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之乱：江南盛世的崩溃·下篇·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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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操戈
时间来到550年，在这一年的正月，萧纲大赦天下，并改元大宝。陈霸先一路排除阻碍，进军南康，湘东王萧绎授其明威将军、交州刺史的职位。西魏的杨忠围攻安陆，柳仲礼前往对抗。一番交战后，柳仲礼败绩，几位萧梁将领投降杨忠，于是汉东之地尽入西魏之手。
这年二月，杨忠乘胜进逼江陵，萧绎遣使求和，暂时稳住了西魏的攻势。侯景则派遣部下任约、于庆等将率军二万进攻萧梁的诸路藩王。此时，萧梁宗室间的内斗依旧在持续着。湘东王萧绎、岳阳王萧詧和河东王萧誉仍处于对峙的状态。邵陵王萧纶本打算支援萧誉，但考虑到粮草不足的问题，便写信给萧绎，希望他们可以和解。信中提到：“天时地利，都不及人和；更何况宗室亲人，岂能互相残害！如今社稷处于危难之际，我等应当剖心尝胆、枕戈泣血以平定祸乱；若在此时同室操戈，实属自取灭亡的举措。纵观现在，侯景的军马之所以未能进犯江北，是因为大梁宗室诸藩互为屏障，彼此联结，所以有磐石之固！如果贤弟你持续眼下的军事行动，那宗室间的联盟必然瓦解，这将给敌人可乘之隙。因此，希望你可以解除湘州之围，保存社稷！”
萧绎回了封信给萧纶，表示自己立场明确，绝不会就此罢兵。萧纶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萧绎，流泪说道：“天下之事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呢？萧誉如果败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该年四月，萧绎部将王僧辩攻破长沙，生擒河东王萧誉，斩之，传首江陵；另一边，鄱阳王萧范之子萧嗣与寻阳王萧大心发生矛盾，互生猜忌，无复讨贼之志。五月，萧范病逝。
萧绎身在江陵，以天子受制于叛臣，所以不奉大宝这个年号，仍称太清四年。在消灭萧誉之后，萧绎下令大举讨伐侯景，并向四方发出号召。萧范之弟文成侯萧宁起兵于吴，领众万余人进攻吴郡，结果被侯景部将侯子荣击败，萧宁被杀。当时在萧梁宗室诸藩中，荆州和益州的兵马最为精强，益州刺史武陵王萧纪命世子萧圆照帅兵三万人受萧绎的节度，萧绎以萧圆照为信州刺史，命令他屯兵于白帝，让他暂时不要向东进兵。
萧绎虽然明面上以讨伐侯景为己任，但在实际行动上，却不断在剪除所谓的异己。他和侄子们之间斗争愈演愈烈，萧誉已经被他消灭了，萧詧被逼的不得不引西魏为援。西魏方面欲立萧詧为梁帝，萧詧没有接受。于是，西魏朝廷奉萧詧为梁王，在这年的七月，萧詧前往西魏拜见魏帝。当时东魏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洋建立的北齐——是的，这一年高洋称帝，改元天保。
萧梁的宗室持续凋零，削弱了诸藩的力量。鄱阳王萧范死后，他的部将侯瑱迫于压力投降了侯景。侯景封之为湘州刺史。萧绎在此时仍没有停止对宗室的压迫。当时，邵陵王萧纶大修铠仗，准备讨伐侯景。萧绎见他兵强马壮，心里很是忌惮。于是，他派部将王僧辩和鲍泉领兵向江、郢一带进军。萧纶闻讯，写信责备王僧辩：“将军先前杀人之侄（指萧誉，萧誉是萧绎的侄子），如今又来伐人之兄（指自己，萧纶是萧绎的六哥），以此来求取荣华，就不怕被天下人指责吗？”
