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七年八月,登州境,岘山崖边,正是黄河断口,水势滔天,震耳欲聋。
崖下浑浊的水流中一条鲤鱼跃水而出,空中有只眼尖的鹰隼掠过崖边,俯冲而下,利爪精准的刺入鱼腹,旋即振翅,厉啸一声,扶摇直上。
可堪堪飞过崖边,一抹银光射穿了它的身体,朝着对岸飞去。
崖边一个皂衣汉子手中摆弄着一把弩箭,回头冲着围观的人群说道:“列位,此弩名为神机弩,弩重三斤七两,可单持,有效距离五十步,二十步内,透体而过。现在预购还可以送20枝三寸细铁箭,售价一百五十两银子。”
热切,疑惑,犹豫,惊讶,人群中不同的眼神被皂衣汉子尽收眼底,但是他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观察,如同一个钓客,在湖面上撒过打窝饵料后,耐心的等待着气泡的出现。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在人群外冲里面喊了一声:“巧机庄的胡管事,大会要开始了,等您主持呢。”
那皂衣汉子点了点头,把弩箭抛给了一旁的家奴便大步地朝外走去。
一路上胡管事也没说话,只是掐着手指往前走,直到走了快一炷香了,才幽幽的说了一句:“这弩可是卫所军张指挥使安排咱巧机庄定做的,等到这个月底交够了量估计也就剩下百多套了,等大会结束,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有几个人心中的犹豫的气泡被这句话打破,忙不迭的凑到胡管事身边交了定钱签了字。
又走了小半柱香,人群拐了弯走上一条小道,一阵市井的喧闹声扑面而来。
原本荒无人烟的山道上熙熙攘攘,挤着不下几百号人,最前方架着三尺木台,中间立着一块一人大小的山石。
有穿丝绸华衣的江南富商,披羊皮褡裢的漠北刀客,也有一身劲装的精悍镖师,甚至还夹着几个边军的将士和穿着怪异的胡商。
胡管事一边熟络的和几个老面孔打招呼一边向前挤去,最后越过人海,三两步踏上了木台,转过头笑容满面。
“诸位,感谢大家参加今年的兵器大会。”大手一扬,身后旗杆上红色的锦缎上赫然写着“成化十七年中原第五届兵器评比大赛”
“本次大会能够成功举办,感谢江南十里庄的钱庄主,京城三大行的赵行头,漠北福威镖局的戚大当家,当然还有我们巧机庄的郑庄主。”胡管事轻咳一声,向台下点头,被喊到的四个人朝着周围挥手示意。
“好了,我知道诸位已经有点按捺不住了,我也就不啰嗦了。我们巧机庄今年拿出的是神机弩,请上眼。”
台下的家奴递上来一把装填完毕的神机弩,胡管事接过来不待瞄准抬手便向身后山石射出三箭,叮叮叮,细箭悉数被山石弹开,在空中打着几个旋儿扎进地里,而山石上连道白印都没有。
胡管事冲台下抱了抱拳,神色自若的退到了一边,等待别人上台。
接着持枪的镖师,捉刀的黑汉子,搭弓的边将一一在山石上试了兵器。
日头西斜,台下众人多半已经在山石试过兵器了,可山石上依旧光滑如新,而地上却散落了一堆兵器的碎片,竟有不少兵器损毁在山石试锋上。
看着上台的人越来越少,胡管事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来到了台中,双手轻按,沉声说道:“诸位,天色也不早了,想来神锋宝器都已经拿出来试过了,不如让成祁山成兄弟上台了品鉴一番,意下如何?”
台下的人眼神或炽热,或黯淡。炽热的大声叫好,黯淡的则沉默不语。
胡管事让开台心,冲着山石大喊一声:“成兄弟,请!”
