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张在眼前的这一张血盆大口,才刚刚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参与这个项目。
从巨蛇破笼而出到现在不过十分钟的时间,整个实验室已经一片断壁残垣,他们所有的安保措施在蛮力面前似乎都如同纸糊的一般脆弱不堪。巨蛇庞大的身躯在过道中蛹动着,将未及避开的工作人员碾为肉泥,而侥幸逃出门外的人,也没能躲过那张血盆大口。那对利齿似乎要将面前的一切撕碎,试图反抗的安保人员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这怪物真的是我们培育出来的吗?”他眼前浮现出从深海找到那颗蛇蛋的一幕,他亲手抚摸着那黝黑的壳,将其装到恒温箱中运到这里,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它什么时候开始长大的?他努力回忆着,但脑海却如同浆糊一般,只记得最关键的部分,对过程毫无印象。他只记得,当它刚刚孵出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有段时间,一人一蛇的关系曾经相当亲密,但当真正的实验开始之后,一切都向不可挽回的方向走了下去。
就在他想要将思绪梳理清楚的当口,巨蛇吐出了黑色的信子,在空气中轻轻抖动着,随后又缩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了几次,蛇头渐渐转向了他藏身的位置。
他蹲在两辆头尾相衔停着的汽车中间以遮蔽身型,背对着巨蛇,只是从身前这辆车的后视镜中看着巨蛇缓缓转过头来。这不算大的停车场距离刚刚冲出实验室的巨蛇并不算远,他心知这么躲着是无济于事,却也无法可想,想要靠脚力跑赢这种体积的蛇,纯属痴人说梦,他只能祈求有什么东西能引开它的注意力,好让自己可以趁机逃走。
巨蛇开始朝停车场移动,千斤重的身躯灵活地绕开一辆辆汽车盘旋前进。他能听到自己的心如同烧开的沸水一样狂跳着,不得不紧紧捂住嘴,将呼吸声压到最低。蛇头从他左侧掠过,眼睛虽然睁着,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他刚刚松下一口气,却发现蛇头绕过自己身前的这辆车,从右侧转了回来,硕大的头颅正对着自己,那根分叉的信子从嘴中缓缓伸出,越伸越长,直至最后贴到了他的额头,粘稠的液体濡湿了他的脸颊。
在那张鲜红的大嘴将他彻底吞没之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早知道这样,我真该养成喷香水的习惯。”
脸颊依然是湿漉漉的,他摸了摸,似乎是汗水。扫了一眼手机,凌晨四点。他起身披上一件外衣,走到书桌面前,打开台灯,抬起笔记本电脑,敲下了一个标题:“Dream #23:Jörmungandr”。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写下的小说数量,几乎超过了过去一年的总和,每一晚都有新的梦,每个梦他都会在醒来之后完整记忆下来,并在其基础上延展出一篇小说,每一篇都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正如每一夜他都有着截然不同的梦。
一个月前,他当然也会做梦,但只要一睁眼,就会将它们忘个干干净净。似乎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摸不到的屏障,梦境的疯狂一旦切入现实,就会被现实的理性与逻辑轻松击破、溃不成军,梦中连缀自得的一系列事件,在醒来后却会变得无比荒谬难解。
缺了狂野的想象之后,他再也无法容忍自己写下的任何一个字。看着刚刚敲出来的一段话,他想做的只有按住“删除”直到整个页面再度空白,只剩下一个闪烁的光标,如同一头饥饿的野兽一般提醒着他,“嘿,今天我的那份食物呢?”
直到一个月前的那天,他将自己的苦恼说给一位朋友听,面对写作障碍,他实在不知要如何继续下去,但如果他再不能卖出一个故事,恐怕他微薄的积蓄很快就要见底,不光要躲避房东,也要开始喝西北风了。
这位朋友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霾,明确指出近期并没有冷空气抵达本市。
“我在持续吸取新的知识,也有很多思考,”他叹息道,“可一旦我想要写个故事,就总会被自己的逻辑击溃。我会质疑一切超出常理与自身生活半径的存在,我拥有这五光十色的碎片,却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把它们串起来。”
“你从心底里并不相信这些故事,所以你写不出来。”他的朋友点了点头,“我想你需要一点点信仰。”
敲下最后一个字,窗外天色已然发白。他舒展了一下四肢,站起身来,准备去洗一把脸。走过床边,他突然感到脚下有些湿滑,于是低头一看,地上是一小滩水迹,似乎是从厨房渗过来的,“是下水道又堵了吧。”他叹了口气,走到客厅。
他打了个寒战,愣在了那里,脑海中各种千般思绪思绪翻涌:“这里怎会有蛇?再说,我明明锁好了门,难道有其他的方法可以钻进来?现在要退回去,还是保持静止?”
