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来说费米悖论可以从上面那句话扩充成这样一段叙述:
假设宇宙无限宽广,那么这个创造了无限可能的宇宙,肯定有别的文明(外星文明)。既然有无限可能,那么肯定有那么几个文明,已经拥有了非常强大的科技,比如说——星际间的交流和旅行。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宇宙已经存在了这么长时间,这些外星文明到底都TMD在哪?为什么我们还没有接触到他们?
但是一开始我们也觉得从逻辑上讲,宇宙里肯定有别的文明才对。
费米悖论有很多种解法,这些五花八本的解法基本可以分为三类:
作为开头我们并不想说太多这个悖论对天文学和航天工程的影响,也不谈这些解法的合理性,作为普通的爱玩游戏爱幻想的玩家来说,我们需要知道的是:
费米悖论是科幻文学创作的宝库之一。几乎任何涉及“第三类接触”的科幻小说,都可以被视作费米悖论的一种解。
对于中国的大部分非科幻爱好者,或者是刚刚入门的科幻读者来说,我们最熟悉的、也是最惊人的一个解,毫无疑问是《三体》系列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
对于中国的大部分非科幻爱好者,或者是刚刚入门的科幻读者来说,我们最熟悉的、也是最惊人的一个解,毫无疑问是《三体》系列提出的“黑暗森林法则”。
作为毫无疑问的,目前为止中国最伟大的科幻作品,《三体》的优与劣已经无需赘言。黑暗森林法则几乎可以被视作科幻历史上最有趣有伟大的思维游戏之一。正因为黑暗森林法则的存在,《三体》中的宇宙前所未有的病态、诡秘、萧条、冷漠和孤寂,可以说这个法则完美地与整个故事相契合,也让《三体》传递的宇宙图景具有令人难忘的、恐怖的冲击力。
然而在这里,这篇并没有什么卵用的导读里,我想对各位说:
虽然黑暗森林法则几乎是是费米悖论最高明、最有趣、最尖锐的一个解法,但我想提醒各位——尤其是那些狂热地热爱着这个系列的朋友们——请不要因此认为这是费米悖论“最好的”一个解。
请如作者大刘本人所言,把黑暗森林法则作为一个绝妙的设定,一个完美的概念来赞美和铭记就够了,把《三体》视作对人类文明最振聋发聩的自省和剖析就够了,切莫认真。
“文明的意义是生存。”
真的吗?Seriously?我们是不是应该再想想?
本周推荐给各位的,是一篇日本短篇科幻故事,名为《老威尔的行星》,作者是小川一水。和很多经典作品的作者不同的是,小川一水算是新生代的科幻作家。他的作品兼有日式科幻特有的激情和工科生的理性思维,2004年才真正进入读者的视野。
《老威尔的行星》不长,故事非常平,而且与其宏大题材相对,作者文笔非常唯美,故事推进速度也非常缓慢——硬要说的话,故事本身甚至都有些俗气,读过之后可能不会觉得多么的畅快、震撼或者印象深刻。
但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跨越千年的文明积淀的小故事。这个故事给人的感觉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充实的、绚烂的宏伟和震撼,而是另一种朴实的宏大——读者根本说不清那种巨大的意象究竟被什么所填满:有绝望和孤独,也有希望和坚持,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气氛。在这种气氛之下,《老威尔的行星》中的这个文明才拥有一种朴素的、无声的伟大形象。
对于一个短篇科幻故事,怎样详细的介绍和推荐都没有意义,唯有鼓励各位开始阅读才有用。请各位在开始读之前,回忆一下《三体》黑暗森林式宇宙的面貌,然后问问自己:
文明的意义真的只有生存吗?
就我个人而言,在那段我狂热地崇拜着黑暗森林式宇宙观的岁月里,是《老威尔的行星》明确地提醒了我:一个文明所能做的,并不仅仅是做一个“黑暗中的猎人”而已。
仅仅为生存而拼命挣扎的文明,总是显得太可悲了。如果总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态,我们怎么保证自己以一双澄澈的眼睛仰望天空呢?
如果你觉得《老威尔的行星》太短,读罢之后意犹未尽,那么我会推荐你去买上一本小川一水的小说《时砂之王》——也许你会从此“正视”日本的科幻小说。
很多人很难接受日本的科幻作品,可能是因为日本科幻小说几乎很难和日本的游戏、漫画与动画文化剥离开来——有大量的科幻小说被改编成动画,更不用说很多科幻小说本身都起来就如同科幻动画的脚本一般:有些人会觉得枯燥,有些人觉得肤浅。
但如果形成这样的刻板印象的话,你可能会错过许多精彩的作品。
且不说小松左京这样写作风格传统踏实的大师和小林泰三这样的鬼才,即便是那些“读起来就像是动画”一样的科幻小说,也拥有相当多的佳作。即使怎么读都像是动画,但其中的魅力依然是只有阅读小说才能得到。
这样的作品有很多很多,不过既然今天我们说的是《老威尔的行星》,也就顺势推荐小川一水的《时砂之王》吧。
(本书曾经全篇刊载于《科幻世界 译文版》 2011年11月刊上)
这本长篇小说几乎纯粹“动画式”的,你几乎能从小川一水唯美流畅的文字里读到那些色彩明丽的动画画面。故事本身也是如此——在保证基本完整的设定之后,整个故事的发展非常的迅速,并且不时地充满起伏和波折,读起来令人觉得很愉快、欲罢不能。
《时砂之王》作为一个传统的“保护时间”的故事,情节谈不上特别特立独行,其中对历史内容的架空设计虽然高明,但也绝说不上惊世骇俗。这补作品的核心特质就是“燃”——日式动画作品中才有的那种直率的、富有冲击力的热血,“燃得突破天际”。在剧情的最高潮之前,《时砂之王》的故事也如《老威尔的行星》一样娓娓道来,但突然整个情节急转直下,构筑了一个顺理成章的逆境并瞬间让之前潜在积累的情绪都爆发出来,让人不得不佩服作者对故事的掌控。
这个情绪的爆发点是《时砂之王》最大的看头——这篇小说的前半段很有可能让你觉得无聊、俗套、莫名其妙、强行装逼、作者自我感觉良好,但直到读到小说最后,卑弥呼大喊“竖黄幢!竖卑弥呼的大旗!我还站着!”的时候,整个故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令人血脉喷张,倍感畅快。
这个读起来和看动画、玩游戏感觉一模一样的长篇小说,一定会和《老威尔的行星》一样,给你带来最不同的感受。
译者为一直致力于引进、介绍和翻译日本科幻作品的丁丁虫老师。非常感激如此辛苦的付出。原译文出自豆瓣。 处于方便各位阅读的考虑,正在于丁丁虫老师进行联系,申请将原文放在机核。如果有什么原因不方便的话,此处会改为原文地址。
快到一万日的时候,威尔停止了秋食。
远离了狂风肆虐的境界域[注:境界域是昼半球与夜半球的交界地带,如同经线一样环绕星球。],也远离了欢舞着捕食幼小同类的同伴们,威尔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夜半球的黑暗之中。
威尔之所以停止进食,一个原因是因为自己的体重再增加就会沉入海里,另一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由秋至冬的澄净空气本身便具有值得他牺牲进食的价值。
凉风吹拂着威尔的身躯,他和平日一样正要将水晶体立起来,忽然,分散在他体表的无数泛眼之一映出了一个小小的圆筒形物体。威尔将自己的意识集中在这个物体上。
那是他的某个同伴,正在从蔚蓝的澄清大气的远方划破黏稠的超临界水的海面乘风而来。哪个同伴叉开两只鳍肢立在好面上,身体倾斜着承受电离氢的季风,艰难地朝着上风的威尔这里前进。同伴的距离太远,分辨不出他的水晶体的排列特征,不过隐约可以分辨出他的体长只有威尔的四分之一,显然是个年轻人。
威尔周围连一个体长达到他的四分之三以上的同伴都没有。
距离这里还有一万多体长的时候,那个年轻人似乎已经看见了威尔,他一面沿着南北方向继续破浪前行,一面匆匆忙忙地闪烁着自己的体表打起了招呼。原来是弗拉伊马。
过了半晌,弗拉伊马终于艰难地靠过来了。他在水中撑开鳍肢固定住自己的身体,然后一面张口吞食秋季夜半球温和的风,一面向后方喷射气流,停在威尔身边。
威尔也稳定地喷射着强力等离子气流,向熟识的年轻人打起了招呼。
“今天也只有你一个人来啊。”
“是啊,其他人还是害怕威尔呢。”
弗拉伊马纤细的身体闪烁着充满活力的光。
威尔逗他说:“呵呵,挺灵活的嘛。我越来越想吃你这样的孩子了。”
“哈,吓唬我的吧。你如果再长的话,就会动不了。你现在一个人躲在这里,也是因为害怕再长大就会沉到海里去吧?”
