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始之前,我首先要向你保证——希望这部分也能得到看护我的医生的支持——我保证,无论我要讲述的故事听起来多么荒诞不经,我的认知和神智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不是要否认呆在疗养院休养这段时间的必要性,但是这段经历并不证明当前我的神智比任何人更不正常,反而恰好证明了即使是最理智的头脑在面对颠覆过去对世界的一切认识时也会受到巨大的冲击。
你可能读过命途多舛的诗人威尔弗雷德·欧文面对那场现在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世界大战写下的哀伤诗篇。
Who are these? Why sit they here in twilight? Wherefore rock they,
他们是谁?为什么坐在黄昏里?为何摇晃他们,移动的是炼狱般的阴影,
purgatorial shadows, Drooping tongues from jaws that slob their relish,
Baring teeth that leer like skulls' tongues wicked? Stroke on stroke of pain,
but what slow panic, Gouged these chasms round their fretted sockets?
痛苦的侵袭减缓了惊慌 却又在腐烂的牙槽周围凿开创口
Ever from their hair and through their hand palms Misery swelters. Surely
we have perished Sleeping, and walk hell; but who these hellish?
我们心安理得在沉睡中毁灭腐烂 步向地狱 但是这些在人间炼狱中人们到底是谁
These are men whose minds the Dead have ravished. Memory
ingers in their hair of murders, Multitudinous murders they once
记忆指向毛骨悚然的凶杀 他们曾目睹的各种各样的凶杀
witnessed. Wading sloughs of flesh these helpless wander, Treading blood
是无助的人们 在肉欲的泥沼中跋涉迷失了方向 践踏从肺脏涌出的鲜血
from lungs that had loved laughter. Always they must see these things and
而曾经涌出的却是爽快笑声 总是无法逃避这些画面和声音:
hear them, Batter of guns and shatter of flying muscles, Carnage
incomparable and human squander Rucked too thick for these men's
extrication. Therefore still their eyeballs shrink tormented Back into their brains,
because on their sense Sunlight seems a bloodsmear; night comes blood-
black; Dawn breaks open like a wound that bleeds afresh -- Thus their
黎明的曙光像再度流血的伤口 这就是他们的脑袋里装着的
heads wear this hilarious, hideous, Awful falseness of set-smiling corpses.
一些欢闹的 骇人听闻的 极度虚伪的 带着固定笑容的尸体
Thus their hands are plucking at each other; Picking at the rope-knouts
of their scourging; Snatching after us who smote them, brother, Pawing us
于我们嘲笑过后才能获取的他们 笨拙的触摸我们带来的战争和疯癫
who dealt them war and madness.
这首诗可以说是我与那些一同从这次灾难性的科考行动中侥幸归来的同侪们的写照。而既然我们不因为士兵们精神崩溃而怀疑战争的真实性,我希望大家也不要就此怀疑我的记录的准确性,尽管这段经历无疑一度将我彻底击垮。
科考队由波士顿大学牵头成立,计划中毫无疑问至少有部分营造宣传效果的想法。这次行动的主要动因是1937年秋天以来在街头小报和坊间传言中愈发离奇的那个故事,声称南极大陆附近,别林斯高晋海中发现了一座无名小岛。这些报告——没有任何经得起推敲的信源,以至于大学里的部分学者私下里认为这是彻头彻尾的编造——从粗略描绘了一块形状古怪的未知陆地到细节有鼻子有眼的古老石质建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稍晚出现的一张——说真的你说那上面是什么都行——模糊照片更进一步激发了公众的想象力。