这样对峙了整整五分钟之后,窗外初升的阳光一寸寸照了进来,映出满室金黄。他揉揉眼睛,终于看清楚这并不是真的蛇,只是一条蛇蜕去的外壳。沿着蛇头的方向望去,水迹仍在延伸,一直绵延到厨房那扇不知为何大敞四开的窗户。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只记得自己很早就吞下胶囊就寝了。“也许是忘记关了吧。”他心中默念,却始终感到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有那么一点不安。
“我能清楚记得每一个梦的内容,还能将它们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我以为一旦在白日里回想,这些梦就会失去力量,变得荒谬不堪,却未曾想到,它们依然合情合理,只是过去的我忘记了太多的细节。”
“但这些天来,发生了一些很难去解释事情。有时我会在醒来后依然清晰地看到梦中的景象,像是人群中惊鸿一瞥、骤然即逝的一个人影;或是梦中听到的话,总会在耳边回响;昨天夜里,我梦到了一条巨蛇,今天早上在客厅里发现了一条蛇蜕下来的壳。我知道这一切都可以用合理的方式进行解释,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给我的这种胶囊,到底有什么作用?”
朋友的嘴角划起一道狡黠的笑意,“你认为梦到底是什么?”
“梦?不过是清醒时思维的碎片,在水面之下汇聚,于一切束缚舒解之时冲出。梦本应是毫无理性,难以自圆其说的,毕竟它不过是将平日里的所见所闻强行拼凑起来。但近日来我所做的这些梦,每一个都自成一体,我只要稍作加工,就可以直接成篇。”
朋友大笑着双掌一击,“你对这两者的理解,实在都有些浅薄,但至少你知道故事最紧要的元素,总算是一块尚可雕琢的朽木。”他顿了一下,续道,“具体要给它起个怎样的名字,现在还未定,毕竟仍在试验阶段。不过说起它的作用,倒是简单:它会在某种程度上加速你大脑构建梦的能力。对你这个以卖字为生的人的人来说,自然就同时加强了你的写作能力。”
“哈哈,你这比喻倒是有趣,不过这倒并非我们研发的初衷。当然,如果您不想继续参与这项实验的话,只要停止服用即可,要不是看在你什么都写不出来太过痛苦,我也不会把这尚处于绝密阶段的东西赠与你。”
他看着眼前的朋友,突然感到一丝陌生。自己是何时结识他的?他是从事什么工作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成了挚交好友?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看着他迷惑的眼神,朋友耸了耸肩,一副干我何事的表情说道:“梦是你自己做的,又不是别人塞到你脑子里的,所有的文字也都是你一个个敲出来的,如果这还算作弊,那那天下的作家,怕都躲不开一个‘贼’字了。谁未曾从先人的故事中取经,只不过你比旁人多过了一道手续而已。”
“你自己都可以解释的事情,还需要我劳心费神吗?下次睡觉前记得把门窗锁好就是了。”朋友从兜里掏出另一瓶胶囊,“怎么样,继续吗?”
阳春三月正是游园的最佳时节,明媚的阳光下人潮涌动,小孩子们四处奔跑着,父母则携手享受这难得的假期时光。游乐设施前虽然排着长队,却丝毫不见其它队伍中那无处不在的焦躁,每个人都面带微笑,似乎在他们眼中,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漫漫长队,便是通往天堂的必经之路。
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都颇为陌生,长期埋头伏案写作,早已将他与周遭的世界彻底隔离了开来,而这涌动的人流与欢声笑语,仿佛在这一瞬间将他带回了童年。他记得年幼的自己总会跨坐在父亲的肩上,占据最好的位置观看表演,父亲的手中总会攥着无上的美味,要么是一支蓬蓬松松的棉花糖,要么是一支自己一口都啃不下一个的冰糖葫芦。当然,他最爱不释手的,还是那能吹出无数个肥皂泡的起泡器。五光十色的泡泡随着轻风飞舞,将这乐园点缀成一场自己永远不愿醒来的梦。
“也许这只是另一个梦吧”,他心里对自己默默念叨着,“但逛逛游乐园总要好过成为巨蛇的腹中餐吧”。他沿着那条长队向前散着步,享受着这一片喜庆,抬首远远望去,目力所及之处,似乎这条队伍的终点就在摩天轮下。他始终不理解摩天轮的乐趣在于何处,既没有过山车的刺激,也没有鬼屋的惊悚,你只是慢慢悠悠地摇上去,再慢慢悠悠地晃下来,除了被关在一个不太透气的玻璃盒子中看看风景之外,什么都不会发生。
在摩天轮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太。她佝偻着身子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只手里拿着钱,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两摞票,一摞是黑色的,另一摞则是白色。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站在徐徐前行的队伍旁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里就是地狱啊。”老婆婆从一位父亲手中收过几张钞票,从白色的那一摞票当中捡出三张,递了回去。那位父亲随即引着妻子女儿迈上了老婆婆身后正在缓缓运行着的摩天轮。他努力抬起头,手搭凉棚挡住午后略显猛烈的阳光,向上望去。从这个角度看来,摩天轮显得愈发宏伟,似乎其顶端已经触到了一片云彩。