听完弗拉伊马故作老成的回答,威尔的体表禁不住簌簌地闪烁起来。笑过之后,他把自己的水晶体逆着风竖了起来——虽然有着巨大的躯体,威尔仍然可以灵巧地应对夜半球的风,稳稳地将身体安定下来。
“看看吧。”
“唔。”
弗拉伊马朝着威尔的水晶体后移过去,去看威尔指给他的东西。和威尔的水晶体比起来,弗拉伊马的身体也只不过比前者粗一倍罢了。
威尔让他看的是天空中无数星星里的一颗。那是一颗带着一点蓝色的星星,它在弗拉伊马未成熟的水晶体中还只是个光点,但在威尔的水晶体里却显示得特别清楚。
威尔的体表闪烁起来。
“昨天那星星还是带着一点红色的。”
“唔,我记得再前一天又是蓝色的啊。是温度在变化吗?”
“不,不是,是另外的原因,由于震动产生的波长偏移。看着我,我告诉你。”
弗拉伊马的主眼仍旧看着星星,体表上无数的泛眼转过去看着威尔。威尔体表的光点瞬息万变,开始向弗拉伊马传达自己的思想。
所有接近你的物体都发蓝色的光,所有远离你的物体都发红色的光。远方的同伴也好,遥远的星球也好,都是一样的规律。正因为我们能够感觉到同伴颜色的微小变化,所以也可以感觉到星球的移动变化。
弗拉伊马吸收着威尔的思想,若有所思地闪着光。
“这么说,那颗星星也是在和我们差不多的速度时而接近、时而远离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那颗星星也有萨拉哈。”
“呃?”
看来这消息让弗拉伊马吃了一惊。他的鳍肢一下子被强风拔出海面,整个身体都飞了出去,在海面上滴溜溜乱转起来。弗拉伊马拼命向身后喷射气流,好不容易才重新直起身子,狼狈不堪地赶回威尔身边。
“那颗星星也和我们的世界一样吗?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看,我们在摆动鳍肢的时候,身体也会因为反作用力而跟着晃动;同样的道理,那颗星星发出的光既然会有波长偏移,那它也应该是被什么东西晃动着的吧。而且那颗星星发出的光和我们的萨拉弗仑很相似,应该是差不多大小的星球——有什么东西能晃动这么大的星球呢?应该只有像萨拉哈这样的、可以供我们居住的星球吧。换句话说,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行星啊。”
“唔……这么说,那里也有萨拉哈呀……”
弗拉伊马体表的光一波波地闪烁起来。威尔教过他许多知识,但这一次的知识对他的触动最大。
别的世界上也有同伴,这的确是个很特别的想法。弗拉伊马感叹着说:“威尔总是这么开心地看着星星啊。”
“唔,我这么做,其实也有一些现实的目的。弗拉伊马,你想不想过上快乐的生活?”
“快乐的生活?”
“对。每天都不用担心被风吹飞,也不用担心掉到海里的快乐生活。”
弗拉伊马呆呆地看着威尔。
“没有风也没有海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风也好,海也罢,都是由萨弗拉仑的高温而产生的东西。假如没有萨拉哈的高温,我们就可以过上快乐的日子了。”
“可是,没有风就没有力气,没有海就没法展开鳍肢……这会快乐吗?”
“亲身去体会一下才会知道吧。其实,我已经找到这样的地方了。”
“找到了?”
威尔没有直接回答。他稍稍调整水晶体的角度,让弗拉伊马凑过去看。弗拉伊马看了看,诡异的闪烁起来。
“……颜色没有变化啊。”
“我用别的方法找到的,不是波长偏移。你想,既然恒星的运动轨迹会受到行星的干扰,那么,只要观察恒星自身的运动规律,不是也就可以发现它是否有行星吗?”
“……可是一点都没有动啊。”
“呵呵,当然啦,连我这样的大水晶体也看不到啊,更不用说你这么小的瞳孔了。而且这种运动单靠一个秋季的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所以多看一段时间吧。”
可是,弗拉伊马从威尔的解释里发现了另外的问题。他一下子惊慌起来,颤抖着闪烁起自己的体表。
“哎呀,风力变强了啊……秋季马上就要结束了,冬季要来了。”
“……是啊。”
“我会被吹飞的,再迟就回不了群里了。你还要待在这里吗?”
“是啊,这里冬季的可视度很好。”
威尔稍稍调整了水晶体,转过去观察其他的星星。弗拉伊马收缩鳍肢,慢慢随风飘动,体表也闪烁起道别的光点。
“和您说话太有趣了,真不想告辞啊。”
威尔的背部也闪烁起来,向着远去的弗拉伊马道别,接着弗拉伊马又发回一个短短的回信,然后便拔出鳍肢,将吹向昼半球的暴风吞进肚子里,一转眼便朝着天空飞去了。
有那么一会儿,威尔感到有些后悔,本该把自己的梦想完全传达给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的;但过了一会儿,威尔又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毕竟,作为种族中最大的个体,自己的想法对于那个年轻人来说大约只是个沉重的负担吧,更不用说那本来就是个无法实现的梦啊。
那个移居到其他世界的梦。
还是不传达为好。如果将自己的思想传达给他,也就会把自己因无法看到那个梦的实现而产生的悲伤一起传递过去吧。
威尔这样想着,继续孤独吧,听任着强风摆布着自己的身体。
那是弗拉伊马最后一次见到威尔。经过了那一天的冬、春、夏之后,在第二天风力最温和的季节,弗拉伊马又一次来到了夜半球。然而在广大的海面上,没有一个地方能看到威尔的巨大躯体,大约是他身体的质量超出了海水浮力和自身推力的总和,超临界水的海面再也无法支撑他的体重了吧。
弗拉伊马一族并不畏惧死亡,但孤独死——就是在将自己的知识传递给他人之前便不幸死亡——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威尔大约是寂寞地颤抖着死去的吧,弗拉伊马一面悲伤地想着,一面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自己从威尔那里接受的最后的知识,那些关于别的星星、别的萨拉哈的话。
萨拉哈是热风肆虐的行星。
风的源头位于昼半球的中心。在夏季,这不断承受着来自母星萨拉弗仑的强光,受热膨胀的大气也就不断涌向温度相对较低的夜半球。在这个时期,没有人敢向昼半球前进。此外,这一时期昼半球的范围也不发生变化,这是因为萨拉哈受到萨拉弗仑强大重力的影响而延伸成扁平的形状,无法进行自转。
随着萨拉哈逐渐远离萨拉弗仑,萨拉哈上持续十几个小时的夏季也逐渐让位给秋季。在这个季节里,原先朝着夜半球的单方向大气流动逐渐停滞下来,昼夜交界的境界域中也随之生出极强的暴风,将浓厚的氢大气同超临界水的大海搅裹得天翻地覆。
等到萨拉哈和萨拉弗仑之间的距离达到最远的时候,萨拉哈的冬季便来临了。这个季节的大气流动方向又发生了改变,冷却了的昼半球的大气失去了膨胀的力量,夜半球被压缩了酗酒的大气便开始大反攻了。
冬季之后是春季。萨拉哈在母星的引力作用下被拉伸延展,昼夜境界宇的大气冲突便在这个季节发展到了顶点。整整一个春季,一天中最为猛烈的暴风一直都在变薄了的大气里尽情肆虐着。
经过大约七十小时的周期,萨拉哈又一次回到与萨拉弗仑的最近点,又一次进入到夏季之中。
弗拉伊马他们便是在这星球的狂风中诞生的。
