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邱俊睁开双眼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由学者、机器人医师和军人组成的混乱大军。这个房间四壁苍白,只有挂着电视的墙壁上有一层绿色墙纸。房间右侧的几扇窄窗外是银白色的城市、微微翘曲的地平线和黑黢黢的太空。
人群先是一阵骚动,之后,那个有一头银发的机器人小姐走上来,动手取下了邱峻身上的电极和呼吸器。邱峻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散开的瞳孔重新聚焦,他发现人群里也有很多官僚模样的家伙,且大多是以投影的形式出现的。那个医师挥挥手,似乎是向某人或者某个数据库发送了一份报告,之后才开口道:
“‘继承者’先生身体无恙,各项指标均属正常。院长和我都认为他已经恢复到了能够生活自理的水平——我们注射的人造分子马达几乎都没派上用场,患者的肌肉和内脏组织也完全不需要修复。如果把他送到陆战队,就算不接受任何训练这个人也能达到入伍标准。
邱峻突然发现,这些人没讲他熟悉的标准世界语,而是某种古地球方言的衍生物——直到这时他才开始检索自己的记忆,那里和大空洞一样,几乎不存在具体的信息。
除了“邱峻”这个名字,除了种种不存在个人经历和情感特征的知识概念,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医务团队的工作到此结束。”机器人笑了笑,对病床对面的一个黑发少女说道:“苏娜小姐,剩下的就麻烦你了。”
那个名叫米莉森的机器人就这么走了出去。邱峻知道,如果没受过军事级的模因学训练,他根本不可能认得出米莉森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问题在于,他连自己为什么会接受如此艰难的训练都搞不明白。
“我、呃——”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仿佛再不开口说一句话,自己就会飘散成太空中的幽魂:“——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地球啊,先生。你就在人类最古老的世界上空三万多公里的地方。”
那个黑发女孩的声音很淡漠,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不满,但邱峻自己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表露出这些特征。
“先生,地球是家园世界联盟的首都,是人类文明经济产值最高的世界之一。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常识是不是和那艘船一样难辨古今,但现在是开拓历1577年,太阳系早就不是三百年前的样子了。”
邱峻记得,自己脑子里唯一的准确年份是开拓历1210年,便不假思索地说道:
“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房间里这些人又是什么情况?”
不知为何,他本以为那个女孩会更加不耐烦,结果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点点头,微笑着说:
她于是把四个标准日前发生在小行星带的事件、这件事在人类文明各集团中引发骚动、自己被联邦太空军拖出冬眠仓的经过一一道来。邱峻能看出房间里那些“客人”们的不耐烦,但不知为何,他们还是给了眼前这个女孩信任,让她像唠家常一样普及这段对邱峻来说无比陌生的“当下”。
“总而言之,如果你来自人类联盟的时代,那么现在最该做的可能有两件事——用现代常识替换掉三个世纪以前的习惯、尽快学会家园语。
“我叫苏娜——苏娜.弦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会帮忙让你适应新的生活,‘继承者’先生。”
“我不知道‘继承者’是什么玩意儿,我有正经的名字,我叫邱峻。”
邱峻说完话,才发现自己的表达暗含愤怒,让那些来访者感到不快。他好不容易沉下气来,意识到那些人大多通过某种设备理解了自己说的标准世界语,便更加恼火。
然而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那太好了,邱先生。只要你还有名字,就说明你没有失去自己的历史——你存在过,现在也依然存在着,这不是很棒吗?”
苏娜望着窄窗外的城市,地平线尽头,一颗蓝色的行星缓缓升起。那时,她似乎越过了邱峻,在和更遥远的存在交流。
1577年八月中旬,地联对邱峻的审查结束了。得益于模因培训技术在某个巨型文明圈的迅猛发展,邱峻没过一周就初步掌握了家园语。这门语言在许多方面都有标准世界语的影子,那些属于古地球方言的成分在数个世纪里反而是缓慢减少的。
对于家园理事会指派的调查者而言,邱峻本人能够提供的答案远远低于预期。最后一次体检结束后,他们就转而自行调查夜巡号去了——那艘巨型战舰被拖回了拉格朗日点上的船坞,由著名的费米太空城接管。
邱峻没什么需要收拾的行李,他的衣服、包括隐形眼镜和医用分子机器在内的各种设备,以及暂居住处都是半岛大学和教科文组织提供的。由于地联历史上从未出现过邱峻这等无法追溯来历的人类公民,居住管理署干脆给他办了个为期五年,需要定期报备的暂住证明。其实他们也知道:邱峻没有护照,就算期限到了也去不了别的星区。
和苏娜等人一同等待太空电梯的时候,一个穿着毛绒大衣和黑色长裙的女孩找到了邱峻——对方把红棕色的长发分成两束披在脑后,一双质感怪异的绿眼睛像发光的浮游生物般隐隐闪烁。她领着一台拓扑无人机,急匆匆地走到邱峻面前,没打招呼便说道:
