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刀口送进那个长相粗鲁的人的胸膛,刀刃冲里面,刀子从下往上挑,淌遍沥青一般粘稠的血液,沾满他的臂膀。他的心怦怦跳,但他知道,再也没什么能阻止他回到南方——他的庄园,承载了他一切童年愿景的梦开始的地方,山鲁佐德银铃般的欢笑在那里绽放、发光、弥散芬芳。这快慰淹没了他所受的煎熬。他只想快马加鞭——车是一种幽闭,唯独骑马才能昭示,他在必然一败涂地的械斗中以流血五步的姿态胜利。那美气。
于是,四蹄踏着火焰,幽灵般的魔性动物载着他疾驰在一片荒原的中央。破碎的天幕嘎吱作响,他却得以安享一时的惬意。他忘记了炫目的光线,忘记了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只有《一千零一夜》在他手里悦动的书页,告诉他他还会有几个一千零一夜,在他的庄园——他很难不怀疑。仿佛命中注定,达尔曼终于用食指和中指捻起了那张插图,这座噩梦的城市——千柱之城埃雷姆。巨石连死亡都能吞噬,邪恶的力量从来都不会因人类悲欢带来的小小困惑放慢脚步。你不能说他对此没有一点儿意识,因为他似乎体悟到了二人合为一身的瘙痒与欢欣——该说这是欢欣么?是他在奔向南方,还是属于南方的一切在涌流进他的身体?也许这都不重要,而他只不过是在按图索骥——确实,他手中有图,座下有骥,当说什么都不缺。可忽而他还是觉得,自己正亟需一场冒险。渴望。他这一生太波澜不惊了,明明摆弄好了自己的浪漫主义,却宁肯埋头钻进那些铺陈着白骨、翻卷着征蓬、嗟怨着杨柳的书籍——按图索骥。连死亡都那么矫情。而可能的情况是,再过去九十年一百年,这永远会是人类的困境。生活循环往复,一匹形而上学的马没法带你逃进乌托邦的图,所以你只有彷徨。天空中闪耀着排布成某种特定形状的群星。
胡安·达尔曼开始了他的冲刺,埃雷姆就在眼前,这样一段距离足够一位满心哀戚的诗人出口成章,值得他一闯。好像那些荒黑的大厦并非风车,而是真正的波吕斐摩斯,滚滚黄沙扭成一条肥厚的巨舌,舔舐骑士漂白的发丝——他大抵对自己什么时候被剃光了脑袋心知肚明。
纵深一跃固然容易,但在这里——连最可怖的诅咒都需要回避的城市外延,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欧式的几何也须肉袒于更高妙也更卑鄙的宇宙法则,亲吻它们的足尖。胡安·达尔曼倒不是不记得疲倦,他是踩到了一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虽则他的仓皇对逃窜而言并无助益。
不必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凝滞,从器官到思维格式塔的凝滞才是他最好的选择,他光着脚,与那些腐烂的肉块肌肤相亲,保持这个动作就好,南方也好,原模原样,一成不变,好得不能再好。然而应当涌流的又怎会凝滞?此间恶物总能让他想到蜥蜴,想到自己的族裔,还想到如不盘踞一条毒蛇,伊甸园便无以成为伊甸园。也许正是它的鳞片,窸窣作响,催动他亡命的欲望。现在他相信,这座城里有他不得不探求的秘密。低垂到城心塔楼尖顶上的穹宇仿佛不再吝惜那几缕带着邪恶意味的光芒,让环境的昏黑暗示以人恰到好处的郁抑,他看得清这石城壁垒上每一滩墨绿的黏液——假使他确实在意颜色。但颜色并非永恒之物,它们总会被轻易抹除,不是么?就像气味分子结党而又隐逸。他便更不在意那泔水散布出的不堪之息。由此他才得以踉踉跄跄地摸索进一条狮口般的雨巷。