王僧辩把这封信交给萧绎，请萧绎定夺。萧绎下令，让王僧辩继续进军。萧纶无奈，流着泪对部下说：“我并没有别的想法，一心只想讨灭叛军。奈何湘东王觉得我要和他争帝位，还派兵马来攻打我。如今我想要坚守城池，但是粮道已经被断；想要和他们作战，又怕为天下人耻笑。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唯有避开他们了。”萧纶撤出领地，王僧辩占据了郢州。萧纶一路退走，最后屯于齐昌，遣使请降于北齐，北齐方面奉萧纶为梁王。
就这样，萧梁宗室诸藩呈分崩离析之势。天子萧纲被控制在侯景手中；岳阳王萧詧附于西魏、邵陵王萧纶附于北齐，并且均被封为梁王。萧绎则名义上扛起了讨伐叛军的大旗。然而，在宗室势力逐渐凋零的眼下，萧绎的征伐之路能否顺利进行呢？
宇宙大将军
侯景掀起的叛乱，彻底击溃了南朝社会，士族大家惨遭重创，自此一蹶不振。自西晋末年衣冠南渡以来，三吴地区在南朝的发展下相当富庶。侯景之乱的爆发，摧毁了该地区的繁荣，大肆的掠夺和人口贩卖，导致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又赶上当时连年的旱灾和蝗灾，在江、扬一带尤为严重，生民食不果腹，饿殍遍野，史称当地“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

侯景是个极度残忍好杀的人，他在石头城附近立了个大碓，一有犯法的人就丢进里面捣成肉泥。他常常告诫部下：“攻破城池后，就应该把里面的人统统杀掉，以此让全天下人知道我们的威名！”因此，他的部将每每攻城略地，总会进行屠杀。百姓对其恨之入骨。
侯景在把持朝政后，娶了萧纲的女儿、年仅十四岁的溧阳公主为妻。侯景对溧阳公主很是宠爱，常与她同入同出。萧纲对侯景则怀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他是侯景手中的傀儡皇帝，不敢与之对抗。在一次酒宴结束后，萧纲拥抱着侯景，对他说：“我心里是念着丞相的！”侯景说：“陛下如果心里不念着我，我又怎会得到今天的地位呢？”
这段对话读来，让人感到既离奇又悲哀。侯景攻陷台城、彻底颠覆了萧梁王朝，进而把持朝政，向四处用兵，对于萧氏一门来说，侯景无疑是最大的仇人。萧纲的父亲萧衍被侯景饿死于台城，女儿被其霸占为妻，子民遭到屠戮，他虽然被侯景立为皇帝，但他自己很清楚，他不过是侯景手里的傀儡而已。他心里应该是痛恨侯景的，但眼下他没有力量对抗侯景，只得屈服于侯景的淫威之下。萧纲为了保命，不敢过多透露自己的哀愁，表面上，他也只好顺从侯景。于是，便有了他拥抱侯景的那一幕。
萧纲对于时局是相当无力的，因为他无法在内部对付侯景，朝中遍布侯景的爪牙；在外部，诚如上文所述，以萧绎为首的宗室诸藩忙于自相残杀，都没有把矛头对向叛军。而侯景的部将则在此时向四处扩张，宋子仙、任约、于庆、侯子鉴等人都颇为活跃。
大宝元年（550年）九月二十四日，萧梁朝廷以侯景为相国，封为汉王。该年十月十九日，侯景自封为“宇宙大将军”，都督六合诸军事。萧纲听说这个封号后，吃惊地说道：“将军居然还有‘宇宙’的称号？”
离谱，实属离谱啊！宇宙大将军，听起来就像《星球大战》世界观里的人物。但这个称号是实实在在的记录于史书之中的，是侯景给自己起的一个称号，实在离谱。“宇宙”二字，根据古语“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可理解为空间和时间上的概念。宇宙大将军，意即名震古今、统御天地的无双大将军。
