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晚上6:23,一个清冷的十月傍晚,太阳正在坠向太平洋海岸。敞开的墓穴旁摆放着一具棺木,棺木上覆盖着蓝底装点白色印花的布料,一面联合国旗帜。
环绕着这一幕的尽是些穿着得体黑衣的男男女女,就跟你想象中政府密会的景象差不多。
我没和他们站在一起,相反,我跟他们保持了大概二十英尺(约6米)距离,静静地注视着海潮涌起,倾听浪花拍岸。身上暖和的冬装并不能温暖封冻的内心。加布里埃拉·格雷西亚站在我身边,我一小时前见到她,她声称自己是计划派来陪着我的。我猜大概是不想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失当吧。
我又一次无视了她,盯着四个魁梧的家伙走上前去挑起了吊绳,另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从棺材上揭下了旗帜,和他一个同僚一起小心地折叠了起来。棺材慢慢离地,吊在了挖好的墓穴上面,然后又缓缓下降。就在棺材快要消失不见时,其中一个男人发出一声响亮的低吼,随之吐出一句咒骂,紧接着不堪重负跪倒在地。有个女人上去看看能不能帮她,其他人则在惊讶中彼此抱怨。而我露出了一抹微笑,在爸爸的完美一刻上能出点乱子真不错。
这不是一场军队葬礼,虽然没有号手,也没有荣誉护卫,但是山丘上的人表现得就好像正如军队一样。就好像我父亲,兰道夫·西梅斯对他们而言是某种英雄。也许对他们是吧,反正对我不是。
棺材落到了底,那四个人放松了下来。每个人都脸颊涨红,满头大汗。我有点起疑,我父亲临终时也就差不多一百四十磅重,把他送进永眠之所对这些当兵的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艰巨任务。他们显然因为不能穿正装出席感觉不太自在,这些人手也有点哆嗦,大概是想要对面前的军官或者至少在离开前向我父亲敬礼,但是这样不符合规定。有一小会,这些人无疑是在等待有人让他们解散,但他们最终意识到这个场合不会有人对他们下命令。
一只手碰到了我的胳膊。又是格雷西亚小姐,“彼得,我们要不要——”
那只手消失了,我转过头去瞪了一眼这个女人。其实这个女人也没干什么要被这么对待的事情。那些我在我父亲眼中,在她那个亲爱的已故上司眼中永远不够好的日子也不是她的错,
但她在这,他不在了。她想要控制我,管住我,我才不吃这一套,至少不是今天。
一小段时间,也可能更长一点,她迎住了我的目光。维持着她冷淡专业的表情。“如果你还想在这呆着,一定要注意保暖。”
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汽车。那群衣着笔挺的的紧随其后,总算干了点我早就希望他们能干的事情。
穿军装的那家伙站在我面前,看起来大概六十许,军绿色的夹克上戴着不少勋章和勋略。估摸着应该是个准将或者将军。他双手把仔细折叠好的旗帜向我递来。我看过电影,按流程我应该接过旗帜,象征他们对我父亲一生工作的敬意。
我的手抖了抖,但最终没抬起来。“你找个合适的博物馆捐了吧。”我说。
那军官点了点头,表情没有泄露任何情绪。“如你所愿,西梅斯先生。”他如此说道,随即转过头去,跟在他的同僚们身后向山丘下走去。
他曾是亡妻茱莉亚深爱的丈夫,是儿子彼得敬爱的父亲,是三个孙辈慈祥的祖父。他为联合国所作出的贡献也将为他的追随者们所永远铭记。
小范围的葬礼将在十月十九日举行,随后将在梅森堡军官厅举行公开追悼仪式。如有意出席,请务必提前告知主管牧师。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的父亲不仅缺乏存在,应该说他对我根本毫不在乎。
我曾花了好几年来反观我的童年,思考是什么把我变成了如今我所成为的人。花的这些功夫让我能渐渐理解为什么我总是对世界如此愤怒,为什么我总是轻易摧毁我得到的机会和收获的友谊,当人们开始了解真正的我时,我总是会迅速做出反应,把他们一把推开。
我能记得的最早的几件事之一,是我坐在我们波士顿老宅的前厅里,应该是在玩一个旧木马。我可以透过墙听到隔壁传来的声音,但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记得自己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了门前,推开门却只看到好多好多腿——那是一大群人在互相交谈。我抬起头,找到了父亲,举起了那个木马。我不记得他脸上的表情了,但我记得的下一件事是我被拎了出去,木马不知道被谁拿走了,门则是被牢牢关上,我一个人被留在了前厅里。
我父亲毕生忙于一大堆各式各样不能提起的秘密计划。不过等我稍微长大一点之后,通过我们家房子里书架上的书,我稍微对他的工作方向有了点概念。别人家的书柜里放的一般都是百科全书和传统名著。我们家书架上的则是约翰尼斯·开普勒的《梦游记》。《关于宇宙多样性的对话》的大部头译本,原作者丰特奈尔是个法国人。奥拉夫·斯塔普雷顿的《最后与最初的人》都已经被翻烂了,更别提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全集还有亚雷斯塔·克劳利的六七本传记。
此外还有他自己的文件,又大又重的箱子,装满了他的文档卷宗。大多数不是放在门厅里最高的架子上就是放在他自己的书房里,只要他不在就会上锁。
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开始感到好奇。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想办法爬到了架子上面,弄下来了一个箱子。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捆棕色的,脆弱的薄纸,上面写满了他细细长长的字迹。每一张最上面都写着同一个单词“凤凰”,字迹稍微有点褪色。写在下面的则是些手绘图表和日期,我把那些记了下来。
我记得还看到了几个单词,“阿特拉哈西斯”“卡斯尔雷”和“雅典神殿”,我一度以为这些是名字或者是干脆是拼错了,但之后对每一个词背后的内容了解更多之后我意识到都不是。
