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酷热难当的午后,阴影山的盗贼导师突然不请自来,拜访了伊尔梅特神庙的盲眼祭司,急着要把一个男孩卖给他。
盲眼祭司眼皮都没抬一下,“像卡罗和盖多这样的生意?我现在还在成天训练这两个小笨蛋,好改掉他们在你那染上的坏毛病,好换成我需要的东西。”
“哎呀呀,别这么说,锁链。这个男孩可不一般,我敢打赌你这个老杂毛肯定会爱他爱得不得了。另外,我甚至可以.....呃.....给你打个折。”
盲眼祭司良久无语,陷入了沉思。“请原谅”,他最终说,“但经验告诉我,面对你突如其来的慷慨好意,我应该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警惕。”
盗贼导师耸了耸肩,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承认,这孩子是有些棘手。但是这只是对我来说,我相信到了你的手上,那些麻烦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麻烦就在于,”盗贼导师说,“他的手有点不太老实。”
盲眼祭司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我永远也想不到能从你这个贼头身上听到这句话。”
“好吧,随你怎么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很多孩子在我手底下效命,有的喜欢偷窃,有的认为偷窃和别的营生没什么不同,有的只是硬着头皮去偷,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有这一种活法。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这个小坏种这样喜欢偷东西。如果有人在他身上捅了个该死的窟窿,而医师正准备给他做手术,那他会把针线偷走,然后笑着咽气。”
“你知道三年前那场大瘟疫吧?整个贫民区都被封锁了,公爵的卫队驻扎在每一道出口,射杀每一个从里头出来的活物。等到几个月后,卫兵们才开始进驻贫民区,收集、焚烧尸体,以及清点活下来的人。我花了不少钱贿赂那些条子,换取了他们对我带走那些可怜小家伙们的视而不见——我今天说的那个小家伙就是其中一个。我把他们带回老巢,让他们大快朵颐了一番,然后告诉他们从今天起就要从事一项充满乐趣和挑战性的行当,而我则是他们的导师。”
“说得没错,所以我挨个找他们单独聊聊,以尽可能打消他们的抵触情绪。当我找到某个小坏种时,我还没开口,他就掏出一个装了十几枚银币的口袋。我问他从哪弄来的,他告诉我是从卫兵身上摸来的。你知道的,我们和那些条子达成了协议,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尽可能不抓我们的人,我们则不能去摸他们的口袋。”
“还能怎么做呢?我马不停蹄地找到了卫队长,把钱全部还了回去,跪下来吻他的靴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甚至能亲他的屁股。然后我回去重新和这个小混蛋谈谈,教给他规矩。”
“我想他没有消停下来,否则你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噢,起码他就此安稳了挺长一段时间,但很快他又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某一天晚上,他用融化的蜡和烂苹果泥在自己身上伪装出脓包,然后跑进某一家酒馆,说他全家染了病,咳嗽着向其他人求救。大瘟疫的阴影还笼罩在每个人心底,所有人都像看到了魔鬼一样从后门和窗户蜂拥而出,好几个人被踩踏致死,油灯被打翻在地。等到所有人都逃光后,他搜刮了整个酒馆,然后在火势大起来之前离开了。”
“以一个孩子的水准来说够聪明的。”盲眼祭司给予了夸赞。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应该打听到那家酒馆是向萨尔维大佬交了保护费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无疑是在打他的脸。很快他们就找上了我,要求我在今晚前必须割断这个男孩的喉咙,然后沉到海里。”
盲眼祭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我算是知道麻烦从何而来了。”
“没错,但是帮派不会把手伸到神殿里,如果你要这个男孩,这对你来说不算是太大的麻烦。只要十枚金币,这个潜力无穷的小可爱就是你的了。”
“我觉得你倒不如去洗劫公爵的金库。五个硬币,外加我的一泡骚尿!”
“你这个抠门的老杂种,那我宁可割了他的喉咙然后拿去喂鱼!九枚,这是最低价了。”
“我想知道,这个男孩从哪学来的乔装易容?即使慌乱之中难看仔细,但那也不是用蜡和苹果泥简单打扮下就能糊弄过去的。”
盗贼导师无奈地摊开手,“我也不清楚。这个孩子在来我这儿之前的过去一片模糊。他身上有些小秘密,但是既然已经成了孤儿,又何必在意那么多呢?”
