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过去了,杰恩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为什么会是他?
3天前,全校都弥漫着一股离圣诞节还有两周时才会出现的气氛。此时杰恩玛正走在去上这学期最后一堂课的路上,一边听自己最好的朋友兼室友拜斯坦对中午吃什么发表意见,一边思索圣诞节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就在他走神的空当,利德尔教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左手拎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一叠文件,身上穿着一套有些宽松的衣服问到:“你好,同学,请问你是历史系的杰恩玛吗?”
“我最近在组织一次出海考察,过段时间就出发,请问你有兴趣吗?”
“不过这次考察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估计至少要一个月,我们肯定赶不回来过圣诞节了。”
“嗯,那你这几天记得收拾好行李。带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够你穿的换洗衣物之类的就行了。其他可能用得到的设备我会帮你准备好。具体出发时间等我另外通知。”
说完,利得尔教授转身离开,不知去图书馆,还是回办公室了。
拜斯坦在教授的背影离开视线以后,缓缓把头转向杰恩玛,表情也从刚才的“崇敬到两眼放光”变成“略带一些惊恐的不可思议”——就好像刚才来找自己朋友的不是德高望重的教授,而是一个来讨伐他的超级英雄——那个英雄还被杰恩玛轻而易举的打跑了。
拜斯坦就这样盯着杰恩玛看了几十秒钟,直到杰恩玛快受不了时终于开口了:“利得尔教授?主动?邀请你?参加他组织的实地考察?”
早就缓过神的杰恩玛整了下胸前不存在的领带,刻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哦,是的,我的老伙计,除非我们现在在做梦,不然。”他摊了摊手,撇了撇嘴,耸了耸肩,“我想是的。”
“为什么?”拜斯坦更不能理解了,“咱们系学生这么多,他为什么选你?还亲自过来邀请你!我宁可相信现在是做梦!”
拜斯坦的震惊很正常。利德尔教授,学生背地里公认的密特希里斯塔迪亚大学最神秘的教授。几乎任何时候,你都能在图书馆、办公室或哪间教室找到他。如果这些地方都没有的话,可以去问一下图书管理员,教授在不在非对外开放的藏书馆里。不仅如此,几乎任何历史相关的问题都可以从教授那得到答案,虽然他平时外貌相当不拘小节,还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但如果有学生找他提问,不管当时他在忙些什么,总会优先回答学生们的问题。而那些被他选去参加研究项目的不同年级的学生最后一定会保研。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研究些什么。人们问起那些保研的学生时,就像提前说好的一样,他们的答案全都是沉默。而当被问是不是被教授威胁过时,有一个学生这样回答过:“抱歉,我之前答应过教授会保密的,所以什么都不能说。而且这也是为了你们好。但教授是个伟大的人,真的。”
从那以后,关于教授的流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离谱,甚至传到了校外(也有些流言传进教授耳朵里,但他从来都是一笑了之)。他的课也因此座无虚席。甚至很多学生报考密大历史系就是为了有机会了解这位传奇的教授,其中当然包括了杰恩玛和拜斯坦。
“我懂了!”拜斯坦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竖起一根手指,用非常认真的语气说到:“这一定是一场阴谋!你将成为教授献给某种未知存在的祭品!你将经历人类历史上鲜少有人遭遇的恐怖事件!你将在这过程中领悟这个虚伪世界的本质!”说完,拜斯坦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无比严肃的表情,同时摊开双手:“愿塔—卡拉神与你同在,祂将赐福于你,助你渡过所有危机。”接着,他睁开眼睛,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
“别闹了,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塔,塔卡拉神?是什么,你什么时候信的教?我怎么没听你提过?”
“是塔—卡拉神,你没听过很正常,因为是我几秒钟前刚编的。”
“...没事,区区晕船,无法阻止我接近那伟大的真理的脚步。”
“那么您是我所认识的同龄人中最有潜力的学者。您将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字迹,您将名留青史,您的名字后世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次旅程将会是您那辉煌的而伟大人生的第一步。”
几天后,当杰恩玛跟着教授来到码头时,当他看到岸边聚集的人群时,但他听到人群因为教授的出现而爆发的欢呼声时,他才意识到教授的影响力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许多。
但直到在岸边人群的欢送声中,当船渐行渐远直至彻底看不到码头时,当杰恩玛彻底确定不可能有人拿着礼炮溜到他背后“pong”的一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恶作剧时,那种仿佛在做梦的不现实感才渐渐消失,他才真正有心情好好地认识一下这艘船和同行的人们。
这艘叫“愚人号”的船尺寸很怪,长69米,宽18米,和他以前看到过的船都不太一样。更令杰恩玛惊讶的是这艘科研船是由一艘远洋渔船改造成的。按教授的说法,“船长是我认识很久的一个老伙计,年轻时没少跟着我到处瞎跑。后来他继承了父亲的渔船,就变成他带我全世界到处转悠了。当然了,虽然这家伙没委托的时候还是会用愚人号去捕鱼,但至少这一趟这艘船的设备是齐全的,这个你不用担心。”
船上的成员不算很多,除了杰恩玛只有教授、船长、几个负责船只正常运行的海员,以及两个已经在船上呆了一段时间的师兄和师姐。当杰恩玛和教授走到船边时,师兄师姐是从船舱里走出来迎接他们的——后来听教授说,他们因为一个任务去了其他地方,正好在那边提前上船。而他们也对杰恩玛的到来并不意外,第一次见面时只是点了下头当做打招呼。
船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前7天,教授和两个前辈一直待在他们的房间里,几乎没有露面。而杰恩玛因为晕船,几乎没有下床。
等他终于适应海上生活,可以下床走动后,他第一时间敲响了教授的门,打算问问自己需要做什么。但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房间内什么动静都没有。
在和船员们反复确认过自己没有被当黑奴明码标价卖给他们,教授也没有在第二天因为他当时半死不活所以下船的时候没带他,只是真的好几天没有出房间以后,杰恩玛没办法,只能先跟在其他船员后面,看有没有什么活是他可以帮忙做的。
两天后,他终于得出两个结论:1.这条船的海员都是异常熟练的老手,一个顶两个的那种,而且他们脾气都很好。2.并非只要人多就一定能提高效率。
于是,在教授“自愿”走出房间前,他每天除了和那个同样和蔼的船长聊天外,就只能站在甲板上,遥望远方,试图比其他人更早地看到目的地——虽然和船长的闲聊中他得知:教授没有告诉任何人目的地在哪儿。
“说实话,几个月前他突然找上门来也吓了我一跳,我们好久没碰过面了,那老家伙白头发多了好多啊,但这可不妨碍我一眼认出他来。你问我们多久没见了?有十几年只靠写信交流了吧?没想到啊,他还在研究那些东西。啊?他在研究什么?你这孩子真奇怪,啥都不知道就跟着他上船。算了,他没跟你说那我也不方便告诉你。万一打乱他的计划,既害了你,也坏了他的事咋办?不过别那么紧张,他不会害你的。而且至少这趟,我也没啥资格说你。是的,他甚至都没告诉我具体去哪儿。他只让我往现在这个方向开,具体开多久也没说,只说到地方了再和我说往哪拐。”就好像一时兴起打算出去自驾游一样随意。杰恩玛突然没来由地想到。
异变很快就发生了。第11天的夜里,一阵巨响将刚刚睡着的杰恩玛惊醒。杰恩玛赶紧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发现此时的船正在剧烈的颠簸中,他扶着墙,尽可能快地走到舷窗旁:只见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在玻璃上,几个小时前预示着次日晴朗天气的夜空此时乌云密布。闪电就好像神明宣泄怒火的工具,不断从漆黑厚重的云层中“冲”向远处的海面。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进杰恩玛的耳朵里,对方只等了2.3秒,在杰恩玛反应过来前便直接推开舱门——是平时最照顾他的船员,他看起来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能保持镇定,仿佛之前也遭遇过这种情况只是还没习惯:“嘿!小子!教授找你。”
杰恩玛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他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去,竭尽全力保持平衡。但到门口时,他还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船员扶住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示意杰恩玛把憋心里的问题说出来。
“不会。”船员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愚人号遇到过比这更大的风暴,它是不会沉在这儿的。而且就算出意外了——我们还有救生艇,足够装下所有人的那种。”
这下杰恩玛放心多了,而船员在确认他一个人能行后就找船长去了。现在他一个人正跌跌撞撞地走向教授的房间。虽然一路上他很努力地想扶着墙,但还是没少摔跟头。
好不容易到了教授的私人船舱前,他惊喜地发现印象里总是锁着的门此刻开了一道缝,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门缝在昏暗的走廊占据了一小块空间。
杰恩玛赶紧推开门,他惊讶地看到教授正与师兄师姐将各种笔记本和书放进大大小小的箱子里,时不时还能闲聊两句。他们就像在收拾出去玩带的东西,表现得异常冷静,比刚才喊他过来的船员还冷静,冷静得不像普通科研人员——让人感觉他们要么经常经历这种情况,要么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在杰恩玛走进房间的那一刻,他也被房间内轻松的气氛感染了。紧张也好,害怕也好,担心也好,这些负面情绪全都消失不见。在这半个月里,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问题。但是此刻,这些问题就好像在争抢第一个蹦出口的机会,全都挤在他的嗓子里,反而让杰恩玛说不出话来。他只能这样干看着教授他们忙来忙去,而师兄师姐则时不时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杰恩玛。
在这古怪的气氛持续几十秒后,在杰恩玛终于想好应该先问什么后,教授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这会显然不是上课的时候。先来帮忙,这些书待会都要搬到救生艇上,它们可绝对不能没了。”
杰恩玛就这么稀里糊涂得被师兄拽了过去,而他此时又多了一个没来得及问的问题:为什么教授这么确定等会一定要上救生艇?。
“封面贴了蓝色标签的书统一放这个箱子里,这种样式笔记本都放那边……听好了,等会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先走。”
杰恩玛愣了一下,他刚想开口就被师兄用和教授一样的手势打断了。
“我不想骗你,你跟我们在做的事确实牵扯不大,但之所以会出现你看到的情况,主要的原因又确实是你。教授本来只打算做一个尝试——我没有帮他开脱的意思,他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但结果出乎意料,谁也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不管怎么说,你是这艘船上最无辜的。你不应该不明不白的就这么死在这里。所以等会你带着这些书和笔记,先上救生艇。放心,我们会跟在后面。但如果我们没能成功上救生艇,需要有人把这些资料带回去。回去以后就把这箱书放在教授的办公室门口。千万不要打开任何箱子,更别说翻看里面的内容了。记住,你还有机会。”
听了这番没头没尾的话,杰恩玛愣了一下,应付性的嗯了一声。
在所有东西都收拾好后,教授双手叉腰环顾四周,明显放松许多,他又扭头看向杰恩玛,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球形吊坠递了出去。“抱歉,虽然什么都没来得及让你做,但这次考察可能得提前结束了。这个东西你留着,你可以挂在脖子上当护身符。”
那个吊坠是蓝色的,表面有些光泽,可以肯定不是金属材质,至于是哪种宝石——杰恩玛对这方面没有研究,所以除了“挺好看的”也做不出其他评价。
杰恩玛张了张嘴,其实他很想说自己没有戴饰品的习惯,但在教授热切地注视下,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收下了吊坠。
这时,刚才还说不会出问题的船员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快,大家赶紧上救生艇,这艘船可能要撑不住了!”
