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湖北的特色美食,有人可能会想到热干面,有人可能会想到豆皮——可给土生土长在湖北的笔者留下最深印象的,莫过于图中的那么一锅麻辣烫。
在西南官话地区有这么一个说法,叫“苍蝇馆子”,是指环境脏乱差,但是味道却十分不错的小餐馆。也许苍蝇馆子的味道不算好,可绝对对得起其价格。有时朋友们三三两两想小聚一番,首选就是这种苍蝇馆子,还得选老馆子,看起来越有年代感越好。环境没那个味,菜吃起来就不香。而我第一次认识到湖北麻辣烫这么个东西,还得从家门口附近的一家苍蝇馆子说起。
店名叫小x麻辣烫,x是老板娘的姓氏,我们那的麻辣烫店,总是夫妻店,店里一般只雇一到两个干杂活的,那就够了。男的在后面串串子,或者做炒面炒粉炒饭,卤点东西;女的在前面吆喝着,“来了!来了!”便马上去给客人递碗递筷子,或者是下一些锅里没有的食材;杂活伙计则是什么都干,干的最多的要数擦桌子和扫地。
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最喜欢玩的就是《战地之王》,不得不说在那个年代,《战地之王》绝对是质量顶尖的fps网游,硬生生把众人眼中好学生的我,变成了近视的网瘾少年。父母总是外出,我写完作业一玩就是玩到十二点,想起来忘记吃晚饭,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出门来到了小x麻辣烫。说来那时胆子也大,一个人敢走夜路,也不怕被人贩子拐了。
我把这么一锅的图发给我的成都朋友,问他该如何称呼图里的食物,他看起来有点蒙,不过还是认真回答道:“ 首先这不是串串,也不是冷锅串串,其次这个锅底显然不是钵钵鸡,所以肯定是铜锅串串。”后又查了下铜锅串串的图片,完全不一样。
我们为什么叫他麻辣烫呢?待落座后,老板娘会给你一个不锈钢的碗,再用保鲜膜将碗从头到尾覆盖住,这样看起来卫生一些(这是讲究的,不讲究的会直接给你个一次性纸碗)。然后再从锅里舀一些汤汁到碗里来,这个步骤叫做“烫碗”,碗给烫热乎了,食物吃起来才有味,锅有锅气,碗也得有碗气,我习惯加点葱花,可以提香,看起来也好看。
也有一些食材是锅里没有的,需要老板娘即时去烫,比如苕粉比如鱼皮比如香肠,这种东西肯定不能煮太久,煮太久就不对味了,或者口感会变奇怪。这时老板娘会拿出一个大号的漏勺,把食材放进漏勺里,在锅中拌着烫着,食客也不闲着,和老板娘说笑着,聊天聊地。
时间久了,店里总会有一些熟客常来,而我是最小的那个。每个熟客老板娘都会记住其特有的喜好,比如我,待给我把碗烫好了,便会给我往碗里下两串鸡爪,让我开开胃。
这麻辣烫里的鸡爪和其他地方的鸡爪有两个区别,一是它的指甲都没有去掉,如果去掉了指甲,鸡爪就不是完整的鸡爪了;二是掌心里的肉一定煮软了,外面的皮却还是完整的。我每次吃鸡爪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吃掌心肉的时候,一口下去,不仅肉吃到了,从鸡爪根灌进去的汤汁也喝到了,汤汁是咸鲜口,后劲有点微微的辣(可能对于外地人来说,这微微的辣会致命),鸡爪里漏出发黄却又显得脆嫩的筋来。
鸡爪往往是湖北麻辣烫店里卖得最好的,第二则是豆棍。
我想,它和鸡爪最大的共同点在于能最大化吸满汤汁,让食客一口下去满嘴汤汁。对于我来说那时拿来吃饭的钱并没有多少,并不能满足我对鸡爪的欲望,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豆棍来填满肚子。
优秀的饕餮会在吃这个的时候,分成三步,一步都不能错。
第一步是拿着串在锅里搅几下,让汤汁被充分吸收,才下到自己的汤碗里。第二步是夹起一块,用牙齿分两半去咬,每咬一口汤汁便会猛地溢出来,这时再去吮吸。第三步才是放进嘴里咀嚼,这时虽然豆棍里的汤汁已经所剩无几,可是汤汁残留下的余韵和豆棍本来的豆味融合在一起......那叫一番享受。
湖北麻辣烫的第一第二是无可置疑,可第三的争议却从来没停过,有小孩说是火腿肠,有老人说是烧鱼块,也有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喊着“这麻辣烫的毛豆真尼玛好七(吃)!”可我觉得,在麻辣烫生意竞争十分激烈的那个年代,排第三的应该是每家店的独门美食。这些当丈夫的在厨房里捣鼓捣鼓,研究出个秘密配方,然后用来煮一样东西,每家店煮的都不一样,可味道却都是很不错——要做生意赚钱的嘛!
