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遛狗,马养鸡,兔吃肉”,想必诸位对上述的逻辑谬误并不陌生。使用了动物形象的作品并不占少数,可抛去以讽刺或教育意义为主的动物寓言故事(如寓言集《伊索寓言》,讽刺童话《列那狐的故事》等),以及为了弱化语气、削弱矛盾而使用动物形象的儿童类作品(如《海绵宝宝》、《喜羊羊与灰太狼》等) 以外,旨在追求“合理性”的动物作品便屈指可数——假如动物拥有了和人类同等的灵智,那么在一个人类不存在的世界里,社会将如何合理地演变?
这实则与其它架空类作品是一个道理:逻辑自洽、令人信服是其关键。架空类动物作品最大的特点便在其来源——其它架空类作品中如矮人、精灵等形象大多来源于神话与传说,而动物却是我们长久以来实际在打交道的对象。一方面,如人类爱狗、人类恨狼,我们对很多身边的动物已有自己的印象和判断;但另一方面,如河狸筑堤、鲑鱼洄游,动物又似乎有着难以想象、挖掘不尽的特殊行为。转换到创作上,这些已知与未知的要素便会让动物作品足够亲切,又足够新奇: 被赋予灵智的动物将怎样不同于人类地生活?他们将如何感知,如何行动?基于种群间的巨大差异,一个容纳了多种动物的社会将孕育何种矛盾?
针对上述问题,本文将以个人熟知的部分架空动物作品为例,通过多种群及单一种群两个视角,从多个维度总结其“足够动物”的矛盾设置及底层设计。仅希望能以此为同样对动物作品感兴趣的朋友们和创作者们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
注: ①由于需要作品内容作为例子,本文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作品的部分剧透,如有在意请酌情阅读。
涉及到的作品如下:
- 《Zootopia 疯狂动物城》(以下或简称《动物城》)
- 《BEASTARS》(板垣巴留著系列漫画)
- 《BEAST COMPLEX》(同上)
- 《猫头鹰王国》(凯瑟琳•拉丝基著系列小说)
- 《绝境狼王》(同上)
- 《猫头鹰王国:守卫者传奇》(《猫头鹰王国》系列小说改编电影,文中使用的例子均以小说为主,电影截图仅用于提供视觉参考)
②本文所用图片均来自于网络,仅作学习与交流用,如涉及侵权请联系笔者删除。
以《疯狂动物城》及《BEASTARS》为代表的动物作品热衷于构建一个多种动物共同生活的社会,将故事的主基调奠定在不同动物种群间的交互及冲突上。这类架空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的最大区分在于, 社群之间的差异由于不同动物在生理机能、生活习惯等因素上的巨大区别被无限放大,从而导致了矛盾的大量产生 。偏见、歧视、刻板印象是这类作品离不开的主题。那么在这样的社会中,矛盾将如何产生?种群间的巨大隔阂又将如何被跨越?社会又将如何满足不同动物种群的生活需求?
没错,我们先来谈一谈最为直观最为清晰的维度:体型。别说什么架空动物社会了,就看看我们自己的社会吧,随便一扫社交媒体都总有人要为身高和体重而惆怅(笔者就因为长得矮而常常成为群友的话题,欲哭无泪啊)。那么在一个动物社会里呢?假如大象和老鼠都生活在同一个社会,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产生?
