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八之柱”的传说多年以后,Josh Sawyer又一次带来了一个初版没有汉化的游戏,《隐迹渐现》(Pentiment)。
预想的英文文本难度和极高的欧洲历史知识要求让绝大多数玩家甚至是黑曜石核心粉丝都望而却步。当然对于我这样在本笃会里看了几百年海的老《CK2》玩家来说,这样严肃的16世纪初历史题材游戏无论如何都必须一试,大不了重回那个抱着词典硬啃《永恒之柱》的艰难时候。
但手中的词典马上就被扇飞了——并不是因为文本有多难、用的词语有多生僻以至于词典都没有收录,而是我压根连字母都看不懂——不同的笔迹混杂,比满屏幕的片假名还难受,就跟医生处方的天书一样!好在黑曜石贴心地提供了统一的“易读字体”模式,能随时切换,这样这个游戏的解谜要素才从“密码”变回破案。
不过,随着游戏的进行,跟村庄、修道院等各地三教九流的不同人物对话后,我又切回了原来的模式。对这个没有配音的游戏来说,字体带来的功能甚至超出了配音——不同的字体不仅仅是书面上的不同的“方言”,还带来了比画面更加直观的信息。如果统一用印刷字体阅读,就像将ASMR转成谷歌娘语音,Josh费尽心思制造的“隐迹渐现”的效果也折损大半。这恐怕也是《隐迹渐现》汉化迟迟未能到来的一大原因。
《隐迹渐现》的字体分五种基本样式:农民、书吏、人文主义者、僧侣和印刷体(如下图由上到下所示)。
在印刷机逐渐取代抄书员的宗教改革时代,这样对书写的划分很有代表性,不仅区分了文化程度和受教育属性,也在客观上暗示了掌握文字知识这一项活动在这个时代的变动:印刷术冲击着教士阶层长期以来的文化主导权,之前看不到、不该看的东西开始流传。
但并不能将所用到的字体简单粗暴地归于五种。《隐迹渐现》实际上用到的字形达到了2700多种,从而形成了高度丰富而混杂的语言环境。
比如最复杂的书吏字体,主要取材自Cancellaresca、Batarde和Kurrent三种字体,但相比这三种分别出现于意大利、法国、德国的书写体,书吏字体的变化组合丰富而在现实中非常难得一见,实际上形成了一套专用于《隐迹渐现》的系统。
正因为字体的丰富程度,其反映的人物形象也随之不仅仅是局限于最粗略的“农民”、“僧侣”等直观形象。比如,镇上教堂的神父Thomas所使用的字体样式上属于农民字体,但其手写风格也有不少僧侣字体的特点,比如首字母大写就更偏向于哥特风格。他甚至还不需要多发表观点,一个踩在时代变迁界线上的巴伐利亚“乡村基层”神父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
对《隐迹渐现》里的所有人物都是如此,只要对话框里跳出字母,你就能通过字体的风格,很直观地看出对话者的文化属性,以至于部分阶层背景。而如果有你不懂语言的地区的人,嘴里冒出来的也都是未经翻译的“外语”(比如荷兰语)。这些比配音里的方言、俚语还要更行之有效,毕竟你很难单靠发音,来鉴别圭亚那口音加纳口音和威尔士口音的使用者的更具体的阶级身份,也很难理解生僻地区的奇怪俚语。在人头攒动的村里,你很容易就能见识到字体的多样性,以认识到这个三教九流组成混乱的巴伐利亚村庄。
但最能体现这样的丰富性的,还是在刻板印象里人员构成单一的修道院。确实,修道院里的修女和本笃会修士,毫无疑问都属于天主教教士阶层,但他们的这个身份并不是生来就有的。其中,有受过经院教育的教会精英,有家里安排过来的城市市民,也有进来混口饭吃的村民。进入修道院后他们负责的工作也会有进一步的影响,有人负责图书管理,也会有人负责种菜,甚至有一位修女还会做与修女身份职责完全相悖的事——帮人堕胎。他们并不总是严格按照僧侣字体风格写下繁复的哥特体字母,正如他们并不一定恪守修会的清规戒律。在第一场凶杀案的现场,所有人被吓着的时候,惊出来的各种字符像街头涂鸦一样糊在两边,算是给人一点凶杀案之外的小小的印象:原来你们跟墙外的农民也没那么大区别嘛。
修道院的群像画能有如此丰富的细节,就足以看到《隐迹渐现》对修道院着墨有多深了。在如此详细地描绘下,传统认知里一成不变的修道院甚至比村庄更能呈现这个时代冲击性的变革。
《隐迹渐现》三幕的跨度有些长,1518到1543年。可以见到不少人将此概括在文艺复兴或者宗教改革时期。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没错,这个时期的确有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而且在游戏内有相当的体现,但就在这个南德小村,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都不足以作为时代特征概括。
无论是这个叫Tassing的村庄还是叫Kiersau的修道院,在任何时代的任何一张地图上都不曾出现。不过我们还是很轻松地就能在地图上大致圈出它们理论上所在的位置,大概是今天德奥边境附近靠近蒂罗尔的巴伐利亚山区。虽然离一些城市不太远,但这个深山实在是让人懒得去管,无论是教会还是公爵都没怎么伸手。
这样特殊环境造成的结果就是,比较晚建立的修道院、残存的爬竿(Pagan,这里是原始多神教异教)习俗、宗教改革吹来的新风诡异的搅和在一起。有背地里讨论《九十五条论纲》的同时,鼓吹旧神的遗老一样存在。而且,事实上游戏中最热衷于马丁·路德的恰恰不是试图暴力反抗教士阶层的村民,反而是骑马路过的外地贵族。宗教改革并没有成为这个村里决定性的话题。