邱俊不认识这个女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便只好尴尬的点了点头。
“呃……”对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动太过唐突,便避开邱俊的视线,望向太空港里的人群说道:“我是负责调查夜巡号的工程师,之前先遣部队找到你的时候,他们从冬眠仓里收走了一本胶卷书……大人们好像认为这东西没什么用了,但我觉得丢了不太好,不如把它还给你。”
那女孩从无人机的肚子里取出一本尺寸颇小的黑色胶卷书,她郑重其事地用双手把书捧过来,等着邱俊收回这件个人物品。结果直到女孩憋得脸有点红了,邱俊才终于回过神来,把东西拿走。
绿眼睛女孩紧抿着嘴唇离开了,她的脚步比过来时更加急促,像是在怄气。
“她叫宇都宫绿,是飞控中心小有名气的神童——不过谁知道呢,”苏娜笑了笑,她笑起来总让邱俊想到猫:“也许陌生人‘认识’你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
紧随地联和英伯利安共生体的贸易谈判之后,梅西耶太空港的屏幕上很快又闪过了一串报导。那是关于“夜巡号事件”的后续评论,几个置身事外,和正经研究完全搭不上关系的评论员跟着女主持人侃侃而谈,说什么夜巡号可能带来里程碑式的技术突破——这种技术也许能让人类进一步理解火种的秘密。
“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虽然我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也别说去跟他争个对错了。”
“这种观点怎么说都成立,因为它无法被证伪。”苏娜摇了摇头:“这个时代人们最喜欢好听的废话了。只要你不提供答案,大家反而能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真理’。”
“地联公民从十五岁开始就是社会人了,我进入成年人的世界甚至远远比法律规定的要早——”苏娜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便轻轻咳嗽几声,压低声音说道:“算了,我不该卖弄的。”
太空电梯缓缓下降的三个小时里,邱俊翻了好几遍手上的胶卷书。这种人联时代独有的书籍由人造纤维和分布其上的智能墨水构成,那些墨水其实是数以亿计的分子机械,足以存储铺满几座博物馆的实体文献,并根据读者的需求切换内容。然而吊诡的是,邱俊手里的胶卷书里就只有这么一部作品——它的大小才堪堪接近十五兆字节。
那是一张平面星图,连旋转功能都没有。这份资料的作者绕着银心点上了八个坐标,横跨三大人类文明圈、已知空间之外无人认领的荒原,以及引力幽灵神圣不可侵犯的“防卫识别区”。除了这八个坐标和一个用标准世界语写就的比例尺以外,这部星图便再无其他文字,简陋得仿佛前工业时代画满龙和海怪的航海图。
这本书和刻在冷冻仓上的“继承者”一样,起初还能唤起家园理事会的兴趣,现在则变成优先级不怎么高的东西。毕竟对地联而言,邱俊和这本书都是跑不掉的,把书交给他的绿小姐估计也早就给里面的星图做过备份了。
太空电梯座舱内的人造引力缓缓消失,行星的自然引力接替了反重力垫的工作——这一过渡并没有邱峻想象得那么自然,火种反应炉停机时,整个座舱都晃荡了起来。随行的几个老学者忍不住向机务抱怨,得到的却是人工智能提前生成的回答。
“就连舰队旗舰的电梯都会时不时出故障——圭亚那的太空电梯到现在都四百二十年历史了,就这还没有严重的事故记录,我们作为地球圈的平头百姓已经得谢天谢地了。”
“呃,按你这么说,地球不应该是最富裕的世界之一吗?”
“没错,英伯利安理想城之外,我们的产值就是最高的,就算把一百个边缘文明圈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有太阳系这么富裕。问题在于,你很难说清楚这些钱都去哪儿了。”
黑色的天空渐渐变蓝,远方的云层、自然的山脉和人造的山脉,以及望不到边的海洋成了更为具体的存在。从苏醒后整整两个星期,邱峻看到的地球都只是一个抽象的圆形平面,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个古老的世界有多么厚重。
“那恐怕是因为你变成了一张白纸——你知道吗,邱?也许真正的你是个比我还爱抱怨的人,哪怕你去问一百个人工智能,他们给的结论和我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不过算了,比起用模因学的伎俩揣测彼此,窗外的风景要有趣多了。”
邱峻笑了笑,没再说话。在他无法触及的过去中,似乎有充分的理由让他对脚下的星球报以敬畏,那份敬畏并不会因为地球上无休无止的麻烦和腌臜的街道而消失。
叶霆认为自己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部队,尤其更不适合他和汪明上尉所在的岗位。他的思维总是很僵硬很死板,某个来源已久的坏习惯让他很喜欢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太空军需要脑子灵活的执行者,他们得把任务完成得比将领们的预期还好,除此之外还得保持服从,不去随意质疑。
叶霆花了很长时间戒掉一些老毛病:他学会了奉承,不再像个学生一样碰到什么都提问。除此之外,他还得用一把钝得要命的奥卡姆剃刀去除心里多余的想法。然而时至今日,他依旧常常怀疑:如果没有那位不辞而别的双胞胎姐姐,自己可能也不需要为了人生前途做这么多牺牲。