教授听到船员的话什么反应都没有,似乎一点也不急,只是再次扭头看向杰恩玛,笑了笑,就好像在说“我说什么来着?”。接着他将最重的两个箱子递给杰恩玛,“看来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有些收尾工作,你先走吧。”
杰恩玛点了点头,接过箱子跟着船员走了。虽然救生艇离教授的私人船舱不算远,而且一路上有船员的帮助,不过因为风暴的原因,他们还是花了点时间才上救生艇。但是等了几分钟,也没看到教授他们的身影。
船员摸着下巴摇了摇头,对杰恩玛说道:“你先在船上呆着,我去看看他们到哪了。”说完,那个船员也走了。小艇上现在只剩下杰恩玛一个人心惊胆战的抱着箱子看着狂风暴雨。
又过了几分钟,还是没有人过来。就在杰恩玛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迟到的玩笑终于要来了,犹豫着是否先下船看看时,固定救生艇的绳子断了。
当杰恩玛再一次恢复意识、睁开双眼时,已经是29天后了。他看着陌生的天花板,依稀能回忆起一些救生艇掉进海里后的经历。
当天夜里,在船刚掉入海里时,他非常担心教授和船长他们的安危——当然也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误会成提前跑路的胆小鬼。但随着风暴把救生艇越吹越远,直到彻底看不见愚人号时,担心开始变成害怕。“自己还能回到陆地上吗?”
而当第二天黎明,太阳升起、风暴终于停下以后,当杰恩玛看着远超一人份的物资,害怕和担心又有一小部分变成了侥幸。“这些都是我的。”
之后,在第二十一次太阳升起时,他吃掉了最后的食物;在太阳第二十五次升起那天,船上彻底没有淡水了。
杰恩玛挣扎着想从床上爬起来,看看自己到底在哪,但很快就惊动了护士和医生。他想说点什么,但发现自己张不开嘴,只能看着医护人员在自己身边忙来忙去。
过了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稍微拿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于是对最近的护士用尽可能高的声音问到:“我在哪?发生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那个护士稍微费了点劲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目前,愚人号被发现的幸存者只有您一个人,其他船员和同行人员的搜救工作还在进行中,不过,已经一个月过去了,所以……”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吗?可能是察觉到杰恩玛的表情过于难过,为了让他心里好过点,那个护士小姐赶紧接着说到,“但是您拼命保护的那两个箱子还在,听搜救人员说,他们发现你的时候,那两个箱子就跟长在你的怀里一样,费了好大的劲才拿出来。对您来说那么重要,想必是这次出行获得的资料吧?幸好这次考察多少有些收获不是吗?”
杰恩玛愣了一下,苦笑着点了点头,他实在没好意思告诉护士,那些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启程时带过去的书和笔记。但在其他人眼里,这个苦笑变成了可怜的年轻人的心底绝望与无奈的表现。
在医院调理的时间过的很慢。虽然他也没受重伤,只是太过虚弱,但医生仍然要求反复他“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并且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护士和医生频繁地进入病房询问他的情况或者给他做一些检查。
可能是怕他想不开吧,杰恩玛在心里想到。是啊,如果此时躺在这里的是那个师兄或师姐,那他们肯定痛不欲生。但是,此时躺在这里的是他,杰恩玛跟其他人认识的时间并没有多长,而且他很清楚发生这一切不是自己的错。突然来临的风暴和他没有关系,突然断裂的绳子也不是他割断的,他没有想要抛弃任何人,他为所有生命的离去感到惋惜。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可以回想起在救生艇上的那段日子:恐惧、绝望、一成不变,一望无际的大海、日益减少的食物和水源,以及最重要的,对逐步逼近的“死亡”的恐惧。
刚开始的那几天,几乎每天晚上他都会被噩梦惊醒——一个人躺在一艘只能勉强容纳他一个人的小艇里,在大海上到处飘荡。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全身唯一勉强能动的地方只有自己的脖子——而且仅限左扭右扭。如果只有这些顶多唤起他不好的回忆但不至于让他害怕,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艘杰恩玛可以肯定和自己乘坐的这艘一模一样的小艇——虽然他也从未见过自己这艘小艇外面是什么样。
那艘小艇出现的位置是随机的,有时候他要往左扭脖子才能看到,有时候则要往右。完全没有规律。
不变的是它的船头永远朝向自己这艘,而上面永远站着一个穿黑袍看不清脸的人。他的手上永远拿着一只船桨。手臂永远保持划船的动作。划船的动作永远不紧不慢同时就像在挥舞一把镰刀。而那个人看起来永远都不急。但他们的距离却永远都在缩短。而且每缩短一点,杰恩玛内心的恐惧就会放大一分。杰恩玛当然也想问问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他却说不了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艘小艇接近。
通常情况下,他会在快被那只小艇追上时猛地惊醒,而当他惊醒时,往往发现此时是深夜,自己正侧躺着缩成一团,怀里仿佛抱着什么东西 ,脸上有泪水划过的痕迹,喉咙里则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哽咽声。之后只能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迎接太阳升起。
因为经常被噩梦惊醒,白天的杰恩玛脸色很差,而在医生护士和探望他的朋友们眼里,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大家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都非常同情,对愚人号的遇难也非常难过。
但是,很多事情,除非你亲身经历过,否则很难完全与当事人产生共情。有时候甚至连帮他分摊哪怕一丝一毫他所承受的压力都做不到。所以杰恩玛周围的同伴们能做的,仅仅是在白天帮他分散注意力,让他不用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而到了晚上,熄灯之后,杰恩玛又将独自面对那片梦魇。
杰恩玛本以为自己会这么一直颓废下去,直到有一天闲聊时,朋友们按照惯例聊起学校最近发生的事情,拜斯坦突然说:“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学校上周末有个人出去玩的时候被一个酒驾的撞了,没抢救过来。”
可能是担心这种和生死有关的话题会刺激到曾经与死神跳过贴面舞的杰恩玛,大家虽然都对此感到惋惜,但并没有在这个话题太过深入,只是简单地感慨了一下人生无常,以及哀悼了一下死者便赶紧开始换话题了。
但杰恩玛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朋友们惊讶地看到杰恩玛仿佛一个终于解决那困扰自己许久难题的疯狂科学家,突然大笑起来。但是没笑两声,他的脸上又有几颗泪水划过。
是啊,人是脆弱的。会对自己的生命产生威胁的远不止那件已经过去的事情。如果下一个被车撞的是自己呢?如果后天自己又遭遇其他意外呢?有可能夺走自己生命的事故太多了。当无法避免的厄运真的降临到自己头上的那一刻,他却沉浸在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恐惧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什么都没有做成,甚至可能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这是多遗憾而又可笑的一件事。
听到动静赶来的医生惊讶地看到房间中,有一群目瞪口呆的年轻人环坐在一张病床旁,他们满脸的莫名其妙,互相交换着眼神,不知道刚才是谁说错什么。而病床上则坐着一个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的年轻人。
察觉到有人走进病房的杰恩玛止住了笑声,他用手腕揉了揉自己的脸,看向医生:“请问我还要多久才可以出院?”
医生还在惊讶于杰恩玛状态的变化:明明早上查房时还在担心这个年轻人会不会得抑郁症,现在却突然变得无比自信且愉快:“再观察几天就可以了。”
杰恩玛点了点头,又转向他的朋友们:“劳驾,不知明天谁愿意把自己的书和笔记借我?我最近差的课,可能有点多。”
夜里,他再次回到那艘小艇上,但是他的心态已经截然不同了。此时杰恩玛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可以随意活动了,他赶紧给自己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可惜的是另一艘小艇不见了——本来他还琢磨着要不要和那个黑袍人道个别来着,毕竟某种角度上那个黑影也能算作自己在梦境里的海上唯一的旅伴。
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他又笑了,因为他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回到这艘救生艇上了。
出院后,杰恩玛第一件事便是来到教授的办公室前,把陪自己在海上度过一个月无助时光的那两个箱子放在门口——他也想放到办公室里,但是门被锁上了。
接着,他对着办公室门深深地鞠了一躬。考虑到愚人号从扬帆起航以后算起,到现在也仅仅过去两个多月,从时间上看,船上的“乘客”们并没有达到判定为死亡的标准。
更何况愚人号上有充足的物资和经验丰富的船员,并且目前并没有发现愚人号的残骸。所以,现在完全不能排除教授他们还活着的可能性。
而校方对教授他们的遇难也非常重视,已经找了不止一支国际著名的救援队伍进行搜救行动。因此,教职工和学生们并没有举行“追悼会”,而是在有幸存者的消息传到学校后,举行了一场祈福活动。
虽然那时的杰恩玛刚刚得救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他在出院后看了活动的各种影像记录,被活动的气氛所感染,对教授他们现在的状况更乐观了。说不定明天就能收到全员生还的消息了呢?
