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的,自村口看到一个男人,我晃着身体慢慢向他爬去。
男人大惊,面上的畏惧眼神令我不解。我是金陵沈家的十三少爷,坐拥万贯家财,不是什么僵尸、旱魃。
他转头就跑,我没有动,不想动,更懒得追他,一路爬过来,累极了。
本以为他就此逃离,屈服于少爷的威仪之下,但他回来了,回来时向我口中塞了顶大一块黑驴蹄子。
呸地吐掉黑驴蹄子,我扑向他,从喉咙中发出嘶嘶的低吼,一把拽住他的领口。虽然手指有些僵硬,但还能弯曲,于是我抬手就给他一个大大的耳光。
皮肤被炙烤焦化的感觉真疼啊。一开始还隐约看得见通红的轮廓,到后来,只感觉身体像只蜡偶,在热流下慢慢融化。
那空余的半缕飞灰,被家人哭泣着清扫进小坛子里,搁进死寂的祠堂,同祖祖辈辈陈列在一起。
坛子的坛身泛着无情的黑光,那黑光融进其他的黑光里,像一只萤火虫的僵尸,晃晃悠悠地飞上去、排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记忆蓦然复苏,我骑在男人身上,掐着他脖颈的手遽而僵住。
山头群鸦四散,落在枯木上,于我周遭仰首聒噪。刹那间,一道旱雷刺破苍穹,惊人的白光映照进男人的眼中,而他眼中映照的是惨白发青的行尸。
我身体不动了,四肢也僵住了。男人再度将我推开,哭叫着遁逃,这次再没回来。
沈家有十二金钗,如花似玉,只有我这一位公子。我年少风流,从小在脂粉堆里打滚,被长辈们、姐姐们宠成了恶胚子。因品性不端,为人诟病。
我好色、刻薄、睚眦必报,好女色,尤其是豆蔻年华未尝情事的清倌女子,年纪略大些,抑或失了清白的,便不感兴趣。
十九岁诞辰那日,沈家宾朋满座,院里漾着丝竹琵琶迤逦小调。沈少爷不识五音六律,只觉是欢快的、快活的,而快活的就是好的。
正是快活得意的时候,却有一阵凄婉悠长乐曲入耳。是屈原的《远游》。
少女歌声轻灵缥缈,素手拨弦,琴音泠泠,在嘈杂之中,显得不合时宜。
柔软的长发及腰垂下,若上等绸缎倾斜琴案,露出发间一点小巧的淡粉耳垂。
有不长眼的家丁,诘问她为何在主人诞辰弹奏这等寡素的曲子,当下就被我怒斥下去。家丁退下时,满脸的惶惶不安,生怕我记他的仇似的。
待少女一曲奏罢,我就踱步到她面前,微躬身,加之笑意款款,只是看着她,并不开口说话。
父亲对我颇有微词,却并未多斥责什么。我纨绔惯了,但也是头一回将女子安置在家中。只觉得新鲜稀罕得紧。
平日一睁眼便见枕边人,伸手便握得到,想瞧她时就能瞧见她。以前哪里与女子如此亲密过。
第一年,我日日与她抚琴作画,对她百般呵护,甚至开始构想将来我与她的孩子会如何出色。她出身寒微,籍着学琴之便就能识字读书,着实天资聪颖,定是位教子有方的贤妻。
我嬉皮笑脸地用手指摩挲她耳垂,说道:“那该让一把火将我烧个干净,不劳娘子烦心。”
后来,时间长了,我开始嫌她性情太过寡淡,如同白水煮汤,虽养身,却无滋味。
我直言她的无趣,她亦未看我,只是将眼帘微垂,仍是那副温婉贤淑的模样。燕笙一向乖巧识礼,不敢顶撞一句,更不像别家妒妇拈酸泼醋。
可就是因为这般,才让我我觉得没趣。最后是我悻悻闭口,再到别处寻快活。
有一次我喝多了酒,满身的醉气酒气,将不曾带回过家的舞姬领进沈府,满口胡来揽着大呼‘爱妻’。
又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几个月,又也许是一年,浪子怎么会去数日子呢,我当然也不清楚的。
我的语气有些生硬,连一句安慰都欠奉,也没那个心情。爹和娘早嫌她生不出孩子,多次跟我抱怨。我以前替她挡了那么多次,还不够吗?
