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一工作的单位里,这是一部普通的黑色电话,领导们认为黑色代表着严肃、庄严、一丝不苟,这和他们的工作相关,这是这个单位必须要展示给人们看的样子,虽然电话那头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这部电话,但如果有人在这个单位里用了一部其他颜色的,例如粉色的电话来办公,那这个人以及他的这部电话就一定会被人听说,被人瞧见,领导们说,这就是舆论的力量,锱铢必较。
领导们说的话总是云里雾里,秦一从来也听不懂,在那段时间里,他的工作是从和上一批从事同样工作的人交班开始的。大多数时候,阳光会沿着玻璃幕墙缓缓地爬,慢悠悠地盯着秦一自若地从十二层的电梯间踱出来,也许,他的手里还会有几个包子,当然是肉包子,不过他也会考虑换成菜包子的,如果今年下半年的体检医生和他建议的话。他不慌不忙地穿过安静深长的走廊,很多时候,他想,这个走廊的长度肯定是有人特意设计的,就是为了让人一进来就看不着办公室,等光线照的人晃晃悠悠、晕头转向,他肯定连迈出一步的力气也没有了。秦一第一次到单位,就在这长廊里失去了力气,每一层楼都有一条长廊,每一条长廊里都有数不清的办公室,大家忙忙碌碌,留着秦一一个人呆住,茫茫然。任他横冲直撞,根本没有回应,索性找到了卫生间,猛烈地冲刷自己,直到他觉得他和卫生间的瓷砖一样干净。
他要小心地推开门,不能让门的吱呀声吵醒了门里的睡眠,实际上那很难做到,睡眠里的人都期盼着他的到来,秦一或者门稍有一点动静,他们的睡眠就毁坏殆尽,秦一要礼貌地问他们是否要来上一两个包子,他们会礼貌地回绝,交班的包子很美好,但他们在想更美好的东西。秦一要和他们交接工作,要交接的就是关于那部普通的黑色电话的工作。
秦一先吃下一个包子,让他们说昨晚的那些不讲道理的事,然后又吃下第二个包子,听他们传达领导们的话,当他们的影子在走廊里歪斜的时候,秦一就满意地吃下最后一个包子,他的工作开始了。
这些事里领导的话当然是重要的,但他不着急向下属单位传达,重要的话什么时候都重要,他注意到房间还没有被亮光突破,他是比平时来得要早,他必须先想想昨晚那个不讲道理的家伙,他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可能都要和这个人挂钩。
第一通电话是一个稍显稚嫩的女声,十五六岁,秦一首先想到她不应该来和他浪费时间,她应该在用功或者拒绝一个十五六岁少男的追求,他不是什么感情栏目的电台主持人,他又想自己也许是的,自己怎么不算是的?所以他没有一开始就挂断,他要仔细地窥探一下青春的烦恼,她说她叫姜云。秦一说你好。她说她要回家。秦一再次向她问好,说那她就应该回。她说,她回不了家了,她想回家。秦一又一次向她问好,说他可以帮他报警。她说,报警没用,是警察不让她们回家。秦一有一点惊诧,然后又很快平静,秦一让她慢慢说。
她就慢慢地告诉秦一:“我和朋友约定在商场见了面,没过多久,广播里就说,让所有人集中,统一的发放食物和毛毯,让我们等,那等什么,没人说,所以没人知道。有人立刻就不同意了,然后警察就进来了,严厉地制止了那些不同意的人,然后就没人不同意了。我们问过警察,他们很热心地回答我们,但他们什么都不说,要么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对我们很好,但我们想回家。过了昨晚虽然没人出去,但有人进来了,可不是来接我们的,是来发衣服的,白色的、厚重的衣服,给那些警察,我们不知道,我们不该有衣服吗?我们特别想回家,你能帮我们吗?”
