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多年不懈努力,《论联合政府》到现在,中国城镇化率已从不足10%越过65%,9省份逾70%。中式现代化围绕规模宏大的城镇化开展,“进城”“城里人”“城会玩“等词汇正被住进城市里的大规模人口淡忘。此过程因城镇门槛低且发展不充分遭到质疑,有人建议诉诸直接对应urbanization的城市化,按此标准测算城市户籍人口,则仍然前路漫漫。自然,此二思路相互拮抗,均言之成理,究竟是“大国大城”还是“星罗棋布“?此策略伴随时代环境不断摇摆变动,与此相伴,人口也在地球上来来去去,城市也随人流生生灭灭。
历史地看,城市是农业的剩余,中国农耕文化深厚,供养了辉煌的城市文明,然彼时城乡区隔犹如天堑,农业如同不堪的往事,为农业供养之人只盼速速脱离。皇城居民远胜郊野之人,居城郭者有护城河及城墙可依仗,传统变化了很多,但有些仍然延续了下来,不同以往,现阶段的护城河是一纸户籍。城镇化,或曰城市化,其要旨阶在与让二三产业成果接管第一产业,纵观中西方史料,非农业人口在特定发展阶段下几乎必然聚集起来,效率使然、人心使然。农业以其生产力托起了城市生活,无论品德性格,有一撮人鸡犬升天,此类并非务农人,是为有产者。
城市,作为现代性的标志,伴随可见不可见的整套结构,而从视觉上,将我们这个时代与以往各个时代区分开的,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一幢幢夜夜笙歌的购物中心,地球的夜晚亮了起来,城市带着光芒驾临世界,城市是夜间的阿波罗。
城市的同一性是不成立的。北宋的洛阳已经葬在土层的下面,现在的杭州土地多年前可能仍在钱塘江的河道里面。想要把握一个城市,就如同把握流沙,抓住某个时空断面并宣称为城市全貌,就如同没见过树木的人想要仅仅通过树叶来拼出一株植物。城市遵循特定的时间秩序,只有这样才能驾驭城市的变迁,于是人类热衷编修史书,这些确证身处同一城市的证据,夹杂记忆结合史料,才能构成合证,确认我们的来路。
城市作为城市,似乎天经地义自古如斯,城市的命运就是扩大并吞食周围的非城市,城市象征非城市组织模式的终结,最有效率、最有利益的就是城市,城市通过自发秩序开展后,世界将要为其让路。城市有开始,但没有结束。城市在不断变化,即使城市中所有人都已更换,所有地景全然不同,仍然可以顶着同一个名号。
城市不具备严格同一性,以此缺憾,城市换取了更新变化的能力,从而城市像最适应演化的物种,累积起各类基因突变,抵抗环境变化的同时,继续保有城市的形式,城市,城市永不结束。城,一成而不可毁也。
城市定义上的解释者就是城市,这种解释的短路,也短路了城市中的一切。实际上,居民从来不在城市之外,城市居民构成了城市的菌落环境,我们会怎么介绍自己的籍贯?“我是北京人“,这是个偏正结构,你是北京的人。人归属于自己的家乡,人归属于特定范围中的城市。
那么,乡村居民就不配称之为人?不,他们是有待实现潜能的城市居民,城镇化的趋势不可阻挡。在城市自我反馈之前, 需要提供乡村到城市的第一推动,新农村要与新城镇一同发展。最终大家都应当享受到城市服务,最终所有人都应当成为城市居民。
这里需要多问一句,现代性的信徒们是否想要重写一本《乡村的终结与最后一城》?现代化所有的努力就在于将农业全部潜力榨出供养二三产业,市,贸易商业之事。所以,从此之后所有故事结束,乐章解决,游戏结束,皆大欢喜,fin。现代性之无止境同样被现代性包含,城市具备与现代性一样具备自指的循环能力,只要这个法轮转起来,城市就吞掉所有非城市的存在,并且生产出城市,城市问题的解决方案,就是更多的城市。
城市只在其诞生时与人类琴瑟和鸣,肥胖的城市驱赶着所有拒绝沉没的人,马恩对工人的研究就在城市化如火如荼之时开局,土地的产出养育了城市,城市发展过程中,按此模式继续找到了营养来源:工人,造就了一个个残破的身躯、一张张布满倦容的脸孔、一颗颗疲惫的心灵,城市的强力在于,城市意识的塑造——甚至对城市的反对——一样参与了城市的构造,甚至城市会因此变得更坚固,更完善。