真希望我能改变过去,改变这悲剧故事的开端。虽然我们出发前做了一些调研,但给我们下达的任务还是“去大概看看就行”。毕竟像这样的哪怕任务失败行动本身也算有价值的机会可不好找,而像这样的探索活动也要通过台面下的小把戏来推进也可以说是现代科学的一环了。
不过要是说我自己心里也想着随便看看就行就太虚伪了。如你所见,我是个语言学者,就像字面意思,热爱语言文字的人。我钟情于所有故事、神话、诗歌,一言以蔽之,所有人类思想的结晶,至少那时候我相信是这样。也许真正适合我的标签是浪漫主义者,在人类科技和工业上没花过多少时间的那种。
正是内心的这样一种浪漫主义驱使我加入了这支科考队。我曾经就每隔一段时间有关“失落的世界”——亚特兰蒂斯,穆,阿加莎,冷原,诸如此类——的幻想就会以从典型的“考古发现”到所谓的神智学发现(某种程度上颇具争议)再到发表在低俗刊物上的庸俗故事的形式卷土重来的现象写过几篇文章。当时我觉得加入科考队走这么一趟应该可以让我要么写一篇关于真正的失落文明的文章,要么——我觉得可能性遥遥领先——再写一篇文章讨论一下我们即使在现代科学已经逐渐揭开蒙在过去的发现上的神秘面纱时还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沉迷这种神话构想是不是有什么奇妙的心理学动因。
科考队的带头人是钱伯斯教授,一位和蔼的地质学者,经常为异乎寻常的研究热情所攫。其他值得一提的成员包括埃莫森教授,志在调查南极独有化石样本的大嗓门生物学家;约翰逊教授,严厉而可敬的物理学家,还有西科洛夫斯基,安静的俄裔地理学家。我们搭乘内燃机船庞都司号,她曾是条捕鲸船,有一位惹人烦的贪心船长名唤崔曼。我从第一眼就不喜欢他。船上还有几名水手,几位助教,以及理所当然的,几位志愿参与以期得到教授赏识的蠢学生。
你可能也知道,不止在不少大学里,还有很多人的学术生涯中都存在着一种盘踞在人文学科与理工学科之间堪称幼稚的对立。对他们而言,我们的作品只是毫无意义的叽里咕噜,而在我们看来,他们的工作粗疏浅薄,没有重视真正重要的东西——人类的灵魂。而我们船上所有人,大概除了西科洛夫斯基,都多多少少受了这种对立的影响。结果之一就是我把旅途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在我自己的舱室里,研读一本关于那些有航海经历的伟大作者的书。此书在梅尔维尔和与他同时代的批评家们对他和他的作品的不公平对待上着墨甚多。说老实话我的舱室和我在大学里的小办公室区别不大,所以尽管我们一天天远离人类社会和文明,但我却产生了我的生活毫无变化的错觉。只有当那些大到足以在上面兴建城市的冰山缓缓漂过我的窗口时,我才会产生已经把我所熟知的生活甩在身后的实感。
鉴于各路报道中关于岛屿的具体位置往好听了说也只能叫含混其词,我们只得按照西科洛夫斯基精心设计的一套模式在海面上逡巡搜索,对我来说,这套模式的细节和精妙之处都不甚了了。总之,如此度日却无所得让船上所有人的火气都渐渐积累了起来,最终在埃莫森和一名水手之间爆发出了一场激烈的斗殴。那水手肯定是从埃莫森的教育水平和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癖好把他认作了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然而对他来讲这推断蠢得到了家。埃莫森成长在西弗吉尼亚一个贫穷的煤矿工人家庭,而尽管他如今学养深厚谈吐有礼,打起架来却不逊色于职业拳手。可以说最后的结局对水手来说相当不友好,不过,这倒是让埃莫森在剩下的船员——尤其是相当厌恶挨揍的水手欺下媚上行止的那些——中赢得了极大的好感。我得承认我多少有点嫉妒,尽管埃莫森表现出的那种纯粹的美国式的活力令我内心孤僻的一面颇有抗拒,但我心中浪漫主义的一侧却对其向往有加。
我之所以写下这些细节,是为了准确描绘当我们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那座岛时的精神状态。诚然,我们不能说是士气高涨,但也绝非如我听到的某些传言中一般迷失方向,饥肠辘辘,甚至身处疯狂的边缘。非要说的话,就在我们发现那座岛的一瞬间,一阵纯粹的狂喜就席卷了整艘船,让每个人的情绪都急遽振奋了起来。
最先发现岛屿的人是钱伯斯,这也不奇怪,本来他就是最坚定相信岛屿存在的人,也是花了最多时间在甲板上或是从舷窗向外瞭望的人。他当时一头撞进了船舱中我们打算一起吃早餐的人堆里,开始语无伦次地大喊大叫。当我们终于搞清楚他在说什么时,立刻都跟着他冲回到了甲板上。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搞错了,而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个特大号的冰山,但随后钱伯斯指出了看似岩石峭壁的部分,以及他认为可能是建筑物的东西时,西科洛夫斯基同意了他的观点,而这让我们动摇了起来。而钱伯斯命令崔曼将航向指向那座岛屿。