她向来驯从乖巧,以前不曾拂过我的意。而这回也算懂事,她不说话,我就当她默认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摸索到我房中,坐到我胯上来,将裙衫褪去,第一次放荡的如此露骨。我半抱起她,欲望前所未有的高涨,被她撩拨得神魂颠倒、大汗淋漓,只晓得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燕笙乌黑的发丝散落在我的鼻尖,有些酥,有些痒。她的玉臂绕过我的脖颈,我看到,黑暗中,有一点寒光凄清。
那抹幽幽的光,像极了那年少女弹奏屈原的《远游》时,青葱玉指下跳动的琴弦。当寒光稍动时,我好似真的听到了当初那首曲子——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她咬住我的耳垂,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在耳语什么情话,好似以往那样。
当冷锐的银针刺入穴道,我怔怔僵住了,五感犹存,再不能动。
沈家大少于梦中猝死,三日后,沈少夫人遵其遗言,将小儿子火化。
沈家二老一夜白头,幸而沈少夫人已有孕,留得沈家一脉香火。
“娘亲,娘亲!茶楼里说书先生说,昨儿坟地有诈尸啦!你可知道,后来那僵尸,是怎么被除掉的啊?你想不想知道啊!”
小童满脸肉乎乎的,拉着燕笙的手,一蹦一跳地,满脸炫耀神色,只等着娘亲问他。他好将在茶楼里听到的好玩事儿告诉娘亲。
燕笙还算给了儿子几分面子,装了一会儿为难,才说道:“让我猜猜,是不是……太阳升起,他就灰飞烟灭啦?”
“啊……?娘亲你怎么知道的?哎呀!娘亲你太聪明了,一猜就猜到了。娘亲你好生无趣!”
夜里下着零星小雨,帷帐外忽刮起一阵妖风,似有什么东西趁虚而入。可若认真去寻,又寻不着那些个东西来。只听外头,仿佛有妖鬼哭嚎、又似有怨女呻吟,那哀啼声断断又续续、续续又断断。
久读未眠的书生掌中躺着一本病恹恹的《论语》。他听外头邪得厉害,再也看不下去。被妖邪之声吓得惊惧起身后,他未能稳住身形立即站起,身体摇晃时带倒了案上的烛台。
烛火倒地未灭,焰心反而燃烧的更旺,接着,它突而化碧绿磷火,磷火荧荧闪烁,似是挑衅,又似招摇。书生面色顿如白纸,周身失温,只觉气寒透骨、耳中声音尽灭。他下意识伸手去扶桌,便蓦地昏厥,不省人事。
待绿烛渐渐稳定,周遭亦被阴气萦绕;那飘飘荡荡的烟气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形,那像人之物身量颇高大,影影绰绰,耷着脑袋躬着身子,宽大袍袖直垂膝前,露出一截瘦的见骨的手掌,惨白无色。
我支开窗棂,将屋外努力攀爬那人拽住,五指交扣间便把一股寒凉之气倾注其中。那只虚弱的腕子似乎重新汲取了活力,勉力撑身纵入屋内。这位新客人是位新娘妆容的秀致少女,满脸死气。
是否是真的猝死没什么所谓,我没打算寻仇,也没打算与生前诸多恩怨再有牵连,更不必谈复生之说。外头传沈家十三少是死于“马上风”,我亦无甚在意。
沈家乃金陵巨贾,我又是独子,陪葬品与冥币颇丰。刚死不久我曾回过一次家,冲着焚烬的纸钱刚一伸手,就被一道金光打回。
那成叠黄纸中掺着一道极厉害的符咒,若非我做人命薄做鬼命硬,贸然碰触早已经魂飞魄散。
想都不用想,这是燕笙下的套。若非已感知出她毫无灵力,我几乎就要以为她是通晓天地鬼神的存在。
如今冥钱与墓舍是要不得了。我生前是以浪荡闻名的阔少,我死后也不负其名,苏醒以后,去的第一处地方,仍是熟悉不过的老地方。
本地人提起鱼儿巷,只道是谈买卖的地方。而那些个知根识底的,他们脸上多挂着讳莫如深的笑。
鱼儿巷一整条长街从头通到尾,没有一间商铺和民宅,只有清一色的酒家旅店;而到了晚上,就跟妖精变法术似的,转身一变,正经的店家就成了大大小小、灯笼各异的勾栏瓦肆。里头的“才子佳人”皆不正经。