说完,他径直走出了神庙,留下盲眼祭司一个人在原处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傍晚时分,盗贼导师带着男孩来到了伊尔梅特神庙,交接给了盲眼祭司。这是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看上去骨瘦如柴,瘦小得像一只营养不良的猴子。祭司什么也没说,只是领着男孩一同坐在神庙门阶上,等待着太阳的余晖渐渐被山头遮蔽,从头到尾没有和男孩说一句话。另外两个看上去像双胞胎的男孩抱着钱罐侍立在他两侧,用呆滞的目光注视着匆忙行走在众神广场和大路上的男男女女。
盲眼祭司锁链神父在卡莫尔城称得上家喻户晓。坊间相传,他已有十三年没有踏足神殿门阶之外。作为对伊尔梅特虔诚敬奉的标志,他用既没有锁头也没有钥匙的铁镣把自己锁在内殿墙壁上,又请来一位医师当众剜掉了自己的双眼。男孩偷偷地打量这个盲眼老人——他全身罩在一块脏兮兮的破布里。一副黑铁镣铐锁在他的手腕上,镣铐上连着沉重的铁链,经过神庙门阶,穿过宽敞的大门,一直延伸到室内。
锁链神父用适合出现在战场上的音量咆哮道:“苦难不是目的,苦难只是一种锻炼我们灵魂的手段,是伊尔梅特神给予我们的考验!每个身体和心智都成熟坚定的成人都应该适时接受这种砺炼!”
“但是孩子们不一样,他们还太过幼小,无法承受这样的砺炼。特别是那些孤儿!那些孩子们过早被残酷的命运放逐到这个邪恶的世界,这世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也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奴隶是他们的宿命,有些甚至更糟,被邪恶不洁的欲念玷污,陷入了卑鄙下作、难以启齿的生活!”
男孩感到大为惊诧,因为他从没看过舞台表演,也未听过经验丰富的雄辩演说。这段斥责足以激起人们心中的羞耻感,令他感到心跳加速。尽管自己就是个孤儿,他还真想听这个大嗓门的老人朝自己多喊两句。
“孤儿!”他开始作最后的呼喊,“我们迟早不都是孤儿?可怜可怜那些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吧,可怜可怜那些无父无母又流离失所的孩子!”
浪潮过去,锁链神父不再言语。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传来阵阵低微的抽泣声。一枚又一枚硬币被投进钱罐,其中有铜子也有银币,甚至还能看到其中混杂着零星金色,他都来者不拒,并为施舍者作出祈祷的手势以表谢意。
等到夜幕彻底将天空笼罩,盲眼祭司站起身,领着男孩们走进神庙。
他们顺从地点点头,走向神殿大门。锁链神父则带着男孩进了另一个房间。男孩忐忑地跟在后面,明智地什么也没问。
进到一个封闭的房间后,锁链神父从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里翻找出一块看上去有很多杂质的水晶,然后递到男孩身前。
男孩疑惑地注视向这块水晶,然后,令人猝不及防地,水晶被猛然捏碎。在此之前,很难想象这只枯瘦的手能爆发出这样大的力气。一阵白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随后,男孩感觉感到浑身的力气被一瞬间抽干,他的身形开始变得苍白,瞳孔和头发的颜色慢慢褪去,转变成一种空洞的银白色。锁链神父注视着这一切,看上去毫不惊讶。他点点头,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
男孩的力气慢慢回归,然后他猛得冲向房间门口,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上了锁。发现逃跑无望后,他像炸了毛的猫一样缩在墙角,怒视着盲眼祭司。
“那你打算去告发我吗,假瞎子,还有假祭司?”男孩的声音充满嘲讽,但还是难以掩盖其中的恐惧。
锁链神父叹了口气,指了指房间里的一条凳子。“现在我们都有把柄在对方手里了。为什么不坐下来谈谈呢,孩子?”
