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阴沉,落着丝丝苦雨。人们惊慌失措,乱作一团。成群结队的平民背着包袱,拖儿带女,匆匆忙忙向停泊在河边的一艘方形大船跑去。孩子们哭着拽住母亲的衣襟,磕磕绊绊地跟着父母跑着。老人、妇女摔倒了,又爬起来急奔,顾不上拭去满身泥污。
人们渐渐集合在河岸边,望着站在船上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衣着朴素而高贵,头发在火把的映照下闪烁着跳动不定的灰色,但离变白还很远。这就是方舟的建造者,苏美尔国王祖苏德拉。
在他的指挥下,许多人和动物上了船。跳板被火光照得雪亮,被点名的幸运儿拥挤着往上走,许多人走得很慌忙。剩下的人还有很多,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仰着脸,静静地期盼着,脸上充满渴望。一种死亡恐怖的气氛,像云雾一样荡漾在他们头顶。此刻,这艘方形大船不再是普通的船,它的名字是逃亡,是拯救。
船已经快满了,国王又念出一批名单。最后这群人奔跑着冲上船舷,最后一批货物被搬运上去。国王哽咽着挥挥手,跳板猛然被抽离,船旋即离开河岸。一开始,它似乎并不在动。陆地仿佛在倒退,只有一点,不容易察觉。绝望的人们,蜂拥向前,试图跳上船舷,然而一条狭窄的水流,只有几步的距离,却将他们和船分隔开来,这也是得救和灭亡的分野。随后船完全脱离河岸,浮在混浊的水面上,衬托着幽暗的夜空。已经不可能接近了。岸上的人发出悲惨的呼号,向苍天伸出无助的双手,宛如竖起一片手臂的森林。
天亮前雨停了,大船慢慢驶向江面。大河死气沉沉的,仿佛已在即将来临的厄运中窒息。
破晓时分,天边又涌起层层乌云。浓密的云团飞驰,迅速将天空抹黑。群山被遮蔽了,太阳不见踪影,天地间昏暗得像午夜来临。惊雷滚滚掠过天空,那是风暴之神阿达德飞过天空,向人类预告暴风雨就要来临。闪电炸出血红的光,落在瑟瑟发抖的大地上,引起大火。山林和田野都燃烧起来,整个国土上烈焰腾空,猩红的火光映衬着黑沉沉的乌云,更显得阴森可怖。懒洋洋的江面因为疾风而变得生气勃勃,汹涌着动荡起来。从水底发出凄厉的呼啸,简直可以说是淹死者的亡魂在人们脚下哭号。接着大雨从天而降,熄灭大火,世界顿时又变得一团漆黑。
鸟怪安祖撕裂天幕,天上的水倾泻下来。冥后艾莉什基伽勒拔掉地下深渊的支柱,冥王纳伽尔打开了深渊的闸门,地下深渊的水汹涌倒灌,在地面与天水融合,连成一片。狂风挟着惊涛骇浪扑向大地。逐浪排空,一座座芦苇搭成的泥屋一下了无踪影。大树被连根卷起,随着波涛横冲直撞。人们哭喊着奔跑,洪水却在他们身后哗哗狂笑。大浪涌来,人们像小草一样被卷上半空,浪头退却之处只留下砂石。大水肆无忌惮地吞没大地上的一切,世界一片天昏地暗。在这人类的最后时刻,茫茫的烟波上只有一条大船,承载着人类延续的希望,随波逐流……
黑洞洞的船舱里,祖苏德拉与众人挤作一团,他的目光穿过狭小的船窗,投向雾茫茫的窗外。他唯一能看到的生灵是甲板上裸着上身、赤脚站定,拼尽全力扳住木舵的舵手普兹尔·阿穆尔,狂暴的雨打得他睁不开眼睛,冰凉的水冻得他骨缝里都打颤,呼啸的风吹得他站立不稳,滔天的浪更是摇晃得船板几乎要把人颠落。方舟像一片叶子一样被颠上波峰,甩下浪谷,但他还是紧紧握住船舵躲避湍流和洪水中的各种物件,竭力避免被撞得粉碎的命运。除此之外,舱外已经没有独立存在的水、大地或空气了,到处都是所有东西混合在一起的混沌。祖苏德拉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由回忆起以前的日子。
那时候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啊!阿努纳启大神们创造了天地,众神各司其职,世界秩序井然。后来恩基和宁玛赫在安和恩利尔的倡导下创造了黑头发的苏美尔人,又将王冠和王座赐给人类。人们也不负期望,建立了五大城市,包括祖苏德拉自己的舒鲁帕克。那时天蓝云白、风和日丽、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大麦小麦堆成了金黄色的小山丘,冒着泡的啤酒装满了一个又一个木桶,美味的黄油和奶酪堆满了一艘又一艘平底船。人们在畅享丰收喜悦的同时也不忘像众神按时按量献祭,包裹在牛皮里的脂肪在火上灼烤的香味直冲云霄。
