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故事其实是朋友(在我的要求下)给我布置的“命题作文”。要求是:“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要出现这个场景或者以此为灵感,或者起码要出现这个意境或意象的罗曼史。”
不瞒您说,我十分恐惧大卡车。每当那些冒着黑烟的庞然大物驶过我的身边,甚至哪怕是几十米开外,我都害怕的想要找个地方钻起来,或是躲到谁身后;它们的发动机砰砰的发出轰鸣,像是铅制的心脏在钢铁般的躯体中亢奋的跳动一般,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的双腿就会不自觉的开始抖动,鼻头难以抑制的发酸,只要再多点刺激——比如它们那如同象鸣般的喇叭声响起,我想我怯弱的泪水马上就会夺眶而出。
听我说起这事的人,无论是家人朋友,还是同学同事,大多都不能理解我的恐惧,也有人会说:“啊,这我知道,我也害怕一些东西,比如...”他们的话语看似在表示对我的理解,实际上还是在借助话题讲述自己的故事和感受罢了,这倒也是非常正常的,我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顺着他们的话聊点无关痛痒的事情,以同样的假意的理解回敬他们。
这件看似永远笃定的事情在某天的傍晚发生了偏离我认知的转向。那天,我像城里每一个被工作吸干了精力,失魂落魄的上班族一样从地铁站像沙丁鱼罐头中的半条鱼一样被挤了出来,成百上千之人,前赴后续,仿佛我们这些瞪着眼,全身已被番茄酱和成块的油脂裹得死死的长条海鱼重获了生机一般。大家只是赶着跑向路口,为的是在绿灯转为红灯前通过那条长长的,黑白均衡的马路。我的意识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勉强维持着我的思考能力,我的身体已经交由了机械的肌肉记忆,这就是问题出现的地方了,我的视线直勾勾地看向前方,丝毫没有意识到左手边有辆硕大无朋的卡车在车流中安静的等候着,像掠食者在等待自己的猎物。在我通过它身边时,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位卡车司机猛的按了一声喇叭,我的双眼注意到了它,注意到了那卡车深红的车头和黑色的散热格栅,我大概是惊叫了一声,接下来我发现自己的视线一片模糊,疼痛从手掌和膝部传到上来,眼前的景象从各色的帽子和脑袋变成了匀称的黑与白,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卧倒在了斑马线的中央,惊惧的眼泪已经决堤。
人们从我的身边穿行,我虽然没看见红绿灯上流逝清零的方形数字,但“铛铛”的声响以及左右两边不断加快的步伐能提供的信息只有一个,绿灯时间快结束了。我尝试立起身子,但身子抖得像筛糠,几经尝试都直不起来,声响越来越急促,那辆卡车想必会在属于它的绿灯亮起时再次无所顾忌的按响喇叭,这样的想法加剧着我的恐惧,就在这时,有人将我猛的一拉,我在惊惧与突如其来的茫然中被那股力量拉着穿过了马路,在我的身后,卡车启动时的尖啸响了起来,随后在车轮滚滚声中迅速远离。
等到我终于回过神来时,我发现有一打餐巾纸浮在空中——有只手夹着它们,在我面前晃荡:“拿着拿着,把脸擦擦,看着太惨了。”我还在刚回过神的那种指令先于意识的状态,便顺从的接下那打餐巾纸,在脸上揉擦着,等那片模糊转移到了他处,浸湿了纸巾,将干涩的视野归还给我时,我才发觉这个扶起我拉着我跑上人行道,递给我纸巾的人是一位女性。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风衣,脖子上松松的围着一条驼色的围巾,恍然间看起来像斗篷一样。她的眼睛透过半框眼镜的镜片打量着我,我的双手似乎停止了抖动,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我能感到我两边的脸颊和耳垂散发着热度,估计现在红的像那辆卡车的车皮。我吞吞吐吐的刚想要道谢,她摆了摆手,问我:“你也害怕卡车吗?”
也?也是什么意思?没等我问出口,她就继续说道:“我猜你光是听见卡车的声音就怕得要死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因为我之前和你一模一样。”
一种奇异的情绪混生体随着她的话语在我的心中炸裂开来,那是一种混杂了震惊、感激和得救的情感,于是我接下来嘴中蹦出的话语完全被我的情绪所牵动:“那你现在不再怕了?你是怎么治好的,能帮帮我吗。“我说这话的时候,还在抽噎,有些人匆匆路过的时候奇怪的瞥了我们一眼,也许在他们看来这像是什么告白失败的现场,或是一段情感被其中一人宣布了死刑,而另一人还在纠缠不清,在使出浑身解数挽留的情境。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进展相对于这样的奇遇而言实在是平平无奇,我们交换了联系方式,简单的又聊上两句,她和我约定了周六中午作为见面详谈时间,就向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我们并没有互换姓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的聊天也只是简单的寒暄与问候,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我就如此在上下班的时段中如千万人般在城市中行走,只不过更加小心而慎重。
周六来的从未如此迅速,周五的夜里,我在出租屋狭小的床上辗转了半个晚上,在后半夜一直于稀薄的梦境中穿梭。我醒的极早,极其认真的在镜前洗漱一番后思来想去,又进到淋浴间转开把手开始冲澡,即使我昨天睡前已经洗过一遍澡了。在水流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有些纳罕,我的目的似乎只是寻求治好对卡车恐惧的方法,那我为何要如此在意这些皮囊上的细节呢。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我花了一个小时纠结穿搭,然后猝然发现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只得匆忙的随手抹上点发泥出门,在出租屋外狭长的走廊之中穿行时暂时终结。
我气喘吁吁的赶到了约定的见面地,那是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我一边拉开上衣的拉链,勒着衬衫的领子散热,一边四处观瞧。我似乎还是先于约定的时间到了。我就地对着一旁还未开业的服装店的橱窗开始整理自己被风吹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在这时,我在橱窗玻璃的反射中看见了那个身影,她的双手插在衣服的口袋里依然是那身黑色的风衣,慢慢的踱步而来,她就像是这条街道的主人,正在进行例行的检视一般不紧不慢。我转过身,理着头发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随后向着她挥了挥,总归是找到了将手放下的理由。她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小幅度的摆了摆,又收了回去。
她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跟我来,走这边。”随后转身向着她来的方向走去,我几步并作一步快速跟上。她走的不紧不慢,似乎感到我赶了上来,她从口袋中一下抽出一个白色的小方盒,另一只手把盒子往上一翻,那是一幅无线耳机;我突然觉得她打开无线耳机仓的动作如同是在打开婚戒的盒子一般。
我赶紧晃晃头,想把这个想法甩开,她这时却回过头来,把耳机托在掌心递向我:“戴上吧。”随后她指了指一旁的马路,我顺着那里看去,发觉远远的在龟速流动的车流中,有辆蓝色的卡车。不知是不是任何物件到了她的手中都会蕴含魔力,就像我无法拒绝之前她递来的纸巾一般,我手快过脑的接下了耳机。戴上的一瞬间,音乐响了起来。我居然听过,是Bon Iver的《Flume》。
“Sky is womb and she’s the moon.”