随着我们逐渐驶近,人们变得愈发兴奋。因为越来越多的细节表明钱伯斯是对的。这座岛屿不存在于我们手中任何一幅地图上,而它也明显不是一座冰山。我们看到的那些峭壁顶部的笔直线条究竟是天然形成的还是人工建筑结构现在还不明朗,不过这些问题的答案很快都会得到揭晓。要抵达岛屿并找到合适的下锚点应该还要花上点时间,不过我们都已经休息充分,天色也尚处极昼,所以我们立刻开始为第一次登陆作准备。
岛屿四周环绕着高耸的峭壁和汹涌的暗流,所以当心痒难耐的我们最终找到一处面积不小但地势良好的避风港下锚时,又已经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埃莫森甚至开玩笑说钱伯斯马上就要跳下去直接游到岛上了。停泊流程一结束,早已准备好的小组——包括我,钱伯斯,埃莫森、西科洛夫斯基、五个还是六个水手和两个我不记得名字的年轻学生——就带着一批科研器材、攀岩设备、补给品和帐篷,划着几艘小木船向陆地进发了。
陡峭的悬崖呈现出奇异的暗色,颜色略似于深灰但我很难准确描绘,而我们拍下的照片也无法正确显影;悬崖下则延展出粗粝卵石铺就的石滩。值得注意的是,这片滩涂似乎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即使那些在南极也能茁壮成长的生物在这里也难觅影踪。但是随着我们逐渐靠近岛屿,我们意识到之前认为是大量岸边浮冰的白色斑点与色块,实际上全都是生物的骨骸。船头刚一触岸,埃莫森就如同炮弹般蹦了出去,而钱伯斯也不遑多让。前者一头冲向了最近的骸骨而后者则径直奔向峭壁去检查那些暴露在外的岩石,毕竟他是几篇关于地层结构领域权威论述的作者。恰好就是那种我觉得考察方向完全与人类本质无关因而价值有限的研究。
一同登岸的其他人也相差不多,各自沉浸于自己的专业领域中,一时间只有我抬头向上望去,而我看到的东西将我牢牢钉在了原地,被某种从我们的古老先祖遗传下来的恐怖预感所攫而寒战不止。
这时,埃莫森开始大嚷起岛上发现的这些骨骸是何等的不同寻常,完全发自内心无法压抑的激动和兴奋甚至让他无心像平日在大学里一样克制自己的家乡口音。这些动物主要是海豹和企鹅,他声称,不过是某种从未有人发现的种类。尤为奇怪的是,这些骨骼几乎无法彼此匹配,每一具骸骨都有某种显而易见的独特特征,就好像这里每一具骷髅都是一个特别的物种留在此地的唯一样本一样。更莫名的是,许多骨骼样本上的特殊形状甚至很难给出合理的解释。“某个地方的所有生物全都发生了严重的畸形”这种事真的可能发生吗?如果确实如此,又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这一切呢?
与此同时,钱伯斯显得既兴奋又迷惑。这里的石头,他以一种大惑不解的表情宣称,与他所见过的任何样本都大不相同,充满了他从未见过的化石和生物遗骸。他请求埃莫森帮忙鉴定一下,但埃莫森恰好注意到了我紧盯着悬崖上沿,就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下一刻,他也定在了原地。这样的景象理所应当地使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悬崖上。
我们之前在远处看到的笔直线条,登陆后所有人都在激动中一时忘记了的那些,显然是人工的——那是堵墙。
奇怪的化石和畸形的骨骼看起来一下子就不那么重要了,在这里,在地球上这个过去一千年间都无人涉足,即使以如今的技术也只有少数勇士敢于来访的偏僻角落里,矗立着一座如此宏伟,足以令世界上任何一个古代的伟大文明心生嫉妒的要塞。谁建造了这里?为什么?尽管设计上的某些元素让我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埃及、中国和玛雅等几个互不相干的文明,但即使只看一眼也足以让我确定这座建筑并不属于这些文明中的任何一个。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感到深深的敬畏,而我,还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惧。我心里一时无所适从,一面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那堵高墙的另一面是什么,而另一面的我只想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离开这鬼地方。也许我真的会逃跑,又或者我会永远在内心冲突中动弹不得——如果不是西科洛夫斯基突然指向峭壁的东侧,在那里,在奇怪的暗色岩石之中,凿出了一道台阶。
原本的计划是在海滩上建立起基础的营地之后谨慎攀登峭壁并向内陆逐渐前进,但这道台阶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计划。埃莫森想要立刻攀登台阶向上进发,钱伯斯则想要留在海滩上做进一步的勘察。西科洛夫斯基对争论自外其中,我很好奇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被那种不明的原初恐惧所攫。最终,大家达成协议由埃莫森和我,再带上一个学生和两个水手爬上台阶去“瞄一眼”。埃莫森发誓他绝对不会干什么多余的事情,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有多亏心。
