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了没有?二位要是打算继续深入,我可不陪你们。”霍伦靠在洞穴的墙壁上,用长满汗毛的手拿着便携式酒杯酌饮劣质啤酒。尽管他们已经进入洞穴深处,但在这种高海拔的山脉上,寒冷依旧从四周的墙壁上渗透进来。霍伦背着一个皮革制成的单肩包,背包的带子上别着一个老旧的探照灯。他里面穿着衬衣外面罩着件老旧的毛皮大氅,衣服口子全部敞开露出胸前茂密的黑色体毛。除了眼睛,鼻子和脸颊上端,毛发几乎把他整个人给包裹起来。再加上他的下巴前突,犬齿硕大,若不是身上这件明显有着制作工艺的大衣,恐怕所有人都会把他当做个野人。或许就是因为他们这个种族身上的这些野兽特征,霍伦才对于严寒有着更高的抗性。
“墙壁上没有人工的痕迹,有诸多因地震而产生的裂痕。裂痕延伸到我们所站的位置,在这些地方有着大的裂口。”海尔伸手触摸墙壁同时借着马维克的探照灯和地上的荧光棒观察墙壁的开裂情况:“根据这些现象,我推测这个开口应该是在不久前因地震而产生的。”
“那我们算是找到老德舍说的那条通向山脉内部的隧道喽。”马维克站在海尔身旁,身材矮小的他每次跟海尔说话都得微微抬头,这动作使得他像是在像教授请教问题一般。由于格外怕冷,马维克在进入洞穴前多穿两层保暖外衣,在加上背着一个大的双肩包。背包被医用品,防身工具,探险器材,压缩食物塞得满满当当。他背着包跟瘦高的海尔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农业教授在跟一个格外巨大的冬瓜在对话。
“如果老德舍的记忆没有出错,而他又确实找到了进入内部的隧道的话。那么墙壁上应该有他留下的白色楔形痕迹。”海尔没有扭头看马维克,但是她可以感受到马维克那张白脸上带的具有诸多高级功能的眼镜所折射的荧光棒的蓝光。从他们在一起时,马维克就经常在海尔认真分析问题时盯着她看。马维克是个高度的近视眼,这并非是个例,实际上他们种族所有人的眼睛都有所退化,因此马维克才格外钟爱眼镜。
“我发现在这种光照下你的眼睛格外的好看,”马维克动情的说:“尤其是你头上两个一大一小的角的阴影半遮你的眼睛时。”
海尔的故乡在靠近南极的群岛上,但是她的祖先并不居住在那里。她们种族的历史遥远而漫长,经过千年漂泊过后留存到现在的只有一些琐碎的神话故事,族人也早就四散分离。但是从他们修长健美的身材上看,旷野和山林可能是他们真正的发源地。唯一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他们每个人头上都长着角。诚然这个族群内部有着一套对于角的修饰文化,可这种解释并不足以令所有人信服。或许真如神话故事的残片中记叙的那样,在古老的洪荒时代,他们通过角和自然中的神明沟通。
“咳咳,”海尔羞涩的别过头去继续观察洞穴,她用手电筒照亮洞穴深处。狭长的洞穴漆黑寒冷,里面没有任何气息流动。
“我没有看到墙体上有白色标记”海尔说:“这恐怕不是五年前老德舍走过的道路。”
“等一下,”马维克突然向前跑了几步然后蹲下来然后取出背包里的小型电钻开始挖掘地面。
“我不认为用这种电动的物件发掘文物是件明智的选择。”海尔快步走到他身前想要制止马维克,但马维克已经把挖掘的东西举了起来。那是一块历经磨损的金属薄片,薄片上面宽下面窄,断口在宽面上。看上去没有因暴力挖掘而损坏。
“三天来的第一个成果,”马维克兴奋的叫道:“多亏了这高效低耗能可长时间使用并且附加夜视功能还可以录像的高级眼镜。”
“克照科技,你值得拥有。”马维克沾沾自喜:“我早就想这么说了。”
“黑色金属上有着金色的纹路,质地坚硬不失韧性,并且在这种环境下也有温度。”海尔敲打金属碎片说:“这种形状像是某种开凿形工具的前端。”
“嗤。”霍伦在后面讥讽一声:“得了吧,小姑娘。就这点东西还用鉴定,前几年探险潮正热的时候,每个进入洞穴的人都能搞到三四件破烂的金属碎片。”
“武器,锤子,盔甲,有什么不一样。”霍伦喝着酒说:“这所死火山里面除了炎浆能有什么东西,德舍的话就是用来骗你们这帮有钱人的。”
“霍伦,有钱人可还给你这个导游提供报酬呢。”马维克打趣的说道:“你就没有别的看法吗?”
“别的看法?”霍伦收起酒杯:“我的看法是赶紧滚回镇子里,再买瓶啤酒喝个烂醉,第二天就拿着那块文物还是什么东西,跟别人吹嘘,转头就把这玩意儿卖个高价。”
“怎么,三四年前的探险家都是这么干的吗?”霍伦被看的有些不自在。
“首先,我们不是来探险的。”海尔撇了一眼马维克用冷淡的声音说:“至少我不是来探险的。作为一个专项研究古代历史的学者,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找寻在多地发现的古老文明的线索。”
“你说的话并不正确,从过去探险者的发现来看,这里的确存在着大量装饰与质地一致的文物,甚至是雕像。并且发现了多个明显有着人工开凿痕迹的通道,虽然这些通道都是死路。但这些证据都指出该地点很有可能是此文明消失前的一个据点。”
“就算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这些人也早就因为地震掉到炎浆里面了。”霍伦拜拜手:“我可告诉你们,前面这条路上可没有我们导游设置的应急灯。你们要是继续前进保不齐一个地震就全埋里面了。”
“我明白这其中的风险,”海尔看着霍伦认真的说:“但是过去三天你已经带我们走过了之前的大部分洞穴,我们没有任何收获。之前的人与其说是探险者不若说是强盗,他们将这里洗劫一空。”海尔扭头看向身后狭窄的洞穴,漫长岁月中墙壁因地质变动而磨损,不同种类的岩石在重力的作用下挤压形成凹凸不平的起伏,像是时间留下的抓痕。抓痕直通向深处,如同垂死的囚犯双手抓地被拖向刑场,他的双手在地上留下的血迹。
“风险和机遇总是相伴而行。”海尔幽幽的说,她似乎从洞穴里感受到了什么。
“我看你和那帮人没什么不同。”霍伦拿起酒杯讽刺道。
“好了,好了,别吵了。”马维克站出来打圆场:“霍伦,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带我们进去,等出来后我给你双倍的酬金。”
霍伦挑了下眉,喝酒的手停了下来。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把酒杯放回怀里,然后用布满烧痕的右手取下了挂在腰间的一根脚掌长度的金属棍子。霍伦用金属棍在墙面上敲击了两下,而后敲击了挂在腰上的另一块长方形金属。随着两块金属的碰撞,墙壁上被金属棍磕蹭过的地方竟发出微微亮光。霍伦这么敲着从海尔和马维克身边挤了过去走在了最前面。
“还是钱好使,”马维克向海尔调了下眉毛,然后试图微微弯腰将一只手背在身后,一直手向伸,摆出一个“请”的姿势。不过他穿的是在是太厚了,要不是海尔扶了他一把,他就倒在地上了,“请”字也没有说出来。
“你在用钱时有没有想过,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海尔把霍伦扶正后说。
“从哪里来?”马维克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他不知道海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他支支吾吾的回答:“我……我家里是搞军械生产的,做的还挺大。”
海尔摇摇头向前走去,留下了一句:“三百多年前,克照人从北边渡海靠火枪和齿轮统治了半个大陆。一千年多年前,我的祖先被赶下岸,去往寒冷的南端。三千多年前,炙烤着大地的火焰刚刚熄灭,而那时的文献就已模糊不清。”
洞穴一直向斜下方延伸,随着三人逐渐深入洞穴也逐渐变窄,从能让两个人勉强通过的宽度缩小为了需要一个人微微侧身才能通过的大小。马维克不得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几层才能顺利从洞穴中通过,脱下外套后他冷颤几下才又跟上二人的步伐。行走在黑暗中的三个人都没有出声,除了鞋面与地面摩擦以及衣服和墙壁擦碰的声音外。洞穴里唯一的声音是霍伦手持的那根金属棍子在墙面上有规律的敲击声。这声音单调又沉闷,像是砸在坚冰上的土块瓦解的声音。
最终马维克实在受不了这种氛围,他开口说道:“霍伦,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我刚才看到在你敲击过后,墙上的痕迹发亮了。”
“一根破棍子而已。”霍伦回复道:“这深山里面都是些落后的玩意儿。”
“这样的话就有失偏颇了,”海尔反驳道:“从这里出土的文物是文明的见证者,如果没有过去的历史又怎么朝未来发展。”
“对啊,”马维克附和着说:“就算是克照人的技术也是在过去产品的积累下研发出来。”
“呵,”霍伦有些自嘲的说道:“人一用上新的工具就把老的技艺丢到一边,要不是这样德舍也不用去搞什么噱头。”
“我告诉你,小姑娘。”霍伦喝了口酒:”村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流传几千年的传说,你们听德舍讲的故事都是他根据某块金属板上图画编的。”
“哈哈,”霍伦笑了:“除了他有谁见过那金属板,进山洞里的人这么多从来没人找到过。”
“没话说了,你们追寻的东西根本就没有价值。”霍伦继续讥讽。
“好啊,既然你说这些东西有价值,我手里的这玩意也算是文物,那你愿意花多少钱买我手里的这根棍子?”
海尔犹豫了一下,她看着霍伦手中的夹杂着些许金色的漆黑金属棍子说:“文物与遗迹这些东西的价值是不能用钱财衡量的。”
“呵,”霍伦鄙夷的哼了一声,举起酒杯准备畅饮一口作为辩论胜者的奖励。
但是这时马维克突然跳出来说:“我愿意。3000怎么样?”
听到这个价,霍伦喝酒的手慢了下来。见他没有反应,马维克继续加码:“4000?”
