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的一个夏夜,父亲硬拽着我去看江边不知名溺亡者的尸体。
我看见一辆几乎融化进黑夜里的黑色面包车,我看见几个打捞队的人吆喝着“一二三”然后抬起湿透的白布,我看见几缕染黄的头发从白布末端滑出来,同水草与沙砾纠缠在一起,被白塔大桥的霓虹灯照得闪闪发光。
父亲在桥的阴影下盯着我的眼睛。他说你懂得水性,你游泳游得很好,但是今天我一定要拉你来看一看,我要让你知道水是真的会淹死人的。要对水常怀敬畏。
那时的我对“死”仅仅有着极为模糊的概念。回过头,母亲在很远处捂着胸口不愿靠近。面包车很快开走了,留下不远处的嘉陵江反射着霓虹灯七彩的粼粼波光,美丽异常。
父亲对教我游泳有着异乎寻常的执念。从小学二年级到初中二年级,他用了整整七年时间来完成自己的教学计划——这也是他最骄傲的成就之一。他说我们喝着嘉陵江水长大,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都在这里捕过鱼,而嘉陵江的孩子一定要亲近水。父亲认为“游泳池里能学会游泳,但学不会水性”,于是我一开始就是在嘉陵江里摸索着下水的。在结束了最初两年的岸边玩耍阶段后,他的教学方法就变得十分简单粗暴:划皮划艇到江中心,然后把我踹下去。
在对付完江里汹涌的漩涡暗流、体力不支、抽筋和能轻易缠住人脚踝的水草与渔网之后,好吧,我游得“很好”了。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横渡嘉陵江,换句话说,我已经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懂得水性。
在整整七年的暑假里,几乎每天下午一两点,父亲都带我去嘉陵江游泳,午饭来不及吃就带着盒饭去。我会把掉在地上的饭粒捡起来扔进清澈的水里,看不知名的黑色小鱼围在一起啄来啄去。当然这一切都在空旷的岸边进行,四周除了低矮的苇草外没有任何遮挡物,一切都暴露在毒辣的日光下。用来当凳子的石头也是烫的,需要不断把水泼在上面以达到降温的目的。
出于对太阳暴晒的畏惧心理,通常没有其他游人会出现在三伏天下午一点的岸边。所以我们捧着晒得滚烫的饭盒,听着草丛里的虫鸣,抬头看不远处滚动的热浪下人来车往的白塔大桥,看中岛上飞起的水鸟抓住了小鱼,一切都还算宁静。
当时的我不知道父亲选择这个时间段是何用意,只知道每年夏天我们的背上都会大块大块地脱皮。游泳会晒黑是肯定的,可是那时我黑得出奇。有一年在秋季开学前去理发,理发师围着我转了三圈,惊讶地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从非洲回来。
跳台离水面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下方是水流湍急的深水区,敢于挑战的基本只有年轻男性或者死死抱住游泳圈的女性。小孩是一定不可以上去的,大人都告诫自己的孩子:这个跳台十分危险,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受父亲的影响,我向来不带游泳圈。那时我才十一岁,没有任何救生措施,并且是个女孩。我会游泳,所以走上了高高的跳台。
最终我还是跳下去了。当我下沉了很久又努力向上游了很久,最后终于把脑袋探出水面的时候,在不远处张望的父亲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之前跳下来的叔叔们在喝彩和鼓掌,他们像是看了杂技表演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我看见父亲骄傲地昂起了头,他好像在说“太棒了”,但飞速变化的压强让我的耳朵里进了水,一切都听得不甚真切。
从那天起,嘉陵江在我眼中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它变成了一条道路,一张乐谱,一种活着的什么东西。每一道暗流、每一条波纹都在我面前层层铺展开来——我意识到水是有生命的,而我已经可以和它共同呼吸——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一直想要飞起来,这很明显不可能实现。但是在水里,你可以自如地舒展身体:上浮和下潜的感觉和飞一模一样。安静地躺在远离岸边的江面上的时候,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自由。此刻,视野中充斥着美丽的蓝天和漂浮的白云,你终于飞起来了。
如果这时停止游动,把耳朵没入水下,你就会听见嘉陵江的声音——这是在看似平静的江面之下歌唱着的暗流,交响乐中辅以气泡上升碎裂时发出的伴奏。就像是步入了某颗雪景球,尘世里的一切都悄然消失,汽笛声嬉戏声被隔绝在外,连风也无法吹进来。
在星球上奔驰、混杂、分离,包裹着你的正是这样的浪涛。如果真的存在天堂,那么天堂一定是流动着的美丽世界。
在初二那年的夏末,游泳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可能这也正是夏天的任性之处。雨滴打在江面噼啪作响,其他的人们纷纷匆忙收拾东西奔跑着离开,留下我和父亲穿着泳衣站在倾盆大雨里哈哈大笑。
父亲抬头看看灰黑色的沉重云层,说:“这场雨很快就会过去。”
果然半小时后雨停了。七月流火,江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
果然如父亲所预料的,第二天天气转凉,正式进入秋天了。我们的游泳计划只好暂时作罢。
可他没预料到的是,那是我们最后一个一起游过泳的完整夏天。之后的暑假,我们再也没有在下午一点去过嘉陵江。就算偶尔去游泳,也是按我的要求,在傍晚太阳下山之后去水里扑腾几下,嬉戏而已。
是因为升学压力大没时间?因为开始爱美、怕晒黑?还是仅仅因为我长大了,不愿再黏着父亲?
五一假期的夜晚,我陪父母散步。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江边。我问父亲,曾经游泳的地方在哪里,为什么找不到了?
父亲一指不远处新盖起的收费亭,说江边最近在搞什么水上绿地公园,一切都已经翻修。惊诧之余,我走近去仔细观看,只见亭上赫然写着“五元一次”几个大字。
父母在身后随意地交谈着:这么大一条江,祖祖辈辈从小游到大,收费,哈……
跳台也被拆掉了,据说会在下游稍远处重新修建。收费亭只是围起铁栏杆,还未正式投入使用。
我翻过栏杆,走到江边,蹲下来,把手浸在水里。春末夏初的江水,冰冰凉凉的。晚风送来泥土与植物的混合香气。记忆中的嘉陵江的味道。
我突然有一种极强的冲动想要一跃而下。我想要在三伏天午后的炎炎烈日下仰泳,我想要回到嘉陵江的怀抱。我想要回到那段美好的童年时光。
我回头,看见白塔大桥的霓虹灯映着父亲新长出的白发,它们在风中闪闪发光。
……如果我有幸能拥有勇敢或坚韧或大气或其他的什么美好品质的话,那么它们肯定一半来自嘉陵江,一半来自我的父亲。
我是嘉陵江的孩子。不论走得多远,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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