我们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上,尽管这些台阶虽然开凿于已不可考的古老年代,现在看起来却仍处于近乎完好无损的状态。这花了不少时间,台阶委实高的吓人,按说我从没犯过恐高症,但在攀登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象从石阶上跌落下去命丧当场的恐怖景象,甚至时至今日当时的幻想还不时回来纠缠我的梦境。不过好在和我的梦境不同,我们的攀登有惊无险,抵达崖壁顶端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不幸事件。
石阶径直通向高墙底部,而后者是由足以使金字塔羞于示人的巨大石砖砌就。怎么可能会有古代文明能修筑如此宏伟的建筑,尤其是还在如此偏僻而荒凉之处?这个疑问着实令人迷惑而不安。
在前方,另一组台阶沿着高墙修了上去,我们得以继续攀登,偶尔向下望一眼看看沙滩上的人们修筑营地。他们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还要远,就好像我们正在逐渐爬升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一直到我们爬到了这条路的最后一段,得以越过高墙眺望岛内的宽广平原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什么叫真正地感到身处异界。
被我们千辛万苦爬上来的城墙所环绕着的是一座巨大的废城,其中充斥着宏伟建筑的残骸和半颓的塑像。即使都是废墟遗迹,也能看出这些建筑曾经之宏伟华丽足以匹敌人类历史上那些最伟大的造物。我发现自己大气都不敢喘,还念诵着雪莱的诗歌:
这座废城具备与那堵高墙相近但是表现得更加鲜明的特征,就是第一眼看上去非常熟悉但是仔细观察又会觉得完全陌生的建筑特征,究竟是什么样的古人筑起了如此奇观?我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已经走进了神话的领域,而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这座城市由传说中强大的独眼巨人建造,所用的石砖则由成群的天马驮载。此情此景甚至让神话都显得不足以媲美,因为这座城显然要比人类的神话还久远得多。
埃莫森想要走近去仔细看看,当时已经被好奇心所驱策的我当然不可能拒绝。埃莫森带上那名学生,他们要去探查一座貌似是神庙的建筑,或者说,至少那座看上去起码有三层高,入口处环绕着石柱的建筑让我们联想到神庙。西科洛夫斯基和我则前去观察一座倾颓的雕塑(译者注:这里怀疑是原作者混淆了,前文提到的两个水手不见踪影,西科洛夫斯基反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了),那玩意儿光底座就差不多有庞都司号那么大。
雕像仅有双脚部分尚且保存完好,还站在底座上,其余部分已经向后倒去,摔得四分五裂。还砸坏了几座建筑。从外观上来看这些事情应该已经发生在很多年前,但是在这样一片万年冰封的土地这种事也很难说。雕像的底座写有一段长长的铭文,可以说我同意埃莫森继续向前探索的提议就是为了找到这种东西,我早就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个古代文明写起东西来是什么样子了。
我花了点时间盯着那些铭文,同时西科洛夫斯基试图根据地上那些碎片来重建雕塑的样子。当我陷于长考时,他抱着他的速写本走来走去,不时记些笔记。
在这里我得稍微解释一下,不是所有文献学者都是语言学家,也不是所有语言学家都是外语通,不过对我来讲正好的是,出于对远古文明传说的强烈兴趣,我在学习人们已知的几门最古老的语言上着实下过几年苦功,主要是为了直接阅读那些神话传说的原始文本而不必忍受翻译过程中难免的曲解和意象失真。
当然这个底座上铭刻的文字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门古语,但是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所有”古语。我甚至在梦里都想不到会发现这种东西,但它就这样在我眼前化作了现实。这种“原初之语”正是所有人类语言之间失落的那个连接点,跨越了不同大陆几千年时光的不同语言之间那个共同的“根”,这里也是“第一种文字”的原点,第一种语言,第一种文字,我所视若珍宝的一切在这里打下了基础。缺少我这样的专业知识的人甚至可能无法理解这些东西的重要性,但我甚至可以阅读这些文字。
我的冥想被拿着完成了的雕塑草图的西科洛夫斯基打断了,他盯着自己画的草图,面如死灰。我一时没搞清楚,因为那草图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拿着某种手杖的人的蹩脚而扭曲的肖像。西科洛夫斯基是个颇具天赋的画师,他怎么会画出来这么一个头颅拉长变形,双臂长的离谱,最重要的是躯干压根不似人形的玩意儿?从双脚的雕刻方式判断,这座雕塑应该是写实风格,而非基拉迪克艺术作品中常见的那种抽象神话雕塑形象。难不成这个可怜的家伙被我们都能感到的那种莫名恐惧吓到感官失调了不成?