秦一大概了解了,觉得除了警察一开始没有穿防护服之外没什么不对的事情发生,他想,可能有可怕的病在这个商场发生了,那就必须要有所封锁,不管是什么情况,必须先搞清楚,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搞清楚这些情况,但至于姜云说的回家,可能短时间内难以实现,他考虑了下,还是和姜云说了一些话:“你好,先不要着急,首先,你们应该相信警察。警察不是个人,他们是集体的代表,他们没做错什么,今天白天应该会有人来和你们说明情况的,你们先等。”
姜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明显的方向,她急切地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情况就是秦一什么情况也不能说,在电话的这头,他不能轻易地告诉别人自己的判断,他吃过这苦,无端地给人希望然后又轻易地让那希望破灭,这是件让所有人痛苦的事。如果他现在在电话那头,在姜云身边,那他一定会把所有情况都告诉姜云,讽刺的是,如果他真的是和姜云呆在一起的其中之一,那他就应该是什么都不知道。到时他是会被严厉地制止的,还是会被热心地安慰的,这是不着边际的联想,无关紧要。他应该安慰姜云吗?他无从着手,安慰不会让那病消失的,他希望所有人是没有得病,是健康的,但那难以做到,是脆弱的幻想,所以秦一在回答姜云的时候就在祈祷商场里的所有人没有和那病有一点关系。秦一回答,让姜云不要着急,要等,很快就会有结果。
姜云又问了,“是不是因为那病?我没得,你信我。我朋友也没得,我们按时参加小区里的检测,定期上报体温数据,都是正常的,就为了不得那病。不会的,我们不会得的,我告诉你我们最近的行程,没有一个是危险区域,你听我的声音,好得很,都是正常的,他们怎么能怀疑我得了,我们要回家。”在秦一听来,姜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他们都积极地和社区、医院还有其他单位配合,都是从正常开始一点点转变的,没人可以确认那病就没有在什么地方潜伏着,实际上就在姜云检测完成后,就没人可以保证了,自从那病开始,秦一就想象有一种时刻替人检测的机器与人绑定,这样一旦出了什么情况就能马上被知晓并处理,但后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幻想太过贫乏,他干嘛不幻想有特效药出现能直接治愈那病,又或者,那病对人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那就是和感冒发烧一样的事情,再也不需要把人集中在什么地方不让人回家,但这仅仅是秦一一瞬之间,冗长又毫无意义的可爱愿望,这也是他暂时还不能给予姜云的希望,而面对姜云的小小的愿望,秦一沉默了。
“你们不要这样对我们,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们?让我们怎么样,我们就怎么样了,我们听你们的话,你们不能听听我们的话了吗?我们不要干嘛,我们要回家,我们几个正常人要回自己的家,怎么不行?我们自己同意,家人同意,你们怎么不同意?”姜云显得有些烦躁,提高了嗓门,秦一看不见,实际上姜云已经站了起来,开始来回踱步,这让姜云身旁的警察很不安,他根本无法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的安危负什么责任,他连自己的安危都负责不了,更不要说自己的爱人、父母和子女的。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是在一切有结果之前,希望你们配合等待,这是最好的办法。”秦一像对其他人说的那样对姜云说,秦一实际上认为自己的话语苍白无力,充满了敷衍,但他说不出其他的话,自从那病以来,他尝试过安慰任何一个向他求助的人,但那最后都变成了敷衍,他鼓足勇气、满怀感情说出的话语最后都变得寡淡无味,他厌恶自己的说辞,但他没办法。他尝试过运用自己丰富的同理心,但那对于改变人们受到折磨这件事毫无作用,渐渐地秦一就发现,同理心也是精力的一部分。实际上敷衍同样耗费着精力,要想在这事上如安慰般敷衍对方是一件极需技巧与经验的事,即使他真的觉得自己能够感同身受那些像姜云一样莫名遭受集中或者其他措施的人,但他对于改变这一切毫无办法,他对那该死的病毫无办法,就是这样的毫无办法让秦一无法再说出一句能够宽慰人心的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自己说出的话一样,无用且让人生厌。
姜云激动起来,语气显得有些颤抖,秦一在电话这头听到了不符合姜云年纪的脏话,这没什么,不过这样,秦一习惯了。他不能把姜云的表现归罪于姜云,他甚至还想,如果自己在电话另一头也会这样的,他很想钻到电话那头和姜云一起骂自己,他把这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归结于让人毫无办法的病症,它干嘛要来?它怎么还不走?它到底还要待多久!如果这样发泄能让姜云好受些,那就让姜云继续吧,他就默默地听着,他还要泡上一壶茶水,他打心眼里觉得姜云并不是在骂他,姜云和他一样,都痛恨着那病又对它毫无办法,所有人都是这样。
“如果有需要的话,你能把联系方式和其他的身份信息告诉我吗?我会把你的情况和我们领导反映的,请放心,现在还请你继续配合。”秦一不知道这样的话语能不能让姜云好受些,像是“有需要”,“请放心”之类的词,已经是空洞到了极点,这样的鬼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传颂,到底又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让人相信,秦一觉得这里面包含的感情远不如自己用力咀嚼包子时多。可人就是这样,在一无所依的绝望里攀援前行时,是什么都会抓住的。姜云立刻就和秦一说了自己的具体身份信息,千万不要以为那样的话语真的是平复心情的灵丹妙药,实际上姜云比刚才更加激动,她要不顾一切的抓住这根稻草,她热切地描述着自己的情况,甚至要把在读的学校也告诉秦一,秦一告诉她,只要基本的身份信息就可以了,其他的都是无用信息,姜云才没有继续说出什么没有用的事,秦一和姜云核对了信息,问姜云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么,姜云本来想说有,但是纠结了一会便说没有了,她再一次地询问秦一是否确定会把自己的情况和领导反映,秦一回答会的,姜云还想要最后的一点保证,她问,这样是否会对自己的情况有所帮助,是否能让自己快点回到家,还有就是如果有了反馈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到她之类的话。秦一说,他无法保证事情的结果,但他一定会如实反映的,姜云又让秦一先别挂电话,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再说出什么,她于是自己就把电话挂了。
秦一很认真地把姜云的信息和情况登记到日常上报的表格上,他仔细地调整着格式,他得为其他人的情况腾出点空间,他一定会把这些空格都填写的满满当当,然后像之前一样在上报之前留下一份副本,其实秦一一直都很怀疑这些文件到底有没有被妥善处理,但他无从怀疑,纯粹是妄议揣度,他只能相信,但愿其他人也像当事人一样重视,实际上他一早就知道,所谓的敷衍与安慰对于姜云和其他人根本毫无意义,他在这方面表现得越是技巧精湛、游刃有余,那么他得到的反响就会越强烈,那姜云就会变得越不讲道理,人的弹性就在于此,在自我崩溃与毁灭之前,会热烈地回应所有挑战。
秦一想,姜云应该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难缠,她才十五六岁,该死,她才十五六岁,她屈辱地展示自己的柔软与脆弱,不过是为了得到一点点称不上帮助的帮助,该死,全是因为那该死的病,让一个普通人的寻常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她说了那么多,不过是想回家,该死,这怎么就成了一件难事?