在黎明城东部一间有落地窗的办公室里,叶霆又一次见到了这个办公室的主人。梵妮莎穿着打理整齐的衬衣和黑色套裙,一头金发和妆容一样收拾得一丝不苟;办公桌对面的自己则身披松松垮垮的驼色外套和休闲服,毫无军人的威严。
然而,叶霆和这个女孩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阶级和工作上的落差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你要的报告,梵妮莎。”叶霆把那只加密过的黑色圆筒交给梵妮莎,一边看着她用生物信息解锁容器,一边说道:“我特意找了个‘老朋友’做了顾问,伊薇特说这份报告没有误差。”
梵妮莎用戴着手套的右手衔出圆筒里的芯片,将它送入桌面上的电脑端口。在这之后,报告会适配办公室里的各种设备,只有两人的隐形眼镜会因安全问题被排除在外。
“你那么信得过伊薇特吗?乐园公民可是很爱说谎的——他们自己就是个建立在谎言上的文明。”
叶霆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再说了,作为超级文明圈,谁能保证自己不是个‘建立在谎言上的文明’呢?乐园人不过是更直接罢了。”
“你能别天天找我发泄怨气吗,老叶?我们这是在工作,麻烦你拿出点专业精神。”
叶霆在房间角落找了个沙发。他大喇喇地坐下,对着房间正中的电视比划了一下,说道:
参与接触任务时,叶霆本以为这件事会有一个惊险而充满戏剧性的开端,结果迎接所有人的却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不论对他自己还是对梵妮莎而言,这种平静都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
随着房间变暗,电视的投影系统开始将适配过的报告整理成舒适的排版,根据视差打在两人面前的空间上。夜巡号的全息模型之上,是费米太空城不断更新的调查数据。解读它们通常是梵妮莎的工作,在她拉起来的这个小团队里,没有其他人可以不借助工具完成这件事。
金发女孩用食指扣了扣太阳穴,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梵妮莎的瞳孔会像猫一样收缩,呼吸和脉搏也会变得细不可闻,她说出来的话会变成一种只有叶霆和其他“玩伴”们能够理解的呓语。对于从同一个抚养机构走出来的孩子们而言,梵妮莎无疑是十足优秀的案例。
她飞速翻阅那些资料,指间的动作和那双蓝眼睛一样从不停歇。一分多钟的时间过去,梵妮莎似乎是处理完了芯片里所有的报告,她抬手按了按颈动脉,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浅浅的指甲印,之后猛地靠在椅子上,长吁了一口气。
叶霆站起身来,关掉电视,挥挥手让窗子进入通风模式,之后便从房间角落的饮水机接了杯水,和一枚灰色的胶囊一同递给梵妮莎。
梵妮莎就着水咽下那枚药,她苍白的脸颊很快便恢复了血色,呼吸也渐渐稳定下来。对叶霆来说,梵妮莎总是会在脆弱的时候流露出许多平时被刻意掩盖的魅力,然而这毕竟是行星开发署的办公室,他在这里的身份是军人,做出“玩伴”的行动是很僭越的。
只是叶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伸到了梵妮莎的领口附近。
“回沙发上去吧老叶……你浑身上下都是信息素的味道。”梵妮莎揉了揉眼睛,笑道:“下次在太空里憋久了,你可以找伊薇特或者她的同事出租一个服务,反正机器人肯定比我更像那么回事。”
叶霆很想夸夸梵妮莎,说对待自己这么个残废的同类,她要比人工智能和那些恨不得一年换一次细胞的“幸福工程师”真诚得多,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得乖乖溜回沙发上。
梵妮莎懒洋洋地趴在胳膊上,望着窗外的城市——纵贯黎明城的运河上,无数满满当当的两栖货轮如同玩具般驶过,西沉的太阳在河面上映出噪点似的波光。
“嗳,老叶,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非要把你推到部队去吗?”
“怎么可能——老家伙从来没关心过我,大概也没关心过他任何一个孩子。”
梵妮莎撑着脸颊,用食指和无名指来回敲击桌面,良久之后才若有所思地说道:
“伊薇特拷贝了一份很有意思的旧帝国文献给我——她似乎认为‘影子皇帝’真的和引力幽灵接触过。你觉得她在暗示什么?”
叶霆本以为梵妮莎还在打哈哈,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对方确实是在认真地谈工作上的事。
在先遣部队里,他和苏娜.弦月是第一批接触“继承者”邱峻和那本胶卷书的人。他甚至不得不和汪明上尉一同撰写报告,向木星指挥部阐述他们自己的看法——一部分是关于那个昏睡了不知多少年的男人,一部分则是对胶卷书的内容作出解释。
“不啊,我想说的是——也许和邱峻先生加起来,那本书才会有什么意义。”
这篇故事的节奏有点不好控制,题材和世界观带来的困难非常明显......我一直在尝试把远未来科幻的那种陌生感和更生动的人物结合起来,现在发现写出来多少是有些蹩脚。果然作为美术生,还是乖乖折腾新怪谈比较好(笑)。
这段时间游戏项目的第一个验证用demo要做出来了,到时候还得去跟发行谈判,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很多,更新说不准也没法赶上。可能的话,我们也许会在近期把游戏项目公开到机核。
评论区
共 8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