“你觉得地狱应该是什么样的?”老婆婆面无表情地答道,又从一个年轻人手中收来一张钞票,从黑色的一摞中抽出一张,递回了过去。
“地狱应该是整个世界地势最低的地方,到处涌动着岩浆,身负罪孽之人在被判有罪后,承受炼狱之苦。”他望着这长长的队伍,补充道,“恕我直言,这里不仅缺了点儿岩浆,排在队伍里的人看起来也不过是普通人,并不像是大凶大恶之徒。”
老婆婆用手捂住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注意到握在她手里的钞票上,正印着一个男人的半身像,由于戴着头盔,面容不甚清晰。“你瞧,”她伸出攥着两叠票的手,直到他的面前,“这叠白色的票,提供给那些希望永远留在这儿,与家人共度美好时光的人;而这叠黑色的票,则只提供给那些决定抛下自己所爱的一切,独自踏上旅程之人的。”
“但他们登上的都是同一架摩天轮啊?不同的票又有什么意义吗?”他略有不解。
“你不如也来坐一趟试试看?”老婆婆诡异地笑着,“每个人的门票价格都一样,黑白无异,只不过如果没人愿意与你同行,就只能买到这叠黑色的票了。”
他回头望了望绵延无尽的队伍,耸了耸肩:“看来我只能试试黑色的了。”他掏了掏兜,却发现兜里并没有钞票,只有朋友供给的最后一枚胶囊,“真是抱歉,我手头刚好有点紧,您看这枚胶囊能不能抵了票钱?”
老婆婆接过胶囊来,仔细端详了半晌,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真的要把它给我吗?”
老婆婆二话不说,撕下一张黑色的票递给他,随后便将胶囊扔进了口中。她指着身后缓缓降下的座舱,点了点头,再也没多说一个字。
他走上前,打开舱门钻了进去,就在座舱即将离地而起的前一刻,突然有另一个人拉开舱门,钻了进来。直到此人坐定,他才看清楚其手中同样握着一张黑色的门票。
“嘿,我以为黑色票是VIP包厢,应该不用跟别人挤在一起了吧?”他半打趣地说道。
“我的朋友,不要这样冷淡嘛。难道你还没认出我吗?”对面的人虽然话声不高,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待那人抬起头来,他才看清楚,在这个包厢中的,正是将胶囊给自己的那位朋友。
“等等,这不是个梦吗?既然是梦,你不应该在这儿啊?”
“你就这么不喜欢和他人共处吗?难怪你什么都写不出来,只能靠嗑药才能继续创作。”
“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是我的梦,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朋友摇了摇手中的票,“和你一样,因为我选了黑色的票。”
朋友指了指天上,“你没听到老婆婆说的吗,那些希望与他人永远在一起的,就会在这个摩天轮的座舱中永远轮转下去,而那些孤独的灵魂,则另有去处。”
“我以为地狱会更,”他斟酌了一下,似乎想不到更好的词,“恐怖一点儿?”
“你可太让我失望了。”朋友大笑道,“身为一个写故事的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和他人一道被囚禁在永不停转的摩天轮座舱中,就是地狱的模样啊。”
他抬头望向上方不远处的座舱,似乎听到里面的一家三口正在争吵,随着座舱越升越高,争吵声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砰的一声,一切声响随之停止,他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我们也会这样吗?”他回过头,望着自己的朋友,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不不不,我的朋友,虽然在同一个座舱中,但我们选的都是黑色的票。你瞧,那个男人以为自己带上座舱的是妻子女儿,但在地狱里,他所拥有的只剩自己的想象。他无法接受人类只不过是孤独的存在这一现实,因此便只会被困在这个狭小的座舱中,一次次地面对渴求理解而不得的绝境,疯狂地毁灭一切,随后再一次次地重头再来。”
朋友再一次向上指了指,他抬起头,看到浸满那个座舱的红色已经消褪不见,里面再一次传出了爽朗的笑声。
朋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一圈一圈转个没完,也许到最高点,你我就羽化飞仙了,又或者……”在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后,又把手缓缓抬到与眼睛平齐的高度,突然化为拳头,砸向伸平为掌的另一只手,“一起摔为齑粉!”