杰恩玛起身后,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接着闭上眼睛,在心里再一次告诉自己:他不会再被那段痛苦的经历束缚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向下一节课的教室。
“今天晚上的派对是几点开始来着?”虽然杰恩玛已经决定放下过去往前看,但海上的遭遇还是让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曾经,他的好友拜斯坦不止一次邀请他和自己一起参加学校“风云人物”举行的派对,但大多数时候都被他拒绝了。
他并不是因为担心情商不够说错话,不小心给带自己去的朋友添麻烦,或者对社交一窍不通,无法融入气氛。只是他比起喜欢热闹的场合,更喜欢安静的环境。同时杰恩玛明白独处的时间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所以他也很乐于看到室友拜斯坦在晚上出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
事实上,杰恩玛除了室友拜斯坦以外还有很多朋友,但他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保持着非常“合适”的距离。因此,和杰恩玛非常亲密的朋友不算很多,但与他产生过矛盾的则几乎没有。所以即使是遭遇事故以前,杰恩玛在周围的人眼中的风评也并不差。
但由于前段时间一口气“独处”太久的原因,现在的杰恩玛突然非常地乐于、急于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舞会、派对、聚会,去和其他人待在一起。而因为之前的意外和后来的祈福活动,杰恩玛因祸得福的变成了学校的知名人物,所以很多活动也会主动邀请他——有些人好奇他在海上的经历,另一些人则是想通过对他的照顾和安慰获得自我满足。
对于前者,当有人问出与海上经历有关的问题时,杰恩玛就会露出一副“我很为难”的表情。而这时,问问题的和周围准备听回答的人就会主动变成后者。至于那些只是单纯想交个朋友,或真的在关心杰恩玛的人,他当然会还以真心。
除此之外,他的性格由从前的较为内向变成了被拜斯坦担心是不是“过于开朗外向”。他甚至在一次聚会中,因为喝多了导致吹牛吹大发了,被周围的人冠以“向撒旦竖过中指的杰斯坦”的称号。
总之,这一个月过得很快,杰恩玛几乎每天都在“白天上课—下午和新认识的朋友打球—晚上参加聚会”的循环中度过。
当他在梦中睁开双眼时看到的并非那片熟悉的早已让他厌烦的天空,而是渔船上属于自己的那间私人船舱的天花板!他起身后惊讶地发现房间内的布局和自己离开前一模一样:对着门口的椅子、被拉开一半的抽屉、打开的柜子……甚至他带过去的工具都在原来的地方——当时情况紧急,他可没法像教授那样有条不紊地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刚醒时杰恩玛有些无所适从: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艘船?
这两个月他相当充实与满足,甚至已经开始渐渐淡忘之前的这次经历了。他很想念教授他们,他也衷心祝愿教船上的所有人能够活着被搜救队找到,但他没有哪怕一次想过要重新回顾一下在船上的生活。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他以为那段经历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直到彻底忘掉,但现在看来他的潜意识没那么容易释怀。
杰恩玛摇了摇头,可能这就是最后的考验吧,他决定在船里到处走走。
而当他的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又一次睁开双眼。此时眼中出现的是那片熟悉的天花板:他是在宿舍内醒来的。
杰恩玛迷迷糊糊拉开床头灯看了眼床头柜的钟:2:22。隔壁床的拜斯坦感受到了亮光,嘴里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杰恩玛挠了挠头,关上灯就很快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杰恩玛每隔两到三天就会重复这个梦,而且每次都是在他摸到门把手后醒来,但醒来时看看到的时间都不一样——为了不打扰到睡觉的拜斯坦,他专门买了一块有夜光功能的怀表。
杰恩玛也想过要不要干脆在梦里的床上接着睡得了,但梦中的他清醒得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而且不管他在床上躺多久都只有在摸到门把手时才会醒来。
虽然经常被迫起床让他很烦,但因为并非每天夜里都会做这个梦,再加上每次都能很快地重新睡着,所以杰恩玛并没有把这当回事。他甚至没有跟周围的朋友提过这件事。也许过段时间就好了?他是这么想的。
杰恩玛也试过尽可能大地在房间内制造噪音,看能不能把什么人或东西吸引过来。但不知是因为船舱隔音效果太好还是船上真的就他一个活物,每次直到没有力气也听不到外面传来一点动静,而且第二天醒来时他身上会有些酸痛,虽然持续时间并不会太久。
一个月后,杰恩玛已经彻底习惯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个梦跟半夜起床上厕所没什么区别。
杰恩玛眨了眨眼睛。他将上半身探出门框:走廊的左右两边都只有离自己最近的灯是亮着的,再往远处一点就是一片浓厚粘稠的看不透的黑暗。
等了几秒钟也没有回应,但听回音走廊绝对远超它应有的长度。杰恩玛咽了咽口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直接走进去绝对会出事,有些事即使是梦里也不能做。于是他转身走向桌子旁,拿了一只手电筒(教授给他的设备也在这场梦里,并且全都按他自己的习惯摆放在桌子抽屉中。所以虽然不知道是谁收拾的,但他还是能一下找到需要的东西在哪)。
可当他返回门口时又惊讶地发现走廊的灯全亮了,而走廊的构造也变回他印象里该有的样子——仿佛刚才那黑漆漆的一片只是他的幻觉。
在四周探索一圈以后,杰恩玛发现其他房间的门都是锁着的。当他走到教授的房间前,准备看看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时,他又醒了。
以后“上厕所”要走的路更远了?这是杰恩玛醒来以后的第一反应。
“纳蒂普,我这儿正好多一张电影票,就是你之前说想看的那个,明天有时间一起去嘛?”
“下午3点的场,你看你啥时候有空,我们约好地方提前集合。对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看完电影可以一起再吃个饭?”
“嗯——那要不要早点碰面?听说电影院附近开了几家新店,我想去看看。”
“啊嗯?好好,好嘞,没问题,当然可以。那我们明天11点在校门口碰面可以嘛,明天上午我有课。”
这个女孩是杰恩玛在一次舞会上认识的。性格很文静,看起来很乖巧,完美地打中了杰恩玛的好球区。
“所以,我怎么不知道我明天有事?有啥事?和兄弟说说呗。”刚才站在边上低头欣赏指甲的拜斯坦突然冒出一句话。
“哎呀,为兄弟牺牲一下怎么了?我明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烧烤。”
杰恩玛此时还在目送着纳蒂普,他能感觉到旁边有人瞟了他一眼。而当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视野里后,杰恩玛仰起头,闭上眼睛脸上做出一副很肉疼的表情。“还有几罐啤酒,绿岛的。”
“好兄弟!我跟你说凭我这么多年来纵横情场的经验,一看就知道你们俩有戏。”拜斯坦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有感情问题记得问我,大师给你排忧解难好吧。”
“轻点儿,轻点儿!”杰恩玛瞪了拜斯坦一眼,一边揉着后背,一边对拜斯坦竖了个中指。“付费内容?”
“怎么会,都是兄弟谈钱多俗。夜宵就行,多多益善好吧。”
杰恩玛笑着骂了一句:“有你这么敲诈的嘛?你谁啊,聊天还要门票钱了?那我明天晚上请你吃烧烤,今天能不能提前预支一下,大师先给点建议?”
“行啊,大师建议你今晚早点睡。你看你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缺觉。”
杰恩玛愣了一下,他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做梦”的日子。
深夜,当杰恩玛意识到自己来到船上时,立刻睁开双眼,深呼一口气,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教授的船舱门。他以接力跑时领先全场的心态和动作摸向门把手:杰恩玛不允许任何事情影响到自己第二天的约会。
但是,当他摸到把手时,并没有如他所愿地醒来。杰恩玛愣住了。在确认过教授的舱门也是锁着的以后,赶紧跑回房间,看了一下被固定在桌子上的钟——2:12。
杰恩玛坐在椅子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一边盯着时钟,一边陷入了思考。当务之急不是搞清楚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是弄明白现在离开梦境的方式是什么。第一次只要摸到自己房间的门把手就可以离开。而从上次开始梦的时间变长了,自己能做的事情也更多了——现在看来当时在教授房间前醒来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30分钟后,当时钟显示的时间跳到2:42时,宿舍中的杰恩玛睁开了双眼。他立刻摸出枕头下的怀表——也是2:42。
看来两边的时间是同步的。当自己白天醒着时,船上的自己在干什么呢?只是在床上躺着吗?又是谁把下床的自己搬回去的?杰恩玛突然冒出了一些问题,接着他又被这些问题吓了一跳——搞的好像有两个自己一样。
不过现在的杰恩玛没心情思考那么多,他这会儿只想为了中午的约会赶快睡着。
第二天晚上,当杰恩玛再一次躺回温暖柔软的床铺时,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回忆今天的经历。慢慢地,他露出了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容。
不知不觉间 ,他睡着了。但他的笑容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从船上醒来嘴角都还有着一丝笑意。
为什么?为什么今天还有?按照之前的规律,明明应该3—4天做一次梦,为什么现在自己会“出现”在船上?
规律?这个梦真的有所谓的规律吗?杰恩码深吸一口气。现在开始绝对不能再把这当做普通的梦了。
他翻身下床,走到桌子旁——杰恩玛以前没有贴身放怀表的习惯,但好在教授帮他准备的便携计时器可以代替。
他把计时器调到了30分钟,便带着计时器走出房间,打算去船上的其他地方看看。调计时器时他瞥了眼桌子上的钟。1:57。
有了前两次经历,这次杰恩玛不敢磨蹭,很快就用20分钟大致检查完了剩下的所有船舱。
除了杰恩玛那间的所有私人船舱都是锁着的。而那些能进去的“公共空间”到处都是“生活”的痕迹,但是看不到一个人。
在估摸着这次梦快结束的时候,杰恩玛用指甲在手臂上抓了一道。醒来以后,他第一时间确认了手臂。痕迹还在,跟刚刮得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杰恩玛每天夜里都会回到空无一人的船上。他实在没事情干,只能反复地“探索”那艘船。
按理来说,每天只少30—40分钟的睡眠算不了什么,中午抽个时间睡个午觉就补回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杰恩玛怎么补觉还是感觉很困,以至于他必须推掉所有课外活动来补充睡眠。
但即便如此,他的精神状况还是越来越糟。但好在现在的杰恩玛的心中还有希望和一个在等他的人,他相信自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当时,杰恩玛正在船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突然听见一个沉闷的响声,有点像有人在隔壁房间用网球砸墙。伴随着那声音,船体还出现一些不剧烈但是很明显地摇晃。
杰恩玛下意识的朝四周张望,他第一反应是动静来自附近,船上终于有其他人了!但紧接着又是一个相同的声音传来,然后又是一声……
虽然不知道发出声音的是什么,但它始终保持一个固定的频率,而听声音大小它的位置则在不断变化——但变化不是很明显,要稍微听一会才能听出来。
很快杰恩玛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身旁传来的,是来自上方——发出声音的那东西似乎此时正在甲板上绕圈?
杰恩玛这段时间可没少上甲板。他可以肯定甲板没有能发出这种声音同时让这艘船因它产生摇晃的设备。至于愚人号的其它地方是否存在这样的装置他就不清楚了。
但如果这声音真的来自某个生物,那它踏出每一步的目的怕不都是为了弄沉这艘船。
杰恩玛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或者说不适应。现在的他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新变故。
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从哪儿来?自己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它?以及最关键的,对自己来说它是敌是友还是中立?