“哈哈哈,”霍伦顿时大笑起来。笑够之后他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马维克,然后语气更加轻蔑的说:“好啊,成交。不过要等我出去之后再给你。”
马维克也乐呵呵的笑着,他试探性的问:“那你承认了?”
“……。”霍伦沉默了,一丝落寞在他胡子和茂盛的体毛下挣扎试图从他被酒精麻木的神经中逃出。
海尔扶着额头无奈的说:“好吧,看来有些时候确实可以用金钱衡量。”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狭长细窄的洞穴逐渐开阔起来,最后抵达了洞穴的尽头,这是一条死路。
海尔从他身后走上前来,走到洞穴充满裂纹的岩壁前。即便是像她这样充满毅力和行动力的学者在经过连续数天的无果探索后,内心也难逃疲倦,劳累和失望的折磨。或许老德舍的故事真的是一个谎言,他从未穿过漆黑的金属走廊,跃过崩塌的大门,见到由屹立在凝固炎浆瀑布中的巨大雕像所守护的被埋葬在山脉下的古老城市。可是这里如此多的同种风格的金属器械却确凿的证实了一个聚落的存在。若这个聚落不是被埋在山石之下,又会在哪里呢?
见到海尔失望的表情,马维克内心也难过起来。他决定做点什么活跃一下气氛,于是马维克弯腰弓腿,双手握拳手臂垂直下摆,然后来回的左右舞动。同时边发出类似野猪奔跑时的“咚咚”声,边用脚来回跺地。弄出的声响在狭小的洞穴空间里回荡,惹得另外两人用不解的目光看他。
“看,我现在是个把见到的开凿机当成猎物的塔奇曼工猿。”马维克用力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一阵一阵,然而随着他的每次踩踏地面竟开始晃动起来。
“这是地震!快跑。”霍伦脸色大变,他朝另外两人大喊。,随后一个箭步冲在前面,只可惜为时已晚。他面前狭窄道路的一面墙壁已经在地震的驱动下撞向另一面墙壁,数道裂痕从曾经时开口的地方延伸出来。剧烈的岩层碰撞声如同教堂的大钟在葬礼前夜于密闭的空间敲响,而他们正处大钟的内部。接着巨大的震动使得洞穴天花板下坠,大小不一的石块像是山脉的泪水从石壁碎裂,啜泣灾难的降临。霍伦,海尔和马维克都明白绝不可用肉身承担自然的悲痛,所以见逃脱无望的三人立刻弯腰抱头蹲在岩壁周围。然而在给于别人疼痛的同时,自身必先承受数十倍的痛苦。狭窄的洞穴扭曲变形,地面一半下坠一半上升,异状的岩石突起顺着薄弱的缝隙挤出,而那些松动后异位的部分则在碎裂前摇摇欲坠。三人恐惧的闭上眼睛随着地面向下坠去,同时祈求能在灾难中苟且幸存。下坠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瞬间停止了。撞击带来的惯性把三人朝洞穴的另一个方向抛去,将他们狠狠的摔在地上,直接将海尔和马维克摔晕过去。震动断断续续持续了几十分钟,但是地面没有再下降了,最后震动缓慢的转为晃动然后归于平静。山体的震动像是病重老人的咳嗽,在死亡之前绝不会有真正停息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劫后余生的霍伦仍不敢从地面上站起来,他扫视四周,探照灯已经因碰撞而损坏,周遭一片黑暗,只有他手中的金属棍散发着微弱的光亮。霍伦无法确定其他两人是否还活着,不过幸运的是他怀中的酒杯还完好无损。因此霍伦抓起酒杯狠狠的灌了一口,不小心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霍伦把空的酒杯摔在地上,金属酒杯发出砰的响声后翻滚着消失在黑暗中。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他一个人,霍伦握紧了手里的金属棍,不知为何这东西在地震的时候竟发出与以往不同的热量。
过了一会,霍伦才认识到这个悲惨的现状,他骂骂咧咧的说:“早知道要死在这儿,来之前就该多喝几杯。”
“霍伦,不要这么早下结论。”海尔颤抖的声音从一旁的黑暗中传来,然后一束光线从那里亮起。霍伦朝海尔看去,马维克拿着一个从背包里翻出新的探照灯站在海尔身边。他们两人身上的衣服因磕碰而变得破烂,脸上也有多块淤青。不过好在还能相互支撑着站起来。
“你们两个还没死啊。”霍伦讥讽道:“不过还是死了好,在洞穴里受困可比死了还难受。”
“在下来之前我们已经跟老德舍联系过了,如果我们失联超过5天,他就会派出搜索队。”海尔吸了口气强装镇定的说。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活着。”海尔大口吸气努力使自己恢复冷静:“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保持冷静,还有不要放弃希望。”
“是啊,怎么能放弃希望呢,至少要挣扎一下吧,说不定不仅能活着出去,还能找到那座古代都市。”马维克跟着海尔说。
“呵,咱们现在连活着都是问题还想什么古代都市。”霍伦冷笑两声摆了摆手然后闭上眼睛:“还是保留点体力吧。”
见到霍伦这幅模样,二人没有再和他多费口舌。马维克从背包中取出医用品简单处理了下两人的伤口,然后走到霍伦身边。他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出口。马维克把一部分医用品放下就回到了海尔身边。海尔此刻正举着那个唯一还在工作探照灯观察目前的情况。
“呼,海尔。我觉的我们的处境还不算坏,我的眼镜还能正常工作,包里面还有不少食物,水和药品。仔细想想在这个地方露营也是中不错的体验,至少不用忍受森林的蚊虫和毒物。”马维克用他一贯的乐观语气说,尽管如此海尔还是从他颤抖的微弱鼻音中听出了恐惧和不安,这恐怕是她和马维克所经历过的最糟糕的情况了。
“我们的处境很糟糕,尽管无需担心食物以及饮水,但随时有可能再次地震。而且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我们所处的洞穴是个密闭空间的话,那这里的氧气最多只够我们呼吸30分钟。”海尔没有被马维克强装的乐观感染,而是继续以冷静的态度分析他们的处境。
“……。”马维克内心的恐惧被她的这段话勾了上来,虽说他早就认识到海尔镇定理智的内心不会因外界环境的变化而动摇。但是在这种环境下听到这样一段话,马维克不由得颤栗起来。他不仅对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感到颤栗,还对海尔如此冷静的态度感到一丝的恐惧。
海尔没有理会马维克的表情变化,或是看到了但并不在乎。海尔顺着岩壁一步一步的摸索,经过之前地震的摧残,岩壁上裂开了无数条裂缝。海尔将手指贴近裂缝,她感受到从中飘出了微弱的气流。海尔把脸靠近,举着探照灯向裂缝深出照去。她闻到一股裹挟着锈蚀金属味道的闷热暖流从缝隙的深处溢散出来。这味道激起了海尔的回忆,在过去她曾深入过多个消失文明所留下的遗迹。从那些遗迹中被人为毁坏的宫殿残骸和盔甲碎片上也会有这样的味道。海尔被从缝隙深处缓慢伸展出来的无形引力所捕获,她对神秘,知识和历史的渴望驱使着她主动的去迎合与想象深层岩壁背后的未知真,全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危险环境。海尔快步绕着岩壁行走,脸颊因心情激动而翻红,双手从一个缝隙扒到另一个缝隙,目不转睛的探勘每个缝隙深处的事物。在绕着岩壁寻找了三圈之后,海尔在被黑暗隐藏的角落里发现了一道从墙根裂开的裂缝。这道缝隙比岩洞里的所有缝隙都要宽和深,却也只能让人勉强侧身通过。海尔将探照灯的光线调到最大试图照亮缝隙的尽头,但是因地震而扭曲变形的岩石在裂缝内形成凹凸不平的拐角,而未知的黑暗则啖食科技的火光。即便如此海尔仍旧从黑暗的深处感受或是臆想到了文明衰老消亡所散发出的如尸体霉变味道的气流。海尔侧身准备进入裂缝之中。
“海尔!”马维克拦住了她:“你不会是想钻进这个狭窄的缝隙里吧?”
见海尔没有回答马维克继续说道:“我们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地震,再继续深入可太冒险了。”
海尔甩开马维克的手说:“我感觉这背后有什么东西。”
“海尔,这时候你不应该用各种论证来说服我吗?”马维克颇为无奈:“像什么出于对情况的判断,留在原地肯定没有活路之类的。”
海尔思考片刻回了一句:“当机会来临时,过多的疑虑反而会错失良机。”
“好吧好吧,就算你要进去也不能一个人去。你等我把衣服脱了,放下背包,拿点必要的东西。我跟你一起进去。”马维克知道自己不可能劝住海尔,所以一边观察缝隙的大小一边脱下衣服和背包。
“每次跟你出来总会遇到这种情况,上次在森林里,还有几年前我们在峡谷里的时候。还好有我陪你,没办法,谁让我喜欢你呢?”马维克一层一层脱下他的保暖外套,令他惊讶的是这里的温度似乎比下降前的洞穴要高一些,即便脱了几件衣服也没有感受到彻骨的寒冷,马维克边脱衣服边絮絮叨叨的说着:“幸好我是的乐天派,要不然换别人有谁愿意跟你跑东跑西。整天往人迹罕至的未开化区钻,指不定那天就没了。而且旅途上没有个话多的聊聊天解解闷,多无聊啊。你说是吧,海尔?