而此时,这个座舱距离摩天轮最高处,已经越来越近了。
“从上次那条蛇之后,我就一直在使劲回想,”他望着朋友,缓缓说道,“虽然心里清楚我们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可我就是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才认识你的。”
“你给我的那颗胶囊,确实让我重回创作巅峰。但我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错误。梦是属于黑夜的,它本应被清醒之人彻底遗忘,像我这样将每个梦都清晰地记录下来,似乎有违自然之道。更何况,既然你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梦境与现实的障壁已经被打破,那么在我家里的那张蛇皮,恐怕与梦中那条巨蛇脱不了干系。”
“不愧是被我选中的人,不管怎么糊涂,终究还保存着一份敏锐啊。”朋友大笑道,“你可知道,若非因为你,我是万万无法出现在这里的。”
“多亏你将那枚胶囊给了我的女儿,她才能将我带到此地。”朋友从兜中掏出另一枚胶囊,“看在这份苦劳的份上,我就再送给你最后一颗吧。不过要如何从这里离开,恐怕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话毕,朋友一伸大拇指,将胶囊弹向他,自己则一脚踹开舱门,纵身跳下,只留下他一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座舱距离摩天轮的顶端,只剩一点距离,在他之前的座舱已经抵达顶点,他突然记起了那个孤身一人的年轻人,购买的也是黑票。就在这个念头从脑中划过的同时,那个座舱与摩天轮连接的挂钩裂为寸断,座舱也如一枚子弹般下坠而去。
“在梦中死去,是否也会在现实中同时死去?”就在他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咯啦啦的断裂声自头顶传来,他知道,答案距离自己已经不远了。
在急速的下坠过程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似乎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狼吼,随后则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快吃”。
他尽力保持住平衡,却遍寻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突然,他松开手掌,看到了朋友留下的那颗胶囊。然而盯着这颗胶囊,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的,在现实中吞服这颗胶囊,会让人得以跨越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将一切都记录下来,但在梦境中吃下它,又会发生什么?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望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有那么一瞬,他似乎看到了门口卖票的老婆婆,只是此时的她曾经佝偻的腰背已经挺直,遍布皱纹的额头则光滑如一枚剥净蛋壳的鸡蛋,虽然仍旧身着那件黑衣,但在他眼前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年轻女子。她抬望眼,与即将落地的座舱中惊慌失措的他四目相对,挤了挤眼,拇指和食指相对送到嘴边,同时做了个吞食的动作。他无法解释自己是如何看到这一系列动作的,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滞了,整个游乐园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动。
他的眼前仍时不时闪现过那疾速逼近的地面,背脊也会随之渗出一层冷汗。第一天晚上他喝了四五杯咖啡,强打精神呆坐在电脑前,却一个字都敲不出来,就这样撑过了整整一宿。然而即便是咖啡因也无法阻止越来越浓的睡意,到第二天下午,他终于放弃抵抗,沉入梦乡,未成想就这样呼呼大睡直到第三天清晨,一个梦都没做。
醒来之后他颇有些诧异,心想也许是那场噩梦触动了身体潜在的保护机制,过几天就回归正常。但整整一周时间过去,之前每晚如约而至,从不曾中断的奇异梦境,却再未出现过。他也曾试图去联系那位朋友,但打开手机想要查电话时,却发现连到底是哪个名字都记不起来,关于此人的记忆就像烧开的水壶上冒出的蒸气一般,虽可目见,终会消散于无形。
小区的布告栏里并没有野生蛇出没的提示,他所在的城市虽然有游乐园,却并没有摩天轮,摸摸裤兜里,连一粒胶囊也摸不到。“加速构建梦的能力”?仔细咀嚼这句话,简直是异想天开。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现在他终于彻底醒过来了。
