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的赛博罐头，打工人的精神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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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艾尔登法环》首次打折，我一时心动便出手买下，结果不出所料地，在宁姆格福漫无目的地徜徉数小时后，我放下手柄，闭上双眼，揉搓了几下鼻梁，然后关闭了XBOX，并决定暂时不再打开这款饱受赞誉的年度游戏。 
类似的情况，当年我兴冲冲地购买《只狼》后也曾经发生过：兴致勃勃投入三四个小时，退出游戏时还心想着明天继续，但却再也没打开过，甚至连鼠标都放到了游戏图标上，也抱着“下次一定”的想法移到了一旁。
我数次思考过原因。我不算是的手残玩家，也从不认为自己患上了电子游戏ED，玩游戏始终是多年来日常生活中雷打不动的一环。那么，是游戏不够好玩吗？当然不是，短短数小时，我已经感受到了《艾尔登法环》的优秀之处，那种持续挑战、持续失败然后一朝成功的快感的确令人上瘾。但我还是很难说服自己花费大量时间、全身心的投入进这部游戏中，又无法寻得更高效的通关路径，所以只能选择作罢。
更离谱的是，在游戏过程中，我的脑海里持续萦绕着一个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并且这个想法可能会让一部分读者震怒并破口大骂，那就是——
怎么好像并没有《刺客信条》好玩？

我当然知道，在如今的中文游戏社区，抨击阿育的开放世界罐头游戏大概算得上是一种政治正确，我本人也几乎从未对阿育的任何一部游戏感到满意过，尤其是近年的《刺客信条》神话时代三部曲。这些游戏看似是宏伟漂亮的大制作，但实际上包括画面、演出、战斗、剧情、任务等在内的几乎每一个环节（除了世界观设定和美术设计，这些还是很优秀的）都差了那么口气；在实际游戏过程中，那些庞大的开放世界就如同一个全景式的赛博监狱，布满了单独体验可能确实算得上有趣、但却因为过度堆砌而成为了机械劳作的海量内容，整个游戏过程堪称一场“赛博劳改”。
对于阿育游戏有多少糟糕的问题，根本无须过多解释：缺乏雕琢的游戏机制，简单粗暴的任务设计，拖沓注水的剧情对话，痛苦无趣的赶路搜寻，无节制重复滥用的模板素材，呆板鬼畜的画面演出，当然还有层出不穷的bug……诸如此类，每一项都足够让玩家坐如针毡。总的来说，大概还是为了缩减开发周期、维持3A游戏定价，不得不通过堆砌素材来维持一种内容量拉满的错觉，但最终成品的各个系统深度都有所不足，无法向玩家提供真正振奋人心的体验。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你远远看见一辆帅气的布加迪威龙，凑近一看发现，啊，原来是用乐高积木拼成的呀。
但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某一个瞬间，你不知为何又会突然觉得这辆乐高布加迪威龙好像也挺酷的，甚至还能摇摇晃晃跑几步，可以说是花小钱办了大事，如此地恰到好处，如此地自圆其说。这不是什么褒奖的说法，只是阿育游戏即使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又确实能神奇地实现游戏系统、机制、任务和剧情之间的自洽，让你觉得所见即所得，是一笔诚信买卖。

在诸多的厂商之中，阿育自成一派，虽然做的是罐头，但把罐头做出了特色，做出了风味，也得到了市场的认可。比如，虽然游戏社区普遍对《刺客信条：英灵殿》的水准并不满意，但游戏的销售额却在不久前超过了10亿美元，如果粗略换算成美服原价标准版，那么应该至少销售了1500万份以上，而广受赞誉的《艾尔登法环》最近公布的销量则是2000万份，二者可以算是同一量级的游戏。
当然，这也不足以解释，为何我更愿意在每部《刺客信条》中浪费上百小时的游戏时间。
作为生活在一线城市的打工人，我终日蛰伏于职场工位，薅光头发、绞尽脑汁。每天正常的工作通勤时长为11-12小时，由于行业性质工作强度不算很低，下班回家还有家庭事务需要处理，因此基本晚上八点以后身体就会自动切入低功耗模式，大脑运行速度降低，行动变得沉重迟缓。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还能空出一两小时来玩游戏，可以说已经是莫大的奢侈。