“海尔?”马维克猛然抬头,通过眼镜的夜视功能,他看到洞穴内没有海尔的身影只有依靠在岩壁上打盹的霍伦。马维克扭头看向裂缝,在他脱下衣服整理背包的时候海尔已经独自钻了进去。
“啊,果然。”虽然马维克已经习惯了海尔这样的行动,不过他还是有些失落。他加快了整理东西的速度,同时希望海尔在另一边不要遇到什么危险。
“霍伦,我们准备去裂缝里面探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要紧吗?”马维克看向霍伦,霍伦没有应答。
就在这时从裂缝深处传来巨物倒塌的声音,与这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海尔惊异的尖叫。
“海尔!”马维克顾不得多想扔下刚刚整理好的装备,拿起包里的一把经过暴力改装的手枪就朝裂缝奔去。
当马维克从狭窄的裂隙口挤出时,透过夜视镜他看到洞穴里升起的阵阵烟尘。海尔的身影在烟尘中若隐若现,而海尔身旁一个巨大的模糊物体。马维克没有多想立刻掏枪射击,尽管他视力不佳洞穴又如此黑暗,但从小与军械培养起来的特殊感觉仍旧加持子弹飞向它命定的终点。火光在那巨大的物体上乍现,随之崩裂的还有数块大小不一的碎石与金属碎片。
马维克几乎没有见过海尔这么生气的样子,他心中既恐慌但又有些惊喜。
“好好看看你的周围,这些东西都是经历了上千年时光的古老文物!”海尔急忙走上前去查看被击中的部分。海尔带上手套举着探照灯查看受击的部位,子弹轻松的击穿了雕像,让其上下碎裂开来。见到如此严重的损害海尔发出心痛的声音,她看着雕像断裂的截面,发现这个巨大的文物是由某种岩石构成的。这种岩石的纹路她曾在大陆的多个遗迹中见到过。
见到海尔安然无恙,马维克终于放下心来。他长舒了口气蹦跳着来到海尔身边全然没有在意海尔的责备。
“这尊雕像倒塌了。”海尔简短的说,然后全神贯注的投入到对雕像的检查工作中去。海尔的手抚摸雕像表面,探照灯的光线照亮碎裂的金属盔甲。无论是盔甲还是石像本身,上面都有着异样的纹路。这纹路既像是经由高超工匠手工雕刻而成又像是流水与海浪侵蚀所刻。无论纹路的样式是那种,这都补完了海尔脑海中关于她所寻找的那个文明缺失的一处碎片。她离远雕像,用探照灯照亮雕像整体。在遍布灰尘的空间里,这尊雕像的半截身子被岩层的变动切断,剩余的部分倾倒在地上。在碎裂的截面上有数个不同颜色深浅突起岩石。左手早已不知去向,右手拿着一把巨大的历经磨损的开凿工具。金属的盔甲并非穿戴而是镶嵌在雕像身上,通过头盔的缝隙,海尔难以看清脸部的真容。即便其整体已经断裂,海尔还是能从这分离的两部中想象到它完整时的样子。那是一尊痛苦的雕像,痛苦隐藏在头盔的阴影中,在它面无表情无法言语的岩石脸颊上,还隐藏在它空假的躯体与动作上。绝不可能有人可以雕刻出这种绝望的惨状,只有将缓慢坠向死亡的人凝固才能刻画出这副模样。但这又绝非是死亡的悲剧,它的命运不因最终的死亡而悲惨,而是这令人折磨的漫长挣扎。挣扎如搅水的蛆蝇。
想到这里海尔内心颤栗不止,身体兴奋的发抖,她离最终的目标仅有一步之遥。海尔加快脚步朝前方走去,马维克急忙跟在她身后。穿过倾斜岩石构成的门扉,他们踏入一处未知的黑暗空间。空间中充斥着热量消亡前最后的残温,他们的鞋子踩在地上发出与金属碰撞的声音。这声音如突兀的来客横跨千年的时光走到历史的尽头,在那尽头一尊尊巨大奇异的雕像维持着文明临死时的模样。海尔和马维克小心翼翼的走在雕像的夹缝之中,从灯光难以完全照亮的朦胧黑暗中向上看去。何人建造了这些雕像,他们形态各异,既有精心雕琢的壮硕士兵也有随意刻画的可怖怪兽。他们本该屹立与天地之间,在狂傲的咆哮声中奔驰于亘古旷野或是千年雪山,可此刻这些雕像全都冷漠不语。是禁闭的盔甲束缚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永远挣扎在灭绝的前夜吗?还是他们因背叛而被迫刻上诅咒的纹路与晦涩的文字,从此再不能重见天日。他们又为何双手磨损残缺,像挖掘坟墓的老人般全都拿着凿穿岩石的损坏巨镐。而那些骇人的恐怖兵器却被随意的抛弃在黑暗的角落里与不为人知的秘闻一同埋葬。
海尔与马维克沉默的走在大厅里,脑海中思绪万千。震惊,惶恐,敬畏不断的在二人心中翻滚。突然看到如此震撼的情景,两人还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他们二人走到大厅的墙壁旁停了下来稍作休息。
“难以想象以前的人居然能够造出这么巨大的雕像,还是在深山之中。”马维克率先开口,语气中充满了对于失落文明的敬畏。他开启眼镜的录像功能,想要把这里的事物全部记录下来。
“这些雕像和它们身上镶嵌的盔甲即便经过这么多年的时光,在剧烈的地质变动中仍然保留的如此完好。”海尔在脑海中将这些新发现的雕像与之前在大陆各地出土的同样纹路的文物做对比,试图缝合那块巨大的拼图:“与这些相比大陆上出土的同种文物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
“那不是很正常吗,毕竟过了那么多年,难保不会受到损坏。”
“不,经过测算,除了正常的磨损外,那些文物上损坏的痕迹是人为造成的而且和文物本身属于同一年代。”
“所以,那些东西是遭到当时的人刻意破坏后才埋到土地里的。”马维克思考片刻说道。
“是的,还有遗迹。”海尔走到大厅的墙壁旁看着布满裂痕与突出岩石的金属墙壁:“考古学家没有发现一处完整的遗迹,所有的遗迹都只剩下断壁残垣。唯一能确认的是残存的墙壁都是由金属打造的。”
“就和这座大厅一样。”马维克看向安静的有些可怕的大厅说道。
“就和这座大厅一样。”海尔语气低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突然她行动起来。海尔贴着墙壁行走,睁大眼睛用探照灯搜索墙壁上的东西。
“这座大厅应该有一个出口,我们所进入的地方太过狭窄不可能是这个种族的工匠搬运雕像的大门。”
“对啊,”马维克重新开启眼镜的夜视功能跑到海尔前面神气的说道:“这种事情就交给我,又轮到我这高效低耗能可长时间使用并且附加夜视功能还可以录像的高级眼镜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海尔看着马维克快活的身影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不过她很快就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然后和马维克一同寻找出去的大门。他们在黑暗的大厅内走了十几分钟,借助夜视仪的帮助找到了一扇塌陷的厚重金属大门。这是一扇朝外开的对开门,一个门扇和大厅墙壁连接在一起微微张开,另一个门扇则被坠落的岩石砸塌。马维克站在门前从微开的门扇处朝外看去想要看清外面有什么东西,但是层层叠叠的岩石遮挡了他的视线。
“不行,这扇门张开的角度太小了,我看不到外面。”马维克收回视线跟海尔说道。
海尔抚摸着金属门扉说道:“难以想象,这个千年前的文明居然可以铸造出这么巨大的门扉。他们是以何种方式运送与安装这扇门的?”
马维克试着用力推大门,但他的力气对移动这扇门来说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完全推不动,也许我应该对着门开一枪,说不定能打穿。”马维克自嘲道。
“我只是说说,不会真的再次损坏这里的物件的,何况那肯定打不穿。”马维克吐吐舌头。
“嘿,有没有一种可能?说不定这里有什么机关可以开启这扇门。”马维克语气突然兴奋起来,他弯下腰摸索大门附近的墙壁。
听到他这么一说,海尔沉思起来。是有这个可能,不然那些建造这个大厅的人该如何开启与关闭这扇大门。除非他们都是巨人,否则单凭个人是绝对无法推动这扇门的。
这时候他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松散的脚步声,海尔和马维克心里一惊,难道这里还有别的人或是生物。两人对视一眼,海尔从马维克比划的动作中读懂,他要自己关闭探照灯。海尔毫不犹豫听从马维克的指示按下探照灯的开关,他们立刻陷入到黑暗之中。除了那脚步声,海尔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而且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似乎有压倒脚步声的倾向。但海尔仍旧保持着理智的冷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直到她感受到马维克带有寒意的手时内心才回复平静。虽然海尔看不见马维克,但从手上传来的震动中她感知到马维克已经举着手枪进入了警戒状态。不过马维克紧绷的肌肉很快放松下来,海尔知道现在已经安全了。
“开灯,两位,你们不会真以为这里还有什么活物吧?”霍伦粗犷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听到他的声音海尔松了口气,心中还有有些欣喜。尽管霍伦是个五大三粗的山野村夫,但这种情况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生还的希望。
“在未知的情况下小心行事可以提高生还的概率。”海尔打开灯说。
“小心,这词跟你可一点都不沾边。你如果小心我们也不会被困在这个地方。”霍伦走到跟前讥讽道。