最直接的问题便是偏见:当一个角色希望做的事与其体型不对等时,他/她便很容易遭到怀疑和歧视。如《疯狂动物城》中,小时候的朱迪在展示了自己想当警官的愿望后,便马上被父母说教、被同辈讥讽。即便她坚持梦想,克服重重困难从警校毕业,仍然在初入动物城警局(ZPD)时受到不公正待遇,被局长敷衍地指派了交通协管的工作。电影的前几十分钟内,几乎没有动物认为一只羸弱的兔子能做好抓捕犯人的工作,而电影也花了大段篇幅在展现朱迪如何克服这种对小型动物的偏见上。
体型往往决定的是观众/读者对作品中某个角色的第一印象。除了偏见,这在另一方面便体现在认知的偏差上。同样举疯狂动物城的例子:如果观众没有以跳脱出电影本身的视角观影的话,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铺垫了半天的黑帮老大Mr. Big(大先生)会是一只鼩鼱,也不会想到电影最后的大反派居然会是那只表面上人畜无害,甚至还帮过朱迪的小羊Bellwether。高大不一定威猛,矮小不一定孱弱,制造这种外观与能力的反差是很多作品常用的伎俩。但在一个架空动物社会中,由于体型差异而产生的认知偏差自然要激烈数倍,由此带来的“强弱转换”也更加频繁。可以说,“偏见”正是此类作品的一个永恒命题,本文的后两个小节也将多次提到同样的主题。
除此之外,与体型相关的有趣话题还有很多:如《BEASTARS》中小型动物要时刻担心自己被踩伤踩死,大型动物在愿意时可以载小型动物一程,或如《疯狂动物城》中Nick和同伴合伙将大象吃的冰棍拆分成数根小冰棍卖给老鼠上班族——卖给不同体型动物的商品应该是相同或相近的价格吗?上述均为能够进一步挖掘的好点子。
翻阅《成语词典》,我们很容易发现很多与动物相关的成语都带有明显的褒贬义色彩,比如狼狈为奸、豺狼当道、狼心狗肺……人们似乎对狼和豺就没有什么好印象。当然,对某种动物的态度可能会随地区及文化的不同而不同,但人们天然就会对动物、对彼此打上各式各样的标签。放在架空动物社会里,类似的事情自然也会发生:狐狸就一定得奸诈狡猾吗?蛇就一定得阴郁沉闷吗?狮子就一定得当万兽之王,始终保持霸道强势吗?
一方面而言,社会上的动物们往往对某些特定的物种有着固化的印象。如《BEAST COMPLEX》第八话中,柴犬木纪因有着“绝对讨喜的面容”而作为日历模特工作,通过让自己“治愈系美少女”的形象刊登在日历封面上来维持生计。可真实生活中的木纪实际已是天天抽烟快40岁的大叔。尽管其他动物仍然乐此不疲地购买柴犬献媚的照片,他却渐渐觉得自己与“可爱的柴犬”这个身份产生了巨大的隔阂,最终与认出他的路人爆发冲突。又如《BEASTARS》第100话中,绵羊赛芬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体育用品公司的职位,却因“柔弱的绵羊”这一身份被认为不适合卖体育用品并被调去做公关。在一个动物为主宰的社会中,各种动物都会因物种的标签而受到不公正对待。
而更麻烦的一点在于,很多动物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向物种刻板印象靠齐。《BEAST COMPLEX》第一话中,雄狮拉乌鲁在学院里担任学生会会长,成为了学院里没有敌人、人心所向的存在,活生生一只“完美的雄狮”。然而,别人的评价也因此成了他的精神支柱,当拉乌鲁受老师委托前往拜访一年没来上学的蝙蝠冬云时,他被冬云批判“只会将自尊心作为原动力”,“只是拼命在用巨大的躯体掩饰内在的空虚”,而他在初见冬云时,心里也的确想的是“让同学见到了自己这么衰的样子”。可见,拉乌鲁被雄狮的身份所困,在维护自己完美形象的同时却也迷失了努力的方向,直到被蝙蝠冬云点醒才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真正的追求。
《疯狂动物城》中也出现了类似的情节:狐狸尼克在电影初正是以“阴险狡诈”的形象登场,在做倒卖冰棍生意的同时还利用了一把朱迪,简直狐狸得不能再狐狸。可随着剧情的进展,尼克坦白自己小时候曾憧憬加入少年童子军,却因为自己是狐狸而遭到了其它动物的歧视。他觉得“既然大家都觉得狐狸奸诈狡猾,那他也就没必要变成别的样子”,这样才走上了行骗的路子。
正如板垣巴留所说:“《BEASTARS》的创作原点在于‘去跨越一切障碍’”。突破标签、尽可能地去做到平等交流,这在真实的人类社会里也是尚未实现的难题。而对于种群及身份都更加多样化的架空动物社会而言,如此问题则更加普遍,且愈发激烈。也正因如此,《疯狂动物城》及《BEASTARS》中那些试图打破刻板印象、实现平等交流的行为才显得如此令人深思、弥足珍贵。
在一个架空动物社会中,最容易发生冲突的两个群体自然不是大象与老鼠,也不是猫与狗,而应当是草食动物和肉食动物。如何设计这两个群体的互动与冲突往往也是这类作品最棘手的地方之一。 “平衡”将是本小节的关键词 ——在自然界中互相敌对的两个群体,将如何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存?