因为闲暇时光的宝贵，就不得不非常谨慎地选择休闲娱乐活动，避免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确保实现符合预期的投入产出比。我主动或被动地放弃了阅读大部分书籍和观看长篇电视剧，如今连对剧情复杂的电影也开始逐渐失去耐心，当然更难再有兴趣去钻研、攻克那些富有深度的游戏。
不仅是《艾尔登法环》这种充满挑战性的魂类游戏，大部分更传统的日式游戏、一些系统过于复杂拟真的经营、策略和角色扮演游戏也让我无从下手。最近我曾试图通过XGP浅尝《怪物猎人：崛起》，但很快就被其中过于冗长的对话和各种繁琐的键位、装备、技能、动作等劝退了。这部游戏的评分不低，但我真不想再在游戏中继续面对那些如同工作中的报销申请、重点工作计划和审计整改通知一般复杂又令人绝望的内容了。
面对这般困境的，当然不止我一人，甚至我可能还算是其中相对幸运的。随着年龄增长，肩负的责任越来越多，又遇到经济下行的外部环境，我们这代人的生存压力变得更大，必须在做出许多取舍和妥协来维持生活，唯有在夹缝中方可稍微图一乐；否则，那些五分钟读完一本书、三分钟看完一部电影的视频就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流。而阿育的游戏，似乎也如同这些短视频平台的“奶头乐”般，恰好迎合了打工人玩家在这方面的的需求，成为一种更有性价比的精神代餐。

量大管饱，轻松休闲
压力之下的打工人，因为休闲的时间不多，所以在选择游戏时首先关注的可能并非剧情多么辗转曲折，系统多么丰富完整，而是这款游戏玩起来能否“值回票价”。阿育非常热衷于塑造一个个如同游乐场般的巨大开放世界，有着大量可以探索的区域和内容，并且至少看上去都还比较令人赏心悦目。当然，这些世界的底层素材仍然是粗糙的，设计上没有荒野之息、荒野大镖客、赛博朋克2077和艾尔登法环的精致与巧思，但至少风景做得引人入胜，体量也非常扎实，确实能满足玩家对高成本 “3A大作”的期待。
比如《刺客信条》系列，尽可能真实地还原了游戏历代舞台所在地区和时代的风土人情，在景观设计层面是能够激发探索欲的。游历其中，也不必担心遭遇到陷阱和强敌，就算误闯敌人据点，也就是随便砍砍便能解决的事，完全不用像在《只狼》《艾尔登法环》里那样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全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危险。玩家直接就是一个天神下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在游戏中杀得帅气、砍得犀利，也可以随意按照自己的节奏清清任务、爬爬塔、开开图，从容地虚度时间，不必再进一步消耗脑细胞和腰椎腱鞘，可以让打工人玩家从容地释放压力，从中寻觅现实生活难得一遇的心灵平静。

上手简单，随拿随放
公式化的游戏设计受人诟病，但当公式化到极致时，玩家的学习成本也逐渐趋近于零。诸多游戏开发商中，阿育运用公式化游戏内容的能力最为炉火纯青，不管做了多少新的游戏设计，底层仍基本是从自家或各种竞品游戏中引入的、早已为人熟知的游戏机制。即使玩家初次接触一款新作，在没有指引的情况下也本能地知道该做些什么，所有反馈都和预期保持一致，无需任何学习成本就能直接投入其中，塞了再多新内容、系统也不受影响。对于打工人来说，这可比那些上手半小时就丢给你万字长文新手指引的游戏舒坦多了，难道工作中每天经手的海量报告、文件还不够令人力竭吗？
学习成本低也意味着玩家可以更灵活地安排游戏的流程进度。打工人忙碌起来没每日没夜，有时还难免出差个十天半个月，游戏进度也随之中断，如果玩的是那些剧情、系统复杂的游戏，当一段时间后再次捡起游戏进度，不但剧情可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操作、技能等也大概率需要重新学习一遍。但阿育游戏则不会带来这样的烦恼，一方面游戏系统本身不费脑子，另一方面剧情往往也是非常按部就班，不需要做什么思考和选择，因此即使游戏吃灰一两年后再捡起来，玩家也很快地恢复到原来的游戏状态，知道自己要何去何从。

指引清晰，无惧迷失
一个成熟的打工人难免是功利的，总希望每一分钟都花在有意义、能产生收益的事情上，即使明白未知的际遇可能带来更大惊喜，但走弯路这种事，最好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做吧。当代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但阿育的游戏不会，在以《刺客信条》系列为代表的游戏里，可以说是有着一套过于丰富、清晰的目标引导机制，绝不让玩家产生一点困惑：切分得极为细碎的任务清单，恨不得每走几步就更新一次任务提示；密密麻麻的大小图标，事无巨细地告知方圆百米内有什么事件、敌人、宝藏，确保玩家贼不走空；满地图传送点帮玩家赶路的同时，阿育甚至还贴心地加上了坐骑、载具的自动寻路系统，生怕玩家在找路上面多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
作为打工人，从来只有在工作、生活中被甲方和老板浪费、消耗时间，但一个非亲非故的阿育却如此替你考虑，怎能不为此感动？比起游戏公司，阿育更像是从事服务行业的商家，把伺候玩家轻松找乐子作为开发游戏的核心目标之一，知道你的时间非常值钱，所以主打的就是手牵手带你玩，恨不得把游戏内容都一口一口地亲自喂到玩家嘴里，下一步就差直接上手给玩家把屎把尿了。