然而一夕之间风云突变,阿努纳启们突然翻脸,只因人类的喧哗打扰了他们的嬉戏和安眠,他们便在众神会议上决议用大洪水淹死人类。一想到众神的无情和在大水中丧生的同胞,祖苏德拉不由潸然泪下:“最狠心的便是恩利尔,他竟然要我们悉数灭绝,若非恩基偷偷向我们报信,让我们赶制一艘大船,我们也难免要葬身鱼腹!”祖苏德拉仿佛又听到恩基——那位创造人类的善神——焦急地呼喊:“芦舍啊!泥墙啊!你听好了!快快逃命!快拆毁房屋,修筑大船,清点能拿的财物。要快,七天后,天降苦雨,洪水就会到来!”恩基还说:要建造一艘宽度和深度一样的大船,还要涂满沥青和焦油,才能抵御大水的冲击和浸泡,帮助人类度过这场劫难。
船舱中的空气很浑浊,凄风苦雨间杂着妇孺低低的哭泣声。恍惚间,祖苏拉德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城里,和众人一起建造大船。全城的人都赶来出力,他宰杀牛羊,请众人吃饱,打开酒窖,让众人喝足。人们砍伐木材,打造船板,拆毁房舍,抱来茅草。男子架起锅炉,叮叮咚咚地敲打龙骨;妇女奔跑着,运送造船材料和食物;老人忙着点燃锅炉;孩子们搬来一块块沥青,投进冒着泡的熔炉,手和脸都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
就在这天傍晚,天色转阴,不一会儿竟飘落苦雨,祖苏德拉知道,末日终于到了。如今,大船在风雨中飘摇,造船的人有多少已葬身鱼腹?逃出生天者寥寥无几,人类的出路又在哪里?祖苏德拉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前途渺茫,不由也哭泣道:“众神啊,为何要抛弃忠诚于你的人类!恩基,宁玛赫,人类的父母,你们在哪儿呢?”
此时,恩基正和众神一起挤在天神安的宫殿外廊上,俯瞰着大洪水发呆。诸神都没料到大洪水竟然如此凶猛,把他们在地上的住所也都全部冲垮,他们不得不火烧屁股般地从神庙跑到安的居所来避难,使得平时宽敞巍峨的天界神殿都挤得没处下脚。有许多神跑得过于匆忙,连自己的神权象征都来不及带,眼下他们望着人间漫漫汪洋,心中悔恨不已,痛恨自己轻率之下盲从了恩利尔的决定。人类之母宁玛赫等女神更是哭得涕泪交流,痛恨自己没有竭力反对恩利尔的计划。一片混乱中,唯有极力主张消灭人类的恩利尔丝毫不为所动,冷酷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得意的精光。
大洪水足足肆虐了六天六夜,一处处城镇,一座座神庙,一片片草场,一块块田地,全数被浸泡在黄浊的泥水中,万物犹如创世之初一般混沌,只有风在哀哀地低嚎。舵手见浪头逐渐变小,水中杂物也变得稀疏,自己的体力又已如强弩之末,便回到舱内休息,与众人挤做一团。
第七天,随波逐流的船终于不再摇晃,水面完全平静下来。祖苏德拉打开舱门,雨停了,太阳已经出来了,温暖的阳光洒在舱内,雾蒙蒙的水汽一扫而空。大河平静地仿佛前几天排山倒海的暴风雨只是一场噩梦,但除了方舟内的幸存者,所有的生命已葬身水底了。
船在一个土丘上搁浅不动了,放眼望去,远处还有一连串小小的土丘冒出水面,但还看不到成片的陆地。祖苏德拉便打开鸟笼,放出鸽子。鸽子扑扇着翅膀,飞上蓝天,渐渐远去,变成了越来越小的黑点,消失在云里,但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回来了,因为找不到落脚地。
过了一段时间,祖苏德拉又把燕子放了出去。燕子轻盈地飞上蓝天,快活地叽喳着,享受阳光和微风的轻拂。可是过了一阵子,它们也回来了,因为找不到可以筑巢的地方。
太阳西沉了,橙红的日轮在昏黄的水域投洒下跳动的光晕。祖苏德拉放出了两只大乌鸦,它们哇哇叫地飞向落日,在燃烧的晚霞中留下一对黑色的剪影后就再没回来了。它们找到了栖身地,大地已从洪水中再次诞生!
祖苏德拉兴奋极了,他打开全部舱门,迎接清新柔和的风,放走所有的飞禽走兽,然后带着劫后余生的人类走下大船,在洪水退却后黝黑的淤泥上开始耕作,重建家园,安居下来。
有人说,他们来到了大河汇入波斯湾的入海口,来到为水神恩基所喜爱的人间乐园,永生之地迪勒蒙。祖苏德拉也被众神接纳为神,世世代代享受后裔的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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