在这个高温高压的星球上,不用说有机物,就连液态水都无法存在,但星核的冰却被熔融压缩,由此形成了超临界水的海洋取代通常的液态水,成为了孕育生命的摇篮。超临界水中溶解着各种元素,狂风一来就会被吹得四散飞溅,飞沫在空中又会稍许冷却,冷却的温度刚好勉强可以使飞沫中的金属和硅之类熔点较高的元素凝固,然后飞沫重新落入海水中的时候又会再次熔融,再次在空中凝固……尽管萨拉哈的大气是氢大气,在这种具有强烈还原性的大气中几乎不可能发生进化,但在局部还是有机会产生小范围的氦云,有可能孕育出足以被称作生命的东西。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昼夜境界域的海面上渐渐出现了具备硅外壳和金属纤维的小型移动物。这种移动物最初还只是相当弱小的东西,一遇上大风就会沉到海里消失地无影无踪,但在无数次诞生与消亡的轮回之后,不但有能从狂风中逃离的移动力,同时也具备探察周围环境能力的足够强大的个体终于出现了。
这种生物以风作为自己的食物。为了吞食大风,生物体自身需要保持一定的位置,由此产生了两只袋状的鳍肢,叉开这两只鳍肢立在海里就可以抵抗风力,稳定自己的身体;当然鳍肢也可以用来改变身体的方向。
这种生物活动的能源就来源于风。由巨大的口吞入时速超过一千千米的狂风,带着高温的电离氢风径直穿过空空的腹部,以极高的速度横切内壁环状金属神经产生的磁场,产生出强大的电流,这些电流都以电荷的形式储存在数万枚绝缘性极佳的薄膜组织里。生物体想在瞬息万变的狂风中行动的时候,就会释放出这些储存的电荷,腹部的发电器官将电流释放到大气中,把电离氢加速后由身体的后部喷射出去。
生物体的成长需要通过吞食同伴来完成。在夏冬季节,只要让高速而稳定风直接穿过腹部就可以了;在春秋季节混乱无常的狂风中也可以将大气中的幼体过滤出来;而且狂风的季节里,他们更可以自由地飞旋着把比自己小的个体吞食到肚子里。
为了探索周围的环境,这种生物长出了眼睛。星球上的狂风大到足可以吹散一切声音,但极高的温度却也造就了一个几乎没有一丝云朵的澄清大气,这时候光便成了最合适的工具,巨大的水晶体也应运而生。而在另一方面,为了欺骗捕食者,这种生物也发展出了改变体表光度的能力。
随着不断的成长,生物体的智慧也在不断增加。复杂化的金属神经发展出思考的能力,由此也产生了交流的渴望。比自己小的同伴可以当作食物吃掉;比自己大的则是敌人,必须赶快逃跑;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个体不仅基本无害,而且还可以结成同盟,一起驱赶比自己大的个体——于是,这些生物又发展出利用体表的光跟眼睛进行交流的能力。
这种生物不进行任何形式的繁殖,所有个体都是由环境自发产生的。由于自然条件太过严酷,不可能赋予他们诸如繁殖这样需要消耗太多资源的能力;而在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极其严酷的自然条件,决定了所有产生出的个体只可能具有同样的形态。这种只能依靠环境自发产生的诞生方式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更不用说还能产生如此众多的数量,但考虑到如同腰带一样环绕着萨拉哈的昼夜境界域——总长度四十万千米,总面积更是达到四十亿平方千米——别的不说,单就是如此广阔的面积而言,也足以使每天都有新的奇迹诞生了。
总而言之,这种生物是萨拉哈上唯一的生命,也是唯一的智慧。尽管他们无法进行繁殖,但通过高速的光的交流,每个个体的经验确实在不断地增长,而全体共有的知识——进一步说,也就是全种族的集体智慧——也在踏踏实实地增长着。慢慢地,大家都渐渐了解到身体越大就越有智慧、也能把东西看得越清楚的事实;但同时他们也全都了解到一旦身体大小超过一定限度就会沉入海里的事实。从这时候起,他们便停止了自己漫无目的的生长,所有的个体都开始遵循贤明长者的指示去捕食,或者被捕食。当然,仍然有为了获得巨大水晶体而不停生长的个体,不过因为所有个体的身体和神经构造都是相似的,所以大多数个体都服从长老的指示。
因为活动所需的能量与生长所需的物质有不同的来源,所以这种生物即使不进食也不会死亡,他们只是偶尔捕食其他个体,以补充在漫长时间里身体劣化的部分。随着长大的个体越来越多,被捕食的个体数量渐渐赶上了自然产生的个体数量,到这两者逐渐持平的时候,整个种族的数量也就达到平衡点了。在萨拉哈全域范围内,个体的数量大约在五百万左右,这些个体由年轻到年老形成了类似金字塔式的年龄分布结构,同时,他们的社会结构也就固定下来了。
这些生物的身体都是由硅元素构成的,所以他们的生命期限只受到硅元素劣化时间的限制,平均寿命大约为一千年左右。
就这样,数亿年倏忽而过,他们便在这数亿年的时间里平稳地进行着世代交替。
冬季的风凉爽而舒适,不像夏季的风仿佛要将身体烧起来一样。清冽的氢气气流由口吞入,产生的电力除了电力和喷射所需的部分之外,剩余的全部储存在腹部。
弗拉伊马他们大口大口地吞食着自黑暗的夜半球吹来的烈风。夏冬季节的风太过猛烈,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展开鳍肢踏住海面,同时喷射气流稳定自己的身体。这个世界的整个海面都被大风吹平,扬不起一点夹杂着幼体的重元素飞沫,就算想进食也吃不到东西,更不用说一拔出鳍肢就要被风吹飞掉了。其实即使像他们现在这样努力稳定自己的身体,到夏季结束的时候也会从原来的位置偏离数千千米之远。
为了与风力对抗,弗拉伊马他们总是几十个个体群聚在一起,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组成一个三角阵形。力量较强的个体站在先头的位置抵御冲击,其他个体隐蔽在他身后的伞状缓冲区里,等到先头的个体过热的时候再由后面的个体将他替换下来。
在由数十个个体组成的、整齐地喷射着蓝白色等离子气流的群旁边,有着同样的一个群,两个群一同守护着后方由稍大一些的个体组成的另一个群,而在这另一个群的后面又有更大一些的个体组成的群。总而言之,就是由身体较小、投影面积也较小的个体占据集团的先头位置,个体最大的长老群则在最后方掌控全局,整个集团形成一个巨大的倒三角的阵势。
无论南北,到处可见这种阵形的集团。他们分散在环绕着萨拉哈全域的昼夜境界域里,在整个冬季里做着同样的事情。
这其实是相当危险的工作,只要其中一个稍有懈怠,不但自己,连整个集团的全体成员都会崩溃;不过,因为他们日复一日都是这样做着的,早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况且在这个无聊的季节里,也只有这份工作才算是有点乐趣的事情了。
在三十二个个体组成的群里,弗拉伊马处在中间的位置。他隐蔽在前面的卡罗纳的冲击波圆锥后面,立起自己的水晶体,稍稍调整身体的角度,仰望起前方的夜空。
澄清的大气中没有一丝云彩。远方可以看见无数的星星。
身旁的夏乌拉同样把水晶体竖立着。忽然间,他的体表迅速闪烁起来。
“哈乌利双星出来了!再有九拉比路就是春天了!”
六十二拉比路就是一天。为了准确掌握季节的更替,他们以天上的六十二颗星星为基准,发展出“拉比路”这样的计量单位。这六十二颗星星彼此的间隔都是相同的——在萨拉哈上也只有星星这样的天体才是唯一不会被风吹动的了。大家每天都观察着这些星星,所有人都对它们了如指掌。
卡罗纳注意到弗拉伊马的行动,他的尾部闪烁起来。
“观测天体是夏乌拉的事情吧,你看它们干什么呢?”
“啊,个人兴趣。为了寻找另外的萨拉哈。”
“另外的萨拉哈?”
“唔,威尔告诉我的。他说,天上的星星里,有一些恒星有着像萨拉哈一样的行星。”
“那又怎么样?”
“如果真有那样的行星,就应该有像我们一样的生物吧?那可是完全陌生的群体哦,你没有兴趣么?”