我又看了西科洛夫斯基一眼,那双眼睛里的神光不可能属于一个丧失了理智的可悲灵魂。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个我的潜意识一直明显在压制着的可憎设想摆脱了控制,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扭过头去紧紧盯着散落的雕塑碎片,浑身颤抖不止。不,我心里不停强调,这不可能,这些一定是人,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不然还能是什么!
大概是冒出了相同的念头,被相同的迫切感推动,我和西科洛夫斯基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像是将溺之人渴求空气一样搜寻着另一尊完整的雕像。最终我们找到了一座已经倾倒但尚且完整的塑像。从后面看起来,它除了尺寸委实非比寻常之外和你在任何一个考古发掘现场能找到的东西没什么两样,但当我们转过去看到正面的时候,西科洛夫斯基尖叫了起来——也有可能尖叫的其实是我。这确实是人的塑像,但并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当然,这个族群应该也是人属生物,但和现代人类绝对渺不相涉。
我们俩勉强恢复语言能力之前,脑海里呼啸着涌过了不知多少问题,但是那个可能有能力回答其中一部份的人偏偏此时找不到了。无论是埃莫森本人还是他带着的几个学生都没有回应我们的呼唤,尽管此地万籁俱寂,而我们的声音在这座墓碑之城中来回激荡。我们进入了他们之前前往的神庙,心里想着可能是这里的厚墙阻隔了我们的声音,结果看起来他们好像压根就没来过这里。
神庙的墙壁上绘有应该是记载了这个类人物种的历史的壁画,附带着大量用那种我们传承自他们的“原初文字”写就的说明。我很想仔细研读,毕竟这大概是本世纪以来最重要的文化发现——假如不是有史以来的话。但是我和西科洛夫斯基对我们同僚行事之“循规蹈矩”确实已经颇感忧心了。在神庙后部,阴影最深的地方,我们找到了深不见底的水池,里面装满了没有结冰的水,水面上方则飘动着一层莫名其妙的稀薄雾气。这东西让我们直觉上就感到很不安,感觉与之前看到城墙的时候有些类似。我们尽量鼓足勇气向深处探索,在池边的石头上找到了高度疑似埃莫森的围巾的碎布,还有些其他东西,可能也是些织物残片,漂在晦暗的水面上。在环绕水池的光滑岩石上,还能看到一枚单独的潮湿脚印,就好像是哪个人在水边犹豫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时西科洛夫斯基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什么样的诡异幻象,我也不知道他是跟我想象到了类似的恐怖景象,抑或只是想让已经有点滑向癫狂的大脑恢复控制,总之我们都同意尽快折返是我们最后的选择。我们步履匆忙,其实并不是很清楚彼此到底在恐惧什么,但显然都希望尽快安全地返回其他人类身边。
随着我们逐渐沿台阶向下,钱伯斯焦躁到语无伦次的嚷嚷声逐渐传到了我们耳朵里,能听到他的声音重复得最多的一个词也是过去几个小时里我想到的次数最多的一个词,“不可能”。当然他说的不是上面那座死寂之城,而是乍看上去普通平凡的多的东西:石头。他平时声音里那种洋溢着热情的暖意已经被某种只差一步就要彻底疯癫的歇斯底里所取代。当我们最终回到营地的时候,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一遍一遍询问埃莫森跑到哪里去了。我一开始试图回答,但他现在的耐心和精神状态都不足以让他听完一大段复杂的解释。“这里的铱太多了!”他一直在嚷嚷,“这地方的铱不管怎么说都太多了!”而且他认不出这里的化石,一样都认不出来,他需要我们的生物学家来告诉他他错了。
最终是约翰逊,这位说老实话我不太熟悉的严厉的物理学家设法让大家都冷静了下来。他从船上赶来,高声宣布我们现在表现得更像失心疯了的野蛮人,而不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家。老实说这话说的就太伤人了,但至少出于维护自尊,我们开始试图把恐惧甩开,冷静下来互相探讨。钱伯斯仔细斟酌了一番措辞之后声称,他认为我们现在所处的这片土地并非地球原有的,而应该是在一次久远的天体对撞后留在我们星球上的。当被问到这次事件发生于何时时,他估算的结果是至少两百五十万年前,大概上新世时期。