盯着电脑发呆了半晌之后,他合上笔记本屏幕,拿起了桌上的一本《北欧神话》。随手翻着,就翻到了最后一章:《诸神的黄昏》。在这场避无可避的决战中,众神纷纷殒命:雷神索尔虽然击碎了巨蛇耶梦加得的头颅,却也同时被它喷出的血液毒死;主神奥丁手执永恒之枪迎战巨狼芬里尔,交手只一合便被葬身狼牙之下;死亡之国的主宰女神赫尔站在以死人指甲制成的大船上,船上载满霜巨人,他们将奏响为阿斯嘉德诸神的死亡号角。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耶梦加得、赫尔与芬里尔的父亲洛基则站在虹桥上,与守卫者海姆达尔对决,虽然海姆达尔一剑便斩下了洛基的头颅,但这颗头却跳起来贯穿了前者的胸膛。
读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插画中洛基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虽然这颗头颅苍白到毫无血色,但他还是依稀分辨出了那张即便与身体分离,却依然露出一丝窃笑的面容。
他吓得将整本书直接扔了出去,呆了半晌之后,又急忙捡回来翻到那一页,洛基的头仍在原处,他却再也看不出它与自己记忆中那张脸有任何相似之处。翻到前几页,赫尔的身型在巨舰的映衬下实在太过渺小,无从辨认,而耶梦加得与梦中那一条巨蛇亦相距甚远。
他拍了拍脑门,“真是蠢到家,神话毕竟只是神话,每幅插画都有绘者自己的演绎,做不得准。一定是这段时间梦做的太厉害了,都出现幻觉了。”
他一直不太理解北欧神话的逻辑,其它神话都会着眼于诸神的创世之举,以及远超常人的能力为其所带来的荣耀,而对于北欧神话而言,似乎只有“诸神的黄昏”才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即便你抛却索尔的诸多壮举亦无妨,只需要记得他是如何死亡的,便寻到了这一神话体系的内核。北欧众神会如人类一样衰老,只靠魔法苹果才能永葆青春,他们亦拥有如人类一般的七情六欲,任性起来甚至比人类更为乖张难测。
也许是严酷的环境让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的人们少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又或者在他们眼中,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只是如寒冬一般不可避免的季节更替。在诸神走下神坛的同时,亦会有新的生命被孕育出来,整个世界则会随之迈入一个新的纪元:人类的纪元。
他兀自嘟囔着,突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荒谬之处。如果北欧神话中的诸神真的曾经存在,并在这场大战中伤亡殆尽,为人类所取代,那么也许人类迟早有一天也会沿着这个循环走到自己的末日。但反过来想,如果诸神的黄昏真实发生过,也同时意味着在诸神之前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不论是被谋杀的巨人尤弥尔,还是那株高耸入天的白蜡树,都曾经存在过。只不过人类对诸神传说的描绘,究竟是添油加醋还是一五一十,已不可考罢了。而在做过了如此多匪夷所思的噩梦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法那么坚定地劝服自己,眼前这本书中的一切,只是一群冰岛吟游诗人集体撒癔症的产物。
回想起来,同样的北欧神话,在不同的传承者笔下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在一六四三年以手抄本形式被发现的老埃达是为我们所熟知的北欧神话,但冰岛诗人史洛里·斯图拉松于十三世纪写就的新埃达则选择了另一种方式来陈述这些故事。由于史洛里笃信基督教,北欧众神在他的眼中皆为异教的偶像崇拜,他便将之作了人格化处理,称奥丁为远自亚洲而来的部落领袖,一路开疆拓土之后来到挪威。目前的学界普遍认为老埃达更为贴近原本的北欧神话内容,新埃达是对原神话进行刻意篡改后的产物,然而有一件事至今未解,若比较两者出现的时间,就会发现所谓的“新”埃达,反而早于“老”埃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话说回来,到底谁“新”谁“旧”,奥丁究竟是横穿欧亚大陆的部落首领,还是巨人的后裔,众神之父?
他闭上双眼,试图去回想几千年前挪威徙居者口口流传下来的传说。每一位吟游诗人都是从自己的先辈处听到的这些故事,但除了第一位吟游诗人之外,其后的每一个人都不过是一个复述者/改编者,他们并不知道最初的传说到底是真实发生过,抑或仅仅是南柯一梦。或许史洛里是被冤枉的,他不过是忠实记录了自己收集到的故事,而老埃达才是经口口相传后变得怪力乱神,成就了所谓的神话?