眼看两人又要争吵起来,马维克赶忙站出来夸赞了霍伦几句:“霍伦,你的眼睛是能夜视吗?在这么黑的地方还能不迷路。”
“不知道,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扇门的后面就是终点。”
霍伦抬头看着巨大的金属门扉,在幽暗的大厅中他似乎从这门扉的纹路上看到了熔火铸炼时飞溅的火光。他感受到过去曾一直燃烧着的炉火,其温度一直炙烫着他的右手在上面留下黑灰色的疤痕。霍伦右手握紧金属棍,上面的温度还不及他手心的温度。突然间霍伦好像从门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支起耳朵贴在厚重的大门上。金属大门隔绝了绝大部分的声音,但他敏锐的感官依旧从大门细微的震动中察觉出异样的声响。与此同时海尔和马维克也听到了什么声音,他们二人看向霍伦眼中既有惊喜也有惊恐。接着这沉闷但有规律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加强烈,像是两军交战后幸存的战士在死去战友的盔甲上敲响故地的歌谣。从这惊鸿般的巨响中传来火光,他们明明只是听见却看到那些燃烧在巨人尸骨上的残骸,岩石如柴薪般被炙烤化为支撑巨人残破身体的燃料,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徒增他倒下时升起的尘埃。荣光似锈蚀的甲胄披挂在亡国的黑骨上,这些东西被那些异族的人推嚷着抛向河面,与诞生相反的伦理在寒冷的潮流中膨胀。那是熄灭的融炎,瓦解的火山和日落的寒谷。金属棍随着声音越加发烫,霍伦腰间挂着的长方形金属也同样散发出热量,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腰部的皮肤正被这东西烧灼。他面前大门上的金属似乎在声响的感召下重新融化并在凹槽中流动,从上面散发的温度唤醒霍伦手上的伤疤。霍伦震惊的退后,然后便碰上雕像。那些古老的悲哀雕像上的金属甲胄正应和着沉闷的响动发出黯淡的红光。红光顺着纹路延伸到雕像本身,点燃这些雕像的肌肤和血脉。他看到从头盔之下的黑暗中亮起的灼灼火光,像是焦黑木炭中炽热的红芯或是璀璨太阳消失后的烛辉。然而这火光不过转瞬即逝,在阵阵声响的间隙它们的面容仍旧属于千百年无人问津的黑暗。随后巨大震动盖过了响声,他们脚下的地面像是被这响声惊醒,在恐惧中颤抖着回味往日被燃烧的事实。山体裹挟着大厅扭曲,岩石在害怕中与雕像拧为一团。马维克和海尔被这异象震撼到了,他们的大脑嗡嗡作响,四肢瘫软难以支撑身体。霍伦呆呆的盯着大门,他从这异象中感受到了过去记忆里火焰灼烧的温度,那隆隆作响的熔炉与这大门一起吸引着他身上的金属。霍伦忍着烧灼的痛感取下腰间的长方形金属,并将金属棍插进长方形金属的凹槽里,两者合二为一重新变为了它应有的样子——一柄由传承数千年的特殊工艺制造的锤子。霍伦拿着锤子接近大门,门上的金属液体缓慢的向铁锤流动。还没接触大门锤头已然升起火星,火星指引着霍伦锤击门扉。此刻他忘却了手上被灼烧的痛感以及周围崩落的岩石,他的内心再次被火焰点燃,他挥锤朝大门砸去。铁锤与门扉碰撞发出的声音与那引起地震的响动一致,它们共同震颤整个空间。大门上的金属液体被点燃,燃烧带来的火光顺着墙壁扩散到整个大厅,与那些刻在未知雕像身上的纹路与文字一样所有事物都在燃烧。霍伦继续挥锤,大门与锤子都变成炙热的红色,转轴发出痛苦的撕裂声,漫长时光所施加给它的衰老已让它行将就木。霍伦继续挥锤,融化的金属液体顺着锤柄蔓延到他的手臂上,并在上面留下熔炼的痕迹。霍伦烫的嚎叫起来,久违但熟悉的疼痛榨取着霍伦体内的精力。霍伦用尽最后的力气猛的砸下,碰撞声与那巨大响动一起催动大门的同时构成这灾难的结尾。轰的一声当尘埃散去那半页门扉终于在岩石中挤压着挪动身躯向来客展示燃烧国度的一片灰烬。
霍伦疲惫的摔倒在地上,刚刚的锤击与火焰的烧灼已耗尽了他全部力气。高温融化了他受伤的皮肤,他的手指与锤柄黏在一起。
没有等马维克和霍伦缓过神来,海尔已经撑着身子朝大门的缝隙处走去。她扶着发烫的门扉侧身进入黑暗之中,在那黑暗里她看到远处微弱的红光。
穿过大门海尔来到一座城市的高台上,她举起探照灯查看四周的情况。在她周围林立着庞大未知的宫殿楼宇,楼宇环绕着岩壁镶嵌在山体之中。原本是岩石的墙壁全部被替换为金属,每栋楼宇都像是被融化的金属一次性浇灌而成,其肆意的造型如点燃干柴的刹那升起的火舌,恢弘雄伟的同时粗糙野蛮。楼宇一圈圈围绕着城市的中心阶梯式上升,每层都比上一层要高上不少。所有的楼宇都倾斜着朝向城市中心唯一亮着红光的地方,那里是城市的最低点。伫立在那里的高大宫殿的上端和顶层的岩壁连接在一起。远远望去,白色的嶙峋岩石镶进黑色的中央宫殿里。其扭曲的模样,令人由内心升起一种怪异感。这种呈放射状的布局如同太阳在散发光亮,尽管此时太阳已步入死亡却仍旧溢散出诱人但危险的红光。海尔的双眼被那远处的宫殿所捕获,想要立刻奔跑着去往城市中心。她瞪大眼睛渴求的望着每栋楼宇与宫殿上每处细节,希望把眼前的景象永远烙印在脑海里。在她还沉醉在对未知文明造物的仰慕之中时,马维克欢脱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哇,老德舍说的居然是真的!”马维克赶忙打开眼镜的录像功能,眼前的景象使他完全忘却了之前遭受的磨难,马维克兴奋的说:“海尔。我敢打赌我们这次回去肯定要出名了。”
被打断了情绪的海尔没好气的回复他:“这些遗迹能够我们带来的事物远不是名利可以比拟的。”海尔走到一处楼宇旁,她抚摸着上面完整的花纹:“这座城市的历史,那个古老国度消失的原因都隐藏在这些奇怪的建筑之中。解开其中的秘密,那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看那两个格外大的雕像,海尔!那应该就是老德舍进来的地方吧。”借由夜视仪马维克的目光很快就被两个巨大的雕像所吸引。经过千年的时光与地震的摧残雕像已经残缺不全,马维克努力辨认雕像的形态。两座雕像都直挺的屹立着像是整座城市的捍卫者,一个雕像持巨斧另一个则手持巨锤,在它们上方存在着两个巨大的管道。管道中的炎浆从上方落下像瀑布一般冲刷在它们身上,然后经由雕像脚下的管道通向整座城市,虽然此刻那些炎浆已经完全冷却凝固,但马维克依旧能想象出这些炎浆流动时所带来的震撼和炽热。
在二人讨论时霍伦终于从门缝中挤出,他右手还紧握着锤子,上面火热的温度已经褪去,只剩下一阵阵挥之不去的痛感。霍伦尽力把目光放到眼前由金属打造的高大城市上。他眯着眼睛扫视了一下,接着摸索全身试图找到酒杯。不过他想起来之前自己把酒杯给扔了,这才发出一声轻短的叹息,不知是在感慨无酒可喝还是因为眼前这幅景象。
“就像我说的,在险境中奋力挣扎或可寻得一线生机。”海尔斜视着霍伦说。
“等一下,霍伦!”马维克喊道:“你在地震中受伤了吗?你手上的锤子是怎么回事?看上去好像和这些东西是同种材料打造的,那扇门是你打开的吗?霍伦!你还会把锤子卖给我吗?”
马维克的问题像炮弹一样朝霍伦射来,却被厚实的皮毛格挡。霍伦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他只是继续向深处前进。马维克见霍伦不想回答他所以看了眼海尔,他从海尔的眼神中也看到了对于这些问题的疑惑。但现在霍伦并不想讨论这些,所以他们只能的迈开步伐跟着霍伦一同进入城市。
随着深入城市,他们穿梭在一栋又一栋由铁链和桥梁连接起来的楼宇中。楼宇的墙壁和基座经过千年的磨损和地震的损坏而产生不同程度的裂纹,还有一些楼宇的倾斜着与地面融为一体。马维克用夜视仪朝楼宇下方看去,发现地面上黑褐色的东西并非是石块而是凝固后褪色的炎浆。
“我的天!”马维克叫道:“你们快看下面,这些宫殿竟然都建在炎浆之上。”
海尔和霍伦从桥梁上露出头像下看去,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地面上凝固的炎浆所构成的纹路让二人目眩。
看看这下面的炎浆,又重新扫视了城市的布局,海尔这才想到:“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火山口,但是为什么这些金属不会再炎浆中融化。”
“小姑娘,这你可就不知道了,炎浆的温度还没有到融化铁的程度。老练铁匠用于锻造武器与盔甲的熔炉可比炎浆的温度要高得多”霍伦颇为得意的说道,但很快他就消沉下来:“不过这些东西在你们的武器面前都是纸糊的罢了。”
他们穿过楼宇间的桥梁来到楼宇内部,在这高大空旷的楼宇内部他们再次看到了与大厅中同样的巨大雕像。不仅是雕像,还有大量的管道在楼宇的夹缝中穿梭然后连接到房屋内部。这些管道统统连接到房屋的高处,大量已经凝固的融炎倾泻到下面的火盆中。有些火盆里还放置有神情严肃,双膝跪地的无甲雕像。火盆下方则是一个熔炉,熔炉里甚至还有没完全融化的金属。
海尔猜想,滚烫的融炎曾流淌在城市基座上,楼宇砸进炎浆湖中夯入坚硬的地下岩壁里。运送滚烫金属溶液的管道围绕着每座楼宇通向城市的中心,尽管所有的管道都已冷却凝固,海尔仍旧能从黑色的固体上看到细小的血管似的红色纹路。这种凝固的炎浆不仅遍布整座城市,从管道中溢出铺洒在房屋上。而且每栋房屋里存在着在管道的开口,那些岩石雕像被人刻意的安放在炎浆出口的下方,在火盆里经受烈火与高温的试炼后熔铸成型。炎浆管道从山体上延伸出来,把火山积蓄已久的愤怒释放给这里的人民。而那些在炙热高温下诞生的臣民欢庆火山的祝福,并以此为荣打造受炎浆洗礼的宏伟雕像。唯一的问题是,这里没有任何尸骸,即便是经过漫长的时光,骨头也不可能完全消失。而且这些楼宇里也没有用于进食的锅碗,没有如厕的房间,没有厨房,没有卧室。所有房间里唯一的家具都是形状不一的火盆和熔炉,还有大量的兵器架。每个兵器架上都堆放成对兵器与盔甲,从大小上看这些战争造物适配于伫立着的巨大雕像。
