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半年时间,《巴比伦陨落》就宣告正式“陨落”——作为一个网游达到个位数的在线人数,这样惨淡的结果似乎是合情合理。在GameStop线下门店,只要你在货架上还能找到《巴比伦陨落》,你就能免费带回家,塞进橱柜装点一下——这么看来它的确能算是最具性价比的游戏。
不过我注意到这个游戏,倒不是因为白金出品、稀烂的预告、油腻的画风、“傲人”的成绩,而是单纯的“巴比伦”三个字。虽然此巴比伦非彼巴比伦,但还是比近几年别的地方的“巴比伦”更“巴比伦”:《爱乐之城》导演查泽雷的新片《巴比伦》的“巴比伦”是黄金时代的好莱坞,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德剧《巴比伦柏林》是魏玛时代的柏林,而因人设抄袭问题新动画企划腰斩的《东京巴比伦》则是九十年代的东京……
除了历史题材——我可没说《文明6》那个坐拥外星科技远古工业化的巴比伦,巴比伦似乎正在各处刷奇怪的存在感,尽管这些“巴比伦”更多只是借用了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当然,人们认知里的巴比伦的“地标”,巴别塔和空中花园也从未被证实,甚至可能就算真的存在也是在别的地方。在陨落的两千年后,巴比伦仍然在以这样丰富的形式延续着奇怪的存在。
大多数人对巴比伦的认知,来自于“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这个概念来源自梁启超的《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虽不能说就是历史学界观点,但和主流观点的确大差不差。在这里,巴比伦是最突兀的一位——其实梁启超的说法是“小亚细亚”,但因为传播问题逐渐被逐渐附会为巴比伦。
在现在,巴比伦已经不具备概括性的中心地位了——人们更愿意用“两河文明”,来概括很长一段时期的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流域古文明。其中苏美尔已经被认为是比埃及更早的“最古老”,并逐渐进入到大众文化当中——比如传说中的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已经因为《Fate》系列中的“金闪闪”形象成为最著名的上古传说英雄之一。
那巴比伦呢?她的出场还要晚上千年。经过很长时间的演化,北边的阿卡德逐渐取代了苏美尔,一统两河流域。但统一持续的时间不算太长,两河流域的文明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倒退。此后一北一南两个未来两河流域的主角接掌了遗产:北边的是第一个带来了“残暴统治的军事帝国”刻板印象的亚述,南边则是巴比伦。直到今天,伊拉克依然有两个省被命名为尼尼微(亚述最著名的都城)省和巴比伦省。
就巴比伦来说,实力最强劲,控制了整个巴比伦尼亚地区,处在头尾的古巴比伦和新巴比伦更能代表一般印象。同时被写入教科书和《爱在西元前》歌词并进入表情包的汉谟拉比法典正是古巴比伦最重要的考古成果。但这时的巴比伦城远没有发展到想象中的两河流域“六朝古都”的程度。
巴别塔、空中花园、伊什塔尔门、巴比伦城墙,这些巴比伦城的“标志”,无论是存在还是仅限传说,都属于再过一千年的新巴比伦——新巴比伦还有一个取自其统治族群的称呼,迦勒底。新巴比伦反杀了老冤家亚述,从而横行“新月沃土”。随之扩建的“古都”巴比伦城也真正成为了两河流域的文明中心。