随着侯景自封为宇宙大将军，他的威势逐渐走上顶峰。
内忧外患
该年十一月，武陵王萧纪自成都起兵，准备发起对侯景的讨伐。萧绎得知这个消息后，写信劝阻萧纪：“蜀中之人勇猛剽悍，一旦躁动起来，便难以使之平静。希望贤弟可以好好镇守蜀地，消灭叛贼的重任交给我就好了。”萧纪出兵讨伐叛军，萧绎却劝他不要出动。结合之前，萧纪之子萧圆照受萧绎节度，但萧绎让他驻军白帝，不要东进。宗室派兵讨伐叛军，萧绎劝连连阻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萧纶因为兵强马壮，受到了萧绎的忌惮，结果兵戎相见。此番，萧纪在成都起兵，萧绎又写信劝阻。是他不想让宗室插手平叛吗？或许，他是不想让宗室诸藩在平叛的过程中壮大起来吧。他有自己的野心，他打算由自己来完成平定叛军、再造萧梁的重担。
对于强大的萧纪，萧绎没有像先前那样，遣将去攻打他。一则是因为蜀地遥远，二则是由于益州当时的实力保存得很完整。萧绎不想让萧纪离开蜀地，来干涉东面的局势。他后来又给萧纪写了封信，颇能体现他当时的想法：“就让我们像当年的孙权、刘备那样，各自镇守一方；像鲁国和卫国一样，保持友谊，常通书信。”各自偏安，各保一方，互不干涉，这就是萧绎当时的想法。
就在这个时候，建康城里也发生了一件重大事件。南康王萧会理联合太子左卫将军柳敬礼、西乡侯萧劝、东乡侯萧勔密谋起兵诛杀侯景的谋臣王伟。结果被人告密，王伟将上述诸人全部杀死。
事情传开后，侯景疑心萧纲知道此事，便下令杀死了萧纲身边的人，以示震慑。萧纲自觉身处朝不保夕的境地，指着自己居住的宫殿，对舍人殷不害说：“庞涓当死在这里。”此处，萧纲借用孙膑在马陵设伏兵击败庞涓的典故，预言自己终有一日会被侯景杀掉。
这一天，或许正在步步逼近……
天平倾斜
不知不觉，时间进入大宝二年（551年）。该年伊始，便发生了数件大事。正月，新吴余孝顷举兵对抗侯景；湘东王萧绎派遣护军将军尹悦、安东将军杜幼安、巴州刺史王珣率军二万自江夏前往武昌，受宁州刺史徐文盛节度；二月，西魏杨忠攻破汝南，邵陵王萧纶被杀，尸首被抛在江岸边，岳阳王萧詧收而葬之。
侯景对于朝政越加把控，对部下腹心进行了一番委任：以宋子仙为太保、郭元建为太尉、支化仁为司徒、任约为司空、王伟为尚书左仆射、索超世为右仆射。以上诸人皆为侯景的重要部下。
萧梁方面得到侯景任用的，则有故将军赵伯超、前制局监周石珍、内监严亶、邵陵王记室伏知命。其余的诸如王克、元罗、殷不害、周弘正等人，都加以尊位，并不予之腹心之任。
随着各路军马的积极调度，南朝的局面开始有了变化。萧绎命陈霸先进兵江州，并以之为江州刺史。徐文盛等军马攻克武昌，进军芦洲。武昌本来被侯景部下任约所占据，因此，任约告急于侯景。侯景亲自率军前往，进兵至西阳，与徐文盛夹江对峙。双方交战，侯景军败。
四月间，侯景袭取江夏，顺风进军，徐文盛军马慌作一团，溃不成军。这一战，侯景又赢了一局。
萧绎方面，命王僧辩为大都督，率领巴州刺史淳于量、定州刺史杜龛、宜州刺史王琳、郴州刺史裴之横讨伐侯景，徐文盛以下并受其节度。王僧辩等人的兵马进军至巴陵，听说江夏一带失守，便驻军于巴陵。
侯景则派遣部下丁和率军五千镇守夏首、宋子仙率军一万赶赴巴陵，让任约带兵直指江陵，侯景则亲帅大军为后继。四月十九日，侯景的大军渡江，开始进攻巴陵。王僧辩坚守城池，侯景以百道攻城，城中矢石雨下，侯景的军马死伤惨重。王僧辩派轻装部队出城作战，往返十余回，皆获大胜。侯景亲自披甲在城下督战，望见王僧辩在城头巡视，很是佩服他的胆量。