持续激励，令人暖心
在《艾尔登法环》中，每当终于完成一次艰难的任务，消灭一个可怕的敌人，必然会给玩家带来强烈巨大的满足感，但问题在于，这并不能抵消前九十九次的挫败感和被消耗掉的大量时间。对于年轻玩家，这些挫折是通往胜利的阶梯，但对于打工人来说，现实生活种的种种挫折与失败已经令人心力交瘁：多少工作无疾而终，多少项目陷入无尽扯皮，多少报告在反复横跳，多少KPI永远遥不可及……整个职业生涯都以挫折为伴的打工人，早已习惯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得偿所愿的人生，在挫折中成长，又在挫折中老去，而下班后的游戏本应该是用来逃避现实的赛博香格里拉，却仍然不得不面对同样艰巨的困难和挑战，打工人的脆弱心灵恐怕终究会变得支离破碎。
但阿育的设计理念就是以奖励为导向，他们会在游戏流程中不间断地给予正向激励，给玩家带来现实生活中少有的持续满足，驱动玩家紧随指引地完成整个游戏。无论完成任务、升级、解密、收集，抑或只是随意骑马乱闯、提刀乱砍，玩家都会密集地得到信息反馈或者奖励汇报，还会突然眼前一亮、弹出大号文字向你道贺，伴随隆重的声效、华丽的金光，穿透耳膜和视觉神经，直击你的脑仁，刺激你的身体快速分泌大量多巴胺，产生无尽的成就感和获得感。在阿育的游戏里里，行动始终会有结果，付出会得到回报，努力就一定收获，你所经历的不再只是无穷无尽的挫败和失望，而更多是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鼓励和肯定，对于饱经工作、生活摧残的打工人，简直称得上是一个乌托邦。

重复自我，审视生活
虽然不愿承认，但人类的本质的确就是复读机，那些重复的事情总是更容易让我们心安。心理层面上，重复规律的行为和动作，可以更大概率地确保预期和结果的一致性，降低对新事物、新环境的学习适应成本，减少未知的变化和风险，还能巩固对自身能力和外部掌控力的信心，增强自我效能感，使我们确信自己可以应对各种挑战和困难，缓解内心的压力和焦虑，进而产生踏实、稳定和安全的感受。这是人的天性使然，也是被社会规训的结果，当然也会反映到对游戏的选择上。在游戏社区，虽然玩家总是渴求更加创新、丰富的内容，但事实上即使是公认的神作，也会使用重复的敌人、地形、任务、战斗等来填充，这样既能节省开发成本，又能让玩家的游戏体验更加舒适，只不过有的厂家做的高明，有的则比较敷衍；如果游戏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在高密度地面对新内容、新挑战，玩家实际上是吃不消的。
阿育也深谙此道，所以偏执于往自家游戏中塞入大量重复内容，虽然因此饱受诟病，但却坚决不改，最近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妄图通过AI手段生成更多重复雷同的任务、对话、剧情；成品的游戏内容虽不至于像网游日常任务那么简单粗暴，但也只维持在具有基本可玩性的程度——这却刚好能给打工人带来恰到好处的情绪价值。身为打工人，其实每天不过是在重复前一天的自己，一眼望不到头：处理雷同的流程、文件，进行差不多的沟通与争执，经历同样的困难和失败，除了堪堪维持生存，你找不出这一切背后的真正意义。完成又一天的重复工作后，回到家中打开游戏，继续使用重复的招式挥刀砍向重复的敌人，这一切犹如肌肉记忆般自然，如同在舒适区中尽情跳舞。但不同的是，相比现实中的日复一日，在游戏中的你反而会有个实实在在的奋斗目标，每进行一次重复的对话，每完成一次重复的行动，每交付一个重复的契约，都在缓慢而坚定地推动你向着这个终极目标靠拢，刚开始这只会给你带来一点又一点微小的成就感，然后逐渐地，你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个旁观者，而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影响和改变这个游戏世界，你的所有行动也因此有了意义，不再是朝向虚无的孤独呐喊。

到头来，《艾尔登法环》与《刺客信条》之间有无可比性，到底孰优孰劣，其实并不重要；如果有人选择《刺客信条》而非《艾尔登法环》，其原因可能压根就不在于游戏本身。理论情况下，每一款产品都必然会有其受众，而我们知道的事实是，在时下这个环境里，有上千万人怀着各自的理由，选择了阿育调制的各种罐头，选择了进入这些巨大无比但又粗糙重复的的游乐场，去沉浸于一段与现实生活不同的人生，在这段人生里没有挫折、没有惩罚，只有一次次目标的达成和一次次耀眼的成功，哪怕总共只能维持短短数十小时。
我仍然盼望自己在不久后会得到足够的动力和能量去战胜《艾尔登法环》；但在那之前，我会继续选择《刺客信条》这样的游戏，或者其他类似的罐头制品——并且不会对此感到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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