对于小x麻辣烫来讲,他们不需要招牌上写着麻辣烫三个字,也不需要去费工夫制作什么菜单,只要两张桌子两个锅往店门口一摆,方圆几里的人总会被吸引过来,如果是当地街区土生土长的人,居然连麻辣烫都没吃过,那说明这辈子多少跟美食谈不上缘分二字。那些一般路过的食客只会盯着锅里的那些串串,和旁边几个塑料筐里的待煮物,熟客则会在落座后询问老板娘:“好东西有冇得?搞一滴嘎。”
小x麻辣烫的秘密美食是猪血,那是我见过最凝实,口感最好的猪血,那猪血用筷子可以轻松从中间夹起来,并不会断掉,就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而两边只会顺着筷子微微往下面“趴”。这猪血配的是变态辣的汤汁,专门放在一个大骨汤锅里静置,听食客需要的话,再舀一碗出来单独加热。每天去总会看到桌子上有那么一碗猪血,旁边则是好奇的生客,“老板娘,这猪血哪里搞滴,跟我也搞一碗咯?”然后我看着他们吃一口猪血喝起码三口冰绿豆水的样子,心里就抽抽地笑个不停。
麻辣烫的店子总是要配绿豆水,小x麻辣烫也不例外。有一点我特别喜欢,哪怕是在冬天也会卖冰绿豆水,冰块让甜感降低了不少,变得十分爽口。家里一直有熬绿豆水的习惯,但那时我不理解为什么熬出来的都是红色的,而麻辣烫店里卖的都是绿色的?长大后看了网上的科普才知道原因,我有试过去还原那种红色的绿豆水,可无论如何都还原不出来,自己熬的总是绿色的。
吃了多年麻辣烫,于是渐渐地,我养成了吃辣一定要喝冰水的习惯,不是绿豆水也行,总之得是冰的。这导致我吃川渝火锅时十分不适应,因为他们总是会上热乎的茶水,我只得再单点一瓶唯怡豆奶,还得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那种。
当时家附近的大片地块在搞开发,街上总能看到外地来的农民工兄弟,和我打游戏打到十一二点不一样,他们是干活干到十一二点来吃麻辣烫。虽然隔了几十岁,但总会有人找我唠两句。当他们说我是未来的国家栋梁,科学家时,给我说害羞了,我丝毫不敢提我喜欢打游戏这么件事,在那个年代,游戏可谓是洪水猛兽的存在。
晚上他们总是搭着肩来吃麻辣烫,一坐就是一大片,天天都是好生意,老板心疼老板娘,看她忙不过来,便给店请了个伙计。伙计虽然年纪不大,二十岁左右,却是个十分会来事的,客人们总夸他“情商高”。伙计刚请没多久,坏事却发生了,马路斜对面新开了一家麻辣烫店。
可能是馋小x生意好,每天都有一大堆的农民工光顾,这家店就开起来了,凭借低廉的价格抢走了小x麻辣烫近三分之一的顾客,那段时间每天都能听到老板在后面唉声叹气,老板娘也没那么活泼健谈了。我属于那种偏内向的小学男生,若主动找我搭话,我便能侃侃而谈,一般情况下我绝对不会主动开口,伴随着腾起的烟雾,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沉默的麻辣烫之夜。
后来斜对面那家店关门了,小时候的我不了解原因,也没有展现我的好奇心,去细问老板娘。现在看来关门可能有三个因素,第一个因素是那家没有独门美食,小x麻辣烫有,赢。第二个因素是从工地走过来最先路过的就是小x麻辣烫,累了的民工兄弟哪里愿意再多走几十米,直接坐下得了,赢。第三个因素是那家店没啥服务态度,倒也不是说他家服务态度差,可小x麻辣烫有美丽温柔的老板娘啊,跟一堆糙汉子聊天细声细语的,服务态度周到,要啥给啥,人多了顾不来还会诚恳跟你道歉,赢!为什么我这么高兴?这不仅仅是小x麻辣烫的胜利,更是我与麻辣烫的情怀的胜利。