这时我开始发言,在西科洛夫斯基的协助下尽可能清楚地描述了我们的发现。其他人显然都对我们做出的修筑这座废弃古城的是某种类人物种的结论感到难以接受,他们也不怎么能理解我们两个在神庙里感受到的恐惧感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得承认,回到灿烂的阳光下,身边环绕着朋友和同僚,连我自己也很难清楚地回忆起那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我们的同伴们只是在废墟某处迷了路,也许我们观察到的只是我们的想象力跟我们开的玩笑。西科洛夫斯基看起来也不像之前那么确定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致同意,找到走散的埃莫森还有那几个学生是我们现在最优先要解决的。又有一部分人从船上来到岸上之后,我们决定派出大概十二个人返回废弃古城去寻找我们的同伴,当我们再次拾级而上时我们心中还充满决心,意志坚定。但当我们真的站上城墙之上的时候,沉默笼罩了这个小队。我以前听过人们在埃及金字塔、雅典帕台农神庙或是古罗马竞技场前被敬畏感压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而我们眼前这座古城不管是规模还是年代都令这些古迹相形见绌。况且,尽管在形式上有诸多不同,这座城市某种程度上恰恰契合了后来希腊-罗马时代最好的那些作品中高贵庄严而美好的一面,要知道,那些可是我心目中人类创造出的最接近理想中的美好的造物了。
这一次,是一位水手用一句颇具创造力的污言秽语将我们从莫名的精神状态中拉了出来,具体内容我不想在此复述,但我们当时哄然大笑,而且时至今日我仍为那一刻对他心怀感激。真希望我能记得他的名字,就像我希望我能记得那个和埃莫森一起走散的学生的名字一样。如果读到这些文字的人中有人能接触到科考队的档案文件的话,我请求您能将这些人的名字告知于我,毕竟能在心中时刻铭记他们的名字无疑会给我的内心带来些许宁静。
我们分成半打人的小组来尽可能仔细搜索这座死城,西科洛夫斯基和一位助教开始沿城墙走动,打算绘制一幅地图。我本人,约翰逊,钱伯斯,还有之前那个长于咒骂的水手一起回到了那座疑似神庙的建筑中,水池上方的迷雾已经消散,一同不见的还有水面上的漂浮物。岸边的脚印也已经干掉,但是埃莫森的围巾还在原处。证明我们之前所见并不是幻觉——起码不完全是。水手走到水池边,直接把手插进了水里,我本想制止,但一方面他动作太快,另一方面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要说什么。不过,他将手抽出来之后只是说水池又深又冷,如果埃莫森真是不知怎么淹死在了这下面,我们需要几件潜水服才能把他弄出来。
猛烈的风暴突然来袭,迫使我们就近寻找避难所躲避。对我们而言,就是说目前必须躲在神庙里。气温开始剧烈下降,但我们除了等待无事可做。
随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过去,我开始试着参考墙上那些画风抽象但细节惊人丰富的壁画来草译附带的铭文。我的发现令我感到发自肺腑的不安。在这里,我会尽力复述我当时的发现,但我希望能有语言学者组成的专门小组能够就我拍下的照片进行更详细精确的翻译。我本人会很高兴对此类项目做出任何力所能及的协助。
这故事由远古的文字写就,和壁画一起讲述了一个远在现代人类文明之前崛起,发祥于一个如今已在大海中失落的大陆的古老文明。与我们类似,他们起源于更原始的生命形式,沿着进化之树挣扎着向上攀登,从居住在山洞里的猿类生物,逐渐成长为居住在原始村落里的开化物种,最初的村庄很快演变成小镇,紧随而来的是城市。他们极为看重精神文明的发展,对他们而言,这包含了科学和艺术。当他们开始探索其他大陆时,他们也发现了更多相对原始的早期人类。在这里,他们描述了十二个物种。我不由得又一次怀念起埃莫森的专业能力。而对古人类学略有涉猎的钱伯斯指出,其中一幅壁画描绘的物种看起来应该是能人,我们的早期祖先之一。
这些原始人类的发现在上古文明的社会中引发了剧烈的争端,最终形成了两派观点,其中一方认为应该对他们直接加以征服,另一派则认为这些也是智慧生物,理应得到自由。争论最终演变成了残酷的内战,反对帝国主义的一方成为了胜利者。许多城市化为废墟,数以百万计的人死于非命,而整片大陆上的基础设施都由于战火而处于灾难性的失能状态。
如果不是一颗见所未见的星星出现在天空中,一切也许还有转机。看来这个古代文明在天文学领域学识匪浅,他们认为这颗星星不像是其他恒星一样稳定发光稳定运行,相反,这个天体呈现出的行为更像是在太空中往来穿梭的行星。他们的科学家,借助于与我们现在所用相类似的设备,计算出了这个行星与其他行星迥然不同的运行轨道。在这里约翰逊帮了我一把,因为我对自然科学的学识储备委实令人遗憾。目前我们已知的所有行星,包括最近发现的冥王星,都在同一个平面上环绕太阳运动。但科学家很多年来就在怀疑有一颗在海王星轨道之外的行星存在,沿一条与黄道面垂直的轨道运转,这条椭圆形轨道会将它一直带到太阳系中最偏僻的角落,每数千年才会从冰冷黑暗的虚空中返回一次。