不过,事已至此,现阶段抵抗城市化就如同直接抵抗现代性,即使卢德主义的诉求得到了认可,他们的反抗运动依旧会被历史的规律碾压。我与导师一道反对费尔巴哈,复归完美人性就如同回归娘胎,这打从着床之时就已经不在可能了。
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改变的,是城市之为城市的视角。
城市如同人类一样有生老病死,前面也提过,城市居民构成了城市的菌落环境。按照柏拉图城邦个人类似的描述,城市如同生命,有自己的代谢周期:从基督教与神权政治的发展,国王与国土一样具备上帝允诺的神圣性,发展到如今出现了许多对城市发展的生理学解析,希望通过仿生学重新审视城市,血流与交通、神经与决策、消化与生活…
这些理解带着理论的疲惫,想要汇总古今的城市发展路径实在困难,熟悉的生理学知识正好可以套用在这上面,每个部分各安其位,达成一个健康的个体状态,就可以说是优秀的城市了。
此类概念抽象和借用即使不说是全错,但也弄错了重点。因为城市之为城市,就在于其时间上的不一致性,根本不存在持续长久的关联,即使身体健康与城市良善生活有可比性,这种可比性仍然是暂时性的,生理健康对城市规划的指引能力被放大,显示某些决策者的自然主义倾向,只想掌握关于人类的知识,否则没有合法性。
这一期的参考之多也反映了这种困境,我反复搜集资料而不得成果,各色假货漂浮在互联网的周周边边,可用的参考材料是如此之少,以至于我发现了这点:我们关注城市的时候,往往并不真的关注城市,实际上所有城市的议题总会收束到城市居民之上,即以人为中心的城市化:城市诞生与人类的商业聚集,城市生病是居民不悦,死城是无人的城。
但你也许也发现了,在“生老病死”诸环节中,城市似乎没有衰老一说,唯独在这一点上,单个居民的衰老不能被解释为城市的衰老,城市的死亡还勉强可以说成城市居民的大规模死亡,例如城市居民的大流散、城市受到战争或疾病肆虐,但城市的衰老呢?城市里面老人占比超过七成,就代表城市是老的吗?相反,能支撑起如此多老人生活的,恰恰是新式的城市建设和规划。现在应当看出,城市的生老病死,与城市居民的联系即使不说完全无关,至少也是渐生嫌隙。城市是不会消亡的结构,城市的消亡需要消灭其中所有居民,这种死亡是暴死,而非自然形式的凋零。
城市不存在陈旧一说,作为经济集散功能的承载者,其存在的方式就在于更新自身,在一桩桩经济交易之中,城市青春永驻,城市的不老秘密在于资本积聚。
所以,如果要杀死一个城市,你会先捣毁哪里?切尔诺贝利与福岛的人口迁移后成为死城,然而作为概念的城市以及作为栖息地的场所仍然存在;将城市夷为平地,就如同巴黎遭到的连环轰炸,带来的是全新的城市建设和仍然稠密的法国人口;通过农村人民进城务工的手段,中小城市逐渐萎缩,但大城市因为此活动而愈发健壮,城市文明恰恰仰赖于此类流动。现阶段的城市发展,几乎就是资本积聚的大城市发展模式吞食初级的、不成形的、越轨的各色发展趋势,最终所有城市都发展成相似的样子,于是城市绝不衰老,城市成为永恒的设施,任何对城市的攻击都让城市变得更加茁壮,斗败了的城市成为另一个城市的养料,想要消灭一个城市,只需要建立一个更大的城市。
城市,现代性的囚笼。城市,现代性的圣杯。城市,现代性的使徒。
我得承认发,作为网络的城市已然存在,大城市和卫星城构成了星系,按照地理空间上的荡漾构成一片城市网,如同数字世界之中的联邦宇宙(fediverse)。城市的关联性一目了然,且此类核心边缘模型就如同剥削,持续从较小的城市获取更大的资源,直到小城市消磨殆尽,从而人口与经济的积聚达到同步,城市归城市,乡村归机器。
现代最伟大的机器,如果你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说计算机,你的手机电脑、洗衣机微波炉、乘坐的地铁飞机都离不开计算机。计算机从其通用性入手,具备模拟任何图灵等价的机器的能力,也就是说,发明了这台机器就等于发明了可能出现的机器的胚芽,机器消耗人类的精力,产生新的机器,是不是有点像城市的生产模式?