首先,“肉食动物不能攻击草食动物”是该类社会存在的大前提。假如身体机能更强的肉食动物能肆意攻击草食动物,二者共存的社会也就无从谈起。在自然界中,草食动物是被攻击的对象,那放在社会里,肉食动物自然也首当其冲要受到约束。根据强调的地方不同,《疯狂动物城》与《BEASTARS》也采取了不同的办法约束肉食动物。
在《BEASTARS》中,板垣巴留将着墨点放在了肉食动物的肉食天性上。在那个世界中,肉食动物通过豆类、乳制品等食物摄取身体所需的蛋白质,猎食草食动物的行为被定义为“食杀”,食肉自然也成了重罪。问题在于,肉食动物对于“吃肉”的需求并没有消失,依然有不少的肉食动物会抑制不住本性而袭击草食动物,即便等待他们的结果是蹲监狱。在这个吃与被吃的关系依然存在的社会中,需要担惊受怕的不止草食动物,哪怕肉食动物也随时提防着自己的肉食天性,生怕一不留意就伤害了身边的草食朋友。
《疯狂动物城》则弱化了对饮食结构的讨论,仅将重点放在肉食动物的“攻击性”及草食动物对肉食动物的偏见上。在《动物城》原稿中,所有在城中生活的成年肉食动物都被要求戴上电击项圈,一旦情绪激动就会受到电击,以此来防止其意外攻击草食动物的行为。
在最终上映的版本中,电击项圈这一设定不复存在,但“肉食动物不能攻击草食动物”依然是动物城的铁律。如电影进程过半时,在朱迪于采访中把肉食动物发狂事件与其天性关联起来后,动物城中的草食动物便开始集体排斥肉食动物,大量冲突由此爆发。到了电影的最后,“肉食动物失踪案”也最终被证实是小羊Bellwether所一手策划,她希望通过栽赃的方式陷害肉食动物,从而改变草食动物被轻视的现状。一旦成功,草食动物便能通过自己的数量优势(草食:肉食=10:1),在社会上占领舆论制高点。
戴上项圈后,动物城的大门将为你打开;(With this collar, Zootopia welcomes you;)
戴上项圈后,动物城将为你的到来欢呼鼓舞;(With this collar, Zootopia celebrates you;)
戴上项圈后,动物城将接受你的存在。(With this collar, Zootopia accepts you.)