杰恩玛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的答案他都不知道。他唯一明白的是不能学傻孢子,只要稍微听到点动静,什么都还不知道呢,就随便跑出去,然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正好到时间醒来的杰恩玛看着宿舍的天花板,现在还不确定它是否知道自己在船上,但他可以通过巨大的动静清楚地知道它在哪——也就是说此时敌在明他在暗,主动权可以说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且不管那是什么,能弄出这么大动静,肯定是个大家伙,应该进不了愚人号内部。也就是说只要他老老实实的待在船舱里就不用担心那个东西的威胁。
杰恩玛决定慢慢来,先从第一个问题开始解决,而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找准时机,悄悄地去甲板上看一下。
说不定它会是自己摆脱这场噩梦的关键,杰恩玛一边这么想一边翻了翻身久违的以放松的心态睡着了。
白天,杰恩玛早早的来到图书馆。他没敢跟任何人提过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对外他一直宣称自己最近在忙一篇非常麻烦的论文没时间出去玩。而且因为太过复杂所以晚上愁的睡不好觉,所以看起来精神状态才会很糟。
来到图书馆,他径直走向图书管理员。看到杰恩玛朝自己走来,往日里对学生们和蔼可亲的的管理员女士收起平时一贯的微笑,面无表情的起身示意杰恩玛跟自己走。
她带着杰恩玛来到一间很大的仓库,仓库里放满了排列整齐的货架,货架之间只有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的“空隙”。他们熟练地在货架间七拐八拐、不停穿梭,最后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前。
打开门,里面是个看起来不算很大的房间。房间里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书。杰恩玛知道这样的小房间还有好几个,甚至数十个。而那些房间也和这间一样,放满了摆放在其他场合会被“古板守旧”的老学究们骂“乱七八糟”的孤本。而这些书唯一的共同点只有“年龄”超过学校内的每一个人。
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他从未闻过的香气。这香气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他焦躁的内心平静下来。所以杰恩玛很喜欢这股味道——虽然他以前对香水、香薰之类的东西和它们散发的味道一直抱有某种偏见。可惜的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香气的来源——他还想买一个装宿舍里来着。
在离门口只有几步路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杰恩玛轻轻对管理员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坐到桌子旁边接着之前的进度继续下去。而管理员则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轻轻的关上门离开了。和以往一样,杰恩玛听到了锁门的声音。
在几天前确认了那不是普通的梦后,杰恩玛马上找朋友借了有夜视功能的摄像机,睡觉前开启夜视模式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打算看看做梦时的自己会不会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当天夜里,从梦中渔船回到现实宿舍的杰恩玛立刻检查了录像带。可从他10点多钟上床睡觉开始,到2:18梦境结束突然惊醒,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只有1:38他的手臂上出现一道划痕——那是他来到船上后第一时间划的。其余的时间他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甚至一次翻身都没有。
1.他入梦的时间在1:20-2:30之间,而梦境持续的时间则在25-45分钟之间。
2.即使是提神效果再好的东西也无法让他在该“上船”时不会睡着;同样不管他喝多少酒也无法帮他一觉睡到天亮。
当然第二条的两点适用对象都不包括违禁药品——不管自己被梦境折磨成什么样杰恩玛也不会碰那些东西。
现在的杰恩玛很想找人聊聊自己最近的遭遇,谁都可以。
他知道自己认识的人中或许有几个会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但他也清楚那其中能给出有用建议的人一个都没有——比起自己的精神状态,他更不希望让朋友们白白担心。不管是担心他有精神病还是担心他最近的离奇遭遇。
杰恩玛很清楚现在的状况肯定跟教授组织的那次失败的出海有关,但尴尬的是他虽然是参与者之一,可现在仔细想想教授从头到尾也没和他说过一点有关考察的事情,他知道的并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喊上他跟随便找个人凑数一样!
不过教授倒是很可能和其他大学老师讲过那次出海考察,毕竟这么长时间不在学校,他总得交接下工作吧?
可当杰恩玛问了一圈以后才发现,自己能接触到的所有教职人员都不知道教授平时在研究什么,而他们知道教授要组织出海考察的消息甚至比杰恩玛还晚!
唯一的收获是个没什么用的信息:很多人经常看到教授在寄信和收信,但给谁写?给哪写?还是没人知道。
最后,杰恩玛只能去教授经常在的地方碰碰运气。办公室在出事以后就被封了,他根本进不去(校方给的理由是希望教授回来以后看到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能保持原样)。所以到头来自己只剩图书馆这一个选择了。
事实上,密大是当地最著名的大学,各界名流经常向密大捐书来“做慈善”,或者说支持当地教育事业的发展。因此馆内藏书非常多,在经过多次扩建(主要是仓库部分)后已经是当地最大的图书馆了。
再加上密大历届毕业生都有给母校捐赠珍贵古籍的习惯,所以馆内还有相当多的不对学生开放的书籍。杰恩玛无奈只能找一楼的图书管理员“求救”。
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慢慢揉搓着教授送他的球形吊坠(杰恩玛最近才开始把它带在身上当护身符),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它这次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您好,那个,请问您知道利德尔教授平时都会看什么书吗?我最近在写一篇教授布置给我的论文,现在需要查一些,呃,资料。”
坐在桌子旁的图书管理员听到杰恩玛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一边摘下眼镜一边笑着把目光转向杰恩玛:“当然,孩子,他喜欢看的那些书很难让人忘掉。但它们都是一些非常宝贵的古籍,除非你有利德尔教授本人或其他教授给的证明,不然我不能带你去....”
这时,管理员女士正好看到了杰恩玛脖子上的吊坠,她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图书管理员缓缓地把刚摘下来的眼镜又戴了回去,认真地盯着杰恩玛的吊坠,仿佛在辨认什么。
又过了十几秒,当被盯的浑身不自在的杰恩玛终于忍不住想要说话时,管理员女士面无表情得站起身,示意杰恩玛跟自己来。
看到管理员女士的反应,杰恩玛知道自己终于走对一步。
在仓库里绕了几分钟后,杰恩玛第一次站在那扇不起眼的门前。如果不是有人带路,他绝对找不到这里,更想不到门的背后都是些什么。
管理员女士掏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打开那扇门,同时说出这一路的第一句话:“记住,不要带任何东西进去,不管是食物、水、还是纸笔、怀表。当然也不能把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带出去。”说着,她拿起门口的箱子,让杰恩玛把包括吊坠、外套在内,除贴身衣服以外的所有私人物品放进去。
“里面的书你都可以看,但是不可以做标记,也不可以跟你认识的任何人谈论书上的内容。”她又拿出一个本子让杰恩玛写上自己的名字和现在的时间。
“看完的书记得放回原位。这里面的所有书都会定期进行检查,如果丢了会根据时间看监控,所以最好不要动歪脑筋。看书的时候记得戴手套,离开的时候记得也要在本子上写上时间,然后把手套放在旁边就行了。”说着管理员指了指门旁的按钮:“打算走时按一下这个按钮,然后等我来接你。千万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否则你进这个房间的资格会被剥夺。”
杰恩玛默默地记下所有注意事项后,对图书管理员说了声谢谢便立刻走进房间,开始翻阅那些写有禁忌知识的书籍。而站在房间外的管理员女士看着杰恩玛突然用悲伤的语气说到:“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但是,祝你能找到需要的东西,孩子。”说完便锁上房门离开了。
房间不算很大,弥漫着一股香气。在门前五步左右的距离有一张桌子,除桌子以外的空间几乎全都是放满书籍的书架。桌子上有一个笔记本,里面根据内容分类记录了房间里所有书籍的位置。值得一提的是笔记本的上的字看着很像教授的字迹。
杰恩玛翻看笔记本后惊喜地发现其中专门有一个分类叫“梦境”。
所以,很轻松的,杰恩玛找到了所有需要的资料,很容易就弄清楚一切的起因解决了所有问题并且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了。
很多书籍用的语言他根本看不懂,这就已经排除了将近一半。剩下的那些语句太过晦涩,每个词他都认识,连一起一个都不认得。再加上有一部分是游记,一部分看起来像故事集,是不是作者编的都没法确定,信息只能自己想办法归纳总结。
总之,结果就是这几天他虽然每天都花大量时间泡在图书馆里,但有没有收获全看运气——跟抽卡一样。好在管理员同意他把当天没看完的书放在桌子上,方便第二天继续看。
很快,今天也要结束了,杰恩玛一如既往地还是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事实上他很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分辨出哪些内容对自己是有价值的,哪些是没用的。
其实,现在的杰恩玛在图书馆呆的越久心里越慌得要死。他去图书馆是为了寻找答案,是奔着解决问题去的。结果呢?每天看那些古怪的书籍看的头晕目眩、毛骨悚然,有用的办法一个都没找到就算了,到头来不懂的东西反而越来越多。这算什么事啊?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总比之前完全不知道干啥要强。
晚上,杰恩玛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一下后便一头栽到床上。在合上双眼前,杰恩玛按照惯例把洗澡前摘下的项链小心地放在枕头下,然后尽量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接着,仿佛只是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他就从船上醒来了。
来到船上后,杰恩玛先是在床上躺了一会——他打算在脑海里规划一下上甲板的路线和时机。但突然,他猛地坐起来,好像有什么不对?
此时,听动静,那东西跟自己仍然有很长一段距离,而听频率,它似乎不紧不慢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但很明显,它这会在船舱内而不是甲板上!
杰恩玛有些乱了阵脚,但很快就冷静下来。虽然怪物的体型出乎他的意料,但自己的计划在某种角度上并没有被打乱,因为无论如何他都要去甲板上看看,毕竟那里是它最早发出动静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话甲板上能找到它是怎么上船的答案——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在“正式见面”前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
杰恩玛再一次打起精神,他起身悄悄摸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舱门。这时,他发现门口有一道透明的类似粘液的痕迹一直向前延伸,应该是那东西留下的。
粘液看起来非常新鲜,就好像它才经过这里一样,但听声音此时它离自己有很长一段距离。
杰恩玛不敢学影视剧里演的那样,先用食指摸一摸,再和大拇指扭一扭,最后放嘴里舔一舔。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就算舔了也尝不出来什么,另一方面,那东西真的太臭了——就好像有人先把腐烂鸡蛋和排泄物扔进泔水桶里进行充分搅拌然后再倒进穿了几个月没洗的臭袜子里以后滴落出的液体一样。
但是粘液的气味传播距离却非常短。当他站着的时候什么都闻不到,一旦蹲下来,那味道呛得他差点把晚饭吐出来——虽然他很怀疑梦里的自己胃里有没有东西。
而且当他用袖子遮住鼻子时,又什么都闻不到了,就好像他的袖子是防毒面具做的一样。
杰恩玛决定先不在粘液上花太多时间。而得益于那东西能从船头传到船尾的动静,和杰恩玛这段时间对船舱内部的探索,一路上他无惊无险地顺着粘液来到了甲板。
上了甲板,他才发现问题的答案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简单很多。
印象中原本紧锁的驾驶室被打开了。因为之前就通过驾驶室的窗户确认了里面什么也没有,所以杰恩玛并没有太过在意这里——毕竟就算他砸窗户进去了,也不可能利用每天不到1个小时的时间把船开回去吧?更别说看起来所有设备都被关掉了。
但现在,驾驶室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道延伸出去的粘液。看起来绕着甲板不止一圈的粘液。和在房间门口看到的一样的粘液。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有没有可能所有被锁住的房间都关着一个怪物?甚至自己其实是最早离开房间的怪物?