不少客人都讨厌这群民工,因为他们的“味”太大。这味一是身上的味道,汗水味、灰尘味和衣服的霉味等杂七杂八混杂在一起,让坐在他们身边的客人丧失了食欲;二是他们不讲规矩在室内抽烟,呛得其他不抽烟的客人直咳嗽。老板娘也不好得罪这群天天来消费的客人,只是叫他们到外面去吃,可外面的桌子哪坐得下那么多人?他们总是打着哈哈说:“不好意思啊老板娘,烟瘾嘛理解一下。”小孩子的感觉总是不敏锐,我成了极少数愿意和他们坐在一起的客人,他们也很乐意同我讲其他地方的事,而我总是听得心潮澎湃,渐渐地也习惯了二手烟。
他们同我讲河南的方言,讲江西的辣椒,讲湖南的妹子们有多么拐(贬义,指脾气差、暴躁),这哪里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能见识到的?讲到兴头上了,还会给我一起把账结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叔叔不要这样,我有钱。叔叔就会吼我一句,你屁点大,有屁钱,老板娘我结我结。
湖北搞基建是出了名的,需要工人需要得多。于是许许多多的人来了湖北,又有许许多多的人离开了湖北。
除开民工兄弟们,店里的第二大客人群体是隔壁的高中学生,不远,就几十步路。学生中也有抽烟的,老板娘劝都不会劝,我有次问老板娘为啥不劝劝,老板娘担心道:“这群未成年有的没轻重,有次结账的时候直接把摊掀了,报警警察来了也不管用,人抓了就耍赖。”
我问老板娘,有没有什么应对的办法?老板娘说这种最无可救药的那种,其实非常少,一两年碰不到一次,大部分混日子的学生都好说话。那个年代还没精神小伙和精神小妹这种词汇,老板娘也不知道怎么概括这种人。
常见的配置是两个精神小伙带两个精神小妹,一个精神小伙载一个精神小妹,两辆小摩托车这么呜呜地开过来停在店门口,老板娘就自觉招呼上。他们一般点很少的东西,比如便宜量大的豆棍和小蘑菇,再一人点一包一块五的面饼,两块五的鸡爪是完全不会去碰的,因为肉太少了,吃不饱肚子。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个精神小伙教了我一种比较高级的吃法,他首先去后厨叫老板准备点热炸酱,一定要多带点汁水,再叫老板娘烫了两个面饼。接着他从锅里拿出一串卤蛋下进自己的碗里,那卤蛋看起来煮了有大半天,蛋皮都裂开了两条缝。他把卤蛋用筷子插碎,在碗里不停地搅拌,使其跟汤汁充分地融合在一起,待搅拌完,老板拿着个大汤勺,里面有一大坨黑糊糊的东西,“炸酱来了!”他喜欢加醋,我不喜欢醋,我觉得那种味道反胃。对于两个并不富裕的学生来说,三块钱的面饼加三块钱的炸酱加两块钱的卤蛋,共计八块钱的自制卤蛋炸酱面,便已经是无上的美味了。
我有次好奇问他,“你这么节省干嘛,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吗?”
他指了指靠在路边的摩托:“你猜猜那花了我多少钱?”
吃了这么多年的麻辣烫,每次去麻辣烫心里总会有种期待感,并不是舌尖上那一万个味蕾在期待,而是我期待碰到新的人与新的事。
上面说过了,老板娘在客人面前温柔且细声细语,面对女儿却会显出凶相,对于老板夫妻二人而言,女儿的成绩一直是他们心头最大的问题。可我一直觉得女儿的成绩并不算什么问题,夫妻二人的教育问题才是大问题。
上高中后有次我去光顾,见老板女儿一边哭着一边写作业,老板坐在店外的桌旁,边抽烟边叹气边记账,老板娘照常在锅旁忙活着,看起来不太高兴。我照例要了两串鸡爪,询问老板娘怎么回事。老板娘说,“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居然骗家里说学校要交什么钱,骗了两千去买手机”。老板娘转头见女儿还在哭,狠狠地骂道:“你还哭,再哭看我不打死你!”老板依旧在旁边叹气。
我疑惑道:“两千块钱也不是小钱啊,她说学校要交钱,你们也不问问老师吗?”