——北极熊父亲为儿子宣读的成年祝词
可见,《动物城》新旧剧本均设计了一个十分巧妙的议题:即肉食动物与草食动物的强弱转换。在原稿中,戴上电击项圈后的肉食动物从自然界中的强者一下变为了社会中的弱者,永远失去了发泄情绪的资格。在流传最广的废案“北极熊的成人礼”中,朱迪和尼克误打误撞闯入了白极熊黑帮的“驯化派对(the taming party)”,目睹了北极熊父亲亲手为儿子戴上电击项圈的场景。小北极熊起初并不知情,跟着父亲宣读完成年祝词后便满心欢喜戴上项圈,却马上因兴奋受到了电击。见此,心情复杂的父亲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得与儿子紧紧相拥。而在另一个更过分的场景中,两只小仓鼠看准了狐狸尼克过马路的时机,开着跑车故意从他身下疾驰而过,就为了看他受惊吓而被电击的样子。
“驯化派对”这个名字便用得很好——若想融入“文明”社会,自我驯化是否是肉食动物必须付出的代价?不仅《动物城》如此,在《BEASTARS》中,狮子市长也为了让自己显得足够温良,而花了大价钱把原本的牙齿都换成了无害的假牙。可驯化是否就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一味地抑制本能是否反而会导致更极端的意外?《动物城》原稿及《BEASTARS》都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各自采取了不同的方式来弥补肉食动物释放天性的需求。
《动物城》原稿强调情绪的释放:尼克在一次看诊后受到启发,经过艰难的筹款过程后建起了“狂野时光游乐园(Wild Times)”。这座游乐园对外粉饰为“维尔德医生的诊所(Dr. Wilde's medical clinic)”,让进入的肉食动物以看诊的名义解下项圈后,便能在里面的游乐设施中尽情释放自我。而这些游乐设施的设计也十分有趣:让猫追逐激光嬉戏的暗室,让狼自在嚎叫的歌厅,让熊尽情抓捕塑料洄游鲑鱼的小瀑布,等等。尼克希望能让这座游乐园成为肉食动物们逃离日常生活、尽情释放情绪的地方,从而让他们的城市生活不再那么压抑沉闷。
《BEASTARS》则依然把目光放在食欲上:城市深处有着被称作为“黑市”的一条街区,实际上就是为肉食动物服务的肉市。这里的肉品由医院和殡葬业者秘密提供,在不同的店家的手里成了香气四溢的肉菜,供经过的肉食动物大快朵颐。当然了,卖肉在明面上依然是严禁行为。黑市是一个由草食、肉食动物双方默许的灰色地带,即便其存在导致了黑帮、绑架、谋杀等问题的出现,它也无可撼动地维持了草肉共存社会的平衡。没了它,这个世界只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食杀事件,草食动物的安全会更难保证。
当然,上面几段都是从肉食动物的视角来谈的,草食动物侧实则也有很多有趣的话题。哪怕抛开偶然发生的食杀事件,肉食动物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对草食动物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让其无时无刻都生活在焦虑和恐惧之下。而另一方面,如《BEASTARS》中为维护尊严而近乎偏执的红鹿路易,部分要强的草食动物尽管肉体虚弱,却也希望肉食动物能平等看待自己、不要怜悯自己。无论如何,如何巧妙地平衡二者的关系,使之合理地共存于同一个社会,这就既是该类作品最精彩的看点,也是对创作者的最大考验了。
如何让不同体型、不同饮食结构、不同生活习惯的动物共存在同一个社会,这已经是个天大的麻烦了。那如果创作者在这个巨坑上再狠挖一铲子,让不同物种的通婚也成为可能呢?一万个新问题又诞生了。
首先我们紧接上一小节肉食/草食动物的话题:爱欲与食欲同为本能的一部分,那倘若一只肉食动物对草食动物产生了感情,他/她要如何区分自己的感情是食欲还是爱欲?这样的恋情对双方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肉食动物需要时刻克制自己的本能和情绪,生怕无意之中伤害到伴侣;而对于草食动物而言,“与肉食动物相爱”这件事本身已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意味着克服对肉食动物的恐惧和偏见,让“爱”的本能胜过“不想被吃”的本能。
往浪漫的一面想,恋爱中的肉食动物和草食动物如何为了彼此而克制自我,如何跨越种种障碍和偏见最终确定关系,光是这个过程都足以成为一部跌宕起伏的优秀爱情故事。而往现实的一面想,正如《BEASTARS》中熊猫医生在黑市救下雷格西后的发问,肉食动物如何保证自己保持的是不是狩猎者本能变形的恋爱感情,不会在情绪激动的时候误食对方?这个唯有在动物作品中会出现的问题便因此显得既棘手,又有趣。