于是在我十几岁那些年里,我在自己家里干上了业余特工的活。只要我父亲因为他的神秘“公干”出远门,妈妈又在睡觉或者出门,就是我开始工作的时候了。通常我采取的做法就是尽快浏览大厅里的那些箱子里的文件,记下人名、日期、参考书目,然后到学校的时候去了解这些东西背后的内容。
也是那时候我开始养成习惯,走到哪都带着一个小记事本。教我的老师们还以为我是打算发奋图强,大多顺势鼓励我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之类的话。不过到头来我的成绩也没什么变化,所以他们后来也都把这事扔在脑后了。
现在我知道了,某种程度上讲,我身上映出的正是那个在我人生中存在,但我恐怕永远无法影响的人。我想尝试进入我父亲的世界。他确实对我毫不关注,但作为一个还算聪明的孩子,比起大声哭闹或者惹出一堆乱子,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我更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他如此着迷,我想知道是什么夺走了我的父亲。
有时候,会有陌生人来到家里,偶尔还会留宿在客房。一般来说他们都很礼貌,但如果我想问什么问题,他们的反应就会变得跟我不存在一样了,径直从我的头上对我父亲说点什么,随即陷入沉默,直到我理解了他们的弦外之音自己消失。等我出去之后,又能听到他们低声交谈。有些人会带文件来交给我父亲,而那些文件一般都会飞快消失在他的书房里。
十七那年,我终于成功把门锁撬开了。我父母肯定知道我尝试过,那时候房门把手周围全是我留下的擦刮痕迹。小时候的我傻乎乎地以为他们没注意,现在想想他们肯定是注意到了的。
如果那时候我是想找什么埋藏起来的宝贝那我承认我是失望了。当时我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妈妈当时是出去购物还是做什么去了,父亲又是“出门公干”。我最后还得把碰过的任何东西都精准归位。
那一天,我急匆匆地记满了两个小本子,尽量把我找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抄录了一份。关于上百种不同生物的草图和报告;在北极找到的蠕虫成功复活;大规模鱼群死亡事件;在地底深处找到的古老非人骨骸;在真空、极冷、极热条件下进行的微生物实验;通过数字电台向遍布世界各地的特工和干员播发的加密频率和信号。
父亲的书桌上有一块小看板,上面订了片纸,纸上列了许多名字,“结社”、“之友”、“军”、“第二结社”还有“委员会”。每一个名字都用一条线连接到一个全大写的单词。
我花了大概一个小时阅读我能找到的每一样东西。我看的越多,我就越意识到我父亲是个失心疯了的阴谋论者。他花了一生追寻阴影,还把其他人骗来往他的妄想里扔钱。兰道夫·西梅斯是一个将谎言和传说彼此变换的人。他利用了人们的谎言和迷信,来让他们付出金钱、时间乃至生命来为他的疯狂效力。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妈妈回来的时候我和她说我病了。但实际上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哭。悲恸于我这几年都认认真真生活在一个弥天大谎里。
我站在车旁的人行道上,四辆黑色汽车停在灵车边上,都挂着联邦政府的车牌。跟我说话的人是个大块头阿兵哥,右边脸颊有道伤疤蜿蜒向下。从肩章来看应该是个士官。周围没有其他人,我猜他们都去军官厅参加追悼仪式了吧。
“西梅斯先生,我是贝克中士,我接到了命令,送您去任何您想去的地方。”
“那也是您的权利,西梅斯先生。另外,我还得通知您一声,未来几周我们会在您身边部署一支安保小队。令尊他……树敌不少,我们不希望您或者您的家人受到什么不必要的冲击。”
他没再说什么。我环顾四周,心里琢磨着要回家还有一段车程和一趟航班。计划给我买了比较晚的机票,方便我出席悼念仪式。但如果我真的去了感觉就是接受了他们那些疯癫小游戏。算了,去机场等几个小时喝杯咖啡听起来要有吸引力得多,有人送我正好还能省掉车费。
一小时后,我坐在机场里盯着空掉的塑料杯。我旁边桌子上有个人正在抽一支大号雪茄,搞得周围又苦又呛,辣人眼睛,倒是和我现在的心绪差不多。
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应该还有几个穿制服的在盯我的梢,“确保我的安全”,但他们真正想保证的东西是我别随便跟什么人聊天然后把他们的重大秘密泄露出去。
十八岁那年我想跟妈妈谈谈父亲的事,但她压根不信。太多年了,那些关于外星人、远古文明、遗落传说的谎言一点一点渗透了她的心。那之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家,在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之前一度浪迹街头。我父母找到过我几次,想至少给我点经济支持,但我拒绝接受。
妈妈五年前去世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坚定地相信着那些告诉她的故事。
有个女人突然溜进了我旁边的座位。这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而且一副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的样子。她冲着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参差乱牙。“你一副想聊点什么的样子,小伙子。”
我皱起眉头盯着她,但她也没有畏缩,也没说什么。相反,她把一张小纸片压在桌子上推了过来。我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地址,没写名字,但附了一句话。“告诉我们你的立场,我们可以保护你。”
我盯着纸条看了一会。如果那些盯梢的发现这个女人跟我说了什么,他们大概也会把她控制起来,而在我登机前说不好什么时候这张纸就会从我口袋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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