男孩没有动,但能看出他身上的气势减弱了。半晌后,他低声询问:“你想做什么?”
“噢,这个名字在上古年代意思是‘山脉的儿女’,如今只有住在丘陵地区的人们或者矮人喜欢用这个名字。我想它不太容易出现在一个港口城市贫民区孩子的身上?如果是我,编造假名的时候可能会用‘洛克’、‘杰森’、‘汤姆’这样的名字。”
男孩的眼睛飞快转动,似乎想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说辞。但他最后放弃了,嚅动了几下嘴唇,“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的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瘦猴’。”
“好吧,真是个不愉快的话题。那我们还是聊点别的吧。既然你没有名字,那我就叫你‘洛克’好了,人不能一直没有名字。你可以尊称我为‘神父’,或者如果没那么麻烦的话,也可以像其他人那样叫我‘锁链’。那么,洛克,你知道自己已经被卖给我了吗?”
“我知道你是伊尔梅特神的祭司,所以我想到这儿以后会充当你的侍僧。可,可是.....”
“不,洛克,这你可没完全猜对。事实上,我确实是个祭司,只不过我不是伊尔梅特的祭司,我的侍僧也不会是伊尔梅特的侍僧。我信奉诡诈的看护人、盗贼之神、无名的第十三神。而我的任务,是雕琢出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然后敬献给他。”
洛克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重的气氛。
“呃,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培养盗贼?”洛克的语气听上去很不确定。
“那我待在这儿和待在我的前任头头那儿有什么不同吗?”
“噢,在外人看来应该区别不大——我们都擅长从别人那里获得一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作为业内人士,我们的区别大得就像云雀和山鼠一样。”
“这么说吧,有的盗贼擅长割包开锁、妙手空空的绝活儿,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是另一种盗贼。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使他们的手段,但更多时候,我们会正大光明地走进别人的金库,拿走我们想要拿走的东西,而金库主人会站在门口用笑脸送我们离去”
“关键在这儿,孩子,”锁链指了指他的脑袋,“这里藏有能打开一切门锁的钥匙,只要你擅长使用它。而我,会交给你使用它的诀窍。现在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成为这个秘密团体的小成员?别怕,如果你摇头,我会用一些小手段抹掉你对刚刚听到内容的记忆,然后让你回到街上去。”
洛克照做了。锁链从袍子里抽出一把细刃短剑,也在自己手掌上划出一道伤口,随后紧紧握住洛克的伤手,直到手掌沾满两人的鲜血。
“从现在起,我是你的领袖,你是我的誓卒。你必须以鲜血起誓,永远不透露我们的秘密,永远和我们站在一起?”
内殿后方是一条肮脏的走廊,直通几间同样肮脏的小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阴湿、霉斑和贫穷的景象。
“这种伪装是必须的”,锁链领着洛克走进其中一间小屋,“有时候,我们要在其他祭司或是游方修士面前扮演主人的角色。必须要让他们看到需要看到的东西。”
洛克遵从了这个指令。梯子的横挡宽大粗糙,他没费什么力气九爬了下去。下了梯子后,面前是一道木门。洛克还没有开门,嬉闹声和敲打金属锅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他推开门,立即被魔法球灯发出的鹅黄色柔光晃了眼。
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宽阔舒适的巨大厅室。里头有厨房,有用餐厅,有书房,有休息室,以及几个看不出用途的房间。一张长木桌盘摆着几把高椅。洛克在椅子上看到了天鹅绒坐垫和铺满金箔的树叶状装饰。
“欢迎来到咱们真正的家。孩子们,让我们恭喜新的兄弟通过了考验!”他背后传来锁链的声音。