“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熔炉。”霍伦突然说道,然后他看向城市最低点的那个巨大的宫殿:“而那里就是炉心。”
“熔炉和铁锤,霍伦你该不会是个铁匠吧。”听到霍伦的一番话马维克突然醒悟,他兴奋的手舞足蹈,大声说:“我懂了,霍伦你一定是这个种族的后裔,过去这么多年的时光,这个文明的古老铸造手法也随之遗忘,就连他们的后裔都不记得曾经的故事。”
“我以前确实是个铁匠,在山脉还没和外界连通之前。”霍伦轻轻的回了一句,语气不像是之前那个颓废的中年男人反而充满了平静。霍伦继续向深处走去,去往那个被他比喻成炉心的宫殿。海尔和马维克跟在他后面。
穿过一条贯穿城市的岩浆河,他们所处的位置下降了一截。周围的温度变得炎热起来,就像贴近火炉时从中散发的热量。同时海尔注意到这附近的建筑不再是单纯由金属构成,而是金属和岩石混杂在一起。这两样东西扭曲在一起,失去了金属在塑造成型后特有的美感,取而代之的是被压抑的痛苦。除此之外这里的雕像和武器数量明显减少了,黑金色的金属地面有长期重物拖拽而形成的痕迹。
“我们接下来要谨慎一点”海尔对另外两人说:“地面上还有拖拽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看上去是不久前才留下的,再结合之前的响动,也许这里还有生物存活。”
马维克点了下头表示赞同,霍伦则不耐烦的表示:“之前你那么心急,怎么这会却畏缩起来了。你们要是害怕可以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就尽一次向导的义务去前面探探路。”
“不必了。”听到他这么说,海尔立刻改口并快步向前。她可不会把这种惊世骇俗的发现让给其他人,尤其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闭塞山民。见到海尔这样,马维克就知道自己拦不住了,他只能在二人身后亦步亦趋的小跑着。
他们越是接近中央的宫殿周围的温度就越是炎热,热气从城市下方和四周管道里的凝固融炎上的裂缝飘出。在这些坚硬的石块下面似乎还有着一丝生气存在,当拐过一栋坍塌的房屋时他们听到从下方的街角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与脚步声一同传来的还有粗糙的金属锁链摩擦地面发出的令人厌恶的刺啦声。霍伦抬头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在层层叠叠挤压着的楼宇缝隙中,借着中央宫殿提供的模糊火光霍伦看到一个巨大黑暗的身影沉重缓慢的踱步于空虚广阔的楼宇中。他像一个过去的亡灵,在楼宇的缝隙间若隐若现。承载他巨大身躯的双脚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在了无生机的城市中明明如此清晰,但这清晰的声音却散发出幽魂徘徊于埋葬自身的墓碑时产生的寒意。海尔也看到了那个巨人,她猜想那一定是这个种族唯一的幸存者,无论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的身上必然有着关于文明与历史,遗迹与传说的失落故事。他或许曾和族人们引来山脉深处的融炎用还未遗失的技艺锤炼献祭的雕像。在过去融炎还流动着的岁月中,火焰像太阳一样无论城市如何变迁它都永远存在。而那异于常人的高大身躯给马维克带了的恐惧远超胜过其余的情感,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枪。以往对于遗迹的探索已经向马维克揭示了一个道理,没有人会对擅自闯入的访客抱有好感。更何况这个在遗迹中徘徊许久的巨人。
巨人的脚步声停下了,霍伦和海尔没有犹豫急切朝巨人所在的位置前进。二人屏气凝神在压低脚步的同时加快速度沿着墙根前进,很快就把马维克抛在身后。一段令人难耐的悄悄行进过后,在宫殿墙壁的另一端那陌生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的更近,声音更大,却更加缥缈。巨人黑暗而模糊的投影越过墙壁上的镂空结构缓慢的覆盖在墙根下不敢出身的二人。地上投影的形状像是高低起伏的山峦在历经风雪摧残后变得千疮百孔,寒风如时间般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的捶打山石峭壁,可再坚硬的岩石终究有瓦解的那天。投影从二人身上褪去,海尔急不可耐的将头弹出去想要看清巨人真正的模样,她看到那巨人高大但枯瘦的背影。扭曲磨损变形的甲胄刺进他黒褐的身躯内,每一块上面都刻画着未知的纹路与异族的文字。仅是轻轻一瞥从复杂的纹路中升腾的火光便刻进海尔的眼中,但这火光疏忽熄灭。在她脑海中留下的只有一些余温,还有那些失落和遗忘。她想仔细思索,却是徒劳一场,犹如在烧成灰烬的纸页中翻寻上面曾经的字迹,愈是翻找纸张愈是破裂,愈是翻找灰烬愈是细碎。最后只留下一地黒褐色的残渣,好似炉里无人要的铁灰。在霍伦回过神来前海尔已经快步从墙壁后走出,绕着宫殿外一尊异形怪物的雕像朝着巨人前行。她想要看清巨人的面容,为此就算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海尔终于绕过怪物雕像的前脚将要追赶上巨人,突然她听见了锁链挥动的声音。海尔没来得及反应还保持着半蹲姿势时,就感觉到了一股炙热的气流在身体上方以极快的速度袭过,这股热流在她上方经过三次,接着传来锁链和雕像碰撞的声音。金属的锁链和岩石雕像相撞发出的声音竟似粗铁相互摩擦。海尔察觉到锁链正缠绕在雕像上,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所以赶紧俯身蹲下。果不其然,随着大地的一阵颤抖,被锁链缠绕着的部分崩裂开来。巨人以他那无比的伟力将雕像扯成两半,一半被他拉向自己,另一半则摇晃着倒下,暴露出躲藏在后面的海尔。海尔被雕像破裂时发出的震颤震麻了双腿,此刻正双膝跪地。然而缓缓接近的沉重脚步已然预示着他的到来。海尔用尽全力尝试着站起来,但她的双腿却固执的贴合在地面上不愿配合主人的行动。脚步声在身前戛然而止,她抬头,视线越过巨人那如烧灼大地般颜色的肌肤,跨过似扭曲火舌般狂乱的甲胄看到那藏于历史云雾中隐秘的面容。那一刻她仿徨在从地下仰视这个古老文明所编织的漫长史卷。史卷在巨人身上展开,皮肤上的层层起伏是延伸至天际的军队,披挂着的扭曲甲胄是融炎熔铸的城池。而这一切都汇聚于那至高之处的顶点,在那由淡漠,寥落构成的坚固面容上两颗赤诚却无光的红色瞳孔挂在漆黑的眼眶中。从眼眶里流出似火般的液体却龟裂了干薄眼睑。他已遗忘了合上双眼,又因遗忘而封闭嘴唇。
“给我从海尔身边滚开!”嘭!嘭!嘭!从巨人身后传来三声枪响。马维克高举着手枪咆哮着射击试图将巨人从海尔身边引开。青蓝色的火舌从枪口处喷出,驱动混杂合金的子弹飞向巨人。两颗子弹打中巨人的盔甲,将盔甲击碎,锈蚀的金属碎片随着子弹旋转着镶进巨人的皮肤下。另一颗子弹则射向巨人脖颈处裸漏的肌肤,子弹直接穿透巨人的脖颈,在上面留下一个大洞。巨人的血液从岩石般的骨肉中迸射出来,赤黄色粘稠发光的液体将要滴落在海尔身上,海尔急忙抬手转身用衣服遮挡。当血液接触到衣服时,火焰在她身上升起,衣服被高温的血液点燃。海尔想要扑灭衣服上的火焰,她反复拍打衣服上升起的火舌,但无济于事。这异族的血液像是干燥草原上燃起的烈火不知疲倦的吞噬遇到的一切事物在将万物烧尽之前绝不会停下。明白火焰无法扑灭后,海尔立刻将衣服脱下丢到一旁。燃烧的衣服在空中翻滚落地之前就化成了一团焦黑的残渣,高温的残渣砸向地面竟无法在金属的表面留下任何痕迹。海尔的手,四肢和皮肤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但好在没有直接接触血液。这时海尔忽然意识到除了火焰燃烧的声音,马维克的叫喊声,霍伦的脚步声外,没有任何声音,她抬头看向巨人。
巨人无动于衷,他封闭的嘴唇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坚硬的脸上没有一分一厘的变化。他任由血液从自己高大古老的身躯中流出像不断抽离篝火的柴薪那样带走他身体里的燃料。巨人弯腰搬动另一半破碎的雕像,血液滴落在雕像和地板上自顾自的燃烧,烧尽后化成一坨黑色的固体。巨人将锁链与雕像缠绕在一起,拖着重物沉默着向中央的宫殿走去。重新装填完子弹的马维克举着枪紧张的看着巨人从身边走过,做好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报复。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巨人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现场留下的只有他的血液。血迹在地面上自我焚烧后剩余的残渣变得向岩石般坚固。