只见中间的山石蓦然动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爆竹一样的关节响动,没一会竟然变成了一个肌肉虬结的无毛大汉。
不止没有头发胡子,甚至连眉毛,睫毛甚至汗毛都一根不长,若不是有双眼睛炯炯有神,简直就像是块人形璞玉。
成祁山大步走到台前,活动了一下筋骨,闭目回想了一阵,闷声说道:“今天在下试了兵器有三百八十七件,不小心损坏的得有一百二三十件,在这先请多海涵。兵器品鉴,纯属在下主观排名,仅做参考。”
“第一名,漠北沈三金的妖刀寒月,锋锐无比,小弟哪怕有金钟罩护体,也被这刀中寒意激得寒毛竖起。”
“第二名,正威镖局的虎鳌大枪,横劈竖砸,威猛无比,我的骨头可都被震的有些发麻了。”
“第十名,巧机庄的神机弩,不愧是朝廷特批,可惜贵庄的工匠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磨箭头,不然我可不敢硬接。”
胡管事呵呵一笑:“不知是哪位好汉?如果对本次排名有什么疑问,大可站出来说清楚。”
底下一个黑衣汉子抬手说道:“在下河北冯镇涛,我对排名的事没什么兴趣,久闻成兄金钟罩大成,刀枪不入,今日一见,果真是铜皮铁骨。”
“原来是开碑手冯镇涛,久仰久仰。”胡管事抬手抱拳。
冯镇涛也不接茬,话锋一转:“年前某家后山滚下块巨石挡路,也是刀斧难断,我这家传掌法没什么大用,就是能打碎些又臭又硬的石头,可惜那石头不顶用,十掌不到,就碎成屑了。”说完,抬起了手掌,挑衅般的挥舞了一下。
胡管事眯着眼瞥见那手掌掌心老茧足有寸厚,再听他说话中气十足,也是内家工夫的个中好手。
他正欲打个哈哈多说几句,一旁的成祁山一抬藕节般的胳膊止住了他,咧嘴笑道:“既如此,那便请冯兄弟赐教,听闻冯兄弟家传开碑手一共十四式,还望不要藏私,好让我与众好汉开开眼。”
冯镇涛嘿了一声不再多话,两三步跃上台来,掌势如电,左右交替,在成祁山胸前连印了一十四掌,掌击声犹如谷中惊雷,一掌响过一掌。
台前内功差点的纷纷以手掩耳,连连后退,一旁躲远远的胡管事也被这无形掌力激得面色发白。
但冯镇涛的脸色却一掌比一掌凝重,最后一掌印上,更是力贯双掌,劲气四溢,激得衣衫猎猎作响,台下众人不禁为他叫好,冯镇涛却是面如猪肝,大汗如浆。
他自忖二十几年苦修,就算不能打得成祁山吐血,起码也能让他吃点亏,自己也好借这大会博一点名声,可自己今天这一套使下来,畅快无比,是自己生涯最强的一击,就算是真的玉石都能被他拍成烂泥,但眼前的成祁山神情自若,不仅半步未退,更是连身子都没晃一下。
自己的掌中真气犹如山风过岗,风虽厉,却不能动山分毫。
冯镇涛还在脑内天人相斗,只听见嘿的一声,成祁山运功前胸。
胡管事一收折扇,冲着台下笑道:“诸位,刚才算是助兴,趁着天色还亮,有想给兵器试锋的还请上台,百无禁忌。当然,如果有对我们庄神机弩有兴趣的,也可来我这洽谈。”
“我这有欧罗巴骑士大剑,长五尺四寸,重二十五磅,两面淬火……”
日暮西山,人群乌泱泱的朝着山下涌去,胡管事安排几个家仆送郑庄主下山后折回了台前,指挥着剩下的家仆拆卸木台。
成祁山走到胡管事边上问道:“胡管事,兵器评比全是我说了算,为何你不让我把贵庄的排名提前一些,纵然不能前三,放在前五也能服众。”
“成老弟,你这就不懂了,天下神兵多是家传,独一份的,说起妖刀寒月就想到漠北沈家,说起虎鳌枪,就是正威镖局。无价也无市,虚名而已。我们需要这些追名的人来捧场子。排名前十里只有我们一家是量产的,现在混江湖的人少说得有个几十万吧,拳头能打有个屁用,还不是得靠家伙,但是又有几件家传神兵呢?”
胡管事止住了话头拍了拍成祁山的肩膀:“行了,成老弟,咱们明年再见,一起发财。”
说完把一个包袱塞到成祁山怀里就带着剩下的家仆下了山去。
送走了胡管事,成祁山掂了掂手中的包袱,哗啦直响,得有五六百两重,心里也乐呵呵的,漫步下了山道。
山道上一个身影拉得老长,一步一顿,向着成祁山走来。
“阿弥陀佛。”老僧先颂了一声佛号,接着说道:“成施主的横练金钟罩,内有周天,真气凝而不懈,蓄而不发,已是大圆满的境界。就算创出这个工夫的达摩祖师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大师谬赞了,请问大师有什么事?如果是想参加兵器评比大会,那您明年请早。”
“成施主可知,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杀孽虽非你所造,但因你所起,自从成施主与巧机庄办了兵器大会以来,江湖上杀戮四起,前年长乐帮屠了巨鲸帮用的就是巧机庄的武器,还有雪山派和天山派械斗,数不胜数,成施主当真为了些许黄白之物,助纣为虐?”