用餐时,洛克把一柄圆头黄油刀递到锁链面前,“这是什么刀子?用这东西谁都杀不死。”
“这把刀是用来舀黄油的,而非割气管。你左手旁的那把是用来割切割牛排的。”
“噢,你的第一课就从这里开始。以前可能没人在乎你拿刚抠过鼻屎的手拿脏馅饼吃,但现在你必须慢慢学会如何像绅士一样用餐。”
“因为,洛克,总有一天你要和伯爵、公爵们一起用餐,你会面对商人、将军以及各种各样的贵妇。你这样做时.....”锁链伸出两根手指扶起洛克的下巴,让他注视自己的双眼,“你这样做时,那些可怜的傻瓜根本不会知道,跟他们同桌的其实是个盗贼。”
从正式入伙的第二天起,锁链就紧锣密鼓地对他进行教育。洛克开始学习伊尔梅特教派和其他教会的基本知识。其中包括手势和仪式颂词,致敬的方法以及各种图案花纹的隐藏意义。进入神庙的第四天后,洛克便开始作为一名“伊尔梅特”侍僧坐在台阶上,努力扮演出凄惨和谦卑。
时间一周周过去,锁链的教育范围渐渐扩大。洛克每天都要花费两个小时时间练习读写,他潦草的字迹以蠕动般的速度慢慢变得工整。卡罗和盖多两兄弟称赞他的笔迹终于不再像“长了三条前腿和一条后腿的野狗”,这让洛克深受感动,并在他们的床铺上撒了粘合剂作为感谢。两兄弟企图报复,但他们的意图总是被提前识破,计划屡屡受阻,这让他们气得发疯。
“这两兄弟在恶作剧上还从来没碰到过对手”,某一天,锁链坐在台阶上对洛克说,“当他们开始向你寻求建议的时候,就说明他们服了你了。”
那天早上,卡罗提议可以帮他写算术题,而作为交换条件,洛克要告诉他们他是怎样每每识破他俩设下的陷阱。洛克抖露了几个宝贵的技巧,同时接受了他们的算术指导。但洛克每解开一道题,只会得到一个更难得问题作为奖赏。他无法佯装学不会,因为锁链总能一眼看穿,然后给他饿肚子的惩罚。
与此同时,他开始学习矮人语。锁链用矮人语下达一些简单的命令,等到他们适应之后,他便常常禁止男孩们用通用语交谈。每次练习都长达数小时之久,即使是在餐桌上,他们也必须用这种粗糙刺耳的语言聊天。这让他们的进步十分神速,但等他们刚觉得已经掌握了这门语言之后,锁链又开始让他们学习精灵语——这种和刚学的矮人语风格截然不同的语言。
“在外行走的矮人和精灵都会说通用语,这点毋庸置疑,”锁链说,“当你听到他们说他们自己的语言时,如果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让他们知道你能听懂。一提到家乡的语言,那帮矮个子和尖耳朵的自负劲儿会让你大吃一惊。只要装傻充愣就行,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走漏什么风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洛克进一步学会了布置餐桌和服饰上流人物的方法。他学习了厨艺、农艺、战斗技巧、简单的医疗知识、如何操纵桅杆和舵盘,他学习了如何用不同语言来表达贵族间的优雅问候,同时又学习了市井间最下流的粗俗俚语。他大致掌握了黑市间流传的各种行内黑话,以便能够各路三教九流对上身份。锁链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教育体系,基本涵盖了世界上所有的技艺,缺唯独没有盗术。
洛克进入神庙的三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局面终于有所改变。
“孩子们,我有个任务要交给你们,”锁链对他们说,“我欠过一个黑炼金术师的人情,现在她来找我办一件事,我很难推辞。她希望我能提供给她一具尸体。”
“不,她要新鲜的尸体,最好像活的一样温热多汁。你们看,炼金术师和医师行会每年都会在公爵的批准下,得到一定数目直接从绞架上弄下来的的新鲜尸体。他们可以将其开膛破肚,胡戳乱弄,而黑炼金术师们显然没有这种福气。她眼下有一些重要的理论需要付诸实践,所以我决定让你们合作,完成第一桩真正的工作。我要你们找一具尸体,比清晨刚出炉的面包还要新鲜,把它弄回神庙,但要小心别惹来不必要的注意。我会考虑提供给你们需要的任何东西,但我不会给你们提示。”
“只要合情合理。洛克,你不能使用你那小小的种族天赋,必须靠你们的智慧来完成。另外我要强调一点,你们不能亲手、也不能雇人制造尸体,必须是个实实在在被别人干掉的家伙。这一点必须遵守。”锁链的语气非常强硬。
一阵沉默后,洛克开口询问:“这位夫人希望何时入手?”