“唔……”卡罗纳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体表突然猛烈闪烁起来。
“厉害呀!完全陌生的群体,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知识……真想马上和他们说话啊。”
“说不定就像以前的长老‘风标之海拉斯’、或者‘诱饵之皮帕’一样,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好的对风阵[注:就是前面描述的这种生物组成的对抗风力的阵形。]的组成方法,或者在大个体发动攻击之前抢占先机的方法吧。”
“可是,没办法和他们说话呀。从我们这里几乎看不到那些星星,从那里也大概也看不见这里吧。就算大家都说同样的语言,发出的光也会被萨拉弗仑的光遮住吧。”
“唔……是啊,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如果是眼力特别好的长老,也许有可能看见那里的光,比方说像威尔那么大的水晶体……”
说到这里,弗拉伊马忽然想起威尔告诉自己的另一件事。
“对了。威尔还说起过舒适的星星。”
“舒适的星星?”
“唔,据说是个凉爽的、可以轻松生活的行星。威尔说他已经找到它了。嗯……是在天上的什么位置来着的呢……”
“有那样的行星吗?它没有萨拉弗仑这样的母星吗?”
“有母星啊。威尔就是从母星的行动中发现它的。不过据说母星的颜色并不变化,只能看到非常非常细微的振动[注:行星围绕恒星公转的轨道往往是椭圆形的,所以当行星处在轨道的不同位置的时候,对恒星的引力也就会产生方向和大小的变化,这种变化会对恒星自身的运动造成影响,也就导致了恒星的振动。振动幅度很高的时候,恒星光的波长会发生变化,也就是后文所说的多普勒效应。]。”
弗拉伊马努力转动水晶体寻找那颗星星,但在如今的季节里好像怎么也找不到。
“先别忙着找,万一别的习惯星星上都是些可怕的家伙怎么办?”
“可怕的家伙?”
“你知道的,大家伙会把我们吃掉的。那些星星上的家伙说不定比我们所有人的个头都大,那样的话我们恐怕无法和睦相处吧。”
“呃……这倒的确可怕啊……”
弗拉伊马觉得卡罗纳说得确实有道理。萨拉哈上的所有个体之间都可以相互沟通自己的思想,所以不存在所谓“异族”的概念,但能沟通并不意味着不会发动攻击,实际上确实有一些即使能够相互沟通也会突然发动袭击的大型个体——这也就是所谓的“敌人”。所以说,别的星球上的生物说不定真是些可怕的家伙呢。
就在这时候,旁边的夏乌拉插话了。他天生是个好挖苦的家伙,从来不会因为同伴的孤独死而悲伤,自己也常常把“我死的时候一个人死”挂在嘴边,这时候更是带着讽刺的味道故意发出异常华丽的光。
“哈,你们就瞎想吧。‘角度之鸟卡’早就说过,别的星星与萨拉哈的距离极其遥远,有些甚至比萨拉哈到萨拉弗仑的距离远二十亿倍。想到别的星星上去,做梦吧!”
被夏乌拉泼了这样一盆冷水,弗拉伊马和卡罗纳一时间都停止了发光。
虽然萨拉哈的生物有着敌人和朋友的区别,但所有个体对彼此的性质和思维都了如指掌,从来没有遇到过完全未知的生物,所以关于此类事情的思考就显得格外新鲜有趣。然而,现在被夏乌拉泼了冷水,弗拉伊马和卡罗纳都觉得很没意思了。
“萨拉哈是个好地方,本来就没必要去寻找什么轻松生活的星球。行了,马上就到可以看见其他星星的时候了。”
夏乌拉装腔作势地闪着光,将水晶体朝向水平线。
然而他看到的却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其他星星”。
“那……那是什么?”
整个群都向夏乌拉望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夜半球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耀眼闪亮的火球,火球周身放射着无比强烈的光芒,盖住了所有其他的星星。弗拉伊马他们一眼能就看出,那正是他们平时司空见惯的、同伴们在大气中高速飞行时发出的电离氢的光芒。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光芒的强度还在飞速增加,同时火球也在天空中变得越来越大。
“危险!”
在夏乌拉刚刚放出惊愕的光的时候,弗拉伊马便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和最强辉度闪烁起来,将自己的知识和经验全方位地发射出去。
这是他们的种族濒死时的本能反应。在这个地方的所有的个体全都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只是都比弗拉伊马稍迟了一点。最先采取行动的弗拉伊马的信号被周围的个体加进自己的信号里,同他们的信号振荡一起发送出去,向更远的个体、更远的群体那里传递过去。
火球无边无际地增大着。有的个体在绝境中疯狂逃窜,有的个体失去控制能力沉入海中,有的个体听任狂风将自己吹往昼半球的个体。在这个陷入恐慌状态的集团上空,在集团中每个个体的头顶上方,火球毫不留情地增大着,直到覆盖住整个天空。这时候,它也已经不再是火球,而是布满整个天空的火焰了。
仅仅过了三十分钟,强烈的冲击波便降临了。
陷于逃亡与混乱之中的弗拉伊马他们全都在短短的一瞬间化作齑粉,从这星球上彻底抹去了。
袭击萨拉哈的是一颗直径大约十五千米的大彗星核。彗星核在冲入浓厚的氢大气层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大气摩擦而损失了不少质量——损失的质量都化作了巨量的水蒸气——但它仍然冲入大气层底部的超临界水海洋,而且深入了大约九千千米——塞个距离超过了海洋深度的一半。自上而下展开的巨大倒圆锥形的冲击波,将超临界水的海洋生生撕扯出一个直径与深度差不多相等的水蒸气井。即便是在超音速的狂风肆虐的萨拉哈上,这个犹如眼珠一样的深井也足足经过了整个冬季的时间才被抹平。
包括弗拉伊马在内,一共有三万个个体在这次撞击中死亡。但幸运的是,这些个体的知识和经验都以接近光速的传递方式传送给了爆炸圈之外的同伴们一一幸亏撞击发生在大气澄清的冬季,弗拉伊马他们又是组成对风阵排成一列的。
这场灾难让幸存者深深感觉到:必须时刻防备从天而降的星体撞击。假如在早期就能发现有威胁的天体,那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向安全区域转移。因此,对近旁天体的观测在萨拉哈的生物中盛行起来。
然而,如果将要到来的是大到无法逃避的星体,那又该如何应对呢?
由威尔告诉弗拉伊马、再由弗拉伊马遗留下来的知识。虽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疑问,但仍然带有一些具备参考价值的内容:如果能够与其他星球的生物取得联系,也许能从他们那里得到解决的方法吧。
或者,作为最后的寄托,他们至少能像弗拉伊马做的那样,将他们的知识和经验传递给其他星球的生物吧。毕竟重要的不是个体的存续,而是知识和经验的存续啊。
库里修和二十一个同伴一起在天空中匆匆飞行着。
他们的目的是要赶在秋季的狂风来临之前找到松波的群,那个群里的同伴都比他们大一个体长左右。他们只能在秋季寻找松波,因为夏冬季节的强风让他们无法自由行动,而春季的狂风又太过紊乱,不利于展开视野,只有秋季才是寻找松波的最佳时节。
库里修他们向后喷射着等离子气流,同时将鳍肢展开成可以提供升力的形状。借着风力全速飞行。这时候的大气层已经和夏季不同了,夜半球的大气逐渐膨胀,挤压着昼半球的大气,到处都是紊乱激荡的气流。从天空中往下看,可以看到不均匀的气压也在对海面造成巨大影响,时不时会有大小达到库里修他们体长百余倍规模的海浪激荡而起,间或还有比这种海浪更大上百倍的巨型水柱耸立在海面上,同回旋的大气绞在一起,然后很快又在轰然巨响中倒塌下去。
群里所有的同伴都立着水晶体监视着远方。夏季里,库里修他们和其他同伴一起组成了抵抗强风的集团,而当风力开始减弱的时候集团就已经散开了,大的个体开始捕食小的个体,小的个体组成群对抗大的个体,如此等等。对于库里修他们来说,如果在这个地方和其他个体发生争斗,最后的结果大概就是一起掉到海里去,所以决不可掉以轻心,必须时刻保持与其他群的距离才行。即使要寻找松波,也只有一边游弋一边远远地观察别的群,这是群里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规则。
忽然,左翼的伊高向着同伴微微闪烁起自己的体表。
“发现左方八分的三角处有大型群,距离六千体长!”