“海尔!”确认巨人走远后,马维克立刻跑向海尔。看到海尔受到的烧伤后,他心痛又自责:“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冲动的。你的手,还有身上,这么多烧伤。医疗物品都被我落在洞里了,我们该立刻返回去。”
“不。”海尔斩钉截铁的说,身上的伤痛远不能阻止她探索城市的真相:“我们要跟上他。”
马维克扶起海尔并试图劝说她不要再次冒险,霍伦却来到她身后一下把她扛了起来。
“走。”霍伦扛着海尔三步并做两步沿着巨人的血液奔驰,马维克没有办法只好竭尽全力气喘吁吁的跟在霍伦后面。
三人沿着血迹奔跑,地势越来越低,周围的建筑上的镶入白色的岩石也越来越多。原本随处可见的古老雕像却消失的无影无踪。最终他们来到一座横贯融炎湖的宏伟桥梁前,桥梁这头连接着城市,另一头则通向那座连接洞穴天顶的宫殿。或许是由于时间和地震的缘故,桥梁和城市的高度已经快要和融炎湖持平。融炎湖中的融炎已经全部凝固,无数条管道深入融炎湖中,穿越融炎在另一端伸出来连接到宫殿之中。从宫殿里溢散出暗红色的炉光,温度也随之上升。靠近融炎湖后,他们发现其中有着大量异样的黑色物质,定睛一看。那些岩石实际上是半固态,半融化的未雕刻成型的粗制塑像。
霍伦抬头看到巨人已经跨进宫殿的大门,他立刻加快脚步飞奔过桥梁。
随着靠近宫殿霍伦和海尔终于看清了宫殿的全貌,宫殿下半部分是金属制成有着明显的人工痕迹,但连接天顶的上半却完全是由迥异嶙峋白色的岩石重复砸压而成。白色的岩石与火山中的任何一类岩石都不同,上面有着指纹般细密的纹理。宫殿与岩石似乎被某种巨力以违背常理的方式嵌合在一起,金属之中杂织着石块,它们彼此对抗挣扎,相互剥离却又难逃毁灭。
“你在铸造时会将岩石与金属浇灌到一起吗?”靠近桥梁尽头时海尔问道。
“你这是什么蠢话,只有白痴才会把石头镶在铁锤上。依我看这一定是地震造成的。”
“别管那么多,前面就是入口了。”霍伦飞奔着跑进宫殿敞开的大门,大门上雕刻着大量异样的花纹与文字。比以往见到的更为复杂和丰富,这些东西就像是燃烧的火焰在不断吸引他们靠近。海尔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终点,她拍拍霍伦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接下来的道路她要自己去探索。海尔一瘸一拐的走向大门,她用双手触摸大门。刚一接触她便被烫的缩回手来,门上的温度即使经过这么多年也仍旧没有消去。然后她又好奇的捡起地上的白色岩石碎块,出人意料的是岩石竟是寒冷的。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海尔喃喃自语,内心已经完全被这建筑吸引:“我无法用任何理性和科学来解释这些现象,没有任何一种金属能维持这么长时间的热量,而白色岩石的属性与金属恰好相反。”
“你什么意思?”海尔转过头问他,从小在学者世家中成长所获得的经验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能用科学来解释。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爷爷也曾打造出数年不散去热量的铁器。这些东西在雪山上可比黄金还宝贵。没有人能解释那是什么原理。”
“不可能,我本想这么说,但是看到眼前的事物就算是我也无法确定那一定不存在。”海尔说着继续向前走去,在看不到顶的高大走廊中,二人被历史的厚重压得不敢出声。他们踩在凝固的融炎上,从融炎湖中伸出的管道汇聚到宫殿门口,融炎从管道中流出铺盖在宫殿的地面上。宫殿的地面向下微微倾斜,所有的融炎都一同流向最隐秘的深处。只是此刻这些融炎都已经凝固,干燥焦化的表面经过时间的雕琢形成道道蜿蜒曲折的沟槽。静态驱逐活力,凝固消解热量,丧失生命力的融炎无力的瘫倒在地面上不能再前进一步,徒劳的在宫殿地面上翻滚留下自己的尸体。最后只有那无数融炎的尸体所构成的神秘花纹还昭示着过往的辉煌。海尔可以想象得到在过去所有进入的人都必须经过这融炎的浸洗,可即便是现在这里的温度都使人难以忍耐,而那时的人是用何种方式来抵御这炙热的融炎。他们朝拜似的小心翼翼的向前移动,在两侧的墙壁上尽是威严的金属浮雕。以他们的身高难以窥得浮雕的全貌,只能看到下面极少的一角,其余部分随着高度的上升而逐渐隐藏在黑暗之中。仅凭这冰山一角海尔无法理解浮雕所刻画的内容,但是这些异族的造物远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古老文明都要奇特。大量的基座有规律的排布在通向走廊的两侧,然而上面却空无一物。海尔可以断定这些基座上以前必然放置着魁梧的雕像,只是此时那些高大的造物恐怕已经被巨人拖拽回宫殿的中心。巨人为何要这样做,海尔既不解又困惑。他并未攻击自己这个外来者,也没有对马维克的枪击做出反应,只是沉默的进行自己的工作。海尔与霍伦穿过走廊,接近一切的终点,宫殿底层最大,也是最炎热的大厅。
滚滚热浪从大厅中涌出,温度刺激着海尔的眼睛,使得她难以睁开双眼。而霍伦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大厅中的巨人和那座巨大的熔炉。熔炉的炉壁极高,向上延伸到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巨人站在熔炉前就像他们站在巨人前那般矮小,熔炉占据了大厅的大部分空间。其上遍布古老厚重的神秘文字与难以言说的辉煌浮雕,唯一可惜的是这座熔炉被岩石扭曲的程度要比宫殿本身还要严重。石块被拧进熔炉的炉壁,管道和熔铸口上,每一处部位上都有着大大小小无可计数的裂痕和修补的痕迹。熔炉的下半部则是提供热量的火炉,火炉半陷落在融炎湖里,整座城市的融炎都顺着四周的管道输送进炉心之中。令二人惊讶的是即便所有的融炎都已经凝固这炉心竟然还在燃烧,它的燃烧为整座宫殿带来热量和光芒,在封闭的地下空间中维持仅有的希望。熔炉的熔铸口下方则是大厅的金属地面,地面上大块未成形的金属物质与凝固的融炎堆积在一起,这些东西身上都散发着点点红光就好像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塑造。大厅的角落里堆放满了各种人型或兽型的雕像,大多数雕像都不是完整的,在巨人将其运来的过程中就已经损坏。巨人把雕像分为两类堆放在大厅中,一类身上镶嵌大量盔甲,另一类身上则鲜有盔甲覆盖。
看着这些古老文明的造物遭到糟蹋,海尔不禁发出遗憾的叹息声:“我还以为只有马维克才会这么鲁莽,没想到任何一个族群里都有这样的人。”
马维克这时候才姗姗赶来,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怎,怎么了?”
“哈哈,那是因为这里太热影响了我的发挥,不过我总会追上你的。”马维克尴尬的笑笑:“你的伤?”
“不碍事。”海尔轻描淡写的说,但这样的话语并不能使马维克放心。海尔总是沉迷于追逐内心的事物而往往忽略了肉体上的困难,但马维克清楚的知道凡是生命终受其血肉所限,他也希望海尔也懂这个道理。
正在二人交谈时,大厅内的光线黯淡了下去。火炉中的火焰缓慢但注定的趋于消散,巨人也察觉到了这点。他站起身来将角落里的无甲雕像逐一扔进火炉之中,岩石雕像在火炉里翻滚,很快就因高温崩裂瓦解。令人疑惑的是这崩裂的声音犹如无期的囚徒在死亡时充满解脱之感,火炉也随着雕像的不断添加而逐渐恢复了之前极高的温温。
“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要把雕像当成柴薪丢到火炉里。”马维克诧异的说。
没有人回应马维克,海尔和霍伦都等待着巨人的下一步行动。巨人接着将身披甲胄的雕像一一扔进熔炉里,雕像在熔炉的炉壁内滚动很快便传来滋滋融化的声音。巨人则站立在熔铸口下方的地面上,手臂张开,双手手心向上,他的头微微扬起似乎在等待什么东西。巨人站在那里,当他静止不动时与城市中的无数雕像几乎没有区别,只有脖颈处的伤口溢出的鲜血能辨别出他还活着。随着火炉内燃料的燃烧,大厅的温度不断的攀升,最终到达了一个生物所能忍受的极限。地面上和管道中的融炎被重新激发了生命,数条新生的红色炎液从凝固的表面挤出。在三人还在努力抵抗炎热之时,宫殿却悄悄的摇晃起来。金属墙壁上的浮雕蠕虫般扭曲变动,一点一点挪动身形爬向尽头处的熔炉。从墙体中伸出的管道像是城市的血管努力震动试图推开堵塞血液的拴块将剩余的养料供给给宫殿的心脏。炎热不仅恍惚了视线还使得三人眼前出现幻象,巨人的身形变得越来越高大直至超越天空和太阳。他是大地上的唯一,世上的暗皆是他的投影。接着滚烫的融炎从大厅上方坠下,如百尺的瀑布倾泻在巨人身上。与冰凉的瀑布不同的是这融炎带来灼热,炙痛与毁灭。在高温的冲刷下,大厅中老化衰败的金属死去化为毁灭的养分助长其疯狂的燃烧,而尚且完好的部分在融炎中愈加坚硬。融炎冲击地面的声音在大厅之中回响,顺着无数个空旷的房间从宫殿中传出,在了无生机的陨落城市中传唱。武器,地面和倾坠的楼宇跟着左右摇晃,它们像是祷告的人群聚集在教堂前方聆听圣灵的颂章。尽管这颂章早已在失落中残缺,在覆写时遗忘,但歌颂伟大过去的声音仍在断断续续的回荡。海尔三人被大厅内的融炎逼迫着向后退去,可双眼仍盯着融炎瀑布中的巨人。他们看到巨人屹立在融炎之中,他身上的甲胄和躯体融为一体,上面的纹路顺着融炎的流向不停的变动。在这变换之中,他们看到一个恢弘文明的衰败和兴起,他们踏过山川,丰饶的土地归于齑粉,他们越过江河,充盈的水系化作裂谷。