杰恩玛仿佛看见自己的躯干无法抑制的“膨胀”起来,很快他的衣服就被撑破了,露出变得枯黄、粗糙、长有古怪颜色短毛的皮肤。然后自己的四肢也开始浮肿起来,他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脸正在变成一个“圆球”,油光水滑、看不清五官。当肿胀结束后,他全身又疼又痒。但紧接着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分泌那恶臭的、令人作呕的粘液…….
杰恩玛不禁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他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和躯干。还好,都是正常的。至少都是记忆里它们该长的样子。
但现在正常的自己会不会才是一个幻觉?真实的自己会不会是另一只在船上不断游荡的、不停分泌并滴落着恶臭粘液的怪物?难道自己以为的清醒才是沉睡?以为的现实世界才是梦境?
杰恩玛不敢细想下去,他决定赶紧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既然现在已经没办法在它的来历上花更多精力,那接下来能做的就只剩弄清楚它到底长什么样了。
其实现在的杰恩玛已经猜到那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大型设备或装置,但他更不愿意承认那是某种怪物。某种可能是他的未来归宿的怪物。
最开始的一段路,他什么也没有想,他什么也不敢想。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不希望在明知船上还有一只怪物,而这只怪物可能不止一只时,自己再给自己压力。他已经够不容易了。
杰恩玛也不知道如今勉强支撑着前进的自己精神有多脆弱——他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虽然看时间只是每天少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就好像每天只睡了两三个小时一样。如果不是每天中午会在图书馆睡上一会,他可能早就撑不住了。
但随着和那怪物距离的逐渐缩短,它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大。杰恩玛开始忍不住抱着侥幸心理思考。万一那个怪物其实是自己的同伴呢?万一它可以帮助自己呢?万一它其实没有恶意呢?这种想法莫名地给了他一种安心感,让他忍不住不停地、不停地去重复这种想法。
很多时候,谎言与没有证据的猜测重复的足够多就会让人们——甚至包括提出它们的人相信这就是“事实”。
慢慢的,杰恩玛开始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现在的目的是和怪物“汇合”。他的步伐也逐渐从小心翼翼的缓慢行走变成轻快的慢跑。他开始不再刻意地降低发出的声音。他没有全力奔跑的原因仅仅是不希望让“新朋友”觉得自己很莽撞,一点也不沉稳。
如果,等一会儿不能留下好的第一印象,那,那可太糟了。
终于,在“同伴”为他发出的巨大声音和为他留下的粘液记号的指引下,杰恩玛终于可以看到那只强壮生物的倒影了。
它就在下一个过道的另一边,只要再转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它了。而那只“友善”的生物似乎也听见了杰恩玛的脚步声。它转过身向杰恩玛走去,它那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和不断变大的墙上的影子也在告诉杰恩玛,他们终于快见面了。
他不禁开始想象自己这位同伴的形象。“他”会是人类吗?还是某种传说中的幻想生物?“他”的长相是宽厚温和?还是不怒自威?亦或是憨态可掬?但无论如何,“他”都一定非常强壮!强壮到整艘船都在为“他”而颤抖!
他猛地从自己更熟悉的那张床上坐起来,大口喘气。过了几秒,缓过来的杰恩玛抱着膝盖轻声抽泣。他当然不是因为和怪物只差一点就能见面而惋惜得无法自拔。相反,此刻的杰恩玛心里只有后怕。他甚至感受不到劫后余生带来的放松。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居然会如此大胆。如果不是刚好到时间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杰恩玛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他需要发泄情绪,但也不希望吵醒熟睡的拜斯坦。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摆脱这场噩梦。但是他到底该怎么办?
第二天早上,他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杰恩玛猛地转过头去,还好进入视线的不是某只令人作呕的巨大怪物,而是好友拜斯坦——他在给自己披毯子。看到杰恩玛那么大的反应他也被吓了一跳。但他看起来并没有对杰恩玛糟糕的精神状态感到惊讶。
在确认杰恩玛不打算再睡一会儿后,拜斯坦突然开口问道:“论文忙的怎么样了?”
已经下床准备去图书馆的杰恩玛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眨了眨眼:“还...还行。就是遇到了一点小问题。不过目前来看我应该可以解决,只是需要点时间。所以,问题不大。”
说着杰恩玛穿上鞋走向门口。他打算出门前再和拜斯坦打声招呼,于是转过头去,这时他看到拜斯坦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开口了。
“但看你这副样子,没你说得那么简单吧?”拜斯坦叹了一口气又说道:“其实大伙都能猜到。你这篇论文和教授在研究的东西有关对吧?”看杰恩玛想张口,拜斯坦赶紧接着说到:“你看你都憔悴成啥样了?你这么拼,其实是因为觉得教授可能回不来了吧?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搜救队一直没有结果,连那艘船的残骸都没见到,活着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了。”
说着,拜斯坦再一次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其实大家很想帮你,比如帮着查些资料之类的。毕竟如果这篇论文能顺利完成,那你应该就能彻底走出海难给你的阴影了吧?但,你也知道的,几乎没人知道教授在研究些什么。所以,怎么说呢,我们是没办法给你一些实质上的帮助啦。但是,你要记得现在有很多人在等你去玩哦?”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拜斯坦站起身,也向门口走去,经过杰恩玛的时候他拍了拍杰恩玛的肩膀,好像想起来什么一样又说到:“还记得前段时间跟你出去玩的那个姑娘嘛?好像叫娜...娜?”
“对,就是她。你是不是好久没跟人家见面了?昨天我碰着她了,她让我帮她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在一起去看个电影。说到这个,我们俩是不是也好久没一起吃顿饭了?对了,你这吊坠挺好看的,在哪买的?以前我怎么没看你戴过……”
杰恩玛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左手抱了一下拜斯坦:“你也有事要出去嘛?”
“嗯?对,我约了人……我靠!完了我刚才没看时间!我先走了啊!”看着拜斯坦匆匆忙忙往外跑的背影,杰恩玛笑了笑,摇了摇头,然后便出发去图书馆了。
事实上,杰恩玛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听完拜斯坦的那一番话后,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变好了。就连图书管理员在带他去“小房间”的路上都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仿佛在问他是不是终于找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
尽管这么多天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可他这会儿的心情就是很不错。他甚至觉得看书的效率都比以前高了。
中午,在管理员女士的“监视”下蹲在门口解决掉午饭的杰恩玛坐回桌子后立刻就感到一股困意袭来,于是他决定先美美的睡个午觉。
朦胧间,杰恩玛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好像翻了个身。然后他马上意识到有什么不对——自己是趴在桌子上午睡的,怎么翻身?
他坐起身,一边环顾了着四周,一边努力地回忆着拜斯坦上午和他说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午睡时回到船上。但好在几天前就做过心理准备,所以杰恩玛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没有急着开始行动,而是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思索再三后,杰恩玛还是决定先去找看看怪物长什么样,毕竟这是现在唯一能做的。
而且小房间里有几本似乎是图鉴的书上画了不少奇怪生物的图片。也许可以把怪物的长相作为突破点,去弄明白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通过听声辨位确认怪物在哪后,他走出房间,尽量小声地关上舱门。虽然他知道怪物的位置离这很远,但小心点肯定不会出错——天知道它有没有其他手段掌握自己的动向。
顺着声音和粘液,他很快就来到怪物附近。现在怪物就在他身旁走廊的尽头,背对着他慢慢移动。
在怪物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中,杰恩玛深吸一口气,接着慢慢地、尽可能安静地“呼~~”了出去。
于是他慢慢地探出身去,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那只怪物。
仅仅短短几秒,那令人作呕的、不该存在于任何空间与时间的、被恶魔祝福过,被上帝诅咒过的怪物便将杰恩玛的心理防线毫不留情地碾成粉末。杰恩玛开始对自己这冒失的决定感到由衷的后悔——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在给他一次选择机会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试图靠近这样的怪物。
他看到的是一坨浑身被那油亮而又散发剧烈恶臭的粘液包裹着的粉红色巨大肥肉。它似乎隐隐有些发光,再加上身体分泌出的粘液导致这摊肥肉可以用晶莹剔透来形容。但那粘液之下,怪物的肌肤却密密麻麻地布满层层褶皱。那褶皱的分布并不规则,但似乎并非没有规律。相反,褶皱仿佛组成了某种图案 ,让人移不开视线。不自觉地盯着怪物看,越看越头皮发麻,越头皮发麻越忍不住想看。
而那坨肉的上半身如此巨大而臃肿,把船舱塞得满满当当。杰恩玛甚至无法分辨这只怪物是否长有可以被称为“手臂”的肢体。但是它那每踏出一步就能让整条船为之摇晃的腿的却又只有仅仅50厘米,看起来没有脚掌,外形酷似象腿。这便构成了一副诡异的画面:从远处看,它就好像是一个被充满气的、飘在空中的、巨大的粉红色气球。
至于那粘液,那诡异的、恶臭的粘液会随着怪物的移动不断从怪物的下半身和双腿滴落到地上。地上的粘液会有一小段与怪物相连,直到有新的黏液滴落到地上以后才会断开。以此往复,不断循环。而怪物身上其他地方虽然看着也被粘液所包裹,但却并不会在怪物经过走廊时在天花板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杰恩玛曾经有段时间非常沉迷恐怖片和怪兽电影。虽然隔着十几米和一个屏幕看怪物的感觉完全不同,但如果只是外形吓人并不能让杰恩玛有这么大反应。真正让他失去思考能力的是他在怪物的背上看到的东西。
一开始,杰恩玛只是本能的感觉恶心,还有那么一点猎奇心理被满足的快感——毕竟电影可没法带来这么“身临其境”的效果。但紧接着,杰恩玛突然发现怪物背部的皮肤有两块地方颜色深度不太一样,并且更加凹凸不平。
当他又仔细看了2.3秒后,才惊恐地发现,那竟是两张脸!那两张脸的眼睛半眯着,看不出一点生机。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唇却在轻轻颤抖。在怪物抬起脚前进的空隙,杰恩玛隐约可以听到微弱的呻吟声。如果说到这里都只是让杰恩玛更加害怕,那么接下来的东西才是摧毁他理智的致命毒药。
杰恩玛突然意识到这两张脸有点眼熟?是的,脸的主人和杰恩玛认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们留给自己的印象可能这辈子也忘不掉,而杰恩玛更不会去试图忘记他们——那是两个愚人号上的船员!其中有一个还是之前送杰恩玛上救生艇的大哥!这两个倒霉船员的脸不知为何出现在怪物的背上,看起来非常痛苦。
杰恩玛想扭头就跑,他想一边大叫一边往远处跑。越远越好。但他的本能告诉他不能让这只怪物注意到自己。于是在他的嗓子叫出声前,他的手就主动把嘴捂住了。然而他却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的钉在地上,不听使唤,无法移动。
此时,那两张脸终于注意到杰恩玛。它们的眼睛突然一起睁大,露出狰狞而又无比丑陋的表情,对杰恩玛发出无意义的、只有地狱深处中饱受折磨的小鬼才能发出的叫喊。那喊声让怪物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在“狭窄”的走廊中费劲地转身。但同时也喊醒了杰恩玛,让他重新拿回双腿的控制权。
这下杰恩玛再也忍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尖叫,同时拼命的朝身后跑去。他很害怕。此刻的他只想跑回自己的船舱,然后趴在枕头上大哭一场等待梦醒。但他不能回去。随着身体控制权一起回来的一丝理智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咆哮着:“不能!让那怪物!知道!你在哪个船舱!”杰恩玛现在非常肯定,这只可怖的怪物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是的,当怪物转身时,杰恩玛在那罪恶的好奇心的唆使下,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愚蠢而又盲目地坚信情况不可能更糟。同时稍微冷静一点的他非常不幸的回忆起自己此行的目标,所以他还是决定看一眼怪物的正面,方便在梦醒后查找资料。