故事会在被言说的过程中变形,而反过来看,每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写着我们脑海中的过去,若你相信老羊皮口袋中氾黑的老埃达手抄本所言说的是真实,那么属于你的世界便源自尤弥尔那纵横皆无尽的身躯,而若你更喜欢新埃达中手上沾满鲜血的亚洲部落首领传奇,属于你的历史则显然要更为血腥残忍一些。
然则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脑海中的过去,只会逐渐替代曾经发生过的现实。这就像从你我所共处的单一宇宙,沿着不同的故事向上逐渐裂变,直到鸿蒙初辟之时,已有难以计数的平行宇宙存在,而我们每个人,都将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小小宇宙。当时光顺时针流转之时,我们共处这逼仄的宇宙之中,面面相觑,不知左右,脑海中不断追述着每一个可能存在的过往,体会着每一段可能经历的人生。他想,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不同,也许就在于动物只能沿着时光之河向下游漂流,但人类却可以溯源而上,创造出另一个宇宙。
“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宇宙不只存在于你的大脑中,还可以成为现实呢。”
他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熟悉的家,在不远处矗立着一棵参天大树,树下站着一位笑靥如花的女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趴着一头白狼。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已经失去做梦的能力了。”
“你可以称其为梦,也可以称其为现实,只不过在我看来,它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女子轻抚着身边那头狼雪白的脖颈,续道,“自从你在摩天轮上吞下胶囊之后,梦境与现实就已经彻底融合了。对于你而言,时间已经消失。你既可以顺流而下,亦可逆流而上。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选择了静止。”
说到此处,她缓缓抬起头,他方才看清,这正是在摩天轮下卖票的那位“老婆婆”。
“人们给我起过很多个名字,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如果你乐意的话,可以称我为地狱之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什么叫梦境与现实融合,过往的宇宙怎么可能变成现实?”
“不要露出那种一无所知的表情,你们这些人,总是一副与我何干的样子。如果不是你想要将梦境编织成故事,也不会推动这命运的齿轮一发不可收地转动下去。”她冷笑一声,“不过,也是托你的福,我才能离开那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突然陷入了沉默。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变得太过难解,甚至到了荒谬的地步。
“黄昏已近,你会站在哪边?”她难掩嘴角的笑意,拍拍白狼的颈,那头狼长啸一声,载起她缓缓走向了远方。
“我最近在读这些方面的材料,但读到的东西总让我感觉很怪。”
“不,从一开始,这些故事就毫无逻辑可言。如其所言,诸神之父母,诞生于同一个巨人,但既然诸神有父母,为何他们的父母一辈就成了无性繁殖?再说那棵连缀九界的世界之树,从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九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后人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推论出它们的名字,而数出来的名字又不止九个。再说这九个世界的位置,也让人无法理解,在有的记载中它们由彩虹桥连接起来,但又有一种说法,世界之树的根脉分为三股,连接到其中三个世界。这些世界彼此的方位关系则从未得到过清晰的梳理。”
“我说的不是现代版本!漫威的版本里洛基还降了一辈儿成了奥丁的养子呢,原始版本里他可是奥丁的兄弟。”
“但不论新埃达还是老埃达,甚至最初的口头传说,都难以自圆其说,彼此冲突颇甚。”
“我以为传说本就应该是这样的?你用现代人的思维方式去解析几千年前的故事,自然会觉得是一派胡言。”
“不,故事应当有其内生的逻辑与血脉,我敢打保票最初的版本早已在漫长的传承中变得面目全非。只是一辈又一辈的讲故事者用自己的想象填补了缺失的部分,但他们彼此之间却无法沟通,最后给我们留下了这个难以理解的乱摊子。”
“恕我直言,这些传说早已散佚多年,即便是最博闻的学者也难以提出令人信服的理论来解释它们,你不过是一个写小说的,又要如何找到这些故事的本源?退一万步说,即便你找到了,又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为真呢?别人只会当你的话是黄粱一梦罢了。”
他看着朋友,一字一字说道,“我相信每个故事都是不可替代的,它们都具有唯一性。即便在开篇时可以肆意挥洒想象,但只要作者尊重自己创造出来的情节与角色,那么每个结局都早在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了。只要从结局反向推到开头,我们就可以补上缺失的部分,重现传说的本来面貌。”
“也许吧,不过我最近似乎遇到了写作障碍,什么都写不出来。”他将空荡荡的裤兜翻了出来,一声叹息“再这样下去,可能就要喝西北风了。”