就这样，侯景苦战至五月，昼夜攻城，但并未成功。叛军粮食将尽，士兵因疾病和战斗死伤大半。萧绎见机，急忙派遣晋州刺史萧惠正领兵增援巴陵。萧惠正让胡僧祐代替自己带兵前往，胡僧祐率军西上，与信州刺史陆法和兵合一处，共同进军。
六月，胡僧祐、陆法和与侯景部将任约交战，大破之，叛军死伤惨重，任约被生擒送往江陵。侯景闻讯，发觉大事不妙，连夜烧营退军。他命丁和为郢州刺史，留下宋子仙等人，以及二万军马，镇守郢州；命别将支化仁镇守鲁山。
自此之后，南朝军马捷报连连：巴州刺史余孝顷派他的侄子余僧重带兵救鄱阳，侯景部将于庆退走；六月十八日，王僧辩进兵汉口，攻打鲁山，生擒侯景部将支化仁，送往江陵；十九日，王僧辩进攻郢州，获得大胜。宋子仙退守金城，王僧辩下令垒起土山，四面攻城。六月二十二日，宋子仙溃走，他与丁和均被生擒，随后送往江陵处死。
看样子，天平开始倾斜了。
挽歌与号角
该年七月，王僧辩乘胜挺进，陈霸先帅所部三万人前来汇合。八月，王僧辩击破侯景部下于庆，萧绎命王僧辩屯军寻阳，等待诸军集合。
形势对侯景越来越不利了。当初，攻克台城时，侯景本想在平定中原后再登上帝位的，现在看来，这件事情得赶紧排上日程了。特别是巴陵一役之后，侯景部下死了不少猛将，他开始恐惧自己不能长久，所以决定早登大位。谋臣王伟建议：“自古移鼎，必须先行废立，这样既能显示我方的权威，又可以断绝彼方的民望。”侯景听从王伟之言，废萧纲为晋安王，改立萧纲的侄孙萧栋为帝。
随后，侯景下令杀死萧纲的太子萧大器、寻阳王萧大心、西阳王萧大钧、建平王萧大球、义安王萧大昕以及萧梁宗室在建康者二十多人。太子萧大器临刑从容，颜色不变。
萧纲在被废后遭到了软禁，身边没有侍者，甚至连写作的纸张都无法得到。为了抒发心中的忧郁和哀愁，萧纲提笔在墙壁上写下了数百篇诗文，词意极为凄怆。
侯景的魔爪终于还是伸向了萧纲，这一点，萧纲早有心理准备。这年十月，王伟劝侯景杀掉萧纲，以绝南朝军民之心，侯景表示同意。在十月初二的夜晚，王伟和左卫将军彭隽、王修纂进酒给萧纲，并宣称这是侯景送给陛下的寿酒。萧纲笑着说：“我已经让出帝位了，你们怎么还称我为陛下呢？”萧纲知道他们的来意，便痛饮了一番，直至大醉。饮到酣畅时，萧纲感叹了一句：“没想到今天可以喝得这么痛快！”待到他大醉就寝后，王伟离开了现场，彭隽扛来一只装满沙土的布袋，压在萧纲身上，王修纂坐在布袋上，就这样把萧纲活活闷死了。

侯景弑杀萧纲的消息传开后，王僧辩等人曾两度劝湘东王萧绎继承大统，萧绎没有答应。侯景这边则加快了登基的脚步。这年十一月，萧栋禅位于侯景，侯景正式于南郊即皇帝位。萧栋被封为淮阴王，与两名弟弟同遭软禁。
侯景即位后，王伟请立七庙。侯景是个大老粗，并不知道那么多繁文缛节，便问王伟“什么是七庙？”王伟解释道：“天子要祭祀自己往上的七代祖先，请陛下告知臣等七代先人的名讳。”这可把侯景给难住了，他回忆说：“我只记得我的父亲名标，再往前几代的先人我都不记得了。而且我父亲葬在朔州，怎么能到这儿来享用祭品呢？”大家听了侯景的话，都偷偷笑了起来。
侯景的部下里有人知道侯景的祖父名叫乙羽周，剩下几代先人的名讳，都由王伟自由发挥，他把侯景的先祖追溯到汉司徒侯霸，以晋征士侯瑾为七世祖。

就这样，侯景称帝了。在他登上太极殿时，叛军数万人在大殿之下欢呼雀跃，喧闹不已。这是侯景一党的凯歌，同时也是萧梁王朝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