老板娘:“生意太忙了,忙着忙着就忘记问了,我哪个晓得是假的啊,她要学习我们都支持,哪晓得她居然骗人,好的不学一天到晚学这些坏的。”
老板娘掏出来那个手机,我忘记是什么品牌了,看着感觉还行。老板娘同我讲,这手机她要没收,等姑娘高中毕业了再还回去。我说,那您没收了您自己用啊?老板娘摇摇头,“我跟他(丈夫)都用不好这个东西,就放柜子里锁着咯,还能怎么样。”
那女儿长相挺可爱乖巧的,每次我见她在店里,必然是会被老板娘打骂的,我吃了快十年,见这姑娘被打了快十年,我也没见过她有什么叛逆期,都是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看了总是不忍心,虽然我也是个中学生小屁孩,但老板娘总会听我说话,可能是她知道我在附近省重点读书的缘故。
哪天来着,我吃到一半,老板娘问我了不了解美术生,我说我算比较了解。她立马又换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们屋姑娘说要当什么美术生,我说你先把书读好了再学美术什么的,我哪里懂这些东西,但是我晓得她又要找我要钱了。”
我解释道:“这学美术对升学也是有帮助的......”
“她就是懒,不好好读书老想着这些歪门邪道。”老板娘不开心地看了屋内一眼,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视线和她女儿撞上了。这姑娘,满眼全是哀怨。
中学阶段我有许多同学朋友是教职工家庭的子女,我们常常相约一起去某某老师家里补习,路上也总会碰见小x麻辣烫,他们说从来没吃过麻辣烫,因为父母不让吃。甚至有人说:“我跟我妈说过我想吃,我妈说这么脏,都是垃圾,底层人才会去吃。”回家的路上他们都是在十字路口分别,而我是在他们艳羡的目光中坐在锅旁,叫老板娘给我来两串鸡爪,一边啃着鸡爪一边朝他们挥挥手。
我说麻辣烫这么好吃你们就试试吧,他们说不了不了,爸妈真的会打死他们的。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教职工家庭的恐怖,也不知道是只有湖北的教职工家庭普遍这么变态还是其他地方也一样,但那时还是中学小屁孩的我陷入了深层次的思考——如果连吃一串麻辣烫里的鸡爪,都不被允许,那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在追求什么呢?
我想可爱的麻辣烫姑娘可能是看同学们都有手机,聊着网络上的各种新鲜事物,又不敢跟父母说,说了肯定会遭一顿打或者被严厉拒绝。这样的事在她的生活中可能发生了无数次,于是她习惯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跟父母说,和父母的交谈只有欺骗与隐瞒。她对父母,已经筑起厚厚的心之壁了——除了哭,她不会说任何一句话。
我想家教严格的教职工子女们可能真的想过无数次陪我一起吃一顿麻辣烫,但是父母在他们心里的烙印总会警告他们不要这样做,后果会很惨。我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因为我的人生中没有那样的经历,我只觉得惋惜。
有一次聊起兴趣爱好,我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跟老板娘说:“我觉得电脑游戏挺好玩的,放松身心,劳逸结合嘛。”
老板娘听了我的话后,急了:“游戏害人啊,你是成绩好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我姑娘要是让她玩就废了啊!”我不了解成绩跟游戏有什么必然关联,尴尬的我只能继续埋头吃碗里的食物。
那时我总觉得很无聊,在那个《穿越火线》火遍全国的年代,现实生活中周围的人只有我在玩《战地之王》,找不到现实一起玩游戏的好友,慢慢地,越来越专注于网上的交际。听说这款游戏2019年国服停服,可惜了。
现状是网红店多了起来,有的网红店鸡爪居然卖八块钱一串,这长出这么对鸡爪的鸡该多金贵啊?湖北的物价房价越来越高,工资水平却没见有什么增长,往沿海一线跑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小x麻辣烫还在,也不知道他们的女儿怎么样了,怪想念的,有空了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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