此时远方突然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号角长鸣,这在原本熙熙攘攘的城市中,显得颇有些奇怪。
听到号角声后,朋友的双眼突然一亮,回头冲他笑了笑,说道,“西北风吗?总要好过这灰蒙蒙的天吧?”随即双指一扣,打了个响指。
一阵狂风吹过,将雾霾一扫而空,露出一抹斜阳。窗外的景色让他有些陌生,这并非熟悉的街景,而是一片苍茫的大地,城市消失无踪,自己所在的咖啡馆,便是方圆百里之内的唯一一座建筑。
风越刮越强,他惊恐地看着咖啡馆的窗户在沙砾轰击下一一破碎,屋顶随即被狂风掀翻,在遮天蔽日的沙尘之下,四面墙如纸糊一般被撕为齑粉。片刻之内,他又回到了那株白蜡树下,对面早已空无一人,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之中的记忆,而这一片昏黄的梦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他扭过头,手搭凉棚远眺。太阳堪堪触及地平线,却又有个硕大无朋的黑影正从底部将其吞没。与此同时,脚下也开始了震动,目力所及之处,原本平整的地面突然间四分五裂,他紧忙寻路一脚深一脚浅地向那株大树奔去,希望能寻得庇护,但方才迈出九步,便一脚踩空,跌进了无尽的深渊。
在视线的尽头,他仍看得到那一道狭长的血色,耳边依稀可听到千军万马的争斗之声,只是这一切都显得异常遥远。他摸了摸浑身上下,居然完好无损,随即用手支住地面,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触手所及分外湿滑柔软。借助微弱的光线,他依稀辨识出自己所在似乎是一段裸露在外的树根。“或许沿着这条根脉一路爬上去,就能回到地面上的那棵树吧。”时至此刻,他已无他法可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真的开始走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判断实在是有些荒谬,这条路简直是绵延无尽。“这完全说不通。”他在脑海中自言自语,“如果我真的下落了这么久,根本不可能毫无损伤。”但他心中也知道,身在此处,眼见未必为实,更别提现实世界的一切逻辑了。要怎样才能从这个梦里醒过来呢?他努力回想着神话中的记载,突然意识到其并未明言洛基究竟是如何被释放出来的,只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若这真是所谓的‘诸神之黄昏’,自己岂非成了放出洛基的罪魁祸首?但自己这个生活在几千年后的人,又怎么可能成了诸神之黄昏的肇因?
就在他陷在这一切纷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的同时,脚下坚实的树根突然抖动了起来。
他有些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但这震动并未停止,树根仿佛活物一般蠕动了起来。他手脚并用攀住树根表面的凸起处,将身体紧紧贴伏其上,并随着它慢慢直立了起来。这树根沿着裂隙一点点向上延伸,而他距离那道裂口也越来越近。在越来越清晰的光线下,他仔细端详着面前双手所抓住的物什,突然意识到这并非什么树根,而是一整块鳞片。
他飞快地回忆着那本北欧神话中对世界之树的描绘:它的三条根脉分别延伸至三个世界:其中一条通往阿斯加德,根下有兀儿德之泉,众神每日在此聚会议事,诺伦三女神在此根下刻上所有人类的命运;另一条通往巨人之国约顿海姆,根下有容纳智慧与知识的密米尔之泉,奥丁便是在此以自己的右眼换取了世间的一切知识;第三条,第三条通往哪儿来着?
对了,通往雾之国尼福尔海姆,根下有赫瓦格密尔之泉,这股不竭之泉也被称为“沸腾的大锅”,自其延展而出的十二条大河中含有剧毒,远在众神之前的巨人一族血液中便含有这种剧毒,也因而被视为是邪恶的。而在这眼毒泉旁边,还栖息着一条不断啃噬树根的毒龙。
那道光芒越逼越近,颜色也越来越深,直至化为鲜血一般的暗红色。如果尼德霍格正在飞向地面,那意味着它已经啃光了世界之树的树根,即将来到战场啃噬亡者的尸体,这也意味着末日之战逼近结束,世界即将迎来毁灭。
“幸好那条龙在末日之后幸存了下来。”他默默安慰自己。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熟悉声音,让他大吃一惊,脚下一滑,只剩双手将将挂在龙身上。就在此时,地平线陡然出现在眼前,毒龙振翅而起,他却再也稳不住身形,先是高高跃起,随后便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
血色的天空仿佛被引燃一般,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刺鼻的焦灼味道,大地已崩至四分五裂,岩浆自缝隙中喷涌而出。巨龙飞升至半空中,陡然展翅,随即向远处俯掠而下,振起的朔风将他推向一边。那株白蜡树树迈入他的眼帘,只是此时它已经彻底枯萎,根部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他则径直栽了进去。
“我连一具尸体都没看到。如果这真的是诸神之黄昏,地面应该遍布众神与英灵的尸体,当然也少不了与他们死在他们手下的巨人与怪物。”
“或许战场并不在此处呢?你总归亲自在它身上走了一遭,不是吗?”
“这毕竟是梦的世界,眼前的一切都做不得准,正在我面前说话的你,也未必就是真实存在的。”他敲敲自己的脑袋,突然意识到有些什么东西不见了,“等等,我记得自己正在下落,怎么会来到这儿?这又是哪儿?”
“这棵树有心。”朋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亮光,他仔细端详,那边似乎模模糊糊有个人影。
“你希望我是谁呢?”朋友笑了笑,“这毕竟是你的梦啊。”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如果真是如此,我只要愿意,就应该能醒过来啊。我甚至能在自己的梦里为所欲为才对!”