他们在沿途立起丰碑,以融炎,火焰和征服作为铭文,而尸骨,灰烬和残骸铸成基底。他们的宫殿自火山上蔓延像野火和热浪,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炙热。所以那些接近他们的都将燃烧,他们是这世上崭新的朝阳。朝阳贴近地面滑行,在身后留下不可磨灭的黑色疤痕。日光贯穿树林与墙壁,无所顾忌的和世人贴近接触。但世人皆知唯有距离才可削去日光的伤害让它仅剩温暖的希望,可太阳却不自知。所以自打第一个熔炉铸成,第一个火堆燃起,自那时起柴薪堆放的位置就已注定。然而只有当火焰升起,兵器铸成,挥锤人才能在迷乱的火舌与盘结的花纹中窥见命运的变化无常。因此这一切都以锻锤声收场,锻锤从融炎瀑布中诞生重重的坠落到地面上。锤头和锤身缠绕着流动的金属和融炎,在不断的瓦解后重组正如熊熊烈火,只有持续的添加燃料才能让其一直燃烧。巨人从融炎中抓起锻锤高高举起而后砸向地面,金属与金属碰撞,融炎和融炎汇集。在这声震动后海尔他们听见山崩的声音,从久远的过去第一块金属从炎浆中翻滚而出砸向匍匐于地的臣民时,那些结局就已注定。熔炉开始颤动,上面道道裂纹露出红光。融化的金属液体从裂痕中喷出,随着巨人挥锤的动作聚集在他身边。巨人接着挥出第二锤,锻锤砸在地面上,地面与宫殿如惊醒一般猛然晃动,然后与城市一同发出亮光。熔炉颤动身形想要应和这古老的锻锤声,但是镶嵌在炉壁里白色冰凉的岩石却固执的阻扰它的活动。熔炉在与岩石的对抗中渐趋瓦解,即便如此当那声音响起它依旧跟着震动,全然不顾碎裂的危险。巨人握紧锻锤向上抬起,他的脚下原本凝固死亡的融炎流动起来和自上空坠落的融炎结合一同组成喷发的火山。而巨人的锻锤正是那火山积郁已久的怒火,他猛的砸下。高温积蓄热量,碰撞带来生机,熔炉痛苦的高声叫喊,喊叫声中尽是愤怒和争斗。烧灼的融化金属突破岩石的封锁从熔铸口里咆哮着喷出,那一瞬间海尔,马维克和霍伦听见千万个临死之人受困于棺材之中不甘的怒号。融化后的金属泼洒在地上,巨人再次挥锤,凌空的巨锤跟着从大厅的黑暗上空坠下。这柄巨锤绝不是任何生命能够真正掌握的,这是神创的工具,教导人们工艺,建筑与锻造,也教唆人们战争,征服和压迫。巨锤以整个大厅的地面作为砧台,以整座火山作为缓冲。每次碰撞所产生的震波穿过深厚的岩层将神造的恐慌带给地面上的人们,也使通道崩塌,城市陷落,加倍埋葬巨人的故土。巨人继续挥锤,熔炉咳血般吐出融化的金属,炉壁上大块大块的金属脱落。宏伟的巨锤再次砸下,整座山体畏惧着颤抖,地震的缘由已经明了。这一次当巨锤升起后,原本在地面上的融化金属竟与融炎搅合凝固成型,一次挥锤就超越了无数世代的人们倾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锻造。霍伦腰间的金属锤炙热的发烫,比上一次还要令人难以忍受,但是他却不自觉的握紧锤柄,高温融化了霍伦的手掌使血肉和锤柄连在一起。巨人还没有停下,他不知疲倦的挥动锻锤,妄图以自身的生命维持巨锤的挥动。地上成型的金属越来越多,熔炉身上的裂纹也逐渐增长。当炉内的最后一滴金属流出时,熔炉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寒冷的苍白岩石戳进熔炉的内部吞噬其生命的热量,支架和衔接点渐渐错位。每次巨锤的敲击都使岩石对熔炉伤害加剧,使其进一步破碎与下坠,熔炉的下坠又带着城市震动,它与这座城市一同缓缓坠入地底。终于,巨人无法再握紧锻锤,锻锤坠落到地上,随后碎裂变成大小不一的碎片。融炎瀑布不再流淌,活动的浮雕归于寂静,熔炉的火光渐渐黯淡。那柄巨锤又重新回归到上空不可见的黑暗中,在黑暗里等待下一次或是再也不会有的锻造。
巨人轰的一声瘫坐在地上,他的气力已经全数供给给了锻造。但是他还不能休息,巨人抓起锻锤的碎片,硬撑着疲倦的身体再次站立。他的身形还是那么高大,但身上的甲胄与皮肤却显出衰老的灰色。巨人拿起地上成型的金属走向熔炉,他把金属放在熔炉碎裂的部分上,然后用锻锤的碎片持续的敲击。不过数次金属就和熔炉融为一体,维持其残喘的生命。巨人不断的重复上述的步骤,修补熔炉损坏的地方,强化其倾斜的支点,试图延缓坠落与熄灭的命运。
在巨人重复的工作许久之后,马维克率先开口:“他就像是工厂车间里的工人。”
“工人?”霍伦立刻不满的说:“你根本不理解他在做什么。”
“他所做的是世上所有铁匠都无法达成的锻造。就算是你,克照的那些机械和齿轮也不可能做到。”霍伦大声说道,完全不顾巨人能够听见:“摘下你那该死的眼镜看清楚?马维克,看看那柄锻锤,他手上的和上空的。这满地的金属,看看!这是神迹,这是神迹啊!”
“他的行为除了在维修熔炉外还代表什么?他为什么要用这个熔炉来熔铸金属,那柄锻锤从哪里来,上空的巨锤是由什么原理驱动的?他又为什么要把雕像当做燃料和原料?为什么他非要修理这个熔炉不可?”海尔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让霍伦和马维克无法接上话茬。
“所有事情必须有原因,但是我还无法确定。”海尔完全陷入了对失落文明的猜测中:“首先,地震就是因为那柄巨锤的敲击产生的,这点毫无疑问。地震使得城市陷落,那么停止锻造才是正确的选择。可巨人并没有这么做,从一开始地上的金属残渣可见,这样的铸造已经重复许多次了。不,不只是许多,或许从这座熔炉建成起,铸造就没有停止过。其次,他在不断的修补熔炉,当熔炉震动时整座城市也在震动。我是否可以这样推测,熔炉是整座城市的核心,只有维持熔炉的运作才能使城市不发生陷落。可运行熔炉就会导致熔炉本身的损毁,修理熔炉所用的金属又只有熔炉本身与巨锤才能铸造。但使用巨锤将引发地震进一步导致城市下坠。”
“是的,这是个死循环。但还有一点说不明白,如果巨锤的锻造会持续不断的导致城市下陷,那么他们就应该在发现问题后尽快尝试解决,或是趁早离开。”
“他们当然尝试过离开,但重要的是什么时候,通往外界的通道是什么时候封死的。”借助推断和猜想,海尔终于触及到了问题的核心:“这座城市建立时所处的高度,你注意过吗?我们来时经历的地震。”
“第一场,那场地震导致地面快速的下坠,所以我们才能通过缝隙来到这里。”
“所以,这座城市除了因熔炉和巨锤而下坠外。还在过去的一个时间点发生过一次大的崩落。那次崩落导致城市与通往外界的道路产生了错位,导致他们再也无法离开这里。”海尔走向墙壁前,抬头看着墙上的浮雕。她一直向上望去,除了金属之外,墙壁上还混杂着奇怪的白色岩石。
“这些白色的岩石很冷,与宫殿中的金属相反。就好像是”
“像是白色的冰块。”马维克跳起来接话,表情十分神气。
“岩石制约或是限制了熔炉的温度。”海尔白了他一眼。
“你难道不好奇这座活火山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死火山的?”
“几百年或是几千年前,我们这里很少有成文的记载。”
“我有一个猜想,”海尔环顾四周说:“这座城市处于融炎湖之上,在过去融炎一定是从这里喷发出来的。而现在城市的上方。”海尔指指高空:“那里已经被白色的岩石堵死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白色的岩石导致了火山的熄灭,进而导致城市发生了一次严重的下坠。”
“呵,那这些岩石从何而来。这些可不像是火山中应该存在的物质。”
“陨石?不不不,没有一种陨石具有这种属性。难不成真的是冰块?”海尔左右踱步,看看熔炉又摸摸浮雕,她喃喃自语。
见海尔一时半会不会从那种状态出来,马维克便凑到霍伦跟前说;“霍伦,现在总该告诉我你和这些东西的关系了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要是有他的锻造技艺的一点皮毛。唉!”霍伦叹息着看了看手上的锤子说:“至于这柄锤子,是从我祖上传下来的。现在看来恐怕就是这里的人铸造的吧。”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早就不干铁匠的营生了。当你们这种探险家的向导来钱可比铁匠来钱快多了。只是…”
“没什么。”霍伦扭头看向熔炉与巨人,在炙热的温度所扭曲的光线后面,巨人的身影孤独,坚硬。霍伦心里明白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将每一件工具与武器锻造的完美纯粹,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时代变迁,岁月风化之中不依不饶的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即便道路尽头的结局已经注定。
听到马维克这样说,霍伦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把锤子收了起来。这次的笑容里没有讥讽和嘲弄,只是非常单纯的笑了笑:“你既然这样说了,我也没有强买强卖的意思。”
“对了,霍伦,我听说雪山上的烈酒特别暖人心扉,一直想找个机会尝试一下。”
“好啊,村子里的那家酒馆以坑外地人为生,唯独酒的味道还不错。不过就你这小身板能喝几壶啊?”
“瞧不起谁,我可要让你看看克照人的酒量。”马维克跳起来说。
“没关系,别的不敢说,但我最不缺的就是钱。”看着马维克神气的样子,霍伦大笑起来,在经历这些事件之后他有些喜欢眼前这个财大气粗却滑稽可爱的克照人了。
“等我们出去之后,我一定要点份…”说道这里马维克意识到了一个之前被他们忽略却无比重要的问题,他们该如何出去?
