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脊骨突出,显得整体消瘦。当那一刻来临时,寒冷在血管里肿胀,柔软的肢体开始僵硬。疼痛,钝痛,钝痛。越肿越大,如生命诞生前母亲的囊肿,沉重,于是下沉,坠落,深埋。直到恬静的摇篮曲在上方的泥土外面响起,冬天难得的甘露掐住它的脖子把它从初生的睡梦中拽出土地,它开始不情不愿又满怀感激地生长。
身边的伙伴好像很喜欢它,这是它难得的慰藉。伙伴们顺着它的双腿攀援,一直到环抱住她的半腰枝干,一直,一直在表皮下,难免寂寞,渴望被它倾听。于是爬到耳朵,伸手进去,和它捂着耳朵说悄悄话。它们的声音很好听,是很寂静的声音,寂静到除了这个声音可以愿意不去听任何其它的声音。说到开心处,伙伴们会开玩笑似的挠挠它的耳朵深处,它会开始笑,笑到差点伙伴们扶不住它的双腿倒下去。
太危险了,倒下去了会摔坏身子,也就站不起来了,然后会被丢到大棚里,和臭气熏天的老人们一起渡过永生的,它们说。
大棚是哪里?老人又是什么?大家不都是植物吗?它问伙伴们。
是啊,都是植物,但是有些个体更大更幸运一些,外貌像人,内心像人,所以大家都愿意认为那是人,无论那到底是不是人。啊对了,说到人,人是一种动物,它们......
人?大家从来都不是人啊?它听了伙伴们对人的描述,撅着嘴急切地否认着。
它还在疑惑,像个天真的孩子拿着不想要的礼物,却突然被父母告知圣诞老人不小心昨晚在烟囱里被熏死了,这般疑惑着恼怒着。圣诞老人是孩子一直认为存在的,但礼物是刚刚才拿到的,比起礼物,圣诞老人好像更熟悉一些,也就更喜欢一些。这时门被推开,这是光第一次不是从顶上狭窄的天窗透进来,它看清这其实是一个木质的屋子。
原来屋子外面还有世界,原来人真的可以移动而不是只能扎根在一处,这是它第一次亲眼看见能移动的人,和伙伴们描述的好不一样,它们没有赤裸的皮肤,反倒是皮肤没有闭合,急促地随着门外灌进来的风哗哗作响。
伙伴们告诉它,那是后天穿上去的皮肤,人们叫它“衣服”。它可以遮住不想被别人看见的,只展现想被看见的。是一种人类社会默认允许的遮掩或伪装,反倒是不穿“衣服”的人,会被排斥为异类。
那个人走近过来,脱下轻飘飘的皮肤,披盖在了它的主枝干上。
有着热量,被包裹在那层皮肤下面,保存了起来。那些热量一点点渗进了它的表皮,向里面一直延伸开来。
“你是我的第一棵盆栽。”人开口了,是浑厚深沉的声音。这声音好吵闹,是从耳朵外面砸进来的,和伙伴们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但是很好听,它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声音。这是它听到的第一个吵闹的声音,第一个自然是特别的。
“啊......赫......嘎?”她也想发出吵闹的声音,但是不太顺利。
热量逐渐触摸到它的身体中心,僵硬与寒冷一点点褪去,它开始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伙伴们的声音开始变得遥远,表皮下开始隐隐作痛,身边吵闹的风声和木窗吱嘎声一瞬间无比刺耳,但下一刻就突然习惯而不觉吵闹了。
“休息一下吧,米尔。”吵闹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再,那个浑厚的声音此时更深沉了。
伙伴们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但它记得,应该是和伙伴们的交谈教它初步懂得了人类的语言。接着需要她自己去练习表达了。
人开始在它身上抚摸起来。从冠上,到枝干,再到根茎。没有在任何一处停顿过。
女孩子。米尔是女孩子。它不理解,但记住了,它是女孩子。
那个人走到墙壁的一侧,拉开了墙上一块悬挂着的“后天皮肤”,里面是一块透明的反光平面。平面里站着一个黄绿色的人类。
它很慌张,茎脉咚咚地跳,但记住了,它是镜子里的人类样子,那个样子是女孩子,女孩子是米尔。
不一样,真的一点不一样,亲眼看到的和伙伴们说的一点不一样。它们说女孩子都是无比美好的,但它不知道“美好”具体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它”是什么的集合,但它却是女孩子。好像女孩子这个词语(能指)滑动着,不小心滑落到了她的身上(所指),但是她从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凭什么。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人类、女孩子、还是米尔,都莫名发生在了她身上。
她感觉心里很多牢固而平静的东西被敲碎,灌进来的声音和图像捧起那些东西,躁动着搅乱了那些坍塌后的碎片。在混乱的搅动中,有什么新的秩序诞生了,那个新的形体那么不稳定又有那么多残缺,却无比真实。真实带来的安心感总能掩盖本质的混乱——旧的自己坍塌了,在睁开眼后,她发现了新的自己。她其实仍然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究竟是存在的是自己,还是本质的是自己;又究竟自己是被藤蔓簇拥的植物,还是名为米尔的女性人类。
其实那时的她只是隐隐约约有了这种感觉,能清晰地用语言表达给自己听,仍是很久之后。
“是神的意志把你赐给我的。”人颤颤巍巍带着破音的话语打断了她混乱的思绪,双手捧在了身前。他的情绪之前还是很平静,但这时明显波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平静。
“痕......伸......神,神是,和么,什,什么?”她努力想把自己所想的表达清楚。一时间她想得太多太多,但她难以表达出来,这一切都仿佛是遥远的天性指引着她去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一个泥潭。如果更好地掌握所谓的语言和文字,是不是就能更好地表达、甚至更好地思考了呢?她想知道。
“神?神啊,神就是万能的造物主,也是我们身边实际存在的帮手。它们降到凡尘里,实际地用行动爱着人类,甚至万物。”
“神,让......让这个,”她指了指镜子里的那个形象,“让这个,是女孩子的吗?”