结果证明他错了。永远不要轻易以为现在看到的就是最糟的结果,因为随时可能有一两个充满恶意的神突然决定让你给祂们带去更多乐子。所谓的触底反弹只是运气好的证据罢了。
现在,怪物的“脸”如他所愿死死地映在杰恩玛的脑海里。不,严格来说,那怪物根本没有可以被称为“脸”的部位。它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面部器官——它的正面布满了人类的脸!除了那些在船上认识的——船长、大副、师兄师姐、其他船员……甚至还有几张杰恩玛脑海里没有印象的面孔。
此刻他们全都露出和后背上船员一样的表情,用杰恩玛没有听过的、充满对上帝的亵渎的语言向他发出恶毒的咒骂,仿佛他们都是因杰恩玛而死的冤魂怨鬼,如今终于从地狱里爬出来找他索命了。
恐怕接下来的一辈子他都无法摆脱这几秒带来的阴影——前提是他还能有下半辈子。
现在,怪物死死地跟在杰恩玛身后,它看似笨重的身躯跑起来居然比杰恩玛还快。不管杰恩玛怎么努力的迈动双腿,怪物那巨大密集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杰恩玛突然想起怪物正面似乎刚好空着足够再放一张人脸的位置,而那块地方就好像是给自己留的一样。于是夹杂着从地狱传来的吼叫声的巨大脚步声中,又多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哭声。杰恩玛的速度也因此越来越慢。
而就在怪物差一点抓住他时,就在杰恩玛已经自暴自弃打算就这样变成怪物的一部分时,就在杰恩玛因为不敢直视接下来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闭上双眼时,震耳欲聋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杰恩玛抬起头睁开眼,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他叠起来当枕头的两条胳膊,然后是午睡前还在翻的书,以及这几天一直陪他看书的那盏台灯。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而又平常,但却让杰恩玛产生了此时才是做梦的不现实感。
他坐起身,先是盯着面前的书架发了几分钟呆。然后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去。他的脖子枕着椅背顶端,两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双手则无力地垂在身旁两侧。又过了一会儿,杰恩玛抬起右手捂住眼睛抽泣起来。
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等他回过神来时自己正在学校旁的商业街漫无目的地游荡。刚刚不小心撞到他的那对情侣已经走远了,但他还傻站在原地扭头看着他们走去的方向,耳边甚至还环绕着情侣道歉时说的话。他们一定很开心吧?他心里想到。
杰恩玛依稀想起自己如行尸走肉般在管理员的注视下走出图书馆时,那位女士好像在背后问了些什么。但杰恩玛没有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杰恩玛才意识到现在是饭点。但他却感受不到饥饿。他现在唯一有的感觉是“空虚”,他过往人生的任何一刻跟此时比都显得无比充实的“空虚”。
而周围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装点着霓虹灯的钢铁丛林则在提醒早已失去时间概念的杰恩玛:今天是星期五。人人都爱的星期五。
同样,这也是杰恩玛一周七天中最喜欢的日子,喜欢程度甚至远超星期六。别误会,他当然也很喜欢星期六。但星期六对他来说是“希望成功实现”的时刻。但他其实更喜欢在如愿以偿前,“期望值达到最高点”的感觉。所以几乎没有事情能在星期五破坏杰恩玛的心情,
恍惚间,杰恩玛隐隐约约看到拜斯坦的身影出现在前面那队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一边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的人群中。看样子他们这会儿正打算去KTV或电影院。杰恩玛突然想起就在1个月前,他也是其中的一员。那明明是几十天内发生过的事,但感觉久远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此刻,杰恩玛残存的那部分理智提醒他,如果现在的样子让拜斯坦看到,他一定会担心的。在朋友开心的时候坏了他兴致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杰恩玛费劲地抬起双腿,往其他方向走去了。
夜晚,实在走不动的杰恩玛带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到宿舍。此时拜斯坦还没有回来,而他终于能感受到饥饿了,虽然他还是不想吃东西。
进门以后杰恩玛一头栽在了床上。他知道冰箱里有面包,但他不想动。他知道自己在外面走一天了,至少应该稍微洗漱一下,但他不想动。他知道现在趴着的姿势很不舒服,但他不想动。他感觉脖子上挂着的吊坠硌的他有点疼,但他不想动。
杰恩玛当然有想过要不要给拜斯坦和自己的家人留一封信,但是应该没人会相信自己的这些遭遇吧?所以就这样吧,反正过了今晚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就跟自己没关系了。
当杰恩玛再次睁开眼时,他感觉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船舱比他印象中明亮许多,好像被打上一层高光;他在睡着前的消极情绪和饥饿感并没有被带进来,相反他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快乐与满足;甚至他觉得自己的头脑都变得更敏锐了——自己的状态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杰恩玛低头,发现身上穿的衣服正是今早出门穿的那一套,但看起来却崭新的仿佛在闪闪发光,完全不像好几天没换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自己过去这段时间在船上穿的都是什么衣服来着?
好吧,并非所有问题都有必要弄明白,不然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塔岗·杰恩玛·边德。
这时,杰恩玛发现胸前有东西透过衣服隐隐的闪烁微光。他掏出一看,正是之前教授送给他当“纪念品”的吊坠!
此时,吊坠散发出柔和的蓝色光芒。美丽、神秘、令人安心、却又莫名令人心生敬畏。它的形状不间断的、没有规律地变化着,就好像一颗被隐形的手随意把玩的水气球——不过它的表面一如既往地坚硬。同时杰恩玛可以明显感觉到吊坠在散发热量,来让自身保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
这些变化加一起的结果是如果闭上眼睛把吊坠握在手心里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手里抓着一只活物。
突然,杰恩玛想起一个问题,或者说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教授早就猜到甚至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提前把这个吊坠交给自己?这根本不是什么“纪念品”,而是一个关键道具!
先不管这个猜测是不是真的,总之,杰恩玛感觉自己的状态好极了——仿佛没有什么事情现在的自己做不到,没有什么问题现在的自己解决不了——当然前提是别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太多。
是的,即使现在状态再好,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杰恩玛对遭遇的一切一无所知。所以他除了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多出别的其他选择。
在走去桌子拿计时器的那几步路上,他注意到舷窗外的天似乎是红的?但因为角度问题,他除了血红色的天空什么都看不到。
杰恩玛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第一次在梦里看到天空呈现出这种颜色。直觉和理性在同时告诉他两件事:1.能看到这种颜色的天空肯定和吊坠有关系。2.他现在有事情做了:再去躺甲板。
一路上,怪物更大的脚步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杰恩玛:它游荡的范围比之前更靠近自己那间船舱了。但因为那串神秘的吊坠,他没有产生任何会影响自己判断的多余情绪——不管是盲目的乐观还是强烈的恐惧。也正是因为那脚步声,杰恩玛可以轻松地判断出怪物在哪,无惊无险地来到甲板。
在正式登上甲板前,杰恩玛自认为已经做好了非常充分的心理准备。再加上这次有项链的帮助,不管看到什么他都不会再像第一次见到怪物时那么狼狈。
可当他踏上甲板看到那片天空时,映入眼帘的“景象”还是让他惊呆了:天空是血红的,这和在船舱里看到的一样,但刚才“万里无云”的天空此时却“流淌”着蓝色和绿色的极光。这让他想到了去北欧旅行时看到的壮丽景色,而现在看到的极光甚至比当时数量更多面积更大,可杰恩玛却无法再体会到任何美感。相反他只能感到诡异,他总觉得那些极光不是自然现象,而是活生生的有意识的动物。虽然长得完全不一样,但那些极光却让他想到以前在报刊上看到过的一种水中生物——火体虫。
当他仰起头时,他发现船的正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圆”,大小是在地球上用肉眼看月亮的3-4倍。但杰恩玛永远也不会用“月亮”称呼那个不明物体,因为那个“圆”并不是白色或黄色这些月亮最常展现的颜色;也不是红色或蓝色这些他不曾亲眼见过但是听说过的颜色。而是一种杰恩玛未曾看见过、听说过、甚至想到过的,更加复杂的、令人难以言说的色彩。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个“圆”只有一种单一的颜色,但他的视觉和大脑则认为这是好几种不同颜色组合而成的。非要说的话,那圆形物体所展现出的颜色既像紫色又像粉色,既像蓝色又像灰色,既像白色又像黑色……必须承认的是这个东西很美,璀璨而炫丽,妖艳而诡异。不过杰恩玛坚信,这种颜色或者说组合一定是他所居住的那颗星球不曾出现也不该出现的。
那个巨大的“圆”周围遍布着看起来和杰恩玛印象中的“星星”一样的东西。这些“星星”只出现在“圆”的周围,越靠近“圆”的地方“星星”就越多,除此之外“星星”们之间的间隔没有规律。并且“星星”们闪烁的频率神秘地保持了统一,这导致天空中好像有一个巨大的眼睛,在注视着愚人号和杰恩玛。
“星星”闪烁的频率似乎有某种魔力,当杰恩玛想要移开视线转身回到船舱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无法控制身体,耳边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某种未知语言吟诵的赞美诗。
杰恩玛可以肯定这种语言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的心中充满着强烈的崇拜和向往。他只觉得自己为了接近那个“圆”愿意做任何事、付出任何代价——甚至包括做高数题。
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失去意识的杰恩玛终于回过神来。现在他可以听到背后传来巨大的脚步声,他知道怪物已经可以看到自己了,但他还是没办法做出任何动作。
突然一阵尖锐的吼叫声传入杰恩玛的耳朵,这才让他恢复行动。他看了看四周,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船头。杰恩玛朝身后看了一眼,怪物此刻就在他背后。意料之中的,那怪物的颜色此时看起来和天上的“圆”一模一样,只不过稍微淡了点。
此时怪物刚刚走出楼梯,站上甲板。它似乎很清楚杰恩玛虽然离自己还有二十几米,但已经无处可逃,所以正以异常缓慢的速度朝他走去——看起来它很享受猎物被自己逼上绝境所带来的快感。
而杰恩玛呢?他身上则完全看不到走投无路的猎物会有的恐慌与紧张:看到“猎人”后,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计时器——低头时他注意到吊坠的光芒似乎有些变淡,不过问题应该不大。
在确认完大概时间后,杰恩玛决定做一件或许自己早就应该尝试但一直没敢做的事情。他先是抬起头朝怪物笑了一下,然后向前走了两步爬上船头的护栏。在吊坠的驱使下,他甚至还抬起左手,头也不回的朝身后比了个“国际通用友好手势”。望着水质似乎不太好的大海,杰恩玛咽了咽口水,跳了下去。
至于那只愚蠢的怪物,它在杰恩玛落水以后才反应过来猎物想办法跑了。但它并没有跟过来,只是站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那些面孔不停地发出吼叫声。这些叫喊声经过墨绿色的污浊海水的扭曲,变得更邪恶了,像一条毒蛇一样钻进了正在缓缓下沉的杰恩玛的耳朵里。
杰恩玛是会游泳的,但他却任凭重力把自己拉向海底的深渊。因为时间已经快到了,而且他猜对了——梦里的自己在水中不需要呼吸,所以他一点也不急。也许今天看到的那些东西可以作为查书用的参考资料。杰恩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四处张望着。当他落水的那一刻就感觉附近有东西在注视着自己。杰恩玛突然发现远处似乎有几个黑影,于是他便朝它们游了过去,因为某种有恃无恐以及该死的好奇心。
当杰恩玛从梦里回到现实,从海里回到岸上几分钟以后,他还在想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头上长了几个形状非常怪异的角的乌贼。或章鱼,也有可能是鱿鱼——他一直分不清这几种长触手的水生动物。当距离更近一些以后,他发现似乎有点不对劲,那些角为什么在不停地扭动?而且形状似乎有点像……鱼?