我跟着她快步穿过斑马线。在人行道上走了一小段,直到这首歌的尾奏结束,我才反应过来,我把两只耳机摘下来要还给她,但她只接过了右耳的那只。“没话说的时候不会尴尬。”她补充上一句解释,戴上了耳机,走到了我的右边。我的左耳音乐响起,依然是Bon Iver。
我和她通过街巷,走进地铁站,这时发现她似乎也不是时时刻刻都闲庭信步,我和她急急忙忙的赶上一班地铁,这班地铁在周末意外的空旷,我们肩并肩坐下。屏蔽门关闭时的滴滴声响起,接着是地铁在地下隧道中穿行中时不时响起的啸叫,耳机中音乐声基本听不见了,但是能感到基本的鼓点和节拍,这一切仿佛构成了一章新的乐曲。
她说话了,像是乐曲中漫长的铺垫终于迎来了第一句咏唱。
我感觉我的声音就像庞大乐曲中尖锐而调音不准的一声奏鸣,打破了最为和谐的曲调。
地铁上的情侣似乎永远拥抱在一起,有些情况下就算有大片的空座位,他们也要拥抱着腻歪一会儿,隔着口罩接吻,仿佛接下来地铁就将驶向深渊。我看着一对情侣在地铁快到站时绕着地铁的扶手转了一圈,仿佛在给宏大的乐曲配上蹩脚的舞步,我估计我的表情管理没做好,那对情侣对着我狠狠的瞪了一眼,随后在报站声中下车了。我还在咀嚼那对眼神,她在一旁拍了拍我。
我们似乎到达了城市的边际,出站时我一下有些没适应,映入眼帘的是看似无垠的荒地,向后头看去,能看见城市高楼大厦的穹顶在下午的斜阳中微微闪烁,十分遥远。她领着我向荒地行走,在穿过一个路牌时我才发现此处是规划中的自然公园的工地。我们很快就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的行进起来,她出人意料的敏捷,像铃鹿一样轻松的维持着身子的平衡,时不时帮着我稳住行将跌倒的身子。终于,在一处人工湖边简陋的凉亭处,我们停了下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她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了擦发凉的石质座位:“坐吧。我们再等一会儿。”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询问过她我们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但我的内心似乎毫无置疑,我与她相对而坐,她依然透过那副半框眼镜打量着我,随后,她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头回见她笑,她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指指我的头发,随后用那只手从包里掏出一面折叠镜翻开递给我。
我这才发现,那片荒地上的大风把我草草抹上发泥的头发吹的十分滑稽可笑,我现在像是一只黑冠公鸡一样。我连忙想捋一捋头发,但一手持着镜子一手整理反而越整越乱,这时她轻轻接过了镜子,托在手中。
文字和纸张要是会脸红,那么这时的铅字白纸应该和我那时的脸差不多,又红又热。
我们就这样继续坐着,音乐依然从耳机中流转而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无线耳机居然能撑这么久。太阳落下,玫瑰色的晚霞转瞬流转,黑色的幕布罩上了天空,只有我们来时的地铁口不远不近的摇曳着灯光,剩下的只有更为遥远的天幕之上撒下的几缕似有若无的月光了。她突然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凉亭,随后指向了那片人工湖:“来吧!来看看!”
我学着她探出身子,最先是一阵恍惚,因为湖上什么也没有,再仔细看去,我发觉湖中忠实的映着夜空中那轮明月,湖中并没有什么波澜,那枚月亮只是静静的躺倒在湖水之下。
随后我发现在那落入水中的月光下,我能一眼看见湖底——那是一辆卡车,或者更多辆,我能看见它们的外壳上的锈迹,看见它们庞大而不可一世的身躯此刻在月下无声的栖于湖底,像沉眠的巨鲸,化作了黑白的剪影。
我和她就在那里,无声无息的看着那一幕景象看了很久,直到地铁的末班车时间快到了我们才动身回去,我们大抵是牵着手回去的,理由似乎是防止在黑暗中跌倒。现在想想真奇怪,只有月色的黑夜,牵着手的两人要是有一个人摔倒了,那另一个人不也会被拉着一同摔个够呛吗?
我们在各自要下的站点下了车,挥了挥手告别。回去后之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也许是在湖边中了风邪,也可能是因为月亮吧。我的卡车恐惧症似乎也没有被完全治好,当我和朋友们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只是开着玩笑说我浪费了自己的周末,得不偿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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