“是的,是啊!是神帮助我,让我把你造出来的!啊,主啊!愿你生长!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放弃这荒唐的想法了!主啊!愿你生长!”又是一刻的不平静,那人捧起一捧土,闭上眼睛,亲吻着那潮湿腥臭、微微发红的泥水。
是吗,原来是神的意志啊,这发生的一切,原来是有这个明确的原因的啊。她想。
“那,我?我......我,可以见见神吗?”她指向自己。如果能见到神,那神是不是就会告诉她,她究竟是什么了?
“是的,但是那些都是神的化身。是凡物。神是看不见的,神只是在凡物里生长着而已。”
“你不用明白。”那人起身走近过来,用沾满腥土的双手来回蹭抚着她的小腹,面无表情的脸上带起了僵硬的微笑。看来他并不擅长笑,那或许并不怎么出于社会性的目的运用笑容吧?毕竟笑得不那么让人舒服,这样的笑也不会让气氛缓和或者感到亲近吧。那是不是说明,这样的人笑起来就是出于笑容最原本的目的呢:想到了有感到喜悦的事或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些都是她在后来听“父亲”讲睡前故事半梦半醒时在“父亲”的膝盖上想到的。最初在木屋里的她没能想什么,只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名为笑容的东西,虽然这个笑容不典型也不美观。
因为之前套上的“皮肤”,她浑身早已暖了起来,慢慢的,她的身体颜色和感官逐渐因为温暖而丰富了起来,于是那人脱下了她挂在身上的皮肤。她看见镜子里自己身体的颜色变成了淡淡的冷白色,其下伏着道道青绿色又微微发紫的纹路,随着疼痛一跳一跳。
突然间,她逐渐复苏的嗅觉让她身下的泥土引起了她强烈的注意,她低下头,那是一股刺激性的腥臭气带着根茎腐败出水的糜烂香气,那是腐烂燥热的夏天来到时春天最后一次下的绵长细雨味道——泡发的青蛙尸体,被野狗袭击的野猫叫声,华丽客房里女孩的喘息声与老人臭,翻肚皮的金鱼与一周没换的水。那泥土第一次在她的脑中拥有了这么强的存在感与画面感,那是一阵两眼的昏花与万物交融的拥挤噪音,她耳中响起混乱而清脆的音乐,快要窒息的恶臭与痛苦让神经随着银铃般雨滴的节点一跳一跳。那人看着她,退后了两步抱住自己的双臂,只是站着,在等待着什么,他只需要一个结果就好。
过了不知多久,眼前黑色的雪花片渐渐剥落,那贯穿耳鼻的刺激推动着头疼反复到达了几次顶峰,倒也逐渐没那么不可承受了。她抬头,看见光斑的缝隙里是一张眉毛上扬的脸。这张脸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不可理解,为什么眼前的人从一开始就对这气味无动于衷?是感受不到吗?如果能感受到,那能感受到我所感受到的几分强烈?还是确实能够忍耐这种气味?还是本就熟悉了这个气味呢?