放弃了街道,他难免会后悔于错过那些颇具往古残遗之风的褐石庙宇和教堂——换个角度思考,倒大可不必,隐约间从其内部传来的圣歌好似鸡鸣,谁又能说它们不曾包孕过某些无法被定义的不洁实体?不及侥幸,他便感受到了自己的梦魇。那些冰凉之触没有形迹,这加剧了他的惊惶——要是它们庞大臃肿如若山岭,他自然心甘情愿匍匐在地,把不可受宽恕的恐惧亲手了结。那样,他熟悉无比,自己将被咀嚼,被消解,被吃干抹净。他早就告诉过自己,成为一个恶魔的飱飨,与重回南方的怀抱,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可以被朵颐,前提是他必须进入超卓之境。但那不是最后一根稻草,他要面对的也不是能倾轧、吸纳、收容他的无敌机器。它们微若纤毫,却似疗养院里的老鼠,被它们盯上,他就不得不提醒自己,只要身上还有张开的孔窍,它们便会趁虚而入,从内部开始将他食肉寝皮,它们会借他而繁殖,自戕是他摆脱它们的唯一方式,就像……就像诱发败血症的病菌,还有渗进他眼睑的雨滴——他睡在自己床上时哪会料到,料到自己此刻亲见的建筑竟有那么多的方面、那么多的比例令人心生烦厌。
恍惚间,他好像拿定了主意,造访这座千柱之城的真正目的,是来寻一具棺木。于是他忽略了不计其数刻在身侧石墙之上的象形符号,其中不乏对拉莱耶与埃雷姆之间存在着某种狂野链接的隐晦畅想,这足以让他三思。昭然若揭的秘密已然不是秘密,传达不到位的信息也不能被称作信息。它们都是媒介,是灯尽油枯前怪诞的燃料。本就逼仄的暗巷因其湿滑更显肮脏,他绝不愿在这里跌上一跤,更不愿抬起头被涂着油漆的窗户划伤——那个夜晚的记忆……他从南方被剥离,不正是那当遭唾弃的月亮没有洒下辉光,才让那样一出没有来由的悲剧上演在人世间这灾殃的剧院?明明前面的广场上铺着一层顶好的月光……当愤恨对恐惧施暴,疯狂便驱使他抛却谵妄,痉挛的双腿也许不止走过了一条蜿蜒的雨巷,是十三条……故而他无法继续站立。四肢似乎还凝滞在身后的一片泥泞,五脏六腑却要冲向那广场另一端含混着烨烨华光的深渊。
“五月广场……”达尔曼情难自禁,圣马丁的坟冢却非他所求的墓茔,也不得不顶着刺骨的腥咸海风朝那塔楼疾行。他自知那耸立于地平线之上的渎神叠石不会为他预留任何一段阶梯,其下才是真正旷阔无垠的空间。他会发现么?埃雷姆与拉莱耶正是一体两面——否则,怎么解释那些令人防不胜防的水汽?大漠不会宽忍海洋的仆役……可他对克苏鲁没有概念,正如一个未曾在南方生活过的人写不出一部南方以南的作品,他难以为那撕扯自己灵魂的狞厉呼啸定性。这不是面对神话生物的正确反应,他不颤栗、不尖叫、甚至不惊惶,只是以某种虔敬的姿态跪地膝行,如若老僧入定,反倒是他的神态叫人无法安心。
终了,他看到了地狱之王的旌旗。他正身处于埃雷姆的地底,拉莱耶的疆界,南方以南的修罗场。无法用人类语言隐喻的恶臭在他周身爆鸣,他的感官变得愈加模糊——须抓紧。然而他又无需那么局促。因为在这里,就连时间本身也变得模糊,不再必要。现在他彻悟,其实是凝滞在玄武石铭文咒缚下群星之子的呼唤,把他诱骗到了不属于他的南方以南。他不认识克苏鲁,不知道它的名字,可是它确实曾现身于他的梦境,为他揭示阿克罗文字的奥秘。他们曾情同手足,如今却要兵戎相向。他积重难返,只有舍命一击。
或许每个人都有机会像达尔曼一样,踏上一条朝圣之途,在克苏鲁长眠所在的棺木里被碎尸万段,与那位伟大的祭司融为一体。在拉莱耶,时间乃是最廉价也最奢侈的消费品,克苏鲁能静候它的君临,人类又该怎么办?一个悄然孽生的观念可以被忽略,亦可以被奉为圭臬。人们也可以不相信南太平洋之下的神迹,但他们应该知道:
胡安·达尔曼,1939年罹患败血症进入疗养院接受看护,不治身亡。其器官被捐献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德国医院,而其遗体,并未被埋葬在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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