古代文明发现的显然正是这颗行星,他们将其命名为——如果我没有搞错读音的话——犹格斯星。他们还发现这颗行星运行轨道非常特殊,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运行到与太阳近到足以发生更强烈作用的距离。然而那一年发生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当犹格斯星运行到近日点时,一片碎片从上面脱落下来,径直飞向了地球。
天地冲撞带来的灾害是毁灭性的,如山脉般高耸的巨浪吞噬了远古文明大片家园。即便如此,如果有时间喘息的话远古文明也许还有机会重新振作。但是某些东西随着碎片从犹格斯星来到了地球。起初,它表现为某种持续增殖的类真菌生物。这时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种东西,考虑到当时的情况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事情开始逐渐变化,首先是有人发现了诡异的迷雾,随后目击到的是从未见过的庞然巨兽。帝国主义派系,在战争中失败但并没有完全灭亡的那些,抓住了这次机会,声称犹格斯星乃是众神的家园,而从苍穹彼端坠落的陨星正是对他们行差踏错的警告。有些人还将这个理论进一步引申,声称天上诸神为人类送来了升华的契机,督促人类超越此刻甚至不能征服那些原始种族的可悲存在。他们欣然接受了这种变化,随后转化成了向同胞们掀起浩劫的可憎之物。
随之而来的是远古文明面临的终极之战,期间那些最优秀,最睿智的人们找到了遏制这种外星感染的方法。但是胜利的代价如许高昂,难以想象。通过某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要彻底翻译他们使用的科学术语需要多得多的时间——他们开发了某种对病毒的反制手段,某种毒剂。
我们称呼这座城市为墓碑之城本是由于它的诡异和空虚,但是没想到我们起的名字比我们想象到的还准确!这里是远古种族最后的纪念碑,他们对胜利的庆祝和对未来的警示凝结于此。最终,他们摧毁了自己,给了地球上其他物种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别的事情变糟的时候也差不多。起码我们那天遇到的是这样。风暴渐弱时,还在思考一些关于这些远古文明留下的信息的事情的我听到了某种滴答声。其他人都睡得很沉,因为在他们意识到正身处南极洲极昼之前维持清醒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既然当时我是唯一一个清醒的,那我想后来的大部分责任都应该由我背负。但那时我只是将那声音抛诸脑后,心里想着大概是风暴带来的什么声音。
埃莫森和跟他一起失踪的学生从水里冒了出来,但已经不是他们曾经的样子了。我只来得及瞥到那个学生抓住了钱伯斯,把他拖进了水里;然而,我还是敢以我珍惜的一切发誓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变成了某种面目可憎的类鱼生物,其畸形之严重令人难以相信这鬼东西居然还能活着。埃莫森冲进那些睡着的人们之间时我看的更清楚了些,他的手臂已经不具人形,转而变成了某种钳爪,和一只特大号的螃蟹可以说没什么两样,而他的皮肤也在发生某种令人作呕的变化。
那些睡梦中的可怜人就像纸做的一样被埃莫森撕开,我敢说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只有约翰逊逃过一劫,因为他比其他人睡得离水池更远一些。当埃莫森转过头来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差不多是该去找上帝报到的时候了。但当他朝我走来时,埃莫森犹豫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人性的闪光。跑,他只对我说了这么一个字。我也不需要谁再重复一遍,拔腿就跑的时候只来得及带上一卷胶片。
约翰逊和我边逃边大声尖叫试图向其他人示警,而失去了最后一丝人性的埃莫森紧追不舍。西科洛夫斯基在中途和我们汇合了,他也在逃离某个怪异生物的追赶,那玩意儿看起来好像之前是他的助手。我们径直冲向那道能带我们回到海滩的阶梯,但当我们抵达石墙顶端的时候遇到了新的障碍,我之前打发回船上去取潜水服的那个水手,他手里倒是还拿着潜水服,但是他的手已经不能说是手了,变成了某种扭曲怪异的器官。
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很好奇那个水池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们去发现,我觉得这应该是我此生的最后一个念头了。但是约翰逊做出了我会永远铭记的举动,他一头撞向了那个拦路的生物。我不知道和那个生物一同跌落百丈长天在不在他的意料之中,我想应该是在的。他就是那种人,严厉果敢,勇于献身,把必要的事情永远放在自己的欲望之前。一如那些早已消逝的人类(虽然与我们不同,但他们无疑是人类)。