“呵呵,些许黄白之物?我问大师,佛光普照,照的是什么光?寺庙大佛金光闪闪,佛爷爱得,我为什么爱不得?”
“施主如此执迷不悟,贫僧只好无礼了。”老僧禅杖柱地,圆环乱响。
“大师莫不是要对我动武?”成祁山听到这话也沉下了脸。
“对有心向善者,佛门有菩萨低眉,慈悲六道,对于执迷不悟者,也有金刚怒目,当头棒喝!”
“好,我倒看看怎么个当头棒喝!莫说我不敬,大师,请!”
那老僧牟足了劲,用力一挥,往成祁山头上砸去,只听咚的一声,禅杖倒飞,老僧登时被震得虎口破裂,血液飞溅,一滴正好蘸在了成祁山的下巴上。
成祁山看那老僧倒退数步还收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知那和尚不精武艺,更恼他不知死活,胡言乱语,拎着包袱快步离开。
那和尚委顿在地,兀自喃喃道:“昔日佛母孔雀明王尚为妖魔时,法力通天,魔修圣体不死不灭,其心贪婪,吞噬一切,佛祖以金刚之身劝其向善,反被一口吞入腹内。万般无奈,佛祖只好以大神通从其腰腹穿出……”
成祁山沿着山腰的羊肠小道健步如飞,远远的看到山腹中有个篱笆围着的小院,里头立着几间茅房。窗户上挂着雪白的蒜瓣儿和几个笆篱,柴门上还贴着褪色的门神画像。
妻子赵氏正在院中收拾晾晒的衣服,独子成天阔在地上嬉戏。
看见成祁山手里沉甸甸的包袱,赵氏也不由得喜上眉梢。
晚饭间,一家三口,也是其乐融融。成祁山却感觉有股阴云埋在心头。
四十年寒暑不休的苦功,人人称道,千年难遇的天赋,最终练成的金钟罩大圆满境界,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那大食火枪打身上可是真疼,自己硬熬着没叫出声来,今天有人抬出火炮真把他吓出了冷汗,幸好被当成疯子轰下了山去。
如果夜里有人拿着火夷大炮瞄着这小院来上一炮,自己怕是留个全尸都难。
拳脚刀枪的时代怕是要过去了,未来定是那火器的未来。
想着想着,他翻了个身,抱紧了妻子赵氏,低声道:“再撑两年,到时候咱也到江南,买点地,下半辈子踏踏实实做个富家翁,再给宝儿请个教书先生,砸点钱也考个功名。”赵氏呼吸平缓,睡得死沉,成祁山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刚才那话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转天早起,成祁山在院里练完了晨功,赵氏也蒸好了馒头,喊起了孩子一块吃饭。
饭间赵氏盯着成祁山的脸看了一会,问道:“你下巴上什么?没洗干净吗?”
成祁山想起了昨日那滴温热的血和古怪的老僧,嘟囔了句没事。
赵氏伸手在他下巴上摸了一把,却惊叫地缩了回来,食指上被扎了一下,一滴鲜血摇摇欲坠。
成祁山疑惑不已,金钟罩大成之后,自己身上皮肤连个痘都不长,怎么会有扎人的硬物。
自己抬手一抹,粗粝的感觉从指尖传来,手指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白痕。
赵氏连忙拿来铜镜,细细观察之下,一点黑色从他的下巴尖上扎了出来,是一根……胡子。
转年七月,胡管事照例来成祁山家中商议当年的大会细节。
刚进小院却发现赵氏的面色古怪,不禁问道:“弟妹,成老弟人呢?”
胡管事掀开里屋的门帘,屋内是难闻的中药味,桌上一点烛火摇曳不停,影影绰绰只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男子。
胡管事两步走到跟前,借着烛光看了个清楚,床上那人胸腹之间满是烂疮,是被他下巴尖上一根三尺多长的黑色胡须扎的,原本肌肉虬结的身躯已成了块枯木。
胡管事暗自咋舌,如果一年前的成祁山是块撼动不得的山石,那现在的成祁山就像是个漏了气的猪尿泡。
没过三天,小院口挂上了白联子,赵氏喊来一辆车架向山下驶去。
崖山依旧是人山人海,只是不见往年屹立场中的那块山石,取而代之的是手中托着一根黑亮长毫的赵氏,面露微笑。
山风吹皱了红联,联上「成化十八年中原第一届护具评比大赛」在风中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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