再往更深的层面说,异种婚姻一时爽,可这会不会给后代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如雷格西的母亲(科莫多巨蜥+狼混血)本是以漂亮大灰狼的姿态成长起来,却在成年后一点点长出科莫多巨蜥的鳞片,变成了身上一半是狼毛一半是鳞片的丑八怪;或如漫画后期的反派梅隆(瞪羚+豹混血)在不具备味觉的同时保留了强烈的食欲,既有进食的冲动却又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生理上的缺陷已让他们饱受折磨,由此带来的偏见、歧视则更是让他们在社会上举步维艰,将其从而一步步推向心理扭曲的深渊。
不过,《BEASTARS》后期的诟病之一也正是在混血儿、异种婚姻的话题上展开太深,却没能相应地把剧情收束好,导致后期剧情的节奏十分割裂。实际对于此类作品而言,不去讨论这个易开头、难收尾的议题也是完全可行的,具体怎么选择便见仁见智了。
“动物”这个词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宽泛的概念,囊括热带动物、温带动物、寒带动物、昼行夜行动物等动物种类。怎样的设计才能让来自不同环境、有着不同生活习惯的动物合理地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呢?
《疯狂动物城》用的办法是分区:如下图,动物城城区大体被分为市中心(Downtown),撒哈拉广场(Sahara Squre),冰原镇(Tundratown),雨林区(Rainforest District)四个部分,以此满足适应不同气候的动物的生活需要。这些区域的气象逻辑也十分有趣:撒哈拉广场和冰原镇由一堵巨大的“气候墙(climate wall)”所分割,对准冰原镇的一侧是制冷空调,而对准撒哈拉广场的一侧则是由空调废气供能的制热机。另一个例子是雨林区,这个区域的雨水和云雾都来源于下方的河水。它们被伪装成巨树的管道泵到区域最上方,经由机器处理后便成了经久不散的雨云。
《BEASTARS》对于动物适居气候的考量比较少,不过也有一些照顾动物生活习惯的小设计。如第9话提及的“生态时间”:动物们必须每两天在相应物种的“生态房”内度过一小时,通过待在适合自己生态的房间来舒缓压力。
这类小设计往往并不直接服务于故事,却也实打实地能让故事更为栩栩如生,让人觉得在那个社会生活是切实可行的。
在此引用一句朋友对游戏《雨世界》的评价:“这个游戏会让你成为蛞蝓猫,让你以蛞蝓猫的方式思考,以蛞蝓猫的方式行动。”对于大部分架空类作品而言,“代入感”都是决定作品是否优秀的重要因素之一,动物类作品自然也离不开这个道理。 那么相比其它架空作品,动物的视角又有何特别之处?如何在作品中利用某类动物特有的行为与特征?如何让读者/观众成为作品中的“蛞蝓猫”? 本部分将围绕以上问题,主要以单一物种视角分析架空类动物作品中的各类设计。
与“多种群视角”类似,我们同样先从最浅显的维度谈起,即语言。要刻意拉开作品与现实的距离,从语言下手往往是最简单而直接的办法。关于语言的例子可谓说也说不完:如《BEASTARS》中大部分指代动物的量词都被替换为了“只”,《绝境狼王》中“牵爪”一词表述结婚;或如《猫头鹰王国》的重要概念“珈瑚”的英文Ga'Hoole明显拟声了猫头鹰叫声,《彩虹小马:友谊就是魔法》中很多用语均涉及马的身体部位(如地名Manehattan的mane指马鬃),等等。在语言上制造差异的目的是让读者快速代入世界背景,因此也只需直观、清晰即可。
和语言密切相关,同时又更深层次的一个概念是感知。在这个点上做功夫有时会有很有趣的效果:如《猫头鹰王国》中,猫头鹰们感受情绪的器官不是“心”,而是“砂囊”,由此衍生出了“我砂囊里有数”,“他有个非常敏感的砂囊”,“用砂囊去感受”等表达。而实际上,砂囊仅是鸟类的消化器官,就像我们的心脏一样并不承担感受情绪的功能。文中把砂囊与直觉联系起来仅仅是作者的主观创造,却也以此有效拉开了猫头鹰与人的距离,让读者更容易入戏。
素材广泛是动物作品最为鲜明的特点之一,把动物特有的行为与故事情节结合起来是一种相当生动的手法。然而,不能说我让故事里的狼时不时嚎叫几声,让狗兴奋了就摇一摇尾巴,这就叫结合了动物行为。行为是动态的,除了行为本身,更重要的是行为背后的逻辑以及基于行为的推演:拿“鸟会飞”这件事来说,不同的鸟儿如何看待彼此的飞行技巧?影响飞行的因素有哪些?要想提高飞行能力,单单训练身体控制就够了吗?
