嫌疑犯画像的通缉令,用胶水黏住纸片的四个角落,手掌丈量出要贴的位置,将纸片舒展开,最后一顿,又一顿,用力将通缉令覆盖在电线杆上。
回到木屋,房间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声。弗农拿起床边那把黑灰色的定弦吉他。自从乐队解散,弗农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把琴。这是他从二手市场淘来的琴,一位老太太去世老伴的遗物,品级上发了霉,琴颈松动,好像随时都要断掉,它的音色古朴而浑厚,像是一坨化不开的浓雾,悬挂在小镇上空。
“在天空中有雾的夜晚看见死亡。
忘记寓言,回到光明。
你的膝盖很冷,但
还是请尽力跑回家吧。
回到家,
回到家,
天空如子宫,而你是月亮。”
屋外刮起大风。针叶林的树干向木屋的方向偏去,形成一个逆时针的漩涡,将低矮的天际线一并卷入。此时这块并不高大的小山包如同一只混沌的眼球,漂浮在宇宙的中央。这时,一束刺眼的光线从眼球中迸出,渐次照亮整片天空,木屋里的家具迅速被阳光从模糊不清的整体切分为一块块有序的影子,远处的小镇传出人们的欢呼声。极夜结束了。
评论区
共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