更多怪异生物加入了对我们的追逐,其中大多数看起来跟我最开始见到的那个鱼形怪物一样严重畸形。跑过海滩上那些骨殖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成因应该和那些怪物类似,一部分来自感染的后遗症,一部分来自于毒剂的副作用。这些东西,大概除了埃莫森,都远远比不上摧毁了古代文明的那些家伙,但是摧毁我们还是绰绰有余了,所以除了夺路狂奔我们别无选择。
我很希望这段故事到此为止,不过还是有件事我得说明一下,毕竟和我讲述的内容的可靠性息息相关。当西科洛夫斯基和我最终回到船上的时候,我们惊恐地发现岛上其实还有至少三个幸存者,两个水手和一名助手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墙顶端,边朝我们挥手大喊边用我们之前带去的一些装备当作防身武器击退怪物的进攻。我告诉崔曼船长这些人还有活下来的机会,先不要出发,给他们点时间。但崔曼,没有丝毫其他人在这趟地狱之路中展现出的高贵人性,操纵着船只掉头离开。当我意识到他在干什么的时候——我听到那些人一边奋力向台阶下面推进一边大声尖叫的时候,我的理智终于崩断了线。如今回忆起来,当时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我的意识离开了身体,在旁边围观一个不相干的人做的一样。我抓住了崔曼的头,狠狠地撞在舵轮上,用力过大以至于我大概听到了他头骨开裂地声音。我大概重复了几次,直到崔曼不再挣扎动弹,而我记忆中出现的下一件事就是躺在疗养院里。
请允许我最后提起一点,在神庙里我看到的最后一张壁画,旁边注明了他们最终为何选择牺牲了自己的那张,上面是一个在我们自己的神话传说中很常见的形象,无疑是来自于与上古先民们久已遗忘的接触——是一只凤凰,浴火重生的凤凰。当他们做出最后那个几乎不可能的决定之时,他们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他们不希望其他生物也落得同样下场。他们知道自己的文明难逃厄运,但他们不希望所有文明都走上这条末路。他们血战不退,确保了我们的自由,他们埋骨于斯,使我们有机会繁荣生发。他们相信人类精神的价值寓于艺术和科学之中,他们也希望我们能继承他们的遗产,继续前行。
现在,地球上只剩下一个人类种族了,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也没有其他人会来捍卫人类的精神了。但是犹格斯星还在那,在黑暗中虎视眈眈,而我们自己行星的冰层下面也还埋藏着那些恐怖之物。那些东西终究会回来,而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有所准备。我们必须尽可能提高科技和生产力水平,我们必须大力投入科研,以了解这些威胁究竟应该如何应对。我们也不能忽略人类精神的另外一面,我们必须充分拥抱人性,以其无限的丰富与美好。当黑暗卷土重来的时候,我们会需要这些的。
【西梅斯的笔记;这一时期流传的诸多文本确实揭示了二十世纪早期广为流传的传说和古老得多的时代的历史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数不清的文本中,这篇文档恐怕是信息最为翔实的一篇。很明显,随着当时打字机的兴起和打印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大众幻想文学得以走上历史舞台,那些故事和这篇文章一样,偶尔确能和真相擦肩而过。至于分辨哪些文字背后有真实情况支撑哪些没有,这确实是桩麻烦事。可以肯定地说,那个时期的一些作者正是受了此类文档和日志的启发,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关于外星入侵,突变体,上古文明或是其他什么主题的幻想世界。我们的精神世界固然因此变得更加多姿多彩了,但是也让这些丰富幻想背后的真实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我大概还收集了一打主题与这篇相类似的文档,其中每一篇都似乎能提供更多细节,但因为无法确定其真实性而未在此收录。只有这篇文档我能担保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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