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板面也称为安徽板面、该菜品通常用面粉加食盐、水搅拌,和成面团并揉搓,制成小面棒,涂上香油码好。制作时,边摔边拉,板面由此而得名;煮好的板面,清白润滑,晶莹透亮;放上青菜,浇上汤料;白的面条,绿的菜叶,红的汤料,使人食欲大增。该菜品由安徽羊肉板面演化而来,以爽口、耐嚼、香中泛辣、辣中透香而享誉周边,后来由于其口味独特,被迅速传入各地,实惠加美味是地道牛肉板面的特色。
老陈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他的洗脑持续了一年半,手段恶劣,无所不用其极,作为一个上海老饕,终于再难抑制,下决心开车与我去几十公里的郊外尝试吃一碗板儿面,那是当时地图上能找到的,上海唯一一家。
车上我们接着聊,随即看到他胡子微颤,那种近似于初尝禁果的欢愉布满他腮帮子的赘肉,他即将迎来四十几年从未吃过的、在我描述中带着星辰大海的一碗面,油门几乎触底,我们在上海外环以亚音速奔驰,去往远郊那座板面的乐园,宇宙都变得黯淡。
刚吃上第一口,我俩就明白平凡才是常态。怎么能这么咸呢?面里辣椒怎么是红的呢?这汤怎么跟腌笃鲜似的呢?这么多年朋友怎么能骗我呢?
老陈萎靡了,脸上挂着年暮的哀伤,我知道他不会再信任我了。
我后来也琢磨,这东西怎么换了一地界儿就变了个东西,它本来应该好吃得给老陈来俩跟斗,并给我们宝贵的忘年之友谊构成一次美妙约会,可是,事情总不会那么顺利,虽是白云苍狗,但我还记得清曾经那碗面有多么超脱人世万千,令人无法忘怀。
零几年我攻读小学,临寒假头里的华北平原总是覆满白雪,早起穿过旧城区的门洞,就看到学校扎满枯树的林荫路上总有个马路牙子支着苫布,在一片白色里显得很突出,且在我的记忆里,这个露天的板面摊儿老是影影绰绰地冒着热气,在困乏的数学课开始前,那些热气和围桌嗦面的客人便是对我唯一的救赎,尤其礼拜一的早上,我真想在那儿直接吃死。
抻面的师傅守着一张不锈钢的案子,媳妇儿在边上盛汤收钱,看见我总是问一句大碗小碗,然后让我在放钱的编筐里自己找零。等揣完钢镚,我会紧接着拿一个搪瓷小碟,盛满冒尖的榨白菜和酸萝卜,然后死死盯着她翻飞的汤勺,盼着这一挂面条盛到我的碗里。
我几乎每次都问她能不能再给我点辣椒卤,她便会用小一些的勺子从油亮的卤水锅里挖出一大勺辣椒,然后抖上那么几下,将剩的几根放进我的碗里。如果我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抻面的师傅就会嚷起来:
于是我捧着套上塑料袋的陶瓷大碗,碗沿儿上的汤在我的踱步中晃晃荡荡,走上七八步就能到的简易桌,我常在途中滞留很久,生怕洒了烫手。
这时候的林荫路上经常飘着大雪,汤锅的沸腾与风雪声交杂,三三两两的客人或坐或站,面前都有一碗热气升至棚顶的面条。我会解开羽绒服,搬个贴木皮纸的板凳坐下,把用牛骨做的卤味面汤混着几粒冬菜吸溜一口,咸、鲜、烫。一股热流分头进了鼻腔,嘴里和胃袋;用筷子挑一口,圆滚滚滑溜溜的面条沾满汤水,浓郁到无以复加。这时我就再把结了小冰碴的酸萝卜倒进面碗里,努力挑起更多面条,让晨风吹上一会儿后就扯开大嘴,一股脑吃口大的。
那种味道的美丽让我忘却小学生的矜持,碳水和油卤的浓厚在嘴里酝酿,细小的葱花游上味蕾高峰,萝卜丁带着冰凉酸意冷却这炽热的火山,但灌满汤汁的辣椒却随即被引爆,泛出香浓的辣意,一切配菜都成了徒劳。好不容易咽下,伴着凉气再喝上一口汤,嘴里冗长的繁复味道便似乎涵盖了世上所有美味,盖过干脆面,盖过涮羊肉,甚至盖过儿时姥姥村里的神秘散装辣条,在这寒风中孤独地摇曳,莫名如弦乐般唤醒城区里腐朽的枯枝,唤醒那些破落的门洞和砖墙。而倘肯多花几块,便可以买一屉包子,或者油条做填缝物了,伴着那口热汤吃下去,谁来都得整俩跟斗。
当年的周末,我喝完最后一口汤后常回家玩网易的《新飞飞》,用火球烧我同学,随后看着他血条逐渐减少,看着他在QQ上骂我,抖动我的窗口,看着暖气上的毯子,陷入沉沉的回笼觉。也有时早上起得晚了,他会踩着砖块,翻过小区间的隔墙,把我掳去吃一碗板面。
那时的我们,吃完后会跑到同一条路上的校门口,在小卖部买上两块钱的塑料轴承悠悠球和一瓶冻得瓷实的美年达,再晃悠到附近小区的石桌石凳,猛抄作业。那时的冬日早晨有什么呢?也就是嘴里没散干净的板面味道,小区里藏于罅隙的石桌,冻得写俩字就断铅的自动笔,使劲嘬才能喝到的苹果汽水,以及旁边那个似鬼屋般无窗的一楼房子了。
说到那房子,我们总是坐在石桌上观察它,像是爆炸或着过火,外墙还算完整,但透过窗子看去的厨房一片焦黑,目力所及的客厅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下面压着不知是玩具或零碎破烂的东西,昏暗无光。那时的我们痴迷于《柯南》里的寻宝桥段,充满了胆小的好奇与窥探,在窗外看了数年,每次都在思考机关在哪个房间,宝物会不会是一大箱玩具,是不是转一下吊灯就能发现顶楼的暗室。