对于秦一来说,今天的第一个电话除了通话时长过长,占线太久之外,和他之后接的第五个、第十个、第二十个没有什么区别,他很老道地处理完成了今天的大部分工作,这时候一般已经是傍晚了,这段时间以来,他学会了不需要通过看时间就能确认,这时候,如果是晴天,他一定能看到自己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如果是阴天,那他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天赐的敞亮已经被一点一点的收回了。又如果是雨天,那这雨下了一个白昼,也该停了,他要打开窗户,让自己与清新的空气完全地碰撞。可总有说不清、道不明具体,犹如人心的日子,那秦一就会安心地坐在皮椅上,静静地等保安大爷提溜着盒饭送到他的办公室,他非要在这部黑色的电话旁边吃完才会真正地安心,他觉得这样才算是尽职尽责,如此对于无法确认的事总饱有良好的期盼,可真是十足的怪事。就好像,如果今晚没有接到姜云的电话,他就会想象姜云他们的情况不过是个精致的误会,他们会已经接受过工作人员的道歉,他们会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里,抱着家人泣不成声,就像是鲁宾逊的回家之旅终于完成,那样稀松平常而现在难以获得的喜悦,真的只是因为一场疫病而已。简直是痴心妄想,这个可怕的病不要奢望任何人的感激,秦一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对于情况的判断猜想不该如此乐观,实际上姜云还有其他人一定会变得不讲道理,是病逼着人,是人逼着人,自己还要逼着自己,哪有不疯的道理?所以也许只有今晚接到姜云的电话,秦一才会觉得是正常的,才会觉得一切都还算合理,才会觉得世事还没有乱套,该死,怎么那病以来,会让人觉得发了疯才是正常的事。
他要走出这间办公室,暂时和黑色的电话分开,他在露台上观望,看马路对面从左往右数第三盏路灯忽明忽暗,直到一辆播放梦中的婚礼的洒水车从右往左驶来,他马上觉得没来由的烦躁,这个自私的家伙竟然想要在无人出没的时刻肆意地发泄破坏,不止是这家伙,隔壁的厂子也一直劳作、一直敞亮,但秦一莫名觉得机器的力量是可靠的,只恨这力量还不够可靠,他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像机器一样让人觉得可靠,他突然觉得有些凉,就离开了露台,不再去想任何关于可靠力量的事。
可是姜云到底还是没有再打电话来,秦一发自内心觉得这不算是一件坏事,他实在不愿意把这事想的太坏,他醒得很早,不是因为其他人的电话,是隔壁的厂子。等到他奔到露台上眺望时,喧闹已经近乎消耗殆尽了,很多显眼的白色在厂子里兜兜转转,到处是长的吓人的警戒线,人们规整地往这个或者那个仓库里行进,他们根本不像蚂蚁,他们的表情明明都清清楚楚。
早晨,秦一离开单位经过厂子,忍不住往里看了一眼,因为太过安静了,他一定会产生要搞清楚这不同寻常的安静的好奇心,这是人之常情,但他实际上搞不清楚的,人站在杆栏之外,光凭观望臆断就想穷尽到底,岂不是天方夜谭。像秦一一样置身事外的人,最好的动作就应该是置身事外。
他想,这没什么,这些都没什么,姜云、那病或者厂子,都很寻常地存在了,就应该很寻常地完结,无需期待,不可预测,只是他和其他人一样,都殷切盼望着那疫病的完结,如果一件事的开始会很自然地引起其他事的开始,那人们就很自然地希望这件事的结束会带着其他事一起结束。
他这样想着,然后绕开小区门口堵塞的长队,把疫情工作证给门卫看,大方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忽然他怔了一下,回头看到了十二楼办公室里那部黑色的电话正在叮铃作响,那是姜云的电话,也是秦一内心的一点点弦音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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