但一开始就不牢固的信仰被严重撼动,确实是整个三幕里不变的背景。不管是修道院还是村民都没有闲暇去选择或拒绝路德宗,要紧的只有能不能填饱肚子,信仰问题本质上就成了经济信心问题。城市工商业的崛起沉重打击了修道院的经济,在Kiersau,受影响的是书籍和版画;收入缩减的修道院转而从土地上盘剥农民,使农民收入降低,经济衰落又进一步影响对修道院更重要的朝圣捐赠收入。Tassing陷入了恶性循环,直到第二幕1525年矛盾的彻底爆发。
可以说,1525年是三幕年份里最贴近历史的一个——1524年,就在Tassing理论所在地旁边的施瓦本、蒂罗尔等地,德意志农民战争席卷而过。看看Tassing村民的诉求,恢复渔猎和砍伐自由、减轻宗教税和徭役,简直就是德意志农民战争目标纲领《十二条款》里摘抄出来的。事实上,Tassing村民确实受到了德意志农民战争的鼓舞,力主反抗的Otto就明确提到了榜样萨尔茨堡——这是离他们最近的被农民攻陷的大城市——而且这还是大主教治所所在地。
可是这里有个根本上的差距:萨尔茨堡是个工商业发达的主教区,Tassing不仅没有发达的市民阶层,还有实力强大的上级大贵族,那就是巴伐利亚公爵。他麾下的骑士是整个游戏里最有压迫力的存在,所有人根本做不出一点儿可能的反抗。最后声势浩大的德意志农民战争也被各大贵族的武装粉碎,何况一个小小村庄的小小暴动。
在农民的斗争之外,客观上驱动信仰动摇的机器却从未停止运行,那就是印刷机。可以说,这也是整个《隐迹渐现》里最重要的背景线索,同时是整个事件的原因、经过、结果。教士在物质和精神上被双双打败——不仅自己的图书馆和传统的版画失去了市场,文化上绝对的掌控力也彻底松动。而教士和印刷机这个事实上最集中推动剧情冲突的矛盾,也作为暗线,直到最后一幕才开始全面揭晓。
这个核心线索也没有被完全隐藏,除了在活跃在剧情各处,和主角最有共同语言的重要角色印刷工Claus,游戏的细节也在方方面面暗示着。被“打印”或者“誊写”出来的对话,在形式上已经相当强调将文字展现出来的过程了——将思想转化成文字的工具的进步,事实上正影响了这两者。
《隐迹渐现》如此不厌其繁地细化整套独特的字体系统更是其中风格化上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这样的变化,和相关的暗示,并不是黑曜石完全原创的。字体变迁体现的文化冲撞,确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风云际会的16世纪初。
这方面最著名的字体,当然就是中世纪的代表字体,也是游戏中僧侣字体的原型,哥特体。事实上,和哥特式建筑类似,哥特体的崛起也比哥特晚不少。在加洛林文艺复兴后,西欧的文化逐渐发展,尤其是中世纪大学的大量出现后,需要更高的纸张利用效率(羊皮纸太贵了,一张上面要尽量堆积多一些字母)和可区别性(用于不同用途),哥特体逐渐成为主流。
这里有一个误区,认为哥特体是教会专用字体——但事实只是当时教士是最大的识字和写字群体,而且哥特体在手抄书方面的优越性远超别的字体。教士只是选了个最顺手和经济的字体而已。
1455年,古腾堡印刷出来的第一本《圣经》,就是用的哥特体。在印刷术横空出世后,天主教世界即将迎来巨变之时,哥特体的应用达到了顶峰。这种已经有几百年誊抄规范的字体相比别的手写字体,自然还是更适合印刷《圣经》这样的大部头,最早的印刷潮毫不意外地大面积地使用了哥特体。
但哥特体的大面积流通很快就显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这样的字体对于更低受教育程度的人来说,过于花里胡哨。印刷术将文字扔到了更多人面前,文字不再是少数教士的特权符号,自然需要更亲民的形式。再加上造纸术的流通,书籍造价骤降,哥特体的经济价值也逐渐降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仅仅十几年过后,排字工尼古拉·詹森就开创了为印刷排版专门设计的一套字体,罗马体。这种简洁、和谐的字体,成为了印刷字体的主流,为此后的大多数拉丁字母字体提供了标准化模板。即使是发展几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够轻松地阅读几百年历史里罗马体的各种形态。在《隐迹渐现》里,完成“简单模式”任务的自然也是采用罗马体范式的印刷字体。
不过哥特体也没有就此在历史长河中湮没。在一些地区,比如德意志,哥特体依然有一定的运用。在此基础上衍生出来的Fraktur字体,一度成为德意志文化的标签之一。但是,在1941年,这个字体因为犹太人发明的背景,被纳粹扣上“犹太字母”的帽子后禁用。《隐迹渐现》里冲突更剧烈的现代版本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如此丰富字体带来的体验,使《隐迹渐现》在一众“电子书”中更添独特的气质。当你使用易读模式时,就像在阅读一本略有褪色的16世纪印刷本;而你使用风格化模式时,则像阅读一本中世纪手抄本。Josh Sawyer确实做到了他在标题里的隐喻:将一副旧画重新焕发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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