洛克低头盯着地板。他沉默了片刻,说:“卡罗,盖多,你们明天能替我坐在门阶上吗?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锁链神父没有错过他们充满希望的语气。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就在今天晚上,他们放心大胆让洛克成为了行动中的智囊。
第三天,洛克和锁链一起坐在神庙门前。“我需要钱。”洛克开门见山。
“好啊,我料到了。想用多少就从金库里拿,然后把数目记在账上。如果被我发现你乱用.....”
“我知道,不用再强调了。除了这个,我还需要之后两周内所有死刑犯的名单。”
“如果你有魄力,完全可以自己搞到这份名单,而不用去麻烦你老迈可怜的师傅。”锁链说。
“我能搞到,但如果我们三中的任何一个到刑场附近去晃荡,那计划就泡汤了。所以需要你的帮忙。”
周五是卡莫尔城行刑的传统日期。每周的这一天都会有一批愁眉苦脸的犯人被士兵押送出监牢。正午是行刑之时。
上午八点,三名穿着伊尔梅特侍僧拉着一辆手推车来到了行刑广场。其中个头最小的孩子挤到办事员的柜台前。
办事员是个中年妇女,她低下头打量了一眼,“哦,这可真怪,我能帮你什么?”
“有个叫长手彼得的人今天要被吊死,”洛克说,“他的妻子知道他活该被吊死,但还是想给他争取最后一点仅存的体面。所以她花钱请我们把他拉回伊尔梅特神庙。我们可以点燃香烛,然后以伊尔梅特的名义为他祈祷三天三夜。最后我们会把他埋了。”
“真少见,我记得替死者祷告应该是凯兰沃的祭司们负责的?”
“我们的师傅,”洛克努力辩解道,“向那位可怜的女人作出了神圣的承诺,保证我们会给予关照。当然,我们无意冒犯伟大的凯兰沃,但我们必须要信守承诺。”
“好吧,”办事员说,“原则上问题不大,但不太符合规矩。你要知道,不是谁想要一具尸体,我们就会给出一具。”
“我知道,但是我们的师傅看不见东西,也不能离开神庙,不然他会亲自来向您解释的。他为给您添的麻烦感到抱歉。”说完,洛克的小手出现在柜台上,等它缩回去时,留下了一个小皮袋。
“他考虑得真周到。我们都知道老锁链神父有多么虔诚。”女人把皮袋扫到柜台下,然后掂量了一下,发出一阵叮当声。
“我会跟管绳索的人说一声的。”办事员朝他挤了挤眼睛。
“愿您和您的孩子们拥有五十年的健康”,洛克朝她鞠了一躬,“伊尔梅特祝福您。”
这是一场干净利落的绞刑。大批的旁观者聚在周围,洛克三人拉着小推车,谦恭地站在一旁。士兵们把尸体一具一具从绳索上取下来,然后小心放置在一架两匹马拉的火车上。其中,长手彼得的尸体被单独分出,最终如愿被放到了三人的小推车上。
洛克和卡罗、盖特兄弟齐刷刷深施一礼,然后用廉价白布将尸体盖上,合力将装着尸体的推车推出。他们向北一转,打算从繁华富裕的集市区借道。这样回家有点绕远,但还算不上可疑。这片区域的人们令洛克印象深刻,每当他们经过时,这里的商人和顾客们都会低下头,以诸神的名义作出祝福手势。
刚来到集市区的入口,卡罗就从小推车旁迅速跑开,消失在人群中。安排妥当后,洛克和盖多推着车来到了安娜·斯特罗的店铺。她是卡莫尔城最好的蜡烛匠。
“亲爱的孩子们,”斯特罗夫人说,“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吗?”她年纪很大,举止态度礼貌得体——哪怕她闻到了长手彼得裤子上的臭味。
“我们要为此人举行葬礼,”洛克说,“我们的师傅要买点仪式用的蜡烛。”
“你是说老锁链?可敬的老好人。我看看....这种怎么样?混有洁净空气的薰衣草,还有祝福用的秋血花精油。”
斯特罗夫人小心取来三打这种蜡烛,包在麻布里。洛克则取出钱袋,从里面排出五枚银币,同时确保老妇人看到了里头剩下的十几枚。
再次谢过后,洛克退出店门,把蜡烛包搁到车上,塞到裹尸布下面。就在这时,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孩子冲出来,跟他撞了个满怀,害得他仰面摔倒。
“抱歉,我没看到您站在这儿。我真是笨手笨脚!您没事吧?”他关切地唠叨个不停,同时把洛克袍子上的泥土拍掉。
听到这话,卡罗鞠了一躬,随即跑入人群,再次消失无踪。
洛克假意掸掉身上剩下的尘土,同时心里默数三十秒。时间一到,他突然坐到地上,把脑袋埋进手心,开始低声抽泣。没过多久,又变成放声大哭。听到信号,盖多连忙跑过来跪在他身边,用手搭在他肩头。
“孩子们,”安娜·斯特罗冲了出来,“孩子们!出了什么事?那个呆子撞坏什么东西了吗?”