杰恩玛游的更快了,可能是因为项链的影响,他比过去活泼好多。等杰恩玛终于能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时,他和它们的距离已经只剩几米了。而这意味着他还可以看清楚一些其他东西——比如那些从“乌贼”头上“长”出来的鱼。
这些“鱼角”看起来没有相同的品种 ,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只有鳃以后一直到鱼尾的位置露在外面。它们的身体不断扭动着,而结合处看不到伤口,相当自然、平滑——就好像是从“章鱼”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而且,每条“鱼尾巴”身上都没有鳞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无神的、大小不一的眼睛!此刻,几条“鱿鱼”身上的“鱼尾巴”已经停止扭动,而它们的眼睛全都在盯着杰恩玛,盯得他头皮发麻,盯得他汗毛直竖,盯得他忍不住把眼睛闭上。
几秒后,当杰恩玛再一次睁开双眼时,那几只“奇异”的水生生物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包裹着他的温热海水也变成柔软干燥的床铺和被褥——他终于回来了。
又过了几分钟,当杰恩玛完全回过神后,他才意识到除了身上的被子,自己在床上的姿势和位置也变了:他现在是躺着的,而不是趴着;他的脖子下面也好好地垫着自己的枕头;他的左手不知为何被压在身体底下,已经麻的没有知觉了。
杰恩玛用右手撑住自己挣扎着坐起身,他先是检查了一下从衣服里掏出来的吊坠:它还在发光,但没有梦里那么亮,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蓝色;它的形状没有任何变化。可能也正因如此,激励效果并没有完全消失,这让他的精神状态跟睡觉前比好了不少,食欲也终于回来了。
害他左手被压的失去知觉的“罪魁祸首”此时正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从他身上能闻到很重的酒味。桌子上放着他帮杰恩玛带的烧烤和啤酒,看样子拜斯坦没有忘记自己的好兄弟,玩完回来的路上还想着再和他喝两杯,但可惜那时候杰恩玛已经“睡着”了。
他不好意思喊醒拜斯坦,但又饿得实在受不了,于是拎起烧烤又拿了瓶啤酒,尽量不发出声音的离开宿舍,打算换个地方享用美餐。
杰恩玛并没有走远。事实上当他走到楼梯口时就没有力气了,于是他干脆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就地解决。宿舍楼的走廊只有一侧有房间,另一侧是镂空的栏杆。因此杰恩玛不用特地跑上天台,坐在楼梯上就可以看到夜空。
苍穹是令人熟悉的黑色,月亮则是令人安心的黄色,星星的排列顺序没有规律,闪烁的频率也各不相同——一切都和杰恩玛记忆中的一样,是夜晚的天空该有的样子。
今天夜里的云很少,杰恩玛还看到一架飞机闪着灯路过,于是他在飞机从视野里消失前举起啤酒向天上的乘客们敬了一杯。
当他吃饱喝足回到宿舍时已经凌晨3点多了,杰恩玛先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久违的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了中午12点多钟。
醒来时拜斯坦已经出去了,桌子上只有一张吐槽他一个人把东西全吃了的字条。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如他所料,天气晴朗,看起来是个做什么都正合适的好日子。
倒不是杰恩玛突然想放弃了,而是因为前几天他收到的一封信。一封来自教授曾经某个学生的信。
从信里杰恩玛得知,那个前辈这几个月一直在某个偏远地区忙一些项目。因为周围的信号问题和项目本身的保密要求非常严,所以长期处在和外界失联的状态,最近才被批准放了2个月的假。刚恢复和文明世界的联络,前辈就得知教授遭遇海难至今生死未卜,于是便打算回学校看看,顺便跟目前唯一的幸存者也就是杰恩玛了解一下情况。具体了解什么情况倒是没说,信里只交代了这个前辈大概什么时候到学校。
因为收到信时的杰恩玛正处于“随时会挂掉”的状态,所以他根本没心思去看内容,直到今天夜里洗完澡才想起有这回事。看完信算了下日子,前辈大概后天就能到。他想了想,既然是教授的学生,或许前辈会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说不定还知道该怎么办,直接问前辈可比在那个“小房间”里“抽卡”效率高多了。
于是杰恩玛干脆不去图书馆了,反正过去也是大海捞针,不如趁现在好好放松一下这段时间紧绷的神经、把自己目前的经历整理一下、提前组织好语言,免得见面时因为太紧张而结结巴巴甚至不知道说什么,浪费时间。
然而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躺不住了。杰恩玛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后,他找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坐在桌子前打算把自己那些经历都记下来——趁现在还没完全忘记。
杰恩玛过去完全没有写作经验。他本以为会写得磕磕绊绊,跟挤牙膏一样。但当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第一个字时,却发现“记录”的过程意外地顺畅。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没有停下,直到他听到拜斯坦回寝室开门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打招呼时他顺便看了眼时间:21:27。
杰恩玛把本子合上,随手放在一边。他还是不希望拜斯坦知道自己经历了些什么,也不希望拜斯坦为自己担心,更不希望自己的朋友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那么“正常”,所以他尽量避免笔记本引起拜斯坦的注意:“哟,今天回来这么早?我都打算锁门了。”
拜斯坦听到这话愣了一下,笑着回到:“锁门干嘛?怕有坏人溜进来?我跟你说,你这话是对宿管阿姨的不敬!我明天就帮你转告她,你看下次晚回来阿姨还放不放你进来。”
“但我哪次玩儿过头不是你带的?我们一起回宿舍,要死也是一起死啊。”
“也是哈?那没事了。”拜斯坦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子上:“心情不错啊,论文搞定了?”
杰恩玛摇了摇头:“没,但是过两天会有个曾是教授学生的前辈来找我,说是想和我了解一些事情,估计和那次出海有关。正好我有几个问题,到时候可以咨询一下前辈的意见。”
拜斯坦正在脱外套,听到杰恩玛的话顿了一下。他慢慢地把衣服挂在衣架上,然后若有所思地搬了把椅子坐到杰恩玛对面:“讲起这个,你倒是提醒我了。前段时间你不是一直早出晚归的往图书馆跑嘛?所以有些新消息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前几天有搜救队的人来学校汇报情况了。”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杰恩玛没有注意到自己“把玩”水笔的手停下了。
“怎么说呢?应该算不好不坏吧。”拜斯坦翻弄着一张不知道谁发给他的名片斟酌着回答道:“他们在一个无人岛边上找到一艘渔船残骸,根据尺寸判断,疑似教授他们乘坐的那艘。”
杰恩玛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了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于是杰恩玛仿佛泄了气似的又跌坐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问道:“他们有在船上或岛上找到幸存者吗?或者……或者尸体什么的?”
拜斯坦无奈地看着杰恩玛,摇了摇头:“所以我才纠结到底要不要和你说这事儿,就知道你会这样。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别急。现在只是根据尺寸和发现它的位置判断,疑似你们坐的那艘,疑似啊疑似。”
杰恩玛也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过头了,他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重新问道:“到底什么意思?你再说详细点。”
拜斯坦用纠结的表情看着杰恩玛,过了几秒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到:“那艘船……按搜救人员的说法,不像是经历过暴雨或海啸。倒像是经历过火灾,而且是很~~~严重的大火。”
杰恩玛感到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可能是我走以后出了什么意外起火了?”
“也有可能,但根据专家的说法,他们觉得那个残骸比起海难,更像是一艘刚造出来的新船正式下海前被人用一把火烧了,然后下海以后一路风平浪静飘过去的——因为除了火烧那艘船上找不到任何其他风吹雨淋的痕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啊,可不可能是大火把其他痕迹一起烧了所以没看出来啊?’”