“派鲁、泰托郎托,集合。”
“来了。”
三个人迅速集中到一起,开始以库里修发明的方法进行观察。
距离太远的目标只能形成很模糊的影像,但如果几个个体朝向同一个目标,将各自形成的影像相互进行对照的话,本来很模糊的影像就可以变得非常清楚。他们三个就是在使用这种方法,将水晶体中映出的内容转变成信号,迅速合并成—个完整的景象。
“个体数十三。平均体长一点八,并不比我们大—个体长,不是他们吧?”
“应该是他们,这阵形我记得。过去看看?”
“好,我们过去。跟我来。”
库里修猛地扭动鳍肢折向海面,二十一个同伴也随他一个接一个降下去,贴着海面全速前进。海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好几次激起的海水都冲到了他们的腹部。狂风已经来了,绝不能再有半点犹豫了。
一到目标地点。库里修便立刻改变方向。垂直向上升起。他从海面飞散出的重元素飞沫里猛地冲出来,一下跃到了松波他们的上面。松波的群本来都毫无戒备地在空中回旋着,突然间发现库里修出现,连忙一齐放出警戒性的闪光。但是库里修他们的行动太快了,在松波的群散开之前,他们便已经冲到了最大的那个个体、指导者松波的身边,一个接着一个撞击他,很快便把他的鳍肢撞弯了。无法继续保持自己的姿势,一头朝海面栽下去,一直到接近海面的时候,松波才有机会喷射气流重新展开鳍肢。他还想强行再次爬升上去,但是库里修的群都聚集在他的头顶上,压住了他,让他无法上升。
“都不许动!”库里修的身体放出炫目的光,“松波已经被我们抓住了!不听话就把他推到海里去!”
在上空盘旋的大个体们慌乱地闪烁着。松波的身体完全被挡在库里修的群下面,假如此刻他真的被推到海里去,那谁都无法继承他的知识和经验了。事已至此,胜负已定。
看到对方放出投降的光点后,库里修才降下去,从下面托住了松波。
“松波,你好啊。六百五十天前多亏了你的帮忙啊。”
“是库里修么?那次是我把你从紊乱气流当中救出来的吧,现在居然要恩将仇报么?你那时候怎么不像现在这么狠毒呢?”
“哪里哪里,我可不是恩将仇报。说实话,今天我是来找你协商的。”
“协商什么?”
“协商一件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未来的事情。不过在协商之前,我希望你能先答应我,假如我们放了你,你和你的群不要袭击我们。”
“好,我答应你。不过狂风马上就要来了。没时间了吧。”
“我们先到夜半球去,到那里再说。希望到那里之后你们不要吃我们。”
松波是个值得信赖的个体,不是出尔反尔的家伙。库里修解除包围之后,他依旧遵守着事先的约定,并没有向库里修他们发动袭击,而是放出作为向导的光,率领着完整的编队开始飞行。
狂风终于来了。风与风的碰撞卷起滔天的巨浪,却没有干扰到两个群的飞行。说到底,现在的风虽说是暴风,但和盛夏与隆冬的时候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越过自夜半球而来的冷空气的前锋,大气逐渐变得平稳起来。两个群刚刚降到海面上,库里修便开门见山地说:“自从三干三百四十天前的冰星撞击以来,我们就一直在密切观察可能发生撞击的天体。”
“唔,我们也是。我们群里的埃卢泰纳就发现了两个。一百二十二天前我们发出指示让大家退避到东海域,就是因为萨拉哈会和其中一个发生撞击。”
“是啊,大家现在都已经知道,萨拉哈和天体发生撞击的可能性远比原先想象的大得多,但恐怕有件事情至今都没人想到过……我们的群发现了最令人恐惧的东西:萨拉哈将要和一个相当于自己十分之一大小的天体撞击了。”
“……真的?”
“真的。是伊高发现的。他继承了‘角度之鸟卡’的全部知识和经验,你知道的,岁差观测的方法就是由‘角度之鸟卡’发明的。”
库里修招呼伊高从群里出来,他是个又大又钝、但却具备巨大水晶体的个体。伊高闪烁着光点,将计算结果向松波传送过去。松波接收着伊高的信息,身体不停闪烁,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真的啊……真的来了,真的要撞上了!撞上这么大的东西,萨拉哈大概要彻底毁灭了吧。”
“是的。不过到那时候还有五万五千天。”
“那也比我们的自然沉没时间早太多了……这样说来,我们是要灭绝了吧。”
“差不多,而且没有什么方法能阻止它。”
所有个体—齐黯淡下去。大家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库里修的身体重新闪烁起来,在他光点的变化中带着一丝凝重的味道。
“不过,在我们全体灭亡之前,还有一件事情可以做。”
“什么事情?”
“将我们的知识和经验传递给其他人。”
“其他人?”
“对。你不是也有弗拉伊马的知识吗?据弗拉伊马所说,在别处也有萨拉啥,在别的萨拉哈上也住着人呀。”
“但我也有夏乌拉的知识呀。我们的光到不了别的星球,所以你说的这种事情是不可能成功的。”
“那是因为只有一个人的缘故。如果大家一起做呢?”
松波的光惊异地一闪。
“大家一起?”
“对,大家一起在同样的时间发送同样的信息。你想,在萨拉哈的夜半球,数万名同伴一起放出光芒,那该是多么明亮的光线啊,无论多遥远的星球应该都可以到达吧。”
“唔,这样说来……哎呀,等一下,刚刚说是在夜半球的一侧,这还只是地点上的问题。但时间上也有限制的吧?从目标星球上看的时候,萨拉哈也必须是夜晚的时间才可以吧?换句话说,必须是目标星球出现在隆冬的天顶的时候才行[注:目标是在秋季观察到的,这意味着它只在秋冬季节出现在夜半球的天空中,到春夏季的时候它就是在昼半球的天上了;而昼半球的时候萨拉哈的光会被母星掩盖,只有在夜半球的正中的时候,从这个方向上看,母星的光会被萨拉哈挡住,这样才可以看到萨拉哈上发出光。],所以我们必须清楚目标星球到底是哪颗——你知道到底是哪颗吗?”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啊,”库里修凑近松波的大身体,“这正是需要你们帮助的地方,你们的个头大,水晶体也大,我们要借你们的水晶体用。”
“借水晶体?这话说得好奇怪。就算借用别人的水晶体,你自己的瞳孔也不会变大,这样做没有意义啊。”
“我把自己的水晶体立在你的水晶体的后面,这就是两重水晶体了。如果能找到更大的个体,还可以让他站到最前面去。好几个水晶体重叠在一起就可以看到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了。”
松波的全身连续闪烁了三下,那是非常震惊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把海面下的鳍肢一弯,“咚”的一声撞上库里修的身体。
“了不起的想法啊!这下子总算有可能成功了!好,和大个头同伴交涉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来找他们!”
“也要找长老们哟。说不定能得到‘方位之扎洛马’和‘摇摆之欧答’的帮助呢。”
“那些老怪物?这……”
看到松波犹豫不决的样子,库里修移动到他的面前,坚定地闪烁着光点。
“如果你同意去交涉,吃了我也可以。”
“……什么?”