但新巴比伦的霸权非常短暂,在极度奢靡和残酷的统治下,矛盾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不过几十年后,波斯人就趁祭司不和,靠内应开门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城内。至此,作为文明存在的“巴比伦”宣告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而巴比伦城在先后成为波斯陪都和亚历山大帝国的都城,继续持续了一段时期的繁荣。但在争夺亚历山大大帝遗产的继业者战争中,巴比伦几经破坏,两河流域的中心城市地位逐渐被塞琉西亚取代。而在塞琉西亚被罗马人摧毁后,波斯人又选择了泰西封而非巴比伦作为新的支点。几经折腾,尽管巴比伦还能作为基督教东方教会(即景教)的主教处所之一,也和昔日的辉煌不可同日而语。
在失去行省首府和主教处所的地位后,巴比伦在中世纪中期彻底成为了微不足道的小村落,最终在悄无声息中废弃。18世纪末19世纪初,巴比伦成为第一个开展考古发掘的两河文明遗迹,但取得重大成果要远晚于尼尼微等亚述遗迹(所以两河流域文明考古相关学科叫亚述学Assyriology而非巴比伦学)。直到德国人发起全面发掘,这个千年古都逐渐重现天日,人们才认识到传说中的巴比伦并不全是“传说”。
迦勒底人,新巴比伦王国的缔造者,作为外来者继承巴比伦的遗产后将巴比伦文明推向了最后的高峰。希伯来人对迦勒底人还有一种称呼,Kasdim,“恶魔占星祭司”。在三千年后的《FGO》里,迦勒底的确是个“天文台”,从《FGO》玩家视角出发来说,好像也是有点“恶魔”。
且不论奈须蘑菇是出于何种考虑将“人理存续保障机构”安上迦勒底的名字,“占星术士”迦勒底人给巴比伦带来的“核心科技”印象的确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历代《文明》系列里巴比伦多以科技型文明出场,尽管只有五代领袖尼布甲尼撒二世是迦勒底人。
但在犹太人的眼里,“恶魔”要远比“占星”分量更重。尼布甲尼撒二世将历史上最后一个犹太人王国彻底摧毁,大批犹太人被掳至巴比伦城充当奴隶,史称巴比伦之囚事件。犹太遗民将满腔怨气发泄在了《旧约》中。巴比伦被描绘成罪恶之都,现实版的索多玛和蛾墨拉,必将受到神的惩罚。而巴别塔倒塌的传说,现在看来也很可能是被迫为奴的犹太人们在为大兴土木的巴比伦没日没夜劳作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暗戳戳诅咒巴比伦陨落的表现。
在《旧约》里,巴比伦和他推翻的亚述仿佛两河版暴秦的一体两面,如果说亚述是极致的残暴,那么巴比伦就是极致的奢靡,且均在步入巅峰后没多久就突然暴毙。这也“印证”了“天谴”,从此“巴比伦”作为“三观不正”必遭报应的反派代名词广泛存在于各种“春秋笔法”中。如《新约》里就有“巴比伦大淫妇”这样的寓言式人物,就是基督徒用来对迫害自己的罗马指桑骂槐的。
浮华、堕落、渎神,看似繁荣昌盛实则大难临头,巴比伦堕落之城的象征意义直到现在仍有被大量运用。其中最经典的“巴比伦”当属魏玛时代的柏林。一战失败的阴影并没有飘到德国上层阶级的头上,他们在新共和国继续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而更多的人却生活在高速通胀的水深火热之中——顺便一提“你背叛了工人阶级,X你X”这个名场面正出自描述这段历史的《巴比伦柏林》。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将柏林比作现代加强版的巴比伦。古老的寓言再一次在现实上演,稍后纳粹上台也将最后的泡影打碎。
当然,这样当作反面典型的传说,都是承袭自犹太人作为巴比伦暴政受害者视角的《旧约》,并广泛存在于基督教文明中。除此之外,巴比伦并没有什么带有明确感情色彩的象征意义。像希腊人就只是添油加醋巴比伦城是如何得都市,空中花园的传说就出自希腊人的吹嘘,尽管巴比伦自己的文献记载和考古成果没有一点这个“七大奇迹”之一的影子,现代考古的推断则表明空中花园的原型更可能在亚述的尼尼微,只是被张冠李戴到巴比伦头上去了。
在巴比伦的“都市传说”中,只有巴比伦城墙是可以被完全证实的存在。在没有有效攻城武器的公元前,几乎没有任何办法攻破巴比伦的高墙。攻陷过尼尼微城的迦勒底人显然吸取了“经验教训”,要把巴比伦打造成无法被攻陷的城市。