若悄悄地随便潜入一间屋内,俯身在被烛火映得十二分暧昧的、层层叠叠的纱幔间去细听,就能入耳女子吃吃的低笑、呢喃的轻歌,还有床笫上此起彼伏的欢叫呻吟。
这里都是县老爷批示过的挂牌窑子,阴气重,怨气尤重,道士和尚又罕至。我料想,长居于此,应无鬼命之忧。
而我作为一个新鬼,又无处可去,此间当是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地府为何不收我,我不清楚。若按照生前所读话本小说所述,世上有冤魂厉鬼,是因为生前执念太深,死后无法解脱之故。
那二十余载活得缺心少肺,虽算不上恶贯满盈,但咒我死的人,一定比祝我长命百岁的多得多。在坏人之中,我自认属颇有自知之明的那一类。
反正我也不想找对方追究,所以,这应不是我的执念。而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
虽然前思后想也不知道为何滞留人间,那便我游荡人间、做孤魂野鬼甚好!若投胎转世诸罪清算,不定投到哪方地狱熬他十年半载呢。
由于死人的壳子终归不适用于固魂,我开始在勾栏里寻觅愿意被夺魂的活人。
这天阎王会派地府的鬼魂到阳间挑西瓜,此公干没油水,又累鬼,小鬼往往会抓人代挑。活人最好老实呆在家里,晚上更不能出门,以防被小鬼“抓壮丁”,上门拉脚挑西瓜。
黄历上是这么说,可我兜着袖在街上晃荡好一会儿,也没看到小鬼,更没见到阎王。
长街萧瑟,间或一二人影,都在为故去的亲人烧香烛纸钱,一叠又一叠,黄纸中写着名字,是谁的钱,归哪家鬼。我辈凄惨野鬼半点油腥也捞不到。
想起我家那笔夹着大量符箓的巨款,我蓦然低落,黯然神伤。
忽而聒噪过耳,远处正有礼乐铜锣声传来。我讶然非常,不由地收起悲伤,稳顿下魂魄,有意向热闹处飘了飘。
勾栏中女子占多数,有福分嫁人的却极少。即便有人幸运地遇到有情有义的郎君,那些个男人也是只敢偷偷摸摸地将相好纳做如夫人,不会如此大张旗鼓。
难抵心底冒出的好奇,我混进送亲队伍,溜着窗缝、钻入轿中,半浮着魂魄去端详面前的新娘。
新娘的妆容颇艳丽,喜帕未遮,虚虚的搭在额顶;大红色的阔袖犹如牡丹浓艳鲜亮,交叠安置在喜前,露出半截皓腕,很是秀致。
她白的脸色,眼角擦着一道长长的鲜红的胭脂,胭脂一路蔓延至睫下,像是长哭所致。
新娘瞧着只有二八年华,尚是个少女。——我生前最好这口,真不妙。
因为心虚,我一瞬身,就躲开了她,转而安安静静地坐在喜轿上方。
今日江山又小雨,云层厚重压下来,地面湿冷。没有太阳,便灼不伤我。
我险恶地想,那姑娘眼神阴涔涔的,表情跟死了娘似的,实在不像出嫁的喜悦;我不如跟着她,若她不想活了,可能就是我的生机。
走了小半天,送亲的队伍越走越偏僻,我感觉出了不对。
之前是我有所误会。并不是有人愿意明媒正娶一个妓女,分明是需要活生生的人,去嫁给的一具死尸。
队伍停下时,我瞧见年近半百的卢员外,挺着鱼米丰足的肚子,手捧牌位,替宝贝儿子与新娘请求天地为媒、月老为证。待礼成,他们就将新娘客客气气地请入棺材,盖上棺盖。
六月六,除了挑西瓜外,同样不宜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探亲。她也不必探了,这是一去不回,哪还有回头路。
直到棺中完全陷入死寂、沉入黑暗,少女都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盖头将她的面容遮挡得很完美,我听不见她的哭声,看不到她的眼泪。
照此看,地府有可能人满为患,没空装我。若我努力悔过,再世为人也并非全无可能。
我忽然想起生前,常在妓馆与诸多女子厮混,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自诩为风流,任妻子夜夜孤枕冷被,青灯作伴。