城市与线上空间并蒂伴生,回望互联网的草创期,网络被许诺了一种超空间性,“网络无限宽广“。世界村的定义为全世界共享,地理上的遥远举例被一举缩小,网络的空间秩序不需要遵循城市的发展规律,即按照聚集程度而设置的公共设施,网络可以是自由伸展的、无拘无束的、甚至放浪形骸的地方。从而出现了自由软件运动,irc、论坛、bbs等等,野蛮生长,活力四射。
这种网络乌托邦在如今看来,就像欧文傅里叶的空想实践一样遥远了,这里的远离甚至并不是“必要曲折”,此类网络空间的转变已经不可逆转。
作为数字世界建筑师的程序编写者们,其实多少有些缺乏自觉,但对程序的各类术语都已经显示了这些痕迹,构建(build)、架构(architect),作为程序的建材,面向对象的对象和类就如同模子和砖头。程序设计是一种建筑术,只不过在全新的地基上构筑各类设施,在一片片荧屏和玻璃上对用户的交互提供反馈,并邀请进一步的操作——如同建筑的动线。
提到应用设计就不得不提另一点,作为应用的主要土壤,手机逐渐短路了之前各个相互区分的设备功能:计算器、摄像机、电话机、指南针、手电筒、闹钟、阅读器…实际上很多的服务都开始放弃提供手机之外的服务,用个人电脑打开之后少则显示异常,否则就直接拒绝服务(如抖音)。又因为手机有如此强的积聚效应,就如同城市的发展轨迹,应用需要获得人注意力的积聚。
于是你看到微信膨胀成一个世界,包含从来无法指向外部的链接,以及弥漫包裹你的各种小程序,你在同一个数字空间里办理你的工作、联系你的亲人、预定你的晚餐、叫到你的出租、找到你的爱人、购买你的保险,简直就可以在这里生活了。
另一方面,程序的发展在这方面也很像城市,即程序不会死亡,尽管已经换了全部的更新人员,现版本程序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其依旧可以被用同一个名字称呼,程序的死亡会被另一个同名的程序替换掉。
于是,广场被社交媒体取代,影院被视频网站取代,这种取代是种偏序运算,这种替换只会单向进行,程序——或城市——变成了数字世界唯一可接触的事物,这种中心化的数字城市建筑几乎是数字世界的全部(至少他们如此宣称),从而反过来定义了原来的广场和影院。
于是,在这种城市观念上,对元宇宙的热捧实在是找错了方向,希望在数字世界按照现有的城市规划建立地景、高楼或其他,对已经映照进数字世界之中的城市痕迹熟视无睹,这种对城市的映射同样会对这种没有想象力的摹写发挥作用。从漠视数字世界城市化的规则,可以看出,元宇宙并不关心数字世界。数字世界的城市化早就发生了。
这篇文章中对城市化的反思,可能会让你误认为我认同波尔布特,但评判波尔布特的反城市化行为,要看与其配套的全部思想资源与行政手段,我自认仍有颇大区别。尽管我对城市化也有颇多微词,但我仍然住在城市里,使用着路网、电网、自来水,连接在网络上,这篇文章也会发表在网络上,离开城市我寸步难行。
城市化几乎不可逆转,在新型城镇化的趋势下,中国的城市发展仍然需要聚焦于地方城市的发展,二三线城市的自我探索、乡村振兴逐渐凸显其重要性;而对数字空间来说,尽管有区块链、Bittorrent这些分布式的基础设施,但网民能接触到的服务,尝试逐渐被大公司和行政力量管束起来。可以说,分散的网络空间变得逐渐集中,集中的实体城市却开始多点开花。网络空间与现实空间逐渐同频,所有的城市逐渐连成了一片。
计算机程序在设计上有种习惯,即按照所有人应有的权限来展示对应的细节,对于普通用户而言,程序的运行就不应当彰显出其后面的实现,用户无需知道程序之后的技术栈就可以使用,无需掌握芯片技术就可以使用最新芯片的设备,这种体验就如同在观看恐怖电影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恐怖、在翻书的动作里明确地感到历史的现状,有一种扮演的乐趣,一种穿透性的真实。
而数字城市与地理城市的合并展示了另一种思路,即我们能接触到的城市是同一个。无论是数字还是现实的,这既可以说是现实生活的轻盈,又可以说是数字生活的沉重。公权力的行为也展示了这种倾向,包括属地显示与专业大V实名,都让两种城市逐渐连成了同一个,不仅仅是戍卫日常生活的守卫者们,现在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将地球村和你所居住的城市看做同一个。
也不需要去苛责网络的管理者们,作为网络居民的我们,也往往诉诸数字城市之外的行为限制上网者的行为,在游戏直播间里我甚至见证了主播建议对开挂者实行征信管理,这从根本上提醒我,数字世界已经不是异域,它早就是我们身处其中的连绵的城市,而与网络的接驳,也已经成为城市化基础设施的一部分。
数字世界的城市化会发生两次,一次获得数字世界的独立性,另一次让你我从数字世界中回来。回到哪里呢?
评论区
共 7 条评论热门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