当然,我们都知道,所有“永不陷落”都是flag,巴比伦的遭遇在其中还是最有戏剧性刺的——第一次被“攻陷”是祭司不满国王的统治擅自开门将波斯人带入城中,第二次则是在亚历山大大帝所向披靡的兵锋之下没有做出半点抵抗。在这样强烈的反差下,也无怪乎有国仇家恨的犹太人将巴比伦视作堕落之城,而因暴政而被攻陷陨落的尼尼微却是“狮穴”。
但不同民族王朝国家的交替统治,客观上也促成了巴比伦成为古典时代第一个实际意义上的国际都会。在不同时间,作为胜利者的迦勒底人、希腊人和作为被奴役者的犹太人来来往往,就这样都在自己的传说里留下了关于各自不同视角所见的这座城市,一如巴别塔传说中操着各自语言无法沟通的人们。这就使巴比伦成为这个时期形象最为复杂的城市——你甚至可以理解为乌托邦概念诞生两千年前的“反乌托邦”。
近些年,两河的文明摇篮地位越来越被得到充分认识。苏美尔已经牢牢占据了历史课本世界部分的开头。美索不达米亚神话也已经成为希腊神话、北欧神话、埃及神话、凯尔特神话后又一个重要的“神话素材库”。甚至,还有国产偶像剧非常硬核地运用了已经消亡两千年的阿卡德语。
巴比伦的“上古都市传说”也随之渐渐祛魅。在当代语境里,巴比伦已经不太被当作“堕落之城”的符号,而仅仅放在滥觞和近代语境之前的讨论范畴里,因为现代的堕落程度远非青铜时代可比。而若要着眼于空中花园和巴别塔等愈发传说化的奇观,巴比伦的形象则更趋近于神话都市,也发生了些偏移。
当然,白金拿出“巴比伦陨落”这样的想法,说不上有什么伏笔上的考量,无非是拍脑门一下,要做一个异域神话题材的刷刷刷网游;拍脑门两下,巴比伦似乎有点逼格,也不像希腊埃及那样有标杆会被轻易比下去;拍脑门三下,后缀就加个近些年多的看不过来的“陨落”吧!
而这一个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外强中干的腐朽城市,向来没有对入侵做过半点抵抗,“堕落”就是其最出名的标签,如今却说要守护她了,犹太奴隶听了真要直呼“晦气”。若要换成乌尔、乌鲁克、阿卡德城等两河名城,哪怕就是辉煌和毁灭反差更大过程更剧烈的尼尼微,都不会有这样的“喜剧”效果。当然,就算两河历史爱好者,也没人会选择什么“乌尔陨落”、“阿卡德陨落”,最多就是一小部分《Fate》系列爱好者会有“乌鲁克陨落”来给吉尔伽美什找乐子的鬼点子。
《巴比伦陨落》的美术被大批油腻而低画质,不过不提质量,这些都赖不到“考据”上,因为“巴比伦”视觉上一直就非常模糊。现在最能代表巴比伦美术风格的伊什塔尔门,是近代才在黄沙中挖出来的。传说中津津乐道的空中花园和巴别塔,从来没有在直接出自巴比伦的文献或文物中哪怕有一点蛛丝马迹。所以我们如今看到的所有“巴别塔”,都是后世艺术家的“二创”,所以这些巴别塔就有哥特式的、阿拉伯式的、甚至是现代表现主义的千奇百怪的各种风格。在这里头,白金的日式西幻风反而因为过于平庸而不显突兀。
《巴比伦陨落》轻而易举的陨落,使巴比伦城的“天谴”体质遗传到了游戏。也就和《巴比伦陨落》的“陨落”宣言隔了没几天,《刺客信条》系列也来到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当然不是巴比伦,而是一千年后、北边不远处的巴格达。在此前的两河都市尽皆被黄沙湮没之际,巴格达在几次毁灭性的大灾大难后依然顽强地活着,暂时跳出了此前两河地缘中心的历史宿命。而作为阿巴斯王朝的都城,巴格达也的确是最有实感的,便于制作为育碧式开放世界并以《刺客信条》的方式踏足,这当然是更多停留在传说层面的巴比伦很难做到的。
但巴比伦在这个“传说”层面上,确实是永不陨落。人们总是对城市,尤其是大都会,带有一种向往中伴随恐惧的矛盾心理。而这个“城市病”心理,在第一个国际性都市——巴比伦城得到了萌芽式的展现,并演化为持续时间最长的“都市传说”。不管是繁荣还是堕落,都不仅仅是人们对巴比伦的想象,更是人们几千年来对城市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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