那一回,我彻夜喝得烂醉。被随行的家丁搀回家时,脚下拧着麻花,我仍擒着酒壶将酒水往口中灌。一见到燕笙,我扑在她胸口,任由酒臭去扑她的鼻、去浇灭她身上的清香。我只顾醉醺醺地傻笑,大着舌头说些不负责任的话。
我说,燕笙,好夫人,我知你知书达理;同别人,本少爷只是玩玩,但只对你是认真的,你的好,我懂。
第二天醒过了酒,我只当那句话是幻觉,燕笙仍旧是那副乖顺依人的模样。
家丁说,昨夜少夫人照顾我一宿,裙摆被我吐出的酒沾污了都不生气,还一大早起床熬醒酒茶,真是如仙女一般的好脾气。
我端着茶碗咂咂嘴唇,假惺惺地笑道:“家养贤妻,妻自贤惠。不枉本少最喜欢她。”
现在回想起来,她能忍我到我二十四才下杀手,的确颇有容人之雅量。
我后悔娶她回家,更后悔未好好待她。思及此处,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什么感情都有,即便凶终隙末,唯独不恨她。
狗屁倒灶的事男人做的太多,隐忍如燕笙,亦寻到勇气、最终将命运攥进自己掌心。
我进入棺内,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少女将盖头扯下,不掩惊讶。
外面钉棺的声音铛铛作响,我撑身于她上方,笑的很奸诈,很无耻,“作为报答,把你的身体给我。”
她说,她叫红袖,三个月前被鸨母买进勾栏,本是要培养成头牌的,不料被卢员外看上。卢员外砸了大把银子来结这桩阴亲。
其实我的能力并不足以杀人,还差得远着呢。但本少爷聪明伶俐,自有妙计。
站在她便宜丈夫的坟头,我刮起阴风,双足悬空吊着脖子现了形——半边眼球从眼眶滑出,拉着红丝将落未落,让淅沥沥的血流了满地,青紫的舌头挂出一长截。这般便足以吓得众人四散逃命。
雨天路滑,高崖陡峻,周遭偏僻无人。我认准胖员外跑不快,就依着他踉跄的脚步痕迹去追。卢员外颠着肥硕肚皮,脚下虚弱无力。靠近崖边时,我又现了形,他一脚踩空,又赶紧改了步子,这回却又踩上了泥泞的滑坡。这般一个不留神、两个不留神,最后掉下悬崖,死了。
待我教完红袖如何把魂魄“拔”出,好将躯壳留给我。这时才发现,此事终是棋差一招,晚了半步。棺木已被人钉的死死的,从内部根本推不开。
我已附在红袖身上,还未来得及享受重生的喜悦,先感受到将死的绝望,抡着“粉拳”对棺材板一阵挠抓硬踹,哀声惨叫。
红袖的生魂在空中看着我,一言不发。我揣摩,她大概觉得这个鬼是个傻咕。
我满是不甘心地躺在棺材里,准备将生的苦楚享受到最后一刻。
未料到,还有更可怖的事情发生了。因胖员外之死,知县请了驱鬼的行家,专治我这只“厉鬼”。
棺材外头,一张张的黄纸贴上来,那些符咒极厉害。反观我,空具厉鬼之名,而无厉鬼之实。我从红袖的躯壳内被震出,陀螺似的飞起涣散。
红袖不愧是风尘女子,极讲义气。她见我出来,便一路将我拖向深山,稍微恢复些气力后,我与她两只鬼,随即一同逃往远方。
挥袖将鬼火散去,我拉开书生的前襟,装模作样叹道,“知他胆小,你偏要蓄意恐吓,红袖,你这不是拿大鸟吓寡妇吗。”
径直越过地面上的书生,红袖好整以暇看着我将人小心抱起,搁到榻上进行肮脏的……咳,进食。
我将掌心按向书生胸口,一阵烟气就从他的心口流向我的手臂,这使得我身上阴气明显旺了些。不到半盏茶,我便将手收回,留下坦胸露乳的青年郎君在床上玉体横陈。
握住红袖的手,我打了个哈哈,将气力分过去一部分,这才冲着她笑道:“怎么会,我一向是温厚善良的好鬼,他顶多睡上半个月就没事了,下一顿吃上九流还是下九流,王孙贵胄还是游侠商贾,你想吃什么,咱们就去吃什么。”
今夜还长,隐约有渐远渐近的歌声被雨丝湮灭,是鬼魅作祟,还是谁家女子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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