”作为交换的条件,你必须完全继承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期望在内。”
“……唔……好的,我答应你。”
库里修的全身放出明亮耀眼的美丽光芒,他生涯的全部过程都在光点的闪烁中依次出现。
松波把这些光点全部接收了之后,慢慢张开嘴,把小个头的库里修的身体吞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松波体表的光点变得更加复杂了。他把库里修的知识、经验,乃至所有的一切都继承下来,整合在了一起。库里修的同伴们围在质量增加的、快要沉下去的松波身边,帮他撑起了身子。他们都看到了刚才的对话,都知道松波不是出于私利吞食了他们的领导者。
“我全都继承下来了,库里修。我一定会完成你的遗愿。”
吸取了库里修身体组织的松波,以强力的喷射引擎从海面升起,翻了个身,向着前方飞去。同伴们也纷纷升起,追随在他的身后。
在整个萨拉哈,还有很多比松波他们大很多的个体,但是以这种不断牺牲自我的方法应该可以—个个说服他们了。
松波挺身而出,说服了长老之一的“摇摆之欧答”。欧答以他自己的水晶体观察了那个行星规模的徘徊天体——该天体的大小是前次撞击萨拉哈的彗星根本无法比拟的——发现它的轨道的确和萨拉哈的相交,最终必然会发生撞击。他向其他长老作了说明,长老们又进一步统一了全族的意见。
根据长老们的指示,史上最大规模的、向星系外行星发送信息的计划开始了,该计划被称作“威尔的行星计划”。
威尔的行星计划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要分析恒星光的多普勒效应[注:多普勒效应发生在波源与观察者之间存在相对运动的时候,在这种场合下,观察者接受的波与波源发出的波会有不同的频率,最常见的就是火车接近时笛声音调升高、火车远离时音调降低的现象。多普勒效应不仅适用于声波,也适用于光波。假若光源向着观察者移动,观察者看到的光就会向可见光谱的高频端(即蓝端)偏移,这就是『蓝移』;反之则会向可见光的低频端(即红端)偏移,也就是『红移』。]。恒星的距离非常遥远,单靠直接观测不可能观测到它们是否具有行星,但如果它们真的具有萨拉哈这种级别的大质量天体,那么这些天体在围绕恒星转动的时候必然会导致恒星自身发生轻微振动,而恒星所发出的光又会受到这种振动的干扰。简单地说,恒星在离开观察者的时候所发出的光的波长会变长,在接近观察者的时候所发出的光的波长会变短。假设行星像萨拉哈一样以数十个小时为周期围绕恒星公转,那么恒星振动的角速度可以达到每秒数百米,这样的速度可以引发非常明显的多普勒偏移,而以萨拉哈上的生物所拥有的敏感光学器官,可以很容易地辨别出这种程度的多普勒偏移所带来的颜色变化。
观测行动限定在冬季进行。夏季组成的对风阵必须朝向母星萨拉弗仑,只有在冬季清凉的烈风之中,才可以组成与夏季方向相反的阵形。长老级的个体因为具有聚光力最强的大型水晶体,所以排在最前面,个体小的则在他们后面排成直线。
由于长老的空气阻力大,身后需要有其他个体的支持才能在狂风中站住;此外,颜色的变化仅仅靠一次观测是发现不了的,需要连续几个冬季的观测才会得到结果。所以,观测行动其实是一项异常艰苦的工作。
但无论如何,这是关系到整个种族生死存亡的事。虽然好几位长老都在观测中沉没了,好几百个年轻个体也在观测中被风吹走了,但他们依旧咬牙忍耐着,按部就班地观测着一个个随萨拉哈的公转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恒星。
作为辛苦劳作的回报,他们在天上找到了七十个以上、会发生颜色变化的恒星,这意味着天空中有着同样数目的行星。
下一个阶段是确认这些行星上是否真的存在同伴。发送全部个体的知识和经验要花费非常多的时间。向什么都没有的行星发送信息,这个时间他们是浪费不起的。
从库里修献身的时候算起,在刚好第一千个冬天的时候,由长老“破浪之泰由丝”指挥的五万七千个个体,在夜半球一侧距离萨拉哈昼夜境界域五千千米的地点,向着冠以“库里修”名字的第一个目标行星发出了最初的呼叫信号。在这一次呼叫中,人如其名、有着丰富的对抗风力经验的长老,耗费了总计四十亿千瓦的电力,发出了一道持续三十分钟之久的闪光。
通过伊高的岁差观测,可以计算出萨拉哈到库里修的距离。它们之间的距离相当于萨拉哈到萨拉弗仑的距离的八百万倍,光线走一个来回需要大约一万两千天的时间。
但是,直到一万五千天之后,库里修仍旧没有任何回答。
他们也并没有等待回答。早在刚刚呼叫完库里修之后,他们便开始着手进行对下一颗行星的呼叫了。随着呼叫的对象越来越远,呼叫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等到对第七十五颗恒星阿鲁艾琳进行呼叫的时候,参加的个体达到了三十万,领导的长老共有十二个,消耗的电力更达到了空前的两百亿千瓦。
但是,所有的呼叫都没有任何回音。
在呼叫和等待的过程中,原先看起来很漫长的五万五千天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徘徊在天空中的“孤独死”虽然看起来总在忽大忽小地变化着,但它的运动轨迹非但没有推翻人们起初的计算,反而在不断证实着早先的预测。
那个巨大的天体,朝向未来萨拉哈将要到达的位置,一丝不苟地沿着自身的椭圆形轨道冷酷地旋转着。
“沉睡之泰托郎托”的行动也不能说不合理。
当向阿鲁艾琳的呼叫终于也以徒劳告终之后,曾经属于库里修群中一员的泰托郎托,彻底放弃了与其他星球生物取得联系的希望,开始了以前从来没有人采取过的休眠行动。他停在远离境界域的夜半球的海面,只保留着依靠风力发电的活动,将其他一切行为都停了下来。
既然种族终将灭亡,而且又找不到任何可以继承自己知识与经验的对象,那么每天的积极生活以及由此产生的知识与经验的积累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泰托郎托不愿意再去增加任何最终不得不全部失去的东西,于是独自一人开始了他的沉睡。
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和他一样的想法。当第一轮呼叫结束、重新开始第二轮的时候,参加对库里修呼叫的个体便只有二十七万了;再下次则是二十五万;再下下次则只剩下二十二万。
不过,萨拉哈上仍然也存在保持希望的积极个体。那主要是些小型个体。小型个体的知识容量较小,思考的内容也比较单纯,远不像大型个体那样容易产生看破红尘的无谓态度。
距离同“孤独死”撞击的日子还有三万天。在冬季的某个时刻,两位长老停在倒三角阵形的最后。体表的光芒无力地闪烁着。
“第二轮都快要结束了,仍然没有任何回答啊。难道其他的行星上真的没有同伴么……”
说话的是“大数之泽奥”。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吧。我们本就是在狂风的激荡交互中诞生出的奇迹般的生命,倘若萨拉哈以正圆形轨道运转,便不会产生出四季,我们这样的奇迹也就不会出现了吧。”
回答的是“进化之唐布”。
“说的也是啊……恒星的数目成千上万,可有行星的恒星只有七十颗左右。要说整个宇宙中只有我们才是智慧生物,那也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吧……”
两位长老的光黯淡下去,沉默了。
忽然间,有一道新的光线插进了他们中间,似乎是从对风阵前部的小个体那边发过来的。
“但是唐布,我们还没找到全部的行星哟。”
唐布竖起水晶体,在前方的群体中找到了发光源。
“是‘距离之伊高’么?”
伊高也曾是库里修群的一员,是个年轻的个体。
“还有其他的行星?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威尔说过啊。他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可以轻松生活的星球哟。”
听到威尔这个名字,长老们不高兴地摆了摆鳍肢。年轻人总是对威尔的话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尤其是伊高,他与最初得到威尔知识的弗拉伊马是同一代人,其热心程度比其他人多出了一倍,甚至有好几次无视长老的命令,单独一个人跑到夜半球去进行观测。
唐布发光反驳伊高。
“威尔可能看到了他所说的星球,但问题是,今天没有任何人具有他那样的巨大水晶体,更不用说我们已经进行了两万天的观测搜索,许多长老都沉入了大海,剩下的只有我们这样比较小的个体了。即使用直列法[注:即前面所说的由大小不同的个体排成一列进行观测的方法。]补充观测能力的不足。观测距离也——”
“但还有重合法[注:即前面库里修、派鲁和泰托郎托三个人观测松波群的时候采用的方法。]啊。”
看到伊高的回答,唐布和泽奥惊讶地交换了一下光线,他们都想起来了。
“啊,对了……你们的群体的确是有那种方法的啊。”
“唔,是库里修发明的方法。就算是小水晶体,只要有许多个体集中在一起,就可以像一个大水晶体一样很清楚地看到遥远的物体了。”
“但那只是识别远处群体的方法,对星球也有效吗?”
“嗯,咱们试试看。”
前方的小伊高看着水平线正上方的霍拉,猛烈闪烁自己的体表,将信号向泽奥发送过去。泽奥也将水晶体朝向那颗星星,把伊高的信号组合成影像,与自己所见到的重合在一起。泽奥与伊高的水晶体大小不同,影像的位置也不一样,重合起来有点困难,但调节了一会儿之后,泽奥便发现自己看到的影像变得非常清楚了。
“的确可以啊……”
“是么?这样我们就可以使用这个方法来观测威尔看到的那颗行星了吧?”