“当然,既然你身在此处,应该已经明白了吧。梦并非仅仅是大脑深夜的臆想,这个世界也远不如你所想的那样坚固。当你第一次找我求助的时候,我还将信将疑,不确定你是否有能力将这一切具像化地想象出来。真想不到,你居然做到了。”
两人向亮光走去,那个原本模糊的身形渐渐清晰,走到近前后,他终于看出,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熟睡的婴儿。
“这是一切的起源,赫瓦格密尔之泉的毒水所孕育出的第一个生命。”
“你是指,巨人尤弥尔?就这个婴儿?”他几乎笑了出来。
“人类在传承传说时总会千方百计自圆其说,当他们发现尤弥尔的尸体构成了世上万物后,便以为他一定是个巨人。”
“可是,他不是被自己的孙辈谋害了么?怎会依然在此?”
“睁眼瞧瞧,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朋友耸耸肩,“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看来你依然是一头浆糊啊。瞧,我和他都还好好的,这说明所谓的传说,未必都是真的。”
“但你们都在我的梦里,这并不代表你们真实存在啊?”
“哦,这当然是你的梦,但它同时也是某种现实,只属于你的现实。当你吞下我递给你的胶囊后,你的梦境与现实就融合在一起了。其后的一切既是真实的,同时又是虚幻的。”
“哦,那里面只是糖豆儿罢了,重要的是你将它放到了嘴里,也将它递到了我女儿的手里。当你下定决心的时候,也就同时背弃了对一直以来横亘于梦境与现实两者之间这层屏障的坚信。所以不要把你的际遇怪罪到我身上,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他转头看了看地上的婴儿,“如果不是你读了那本书,不仅我不会在你的世界中出现,他也不会。”
“别太高看自己了,我们一直存在,正如诸神的黄昏会一次次发生。你所见到的,只不过是属于你的洛基和尤弥尔。但对一般人来说,梦即是梦,现实即是现实,梦中的一切每日不同,现实却日复一日避无可避。但对你来说,却不再如此。你的执念驱使着你来到此处,也给予了你一个机会,去改变现实。”
“在你原本的世界中,‘诸神之黄昏’早已结束,但当两界融合之后,时间也受到了影响,一切都曾经发生,一切也都未曾发生。一如此处已经死去的尤弥尔。你可知道,诸神为何要杀死这位祖先吗?”
“因为他的血中混入了赫瓦格密尔之泉的毒水,天性邪恶。”
“我再问一句,你认为一个人的身躯如何可以化为沃土山脉,一个人的血液要如何才可化为江河湖海?”
“答案很简单,就像你过去几天在做的一样,将它们梦出来。尤弥尔之所以被称为巨人,是因为他用自己的想象构建出了整个世界。”
“既然这个世界都是他想象出来的,这些他脑海中的造物又怎能伤害到他,难道杀害他后不会导致自己也消失吗?”
朋友耸耸肩,似乎这些问题都不值得回答,“尤弥尔想象出的世界既然可以化为实体,他自然就无法保护自己不受其伤害,但众神之所以视其为眼中钉,恰恰是因为他既然可以幻想出一个世界,自然也可以摧毁它。试想一下有个人一念之间就可以将你所处的现实彻底摧毁,你还会容他活在世上吗?”
“所以,众神终究还是杀害了他。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因为真正的写作,并不是对着电脑屏幕写字,而是创造世界。也许你自己还不明白,但在潜意识里驱动你一路来到此处的,其实是对这股力量的渴求。正是这种欲望,让你重构了这个早已逝去的世界,又将他和我带回了人世。”
“只要握住这支笔,将它刺死,你就能获得你想要的那个答案。我固然不齿奥丁的所做所为,但既然你于我一家有恩,也不妨让你了却这桩心愿。”
他望着眼前的朋友,突然感到异常陌生,脑海中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弯。自己渴求的一切近在咫尺,但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这个婴儿的生命,到底应该怎么做?
“哦,比那可好多了,你可以拥有梦想的世界,并且永远不会醒来,就像是个绵延无尽的美梦。”朋友笑意盎然地递上那支笔。
他咬咬牙,接过来,走到婴儿面前,高举双臂,就在刺下的前一刻,头也不回地说道:“在这个美梦里,可否还会发生下一次‘诸神的黄昏’?”
他却并再未回头,只是双手反转,将笔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喉咙。
睁开眼,一切如常,起身披上衣服走到床边,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好不热闹。
他苦笑一声,走到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静静地敲下了下一部小说的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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