杰恩玛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而拜斯坦则像没看到一样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吧。但那艘船,所有重要设备要么没有,要么只是空壳子,更别说私人物品之类的,那更是一个没看到。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尺寸、位置都对得上,但他们还是不敢断定这就是教授他们那艘船。真要说的话那都不算一艘船,‘那就是个1:1的船模,除了外表以外的其他地方都还原的很不走心的那种。’我听到的原话。”
当杰恩玛坐在床上准备睡觉时,他还在思考拜斯坦刚刚说的那一大段话。十几分钟前,拜斯坦看了眼时间,便满面春风地从衣柜里挑了件之前杰恩玛没看他穿过的新衣服,兴冲冲的准备出门了。在杰恩玛的再三“逼问”下拜斯坦才承认原来他根本没想到这会儿回宿舍可以碰到还醒着的杰恩玛,他本打算放个东西换个衣服就去和前几天刚交的女朋友出去玩来着,刚才那番对话能出现纯属巧合——他原计划是这两天找时间写个纸条然后放桌上让杰恩玛自己看的。
杰恩玛笑着摇了摇头,难怪这家伙最近老是早出晚归,前几天还好奇自己的吊坠哪儿能买到,原来是心里有人了。此时宿舍又只剩他一个人,他在床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打算趁没睡着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杰恩玛有预感,今天晚上会是一场苦战。
既然刚才的对话只是巧合,那这算不算命运的指引呢?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无厘头的想法。正好虽然他自己也想不通刚才听到的信息意味着什么,但过两天就可以咨询专业人士了。
事实上,他自己有些预感没告诉拜斯坦。当他开始海上漂流的前几天,也就是状态最好的那几天,虽然情绪非常低落,但还是能勉强保持乐观去想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比如在仔细回忆完船上最后几个小时的经历,他总感觉船上的所有人是故意让他一个人登上救生艇离开的。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排除被找到的残骸是“恶作剧”的可能性,“愚人号”会不会是在自己走以后,被教授他们通过某种神秘仪式变成那样的?也就是说教授他们此时可能正在某个异世界冒险,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教授穿着一袭灰袍,一手拿着法杖,一手拿着宝剑,站在一座石桥的一端——另一端则是梦里的那只怪物。只见教授用古老的语言朝怪物吼道:“You shall not pass!”一边砍断了桥……这么想着,杰恩玛不知不觉又一次进入梦乡。
当他醒来时,熟悉的情绪全都回来了——压抑、焦虑、紧张、沮丧、悲伤、痛苦……吊坠失效了。昨晚睡前的负面情绪再一次占据杰恩玛的脑海,甚至比那时更严重——就好像镇痛剂在药效结束后只会让人感觉更疼。
杰恩玛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他哆哆嗦嗦地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取出衣服里的吊坠。
那串暗淡的,毫不起眼的,和他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的吊坠。
与此同时,另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在心头,和那些负面情绪一起压的杰恩玛喘不过气。本能在向他呼喊:还有其他地方不对劲!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窗户,天空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其他地方也跟杰恩玛印象中的一样。到底是哪里有问题?杰恩玛实在想不出来,于是决定先去船舱里转一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而就在他伸出手摸向门把手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
杰恩玛心里很清楚,这艘船的另一个“乘客”可不是什么安静的“小家伙”。这时,他突然想起上次梦境的最后,吊坠的光曾因怪物接近变暗了一点。如果把这两点联系起来,那么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怪物此刻就站在门外。
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想象出自己打开这扇铁门后和怪物面对面的场景。随着一阵剧烈地颤抖,杰恩玛感到自己的肠胃一阵抽搐,接着这股感觉顺着食道爬进喉咙。就在快要发出干呕声时,他的双手及时地捂住嘴巴。他知道房间的隔音效果很不错,但他不清楚怪物的听力如何。杰恩玛当然没法肯定怪物就在门的另一面,但他很清楚如果它真想强行破门,那这扇门绝对挡不住它。
杰恩玛不知道怪物除了听觉,是否还有其他方式可以知晓房间内的状况。他害怕怪物在自己转身的一瞬间破门而入,所以他只能一边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一边慢慢地,小心翼翼的以来时地姿势退回床上。
此时的场面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恐怕会感到非常滑稽:在一间很普通的船舱里,有一个成年男人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侧躺在床上。他的脸上面无表情,同时嘴巴微张,看上去略微有些呆滞。但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船舱里唯一的出口,即使那边似乎没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没有奇怪的影子、没有诡异的窃窃私语、没有剧烈的敲门声……事实上,此时此刻整艘船安静得不得了。旁观者看不出也听不到有什么值得他害怕成这样,最后多半只会以为这个男人有什么精神疾病,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发作了。
一开始,杰恩玛心底的某个角落出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那个声音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给他讲故事。
很多个故事。和他有关的故事。和他的朋友们有关的故事。和那个未曾见面的前辈有关的故事。
其中有他记得的,也有他不记得的。有过去发生过的,也有未来会发生的。
在那个声音的帮助下,杰恩玛想起了很多,也想象了很多。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他什么都听不到了,而每过一秒钟,他心中原本被压制的负面情绪就会放大一分。
杰恩玛早就失去时间概念了,慢慢的,他开始麻木了。他到底在害怕什么?那扇门?还是那个不知道在不在的怪物?那个前辈真的能解决问题吗?如果他真的死了,周围的人能记住他多久?几个月还是几年?……很多类似的问题冒了出来。杰恩玛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颗星球没了自己照样会转下去。
他把不记得什么时候裹在身上的被子掀开,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去看一看自己这一夜的担惊受怕是否有意义。他想通了,如果无论如何都要死,那他也要死得有尊严,而不是像一具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等死。
杰恩玛的那只脚踩在了地板上。地板很凉,凉的让他打了个激灵。
当他意识到自己重新回到柔软的床上时,几乎立刻便冷静下来——吊坠的效果回来了。他看了眼时间:5:19。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而拜斯坦没有回来,所以宿舍此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看来自己在梦里的感觉并非错觉,而是这次呆的时间真的更长。杰恩玛一边回忆着刚才的梦一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淡定得仿佛刚才濒临崩溃、自暴自弃的不是本人。事实上,吊坠似乎远不止给佩戴者加buff那么简单。它还可以让自己在记住梦中经历的同时,忘掉或者说剥离掉当时的心情和感受。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人是有同理心的,即使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不幸遭遇也会或多或少产生情绪波动。但他此刻回忆自己在船上的每分每秒时却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就好像一个机器人。同时,因为是他自己的经历,所以不存在任何“道听途说”产生的偏差。
这两点想加的结果就是,此刻的杰恩玛感觉自己仿佛电影里那些训练有素、没有感情的特工:沉着冷静、客观理智地面对自己遭遇的危机,然后在千钧一发之际找出“唯一解”,最后化险为夷、拯救世界……
可惜的是,杰恩玛遇到的问题有点过于超出常理,所以后半句实现起来有点难度。不过他还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客观详细地把所有经历写下来,而不用担心因为恐惧或其他消极情绪导致词不达意。
当杰恩玛终于合上笔记本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拜斯坦在中午回来过一次,还给他带了午饭。这次拜斯坦倒是注意到了笔记本,但没来得及细问,就被他以“在整理明天交给前辈的现阶段研究资料”为理由糊弄过去了。当然拜斯坦看他写得如此认真,也不好意思打扰他,稍微聊两句就出门了。
杰恩玛吃“下午茶”时只能依稀想起自己当时叮嘱拜斯坦:如果他明天回来发现自己不在,同时宿舍里坐着一个陌生人,不用紧张,帮忙把这个笔记本给那个人就好——前辈好像知道自己住哪里。拜斯坦听到这话其实有很多问题,但当他看到朋友那严肃的表情时,张开的嘴就闭上了,他只是同样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杰恩玛自己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当时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毕竟他本打算以防万一,明天一天都在宿舍里呆着。不过他也无暇顾及这些小事——今晚还有一场“硬仗”等着他。
另外,拜斯坦出门前好像说今晚也不回来了?一想到好兄弟飘飘欲仙的样子杰恩玛就忍不住想笑,看来他和那姑娘发展得很不错。这是好事,他不希望朋友因为太担心自己而影响生活。
晚上,在结束前段时间从书上知道的那些乍一看乱七八糟,仔细一瞧不知所云,但实施过程相对简单还不需要额外材料,而且感觉做了没啥坏处的仪式后,杰恩玛终于感觉自己心里舒服一点了。
此刻,他双腿盘起坐在床上,腰杆挺得笔直,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脸上面无表情,眼睛微闭,嘴里念念有词,看起来好像已经入定了。
不知坐了多久,一股突然出现的快乐的、积极向上的情绪随着血液流淌进杰恩玛的心脏。他笑着睁开眼,紧接着熟悉的脚步声便传入耳朵——似乎一切都恢复正常。而吊坠效果的恢复和怪物脚步声重新响起证实了自己之前的猜想:吊坠失效是因为距离怪物太近——看来自己昨天夜里确实逃过一劫。
突然杰恩玛注意到似乎还是有什么不对:脚步声的起伏没有任何变化,听起来就像某种运作中的、无法移动的巨大装置——怪物好像在原地踏步?是被什么困住了?还是它不敢过来?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是个再出去看看的好机会,不出意外的话他还会梦到这艘船的次数已经进入倒计时了——一想到这个他心中甚至还出现一点点惆怅,当然,就那么一点点。
杰恩玛一边哼着歌一边推开门,紧接着,眼前的景色让他惊呆了,同时也对怪物为什么不敢过来有了大概的猜测:走廊里原本紧锁的那些舱门有好几扇被开了一道缝,不过里面没有传来怪物的吼叫声,相反每一间船舱内都传出不同颜色的光,和天上那个东西一样都是复杂的、杰恩玛没见过也无法形容的颜色。
在吊坠的怂恿下,他选了光芒看着最顺眼的船舱试探性地轻轻推了一下。那扇开了一道缝的门纹丝不动。接下来,不管他是用力拉还是使劲推都不能让那扇门挪动丝毫,而门的对面也没有传出一点动静,其他闪烁着奇特光芒的门也是如此。
就这样,在一次次没有结果的尝试中,不知不觉间杰恩玛再一次站到教授那间船舱的舱门前。而就在他以“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例行公事”的心态把手伸向门把手时,舱门当着他面缓缓打开了。一股一道比阳光还有温暖耀眼,比月光还要皎洁柔和的光芒包裹住了他。
他依稀可以看到教授恰好站在不远处,手上还捧着一本书。看到门打开时似乎有点惊讶,但当抬头看到杰恩玛时,教授笑了,朝他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你终于来啦。”
杰恩玛忍不住了,他没有回答,只是挥舞着手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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