“还是不行啊,因为这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事。首先的问题是,那颗星星到底在哪里?”
“就是这颗星哟。”
伊高将指示星球位置的明确坐标发了过来。两位长老都吃了一惊。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威尔把这个数值也传下来了?”
“数值没有传下来,不过弗拉伊马一直记得威尔指给他看那颗星星时的角度,这个值就是我根据那个角度推算出来的。虽然不是威尔本身得出的数值,但应该就是这里了。”
伊高热心地向两位长老诉说着。
“那颗星星基本上不变色,它一直持续稳定地发射着介于红色和蓝色之间的绿光,但是不变色并不代表一定没有行星。威尔说过,他看到的是颜色变化之外的某些东西,所以我们倘若用重合法进一步观测这颗星星,应该就可以发现威尔看到的东西了。”
“如果只是要做这种事情的话,倒是可以允许你去做的,但是至少要到下一个冬季再开始。因为你瞧,春季马上就要来了,我看你还是趁早逃走比较好。”
唐布的话里带着一点讽刺的味道,不过伊高他们根本没有注意。终于得到了长老的许可,这些年轻人—个个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集团。
从第二天开始,包括唐布在内的三十多个个体花费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对目标恒星哈流姆进行了重合观测,但没有看到任何具有行星的迹象。颜色变化就不用说了,连一天发生一次的振动在哈流姆也没有表现出来——而如果哈流姆真的具有与萨拉哈相似的行星,这种振动是必然要发生的。于是,无论唐布也好,泽奥也好,都不再相信哈流姆会有行星,也就逐渐停止了对伊高的帮助。
不过,除了他们,还有别的群在做同样的事情。分散在萨拉哈全周的年轻个体们,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对哈流姆的观测。这些年轻个体都继承了由弗拉伊马传递来的威尔的思想,都相信威尔所说的行星真的存在。
其他星球上会有与自己一样的生物,这种想法虽然出人意料,但又是在情理之中的。如果有同样的星球,不就应该有同样的生物么?当然威尔也说过那是一个与萨拉哈完全不同的星球,不像这里这么炎热,也没有这里肆虐的狂风,可是这样的星球应该不大可能存在吧。不过威尔确实这么说了,而且说他确实找到了——然后,他没有把知识和经验传授给任何人,就这样孤独地逝去了。
在萨拉哈上流传的所有的知识与经验,都是由前人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发出信号,再由其他人原封不动地接收下来的;唯有威尔的这些话是作为传闻流传下来的,显得奇异而神秘。那简直就像是一个传说,一个悲壮地迎接自己孤独死命运的伟人的传说。对于知识和经验都不足的年轻人来说,传说总是能让他们如痴如狂的。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发现了本来不可能被发现的东西。
托托拉是对面六个群中的一个个体,他在路上花费了太多时间,到达会合地点的时候,春季的狂风已经开始了。
伊高抱怨了几句,随即便开始从托托拉那里接收光点信息。接收完成之后,他顾不上进食,一边在紊乱气流中飞行,一边开始研究来自托托拉的记录。
那是关于恒星哈流姆的观测记录。自从唐布他们不再同伊高合作以来,三千日已经过去了。好在其他群集团中还有继续观测的个体,伊高将重合法推广给他们,他们把自己观测到的结果一起汇总到伊高这里。
不过,伊高最近也渐渐失去了干劲。不管哪个群的观测记录,都没有发现任何有行星的征兆。这次来自托托拉的记录也一样毫无特色。
伊高一边扭动鳍肢追逐着身体所需的重元素,—边回想弗拉伊马传来的知识。
“是我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做吗……”
威尔是怎么向弗拉伊马说的?无风无海的星球……公转的行星会导致恒星本身发生振动……这种运动单靠—个秋季的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伊高突然注意到了最后一句。单靠一个秋季的观察根本发现不了……恐怕这才是观测这颗恒星颜色变化时的重点吧。通常而言,他们的一次观测并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所以只能观察到围绕母星运转的行星的运动的一部分;而母星的颜色变化周期——也就是行星围绕母星旋转的周期——少则几分钟,多则也不过几天而已,即便一次短时间的观测也足以发现颜色的变化了。
但哈流姆也是这样的吗……至少,威尔并没有说过它的周期如何如何吧。
“万一是—个很长的周期……”
伊高将自己掌握的所有观测资料全部回忆了一遍。萨拉哈全周的记录都集中在他这里,前后加起来,持续时间超过三千日,观测记录的总数大约在两百条以上。伊高将这些观测记录依照时间顺序排列起来,突然之间,他惊得目瞪口呆,几乎连喷射都忘记了。
哈流姆在振动着——振动周期长达一千四百二十日!
“这……这可能吗?!”
在伊高的金属神经中,思考电流剧烈地流动起来。如果哈流姆的振动是由行星的公转导致的,那就意味着这颗行星的运动非常非常缓慢,假设它和母星的距离也像萨拉哈这么近,以这么缓慢的运动速度,恐怕会立刻被母星的引力吸引得掉落下去;而现实则是它的速度虽然缓慢却并没有落入母星,这里的原因大概只有一个:它是在距离母星很远的轨道上公转着。
伊高计算了一下,那颗行星与母星之间的距离大约是萨拉哈与萨拉弗仑之间距离的135倍。伊高越来越困惑了:距离母星如此之远,那里的温度岂不是低得无法想象——
“风也好,海也罢。都是由萨拉弗仑的高温而产生的东西。假如没有萨拉弗仑的高温。我们就可以过上快乐的日子了。”
威尔的光,犹如自己亲眼所见一样,鲜明地浮现在伊高的眼前。
“这个……就是威尔见到的行星吧。”
伊高怔住了。
他实在太吃惊了,以至于连喷射都忘记了。
“咚”的一声,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撞击,伊高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同伴派鲁撑住了自己。
“伊高,发什么呆呢?想被波浪吞下去啊?”
“什……什么呀!大发现啊!”
伊高兴奋地连喷射都还没有打开,便把刚刚发现的事情全都传了过去。
然而派鲁却只是迟疑地闪烁着。
“你说的‘大发现’就是这个吗?虽然发现了威尔的行星确实很不错,但也不至于兴奋成这样子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行星是理想的星球哟!不会再被狂风砍飞,也不会再被恒星烧化水晶体了呀!非常舒适的星球啊!假如其他星球上真的存在着生命,全宇宙就属这里最可能有了啊!”
看着伊高激动地闪烁着的光点,派鲁终于也开始兴奋了。
“那就马上开始呼叫吧,但是还来得及吗?到‘孤独死’的撞击日只剩下大概两万六千日了……”
“没关系,没关系,哈流姆离我们比较近。相当于到萨拉弗仑的六百六十万倍,只有到恒星库里修距离的百分之八十,从那边来的答复不到八千日[译注:这里的计算有问题,应该不是八千日,疑原文有误。]就应该能到这里了。”
“好,那赶快去找长老吧!”
“光长老还不行!”
伊高急躁地闪烁着。
“长老对威尔的传说不怎么感兴趣,他们说不定都不相信行星真的存在,要说服他们怕是很困难。”
“那怎么办?”
“我们自己呼叫!只要是像我们这么大的个体,全都是相信威尔传说的,他们一定会和我们一起干的!”
不带半点征兆,伊高突然打开了喷射,而且一下子就开到最大功率,把在后面支撑着他的派鲁都弄翻了。
“喂,你要把我弄沉了!”
“啊,对不起,太急了!我马上要去通知萨拉哈的所有个体,让他们都参加啊。”
“所有个体?能办到吗?”
“必须能!这是最后的挑战啊!”