洛克抽噎着在盖多耳旁嘟囔了两句,随后盖多也摆出伤心欲绝的架势。
“那是报酬,”洛克仰起头,让老妇人看清他脸上流淌的泪水,“是这个男人的妻子给的,不光是买蜡烛的钱,还有他的祝福和葬仪。我们....我们本该把剩下的钱和尸体一起交给神父。”
“诸神在上啊,”老妇人嘟囔道,“这天杀的小畜生!”
她冲到街上,用不可思议的力道高喊:“小偷!有小偷!快抓贼!”
“我在这儿,奶奶,”上方一个敞开的窗口传出回话声,“怎么回事?”
“把你的兄弟们叫上,下楼来,别忘了带上棍子!”老妇人又扭头对洛克和盖多说:“别担心,孩子们,这件事会被解决的。”
一个瘦高的卫兵跑过来,腰间别着长剑。“小偷是怎么回事?”
“你可真是个称职的警卫啊,韦德里克!任由那些小扒手摸进来,在我的店门口抢我的客人!”
“有人抢了锁链神父的侍僧?那个可怜的好人?”一个脸色红润的大肚男人晃了过来,“真是厚颜无耻的小杂种!如此恶心,居然发生在集市区,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抱歉,”洛克哭着说,“是我的错,我应该再握牢一点的....我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太快了。”
“胡说,孩子,这根本不是你的错!”斯特罗夫人回到柜台,把买蜡烛的五枚银币塞回洛克手上,“给,孩子们,蜡烛算我的礼物。这种事绝不应该发生在集市区!你们的钱包里原本有多少银币?”
“买蜡烛前是十七枚,也就是说有十二枚银币被偷了。神父会把我们赶出去的。”盖多说。
“别傻了,孩子们。”斯特罗夫人说完又添了两枚银币。
“一点也没错,我们不能让那个小杂种给我们集市区抹黑!”胖男人塞了三枚银币。
“韦德里克!”斯特罗夫人转头对警卫说,“这件事发生在你的辖区,你少说也欠这两个孩子几个铜板!”
“不,是你听我说。以后人们提起集市区,就会说,‘啊,就是那个有人抢劫祭司的地方?’”她吐了口唾沫,“你必须拿出点补偿,不然我就要告到你的长官那里,然后你就等着被发配去收拾马粪吧!”
那警卫一脸苦相,拿出钱包走上前来。人们轻轻拍打着两个男孩的后背以示安慰,次数多得数都数不清。洛克和盖多装出困惑和感动的表情,每当有礼物递过来时,他们都尽力推辞。尽管如此,当他们离开集市区时,身上和推车上还是塞满了钱币和各种礼物。
当天晚上,在伊尔梅特下的秘密据点,锁链神父和他的侍僧们举行了一场丰盛的宴会。在忙碌过后,长桌上摆满了他们亲手料理的美食:有烤乳猪、山梅派、填料小鲨鱼、奶油炖七鳃鳗。锁链还特地开了一瓶产自青亭岛的红酒。当然,他们没忘记餐前祷词。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年迈的家人需要活命钱!”锁链神父高举酒杯,喊出这套说辞。
“我偷东西,只是因为这个肮脏的世道不允许我干正行!”卡罗说。
“我偷东西,”他举起酒杯说,“只是因为这太他妈有意思了!”