《猫头鹰王国》的作者凯瑟琳·拉丝基显然就考虑到了这些问题,她将飞行能力细化为了导航、追踪、气象分析等多个要点,将其作为珈瑚守卫者不同的训练方向。对于导航这个点而言,星象与磁场是两个关键要素,文中也巧妙设计了让反派运用磁场迷惑、控制猫头鹰的情节。同时,猫头鹰也因静音飞行的技巧受到其他鸟类的尊敬,而飞行时不注意控制噪音的猫头鹰就会被认为有失体统。
凯瑟琳还利用了自然界中猫头鹰驯养盲蛇作为清洁工的行为,进一步在作品中扩写了二者的交互。书中,盲蛇成了每个猫头鹰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作为头号保姆负责清洁、看孩、甚至护卫等工作。而盲蛇天生失明的特性则被解读为感觉灵敏、善于察觉情绪。他们能很快注意到猫头鹰的沮丧、失落等情绪,并及时为其开导。另一方面,盲蛇也成了喜爱音乐的模样,在珈瑚巨树上组建了一支自己的竖琴乐队,深受守护者们爱戴。
《绝境狼王》的设计则更有意思。作者在狼“啃骨头”这一行为上大做文章,以骨为纸,以牙为笔,让“啃骨”成了狼群记录历史、谱写故事的载体。与之相应地,每个狼族部落里都有“啃骨狼”充当史官的角色,负责记录与部落有关的活动和事件。对于四足行走的狼来说,让它们用纸笔书写显然不太现实,而“啃骨”这一设计便完美契合了狼的本能与书写的需要,合理的同时也十分直观。
同系列里还有一个浪漫到极致的设计,指的是狼族在制伏猎物后,在它临死之前注视其眼眸,请求杀死对方的仪式。这种行为被叫做“魂哀”,被描述为是狼族与生俱来的一种向猎物表达敬意的冲动。狼族想通过这种行为让猎物知道,它们的生命是有价值的、是被尊重的。二者在死亡仪式中达成一致后,肉便会成为真物,成为猎物自愿向狼赠与的、带有祝福的礼物。
你是有价值的,你的生命是有价值的,你的肉将支撑我们。就在这只动物心跳的最后一拍之前,他们的眼中火花一闪,仿佛达成了一致。一秒钟之后,公兽死去了。 ——魂哀仪式的过程与致敬内容
比起《BEASTARS》与《动物城》将捕杀行为渲染为谋杀,《绝境狼王》可谓从另一个角度出发,通过让捕猎行为自然发生的方式将其写出了不一样的美感。当然,三者的处理方式并没有高下之分,但这也证明了同一种动物行为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切入角度。核心仍然是换位思考:只要代入动物的视角后某件事足够合理,那它便是一个好设计。
自然界中,如狼、豺、羊等动物有着很强的群居行为,每个家族都是一个微缩社会。那放到动物作品中,群居动物中的个体会如何处理自身和家族的关系?二者的利益将如何平衡?