伊高一头冲入狂风之中,天空中只留下—道锐利的光芒。
在距离“孤独死”的撞击日仅剩两万五千日的冬季,萨拉啥的夜半球仿佛恒星的环食一样,镶上了—道耀眼夺目的光的轮廓。
四百万个体参加,总电力五千亿千瓦,全种族的九成个体都从境界域全周集中到夜半球,—起放出有史以来最强烈也最绚烂的光芒。
在这一时刻,萨拉哈的夜半球,正面对着三十三光年外的那颗恒星。
呼叫的目标是恒星哈流姆的九颗行星中的—个。
光芒承载着所有人的希望,向着那颗直径十四万千米的巨大气体行星发射出去。
灼热的海啸仿佛要将澄清的蓝色行星一举烧尽似的,由萨拉哈表面上的一点开始,逐渐向四周扩展开来。泰托郎托凝视着萨拉哈上的这—幕,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悲伤。
五百万个同伴的知识和经验都传了下来,泰托郎托自己也被救了上来,从他们种族的角度说,这应该是个十分圆满的结局了。但是尽管如此,眼睁睁地看着这颗孕育了全族的萨拉哈、如此美丽的萨拉哈就这样毁灭,就这样变成—个无生命的星球,泰托郎托仍然感觉到一股无可名状的悲伤。
“……是在哭吗?”
头上的光闪烁着发出询问。泰托郎托虽然不明白“哭”是什么意思,不过对方的意思还是理解的。
“没关系,已经没关系了。”
“对不起,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的体重最轻,我们恐怕连你都救不出来……”
头顶的光懊恼地闪烁着。
“实在太困难了……要匆忙赶制出能容纳体长二十米的巨大生物的高压高热电磁箱,还要把这个电磁箱放在厚度一万米的大气层中拖曳,又必须赶在一个巨大的与地球相当的天体撞击之前完成,而且是在同恒星只有五百万千米的最近距离做这些事……我想你大概也理解不了,不过单单穿越三十三光年的宇宙空间就已经花费了宇航局三十年的预算啊。”
“你是说代价太大,需要有什么补偿吧?这个我明白……但是,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应该和你们发信号的原因一样吧。我们也想在这个宇宙中寻找同伴啊。你们是我们找到的第一种外星生命。”
“说不定也是最后一种吧。”
泰托郎托寂寞地闪了闪光,动了动身子。电磁场的“壁”紧挨着鳍肢,根本无法飞行,也没必要飞行。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热度和电离氢,没有萨拉哈上司空见惯的风。泰托郎托从没经历这样的事情,总觉得很不舒服。
头上的光消失了一会儿,然后稍稍变强了一点,重新亮起来。
“不要这么悲观,其实你们的运气很好,有许多有利的条件呢。比方说,如果行星萨拉哈不是侧视[注:螺旋星系从盘面的侧面看会比较薄,这种形态的星系被称为『侧视』星系。]着我们的太阳系,我们大概就捕捉不到你们的信号了。”
“侧视?”
“是啊,就是说,萨拉哈刚好挡在萨拉弗仑的前面。我们为了探索系外行星,一直在监测萨拉弗仑,不过我们把它叫做HD4637。观测项目当中有一个就是监测光量的,如果恒星的光减弱了,我们就可以认为恒星前面有行星通过,而且通过减弱的幅度可以大致算出行星的横截面积。萨拉哈的大小就是这样计算出来的。不过,我们在仔细研究过数据之后发现,萨拉弗仑光量减弱的幅度偶尔会出现微小的变动——那实际上就是你们放出的闪光。弄明白这闪光就是数字信号之后,我们还发生了相当大的骚动哟。虽然这闪光只相当于恒星光的数万分之一,但这显然不是天文现象,而是由具有智慧的、能够大规模操纵能量的种族个体引发的。”
“你们才是非常厉害啊。不但可以理解我们的光,还可以在宇宙中飞行。”
“这是托你们的福啊。”
头顶的光微徽停顿了一下。
“我们是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接收到信号的。那时候的我们,刚刚发展出仅仅能出入大气的科学技术。宇宙航行方面的研究之所以会在短短一百五十年间突飞猛进,归根结底是由于过去这些年同你们进行的两个半来回的通讯啊。”
“‘科学技术’是什么?是把活着的我们一口吞下去的方法吗?”
对于泰托郎托的这个问题,光线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才又慢慢地闪烁起来。
“我们可以创造出许多东西。所谓‘创造’,意思是制造出本来没有的东西。我们创造出的东西可以捕捉光线,可以在宇宙中飞行,也可以和你对话,但我们自身却是非常脆弱的。事实上,我们的大小只有你的十分之一,是由有机物和钙形成的生物。”
闪烁的光线里似乎包含着羡慕的色彩。
“可以在三天就围绕恒星公转一周、温度高达一千二百摄氏度的行星上生存,能够以十万千瓦的电磁流体推进器输出五马赫的动力,又拥有一千年的超常寿命,这样的你们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企及的…--说实话,虽然今天我已经亲眼见到了你们,但还是不太敢相信宇宙中居然存在着你们这样的生物啊。”
“我们也不敢相信……你们真是太幸运了,虽然那么脆弱,但在频繁的天体撞击下居然还没有毁灭。”
“因为我们居住的星球要比萨拉哈或者木星小很多啊。你们的萨拉哈很大,很容易把其他的天体吸引过来。”
泰托郎托沉默了。片刻的黑暗之后,他改换了—个话题。
“那么,你们要拿我怎么办?”
“通过撞击之前的通讯,我们已经了解了你的希望,不过我想首先需要解释一下,你的那个想要移居到木星上的愿望恐怕难以实现。”
“为什么?”
“木星虽然也是同样巨大的气体行星,但温度比萨拉哈低多了,你在那里恐怕无法维持发电机能。而且木星与萨拉哈不同,它的内核是固体的冰,你在那上面无法补充身体的构成物质。除此之外,木星大气中的甲烷气体云对视线的展开也很不利。”
“这样啊……威尔的行星,原来是冷过头了啊。”
泰托郎托体表光点的闪烁又开始变得迟钝起来,他那放弃一切的念头又出现了。原本因为有希望才压制住的睡眠的欲望,又开始一阵阵涌了上来。
“既然如此,那就无所谓了。反正所有人的知识和经验都传过去了,接下来随你们怎么办吧。”
“嗯,这是你的希望。现在我们也说说我们的希望:我们希望你能做大使。”
“……大使?”
“对。作为前往与萨拉哈同样的热木星的使者。”
头顶的光微笑似的闪烁着。
“在这附近的恒星中有许多像萨拉哈这样的行星。从天文学的条件考虑,那些行星上面也很可能存在着像你们这样的生物。但是他们至今都没有发送过任何信号给我们,说不定他们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进行星系间通信。”
“你们要通过我来和他们对话?”
“是的。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派出救援舰队前往确实具有智慧生命、而且已经面临灭绝危机的萨拉哈,但我们却没有余力、也没有时间对其他的行星派遣调查船。而且即使派遣了调查船,我们也无法穿过那里高压高热的大气层。”
“等一下。”
泰托郎托有点惊愕地闪烁起来。
“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情?我的希望是——”
“知识和经验的传递。我们明白这一点。不过,反正都是传递,将它传递给本来就能利用它的对象不是更好吗?传递给你真正的同伴们不是更好吗?”
“真正的……同伴们……”
泰托郎托消去了所有的光,思考着。‘同伴”这个词意味着能够传递想法的对象,从这个角度说,眼前的人类也是同伴。伊高也好,派鲁也好,长老们也好,都是这个意义上的同伴。除了这种含义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含义么?
无论如何,泰托郎托不明白为什么要加上“真正的”这个限定。
“其他的萨拉哈上的生物说不定不是同伴。”
“……是啊,说不定是敌人……你是说你不想去的吗?”
“唔,不是。我是说,他们可能无法通过光与我进行交流。只要能用光交流的都是同伴。好吧,我明白了。我同意做这个大使。”
“太好了!”
头顶的光的辉度更强了。
“光荣啊!你将人类认作是同伴,我们也要将你作为同伴来欢迎。你们——如何称呼比较好?”
“谁?”
“萨拉哈的所有生命。”
泰托郎托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伊高、派鲁、长老们——松波、库里修、弗拉伊马们,全体种族所继承下来的名字,只有那唯一的一个。
“威尔。我们是威尔。”
“威尔。请多关照,威尔的泰托郎托。”
以自豪的光辉回应着人类的致辞,泰托郎托向着正在崩溃的萨拉哈投下道别的光芒。
威尔,你不再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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