后来我们再也按捺不住,在一个清晨敲了敲那扇脱皮开绽的木门,半天没反应后,我搭上了把手,左右拧动着。而不知是机械的回弹或是我们想的那样,把手轻微地动了,那相斥的力作用到我满是汗的手心。
我们在顷刻间跳起,疯狂往家的方向逃去,胃里的面条在翻腾,长长的林荫路上回荡着我们害怕的骂街声和鸟的回应,而我们在凝结的冰面上跑着,满身是汗。
虽然再没去过那间鬼屋,但我们结结实实地吃了几乎六年板面。
自那以后不久,我们也毕业了。支着苫布的摊子和鬼屋再次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一点点消融在记忆的雪天里,那些蒸腾的热气一直冒着,林荫路也一年比一年显得更短。
工作到了上海后,我才知道不是全国都有板面,我也几乎忘了这事,充斥着我整个少年时期的细节多到令我难以回想。只是在偶尔我躺上床时,那个雪地里的摊子才会慢慢浮现,奇怪的是,更多的细节却变得清晰:我碗里的面总比别人多;辣椒总是让我吃到满脸通红;言语不多的夫妻俩其实只让我一个人自己找钱。
再后来,那位同学又在过年时找上我,去我认为早已消失的那家板面摊。我才意识到它只是进了附近一楼的人家经营,并没有消失,而且白色的塑料桶里盛着的榨菜、抻面的师傅和他的媳妇仍旧在热气中配合得当地忙活着,店里依旧人不多,熟悉的味道猛地扑上来,我有些恍然。
最先看着我的,是抻面师傅透过水蒸汽的眼睛,他显得老了很多,面粉杂乱地扑在小臂上,他轻轻挪动它,提示自己的媳妇,是我来了。
“听你爸说你上上海了啊,累不啊孩子,过年待几天啊。”
我一边努力地回应,一边贼着卤锅里的辣椒,上头还浮着些不大的鸡腿,萝卜丁也切得更大粒了。店里白色的暖气管缠着塑料绿植,几张贴皮桌子也不再缺角,上面都印着爬藤类的树木,塑料凳零星绕在周围,有的还搁着几瓣蒜。但我唯独没找着盛钱的编筐,一琢磨,一抬头,墙上贴了不少付款二维码,使得房间里充斥着更多的绿色,像人造的春天。
那天的板面比原来咸,屋里没雪没风,挑起面来得自己吹,辣椒还是盖了厚厚一层,同学念叨我装逼,明明就还那咸淡。我死命吃了两碗,囫囵下去意犹未尽,总想着再来一碗,但肚子已经撑得要炸了。
2020年的冬天,在这家人均五块钱的餐厅,我扶着裤带掏手机买单,却被大姨扒拉开,一副不耐烦地说着扫个屁,在家这几天都过来。我呆在门前许久,不知如何回应。只好看同学娴熟地道谢,拿出烟,卡在抻面师傅的耳朵上,这才掀起门帘,走上马路。
今年自己再去时,那里又成了普通的民房,四周沾了城市规划的光,旧楼变得颜色鲜艳,柏油路两旁拓宽了许多,连马路牙子也变成整齐划线的车道,整个城区像是饱和度高了几个量级,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石凳被拆掉后,旁边的鬼屋也换上了哑光的金属窗,里面有个年轻女孩在做饭,窗明几净。我快步走过,林荫路上除了更加高大的银杏,再无原本的旧物。地上覆满暖黄色落叶,路人在十月的天气里微醺,大声地称兄道弟并肩而行;尽头一家小饭馆喧哗热闹,白酒特有的气味传出门帘,路过总能闻到。
前些时候想吃板面,实在是没好意思再叫上老陈。他像我的很多朋友一样扎进平常的生活,偶尔说说贷款,说说孩子作业,说说丈母娘,鲜有重聚的机会。而时隔多年的今天,上海对两点一线的我来说,仍像翻新后的林荫路一样陌生,我只能找个无聊的上午,循着之前地图的记录去那家板面店。老陈说难吃,我想着总能将就,权当打发时间嘛。
如预料一样,它倒闭了,蓝色卷帘门贴着旺铺转让,盖着厚厚的灰尘,太阳几乎没有温度,底下结着一层冰霜。
所谓来都来了,我转进隔壁的河南拉面,拾了半碟小菜,要了大碗的牛杂汤面,咖喱味飘香,牛下水很筋道,好吃,不贵,还有蒜。于是莫名就想起了很多,想起那时的冬天,想起落雪的苫布,想起升进雪幕中的蒸气,想起一个充满塑料绿植的春天。
老陈也跟我讲过,河南拉面或许并不真正起源于河南,只是80年代时河南商人在此经营,于是演化了这种带着咖喱味的“上海拉面”,是城市之间流转融合的美食,好吃,但河南人大多不知,上海人也不以为是本土美食。
大概是什么推动着林荫路焕然一新,不可阻挡般变成更好的样子,推着这家破落的上海板面关门大吉,推着那夫妻俩收起面案进入楼房,推着记忆里风雪中的蒸腾热气逐渐消融。也推着我在不同的地方落脚生息,华北,华东,哪一头都算不上是不变的终点,也许就是更大的两点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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