《绝境狼王》中便有这样一个设计:每个狼族部落里都有一个职位叫做“欧贝”,他们负责将出生时畸形或病弱的小狼叼出巢穴,送到遥远的地方任其被其他动物吃掉、或是自行饿死。只有不育的母狼能担任才能担任这个职位,因为一般都认为这样的母狼不会有太多的母性本能。抛弃畸形儿是为了部落的健康和强大,为其在狩猎上带来更大优势。
从部落的安全角度来考量,这种行为自然是理智之举。可对于畸形儿的母亲而言,这意味的却是难以割舍的弃子之痛。默许让欧贝带走畸形儿,自己便失去了子女,不让欧贝带走,自己和伴侣都会被部落驱逐,选哪边带来的都是极大的痛苦。而对于畸形儿本身,即便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在独居的过程中锻炼出超凡的本事,也只能以啃骨狼的身份重返部落,成为部落里最低等级的狼。当个人能力与在部落中的地位不相匹配时,他们又将如何行动?
把视角移回《动物城》与《BEASTARS》的现代社会,个体与家族的争端仍有可能发生。即便部落已不复存在,像兔子这样生殖能力强的动物依然能轻松组建起大家庭。如《疯狂动物城》的早期版本中,朱迪被设定为生活在一个有着一两百只兔子的大家族中,大到连她的父亲都会忘掉她的名字。尽管这个版本最终被废弃,我们仍然可以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象:大家庭中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兄弟姐妹们会和谐相处,还是会互相欺凌?个体想做什么事时会不会受到家庭的束缚?在理念与价值观上,像兔子和老鼠一样的动物会与少子的大象、熊猫等动物有何区分?
这个点实际在上文已有很多体现(如《动物城》中狂野时光游乐园中的游乐设施,《BEASTARS》中的生态房等),在此仅做一个简短小结:即物品和设施的设计要切实地具备可用性。以下补充几个例子:
“无非是披着动物皮的人罢了”,对于这条任何动物作品都躲不开的评议,我们无可厚非。无论是《疯狂动物城》中偏见与共存的难题,《BEASTARS》中本能欲望与文明社会的纠葛,还是《猫头鹰王国》对勇气、牺牲与传承的强调,这些议题本质上都能看到人类社会的影子。既然执笔人是人类,所有的推演自然都是基于人类的视角进行的,也就无从得知“有灵智的动物”是否真如我们假设的一样,会遇到这篇文章中提到过的问题。
尽管如此,人类就是对“在虚拟作品中找真实感”这件事乐此不疲。也许作品中的动物“面临着与人类不一样的矛盾”实则是个伪命题,但架空动物社会能将人类面临的问题放大数倍,这一点却是实打实的。置身于差异无所不在的动物城,我们便不能再像在人类社会里一样明哲保身,一味地回避自己所受到的、乃至由自己造成的偏见。像动物一样思考,以陌生的动物视角考虑我们曾亲身面临过的问题,由此造就的“真实感”便最为强烈,也最有意义。
因此,平衡作品中的“动物要素”与“人类要素”便显得十分重要。有动物视角而没有与之结合的议题,作品就会与纪录片别无二致;只有人类侧的议题而没有动物视角,作品就会变成讽刺作品或寓言故事。只有将二者平衡好,一部架空动物作品才能拥有最为合适的代入感。而这也便是本文存在的意义——与其像开头所说“总结那些‘足够动物’的设计”,不如说“总结那些结合了动物视角与人类议题”的设计。
不管怎样,十分感谢各位能读到这里!希望这篇写了大半个月的文章能帮到对这方面感兴趣的读者与创作者。由于篇幅与个人能力有限,本文所总结的维度不可避免地存在遗漏与偏差,且有着大量主观解读的因素。如大家对本文内容有任何补充或不一致的想法,欢迎在评论区与我进一步讨论!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