“我们该怎么出去?”马维克问向一边的霍伦,霍伦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如果海尔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巨人很快就会再次进行冶炼,然后就会有接连不断的地震,而他们是无法通过来时的通道回去的。
“海尔!”马维克大叫,他的叫声把海尔从思考世界中拉了出来:“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海尔有些疑惑的看着他,很明显还没有意识到情况的严峻。
见到海尔这幅样子,霍伦不由分说再次扛起海尔朝外面跑去,马维克紧紧跟在后面。
“德舍的通道。”霍伦边跑边说:“在那两个巨大雕像下也许还有着一条通路。”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城市最外围跑去,经过又一轮的地震城市中的建筑变得更加破败。海尔不舍的看着越来越远的宫殿与桥梁,凝固的融炎湖逐渐远去。但她的思绪仍旧徘徊在文明的谜团之中,久久不能脱身自拔。霍伦扛着海尔带着马维克穿过桥梁,跑过楼宇,沿着碎裂的墙壁和残缺的楼梯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奔跑。他们一边奔跑一边祈祷巨人的动作慢一些,然而事与愿违。当三人跑过城市的三分之二时,一阵猛烈的震动将霍伦身上的海尔震了下来。海尔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然后坐起身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没有解决,为什么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即便其他人都死了,也应该有尸骸存在。”
“别想那么多了,海尔。逃命吧。”马维克拽起海尔,地震一波接一波的袭来。整座城市都在熔炉与锻锤的号召下一边崩溃瓦解,一边散发光芒和热量。马维克和霍伦顾不上这些奇观,他们在倒塌的墙壁和破碎的台阶上奔跑,地震导致城市的地面被不断的撕裂。曾经固定楼房的柱梁先已悉数倾斜扭曲,在承受压力后根根崩溃。天花板上的岩石也因地震而碎裂,大大小小的石块雨点般砸到三人身上。霍伦凭借常年在雪山活动的经验担任先锋,在一块又一块移动的地面上跳跃,为其余二人指出合适的落脚点。但是天花板上坠落的落石却无法及时避免,三人只得忍受落石带来的伤痛在地震之中小心前行。
“融炎湖,雕像。”马维克拉着海尔的手带她跟着霍伦奔跑,海尔口中还不断的说着一些推测和猜想。
当他们跑到两个雕像下时,震动已经来到了高潮。在城市坠落之前,这里是城市的入口。多个宏伟壮观的大门镶嵌在山体之中,其中大部分的门扉已经因地震而崩落。布满碎石,雕像的走道通向一望无际的黑暗。霍伦靠近墙壁,敏锐的观察到了德舍所留下的白色标记。他松了口气,至少现在还有一线生机。霍伦带领着马维克,马维克拽着海尔。他们沿着白色的标记穿过一座又一崩塌损毁的大门,每穿过一座,隧道就损毁的更加严重。如他们来时那样,沿途的走廊上四处摆放着形态各异的雕像。雕像在地震之中颤动,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三人来不及查看这些雕像,他们只是一直奔跑,直到撞上那扇封闭的大门。白色的标记在这里戛然而止,大门的门扉被岩层的变动挤压在一起。看起来他们的好运气用光了,这条道路在德舍通过后已经对外人封闭。
“没有办法了。”马维克绝望的说,他的声音被淹没因在巨人铸造而产生的隆隆响动中。
“不,还有一个办法。”霍伦抚摸着金属的大门墙面,墙面微微发烫。与他们来时一样,这里所有的金属都会对巨人的锻造产生回应。巨人的锻造短暂的给于金属生命让它们从千百年的死寂之中得到一丝喘息。
霍伦取下挂在腰间的锤子,果不其然锤子表面的温度正在不自然的升高。霍伦高举锤子,脑海中尽是巨人锻造时的身影。那身影决绝毅然,是天空上永恒旋转的恒星,是燃烧的太阳,在无数个日夜以燃烧的方式逼近死亡。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达到那种程度,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够匹及此等技艺。但见过那神创的一笔,他又何尝不想去再次挥锤。也许只要片刻,几分钟,霍伦不禁遐想,自己也可窥见那极致的奥秘。高举的锤子砸向大门,大门传来炙热的回应。霍伦需要让金属重新流动,听从他的命令为自己敞开道路。温度骤然升高,门上的金属受到了征召。它们等待这征召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它们几乎忘记该如何燃烧。可只需要一个契机,在巨人铸造产生的震动与共鸣中,霍伦只需要推它一把,这些金属就会听从他的号令。霍伦再度挥锤,火焰从锤身与大门接触的地方升起,绕着锤柄蔓延到霍伦身上。这次比上次的温度更加炙热,因为他不仅是在移动金属而是要令其臣服。
“停下!霍伦,你会死的!”马维克在霍伦身边恐慌的惊呼。但霍伦怎会停下,他感受沉寂多年的血液因火焰的高温而跳动。就像是那个巨人身上因融炎的烧灼而产生的纹路,火焰也在他身上留下痕迹。霍伦继续挥锤,扭曲的金属大门吱呀着活动。上面流动的金属构成一副奇异的画卷,耀阳,火山,兵戈。那些图景随着火焰对霍伦的侵袭而在他脑海中愈加清晰,借由金属与烈焰,他似乎融入了那个种族之中。霍伦大笑着挥锤,这一次金属不再抵抗。它们挪动身形为新生的统治者铺就道路,道路便是它们的肉和血,也就是液态和固态的金属。火焰已经将霍伦的半个身子吞噬,可他笑的更大声了。他笑他的前辈,笑他的同辈,笑他的后辈。他知道再也不会有人能获得更他一样的体验,他的意志和金属融为一体,靠着神经的延伸便可改变金属的结构。大门从内坍缩,滚烫的金属低头退到一边,为离去的人让开道路。霍伦满意的抬头,他终于不再被外面的发展所困,在火焰之中他已获得新生。但是当他想再次挥锤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无力的垂下。霍伦站立在那,半个身子已经被烧焦。他握着锤子的手指粘合在一起,焦黑的手臂似乎随时要碎裂。借助地震的共鸣,霍伦终于真正体会到了巨人的锻造。然而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他的身体就已经无法承受。
“霍伦,”马维克低声叫他,语气干涩痛苦。他知道霍伦曾许诺的烈酒只能由他一人品尝了。
“走,”霍伦从口中勉强挤出了这个字,声音像是被火烧过。锤子叮的一声掉到地上,霍伦再也没有握紧锤柄的力气。
“拿,上,”霍伦转动他仅剩的一个眼球示意马维克拿上锤子,马维克无法辜负临死之人的请求,他不顾锤子上的温度捡起锤子,忍着泪水跑进隧道里。在他背后霍伦闭上眼睛,在地震导致的坠落岩石中满意的迎接自己的结局。
“霍伦!”马维克大叫着拉着海尔贴着墙壁逃窜,每过几十米就有一个白色标记出现。他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有些湿润,虽然他与霍伦才相视几天,但是这段旅程已经在他生命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柄锤子被马维克攥在手里,无论怎么颠簸也不能放手。当他们跑过一个拐角时一个巨大的雕像坠落下来,马维克急忙拉着海尔停下脚步。雕像在他们眼前碎裂,其内部不同颜色深浅的岩石一一破碎。海尔看着眼前的碎石一个答案在她脑海中呈现。
“什么?”马维克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霍伦死了,海尔。霍伦死了。”马维克擦了下眼泪,然后拉着海尔准备继续与地震赛跑,但海尔没有动。她抬头看向周围在地震中颤栗损坏的雕像。
“那些雕像就是他们,我们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尸体。那些雕像就是他们!”海尔狂笑着大叫,她的嗓音一时之间竟盖过了地震的响动。
“并不是有另外的什么人雕刻了他们,而是他们本来就是如此。所以他们不需要进食,睡眠和排泄,因此城市中没有厨房,卧室,洗漱间。那些在融炎湖中半成型的雕像,不是被丢进融炎湖中而是他们自那里诞生。”
“那个巨人,他的血液干涸后和这雕像的深色碎块的颜色一致。我看到他的血肉,被你崩开的血肉。他把自己的族人当做熔炉的燃料,又把那些血肉重新练就成金属。”
“他们无法离开这里,马维克。他们无法也不能离开。”海尔转身对着马维克高喊,在她身后无数个保持临死之时姿态的尸体在地震中颤动。他们身上的盔甲散发出着红光。
马维克倒吸一口凉气,他拉起海尔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里。这次海尔没有抵抗,她任由马维克拉着前进,自己却抬着头看向四周的雕像,在这漆黑黯淡的空间和漫长寒冷的时光中没有人为他们收尸。他们绕开这些宏伟巨大的尸体,生怕自己惊扰到亡故的灵魂。那些尸体在哀嚎,碎裂与毁灭。他们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坠入深渊,他们想要离开却无法凿穿这百尺绝壁。所以这里才有如此多的镐子和凿头,多少年他们试图凿开岩石与深山。在一声声稿锤与岩壁的碰撞中那团火焰逐渐熄灭,周围尽是火焰燃尽后剩余的干灰。那便是他们的尸体,他们的肉与血。但这些终将干涸,就像是滚入山谷的落石,在触底之前只会不断下坠。可他们又怎么甘心,听听这声声响动,尸体碎裂时的呐喊,那么多绝望与不甘。从他们死亡的那刻延续到现在,直到他们的身躯倒下,直到锻锤声最后一次响起。在无数多的空壳中回荡的愤怒,除了马维克和海尔又有谁会记得。隔着数千米的岩层,就连地震都被抹去情感。在死后他们灵魂的嚎叫仍旧向上试图穿透这厚壁,但就像他们生前所作的一样毫无用处。马维克和海尔一直奔跑,直到通道的尽头。金属的走廊在这里戛然而止,只有一尊嵌合在山石中的巨大金属板。金属板上的浮雕经过漫长时间与地震的摧残损坏的不成样子,剩下完好的部分依稀可见这个种族漫长的历史,在浮雕的尽头那最后的图案是太阳之上喷发的火山。这便是老德舍所见到的金属板,这里过去是城市的入口是他们国度的起点,但现在这里是文明的尽头,是所有一切的墓碑。
海尔还想多看几眼但被马维克拉着进入了墙壁上一个刻着白色标记的缝隙之中,他们在狭小的缝隙中奔驰,地震扭曲了后方的道路。海尔向后望去,在黑暗背后失落的城市里巨人仍旧不知疲倦的重复着劳作,直到火焰熄灭,直到生命消失。
三天后,马维克和海尔终于离开了洞穴回到了地表。寒冷的山风刺骨难耐,马维克的衣物被丢弃在洞穴之中,他本该感到寒冷,但此刻却有一股莫名的焦躁充斥在他心头。
“不会有人再见到他了。”马维克舔舔干燥的嘴唇说,他手中的锤子此刻冰冷异常,但是那烧灼的痛感马维克再也无法忘却。
“是啊,”海尔满怀遗憾的回应,然后她突然想到什么伸手把马维克的眼镜摘了下来。海尔从眼镜侧边的一个凹槽中取出一个储存卡。
“我都忘了我的眼镜有录像功能了。”马维克兴奋起来,但很快这股情绪就被寒风吹散了。
海尔和马维克回头望向被冰雪覆盖的洞口,之前经历的种种在他们脑海中重现。那一切似乎是一场梦境,可霍伦确确实实无法回来了。最终他们抬头目光向上穿过重重叠叠的雪山看向天空。夕阳隐蔽在厚重的云层之后,狂啸的寒风卷起粗糙的雪砾。时间与自然抹去了他们存在的痕迹,千年的雪山好像从来如此。只有马维克和海尔看见那冰雪覆盖之前升腾的烈焰。这里是他们的棺木,这里也是他们的摇篮。他们自这里诞生,他们于这里消亡。他们铸造的城市是他们的故乡也就是他们的陵墓。至此,他们整个种族与文明都被永世埋葬在死亡的火山之下,再无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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