随着一阵嘈杂的欢呼声,四只酒杯碰在一起,在灯光下闪烁出水晶般的光辉。
在卡莫尔城,几乎人人都得承认,惹恼李奥纳多公爵是所有不太聪明的决定里最为不智的几种之一,相比之下,找一根绳索自己吊死在房子的梁顶上都显得那么轻松惬意。而如今,公爵正处在自己有生以来最为恼火的时段。表面原因是自己昨晚刚招待完的他国使节竟然不告而别,消失在了自己所有耳目的视野中;如果要问更深层的原因,则是自己家族世代相传的信物徽章竟然也随之不翼而飞。他下令封锁了整个城市,每一个出入的行人都要接受严密到屁股的检查;大批士兵挨家挨户进行搜查,誓要找出那个消失的“使节”。
就在昨晚,公爵举行了一场盛大晚宴,参与者多是城中的各大家族成员,以及一位河岸诸城联邦的来访使节。在宴会上,使节对卡莫尔的富裕繁华极尽称赞,极大满足了公爵的虚荣心。于是,公爵许诺在宴会后带使节去参观自己的私人收藏室。在收藏室里,公爵耐心展示了出自大师之手的名画、产自丘陵矮人矿脉的巨大天然宝石、由精灵工匠打造的华丽魔法长剑,使节对每一样珍藏都表现出惊为天人的态度,这让公爵更加满意了。于是,公爵开启了某个防卫严密的收纳盒,从中拿出了家族世代相传的信物——那枚秘银材质、镶有红绿蓝三色宝石的双头鹰徽章。
最后,使节以一副见足世面的乡下人般的表情走出了珍藏室,而公爵站在门口用笑脸相送他离去。
德高望重的锁链神父在今天举行了他的葬礼,主持者是新晋的伊尔梅特祭司,卡罗和盖多两兄弟。
参与葬礼的人数多以百计,这多半是因为神父生前的诸多善举所致。神父将平日募集到的所有收入都用于救济穷人和孤儿,受过他帮助的人不计其数。葬礼上,时不时传出妇女和孩童的抽泣声,男人们则低头肃穆。
每个人都带来一些各不相同小礼物放入神父的棺椁:农夫们带来了麦穗,面包师带来了小半块面包,裁缝带来了针线,更多人则是放进了一枚枚钱币,堆成了一座铜黄和银白色组成的小山,其中甚至点缀着点点金色。
卡罗在葬礼上念完了对神父身前事迹的结语,然后组织大家一同为神父祈祷,祝福他回归伊尔梅特的神国。在那里,他将得到超脱和升华,从此侍立神灵左右,不再受尘世的苦痛和打扰。
葬礼结束,人们纷纷散去,只剩下一个皮肤黝黑的壮实水手留在原地。看到只剩自后己,他走上前来,将一个小木盒放进了棺椁。
“一点小小的回报。敬老锁链,伟大的园丁!”洛克压低了嗓子。
一阵沉默过后,洛克犹豫着开了口;“我打算离开卡莫尔。”
“毫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说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地方实在太狭窄了。”卡罗说。
“去吧,去卡林湾,去深水城,去把乱子弄得到处都是。”盖多说。
经过了层层检查后,洛克终于坐上了一架出城的马车。松了一口气的他舒服得在车座上翘起了腿。这时,他激动的心情才慢慢得以平复。不知怎么,他回想起了五年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锁链神父站在神庙屋顶上,低头看着自己多年前从阴影山盗贼导师手里买下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十六岁少年,骄傲得无以复加。
“总有一天,洛克,”他说,“你会捅个天大的篓子。如此野心勃勃,如此势不可挡,天空会被照亮,明月为之转向,连诸神都要欢喜得屙出流星来。我只希望到时候还能活在这世上,亲眼看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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