一如她之前的思绪,从不会有人作答。即使是后来她才真正认识的“神”也是默不作声。
在仍然模糊的视野里,她感受到那张脸渐渐接近,随后伸手抱住她的腰肢,动作很轻快,甚至从动作中能够明显感受到一种放肆的喜悦,最后渐渐把她抱离了地面,维持住平衡。她感受到人类的热量透过一层层皮肤传递过来,温热的部位格外刺痛。
“我,会去大棚吗?”她还没完全回过神来,首先却想起问这件事。
“大棚?”人类有些惊讶,“不不不,哈哈。好啊,是好的,看来神已经和你交谈过了。愿主生长!......不,不会的,你不会去大棚的。我会带你去乐园。”
“等一下,先生,先不急着带走它。那个,我看看......啊,植物园的费用一共是三万一千金币,您看,打完折只有这些价钱了,您用了这么久年月,肯定是很划算的了。”木屋外急急忙忙跑来另一个胖胖的人类,一路小跑一边搓着手,来和那人攀谈起来。我打量着他,他的皮肤和脸也不一样,他没有那个人那么尖长的嘴巴和平面反光的眼睛,头顶也更光亮些。人类原来有这么多不一样的皮肤啊,都不知道哪些是套上的哪些是他们自己的,真有意思。我想起伙伴们的话,说女孩子总会笑得很好看,就像男孩子会笑得很爽朗,我就按想象中好看的样子试着笑了笑。
“嘘!别当着她面说!”那人示意胖人小声些,一边放下我,拉着胖人走开好几步,掏出了一个满是补丁的大牛皮袋,倒出了远多于袋子看起来容量多的金币。我倒是都看见了,就算隔了好几步远。
那胖人笑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笑脸。我模仿着他笑了笑,感觉笑得很开心。
胖人看见了我在模仿他,瞥了我一眼,又歪着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了笑声。胖脸上的肌肉挤得很奇怪。
我也跟着模仿他笑了笑,笑得不是很舒服。笑起来原来自己心里也会有感觉的——笑不一定是表达感情,也许可以通过模仿笑去感知他人的感情吧。
等我去见到乐园,我就会知道什么是“家”了。应该是的。
我们行进得有些慢,看得出他很吃力,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坚持着要亲自抱着我走下去。于是我把下半身子向上弓了弓,抬起下面的盆子让他托住。手臂勾住他的脖颈。盆子里的泥水哗啦啦翻了出来,把他的裤子和鞋子都浸透了。但他没有停下,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泥水不在我身上了,突然那臭味又莫名出现了。
“你叫什么?”我问道,开口的部分动机是想赶快忘了那臭味。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不过很快回答了我。“院长,你叫我院长吧。”他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满意,我开始能看出他那不易察觉的表情了。不过后面看来,很多时候都是猜错了。但每次我都觉得不太会错,难得有地方我这么自信。
“是的。不过米尔是你的名字,我的名字可不是院长。”
“是一个……符号?就是你会和这几个按顺序排列的字绑定,用这几个字和顺序就知道是在说你。”
“嗯……可能懂了。“这不难理解。”那‘院长’是什么?”
“院长……也是一种符号,不过是指代一种实际身份。而名字往往没有实际事物对应,你叫什么名字和你实际是什么并不一定一致。”
“不一致?那为什么要用这种没有意义的内容作为名字呢?”我忽然看见他的帽子下有毛茸茸的东西,就一边问一边把帽檐用头拱起来一些,用嘴去含住那些毛茸茸的东西。
院长沉默了几秒,不过很快又开口了。“……不,不一定只有实际存在的东西是有意义的。名字很多会带有人们希望的、祝福的内容,代表了人们‘希望相信什么是真的’ ,是一种‘歪曲现实的意志力量’——这种力量是可以变得强大的,比如权力和宗教,就是通过扭曲他人意志而聚集起来的人心的力量,人心可以代表人会因为这个力量的驱使做出的实际行为……它们都说不了是有实际物体对应的词语。”
“你问得太多了,我也只是在随便答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们比起去理解这些,还是做好眼前的事更重要。”他歪着头把头发从我嘴里抽出来,但有几根卡在我牙缝里了。嘴里颗颗粒粒不知道是什么。
一路上他没再开口。但是感觉他的表情或说脸并没有太多变化,一直很平静。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直不喜欢表露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沉默寡言,其实很喜欢和人说话,也因此创造了我——和人说太多话太容易让他暴露自己的脆弱了,他不喜欢。所以也别让他发现我写了这些。
所以他如果和我聊天时突然不说话了,那就是“生气”了。
但是那时我不懂什么是生气,也不懂我的问题可能存在冒犯性,就追着他问了一路。
但即使现在想想,果然还是觉得他气量太小,这就生气了。活该被我问一路。
那天我们一路路过了植物园对面的废弃修道院,走过了修道院下坡的坟地,看到了一棵巨大的古木,绕开了一大片红白相间的花海,穿过了热闹的集市,匆匆走过了集市背面阴冷不详的小巷店铺,穿过一大片荒原和山坡脚下的木屋......终于到了乐园时,他整整抱着我走了一整夜。
我亲眼看到了很多故事,更多是从书上和院长那里听来看来的。发生在那夜路过的那些地方的故事。
因为我是一棵盆栽,我有很多时间和寿命去记录那些奇怪又有趣的东西,写久了也不会腰疼,所以我就写下了这些东西打发时间。
说起来真了不起呀我,现在说话和写字都那么好了。真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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