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较少见的大多在儿童时期就可以得到诊断的病症。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以脑部肿瘤的形式出现,但AT/RT可以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各处出现,甚至包括脊髓。在美国,每一百万个孩子里就会有3个被确诊为AT/RT患者。儿科中枢神经癌症中有3%是AR/RT,而大约17%的儿科癌症都与中枢神经系统相关,AT/RT也由此成为最常见的一种儿童实性肿瘤。
中枢神经系统肿瘤的存活率大约在60%左右,儿科脑补癌变则是儿童死亡的第二个最主要死因,仅次于白血病。近年来中枢神经系统肿瘤确诊率在以每年2.7%的比例逐年上升,而随着基因靶向诊断技术的发展与应用,AT/RT的确诊比例还会进一步上升。
直到1996年AT/RT才被确认存在,并在2000年才正式加入世界卫生组织的脑部肿瘤分类(第四类)之中。这导致了大量的早期误诊、非最优疗法的使用,以及一段极差的预后[2]历史。
在《癌症似龙》[3]中你并不会听到上面这段信息,只会知道故事的主人公一家人,父亲莱恩·格林[4]和母亲艾米·格林[5],必须要对抗他们刚刚降临在人世的孩子乔尔[6]身上的癌症。
患上这种癌症的孩子,肿瘤有60%的比例位于颅后窝[7],位于小脑[8]的比例尤其高。由于这种位置的特殊性,进行肿瘤切除手术的可能性很低。大约有50%的患者采用了化疗[9]进行医治,但化疗本身疗效并不明显。对于三岁以上的孩子,还会采用放射疗法[10]进行治疗,但这种疗法造成带来严重的神经认知缺陷,因此在实际使用中亦严重受限。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AT/RT的预后通常极低,存活超过两年的患者比例低于20%,大部分病例会在11个月后死亡。即使在临床肿瘤学杂志[11]发布的一组对照实验中,有一种治疗方案能够确保70%的病患能够存活2-3年,他们也通常会在几个月后出现转移或复发。
在这个罹患AT/RT的病人群体中,年岁不到36个月的幼儿幸存几率是最低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四个月就已经确诊AT/RT的乔尔,能够活到五岁,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但即使他挣扎着如此之久,等待他的,却并非我们热切期盼的治愈,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复发。
而最终决定摘下生命维持装置,让他彻底摆脱痛苦的,正是他的父母。
你很少能玩到这种题材的游戏,虽然各家媒体给出了很高的评价,但这个游戏面世之后其实是遭到了不少玩家抵制的。他们质疑这部作品根本就不应该被称为游戏,游戏“应该”是让人感到快乐的,以游戏来展现人类的痛苦,已经完全背离了“游戏的精神”。
但什么是游戏的精神?也许就连游戏自己,都不知道吧。
我想如果硬要分类,可以把《癌症似龙》塞进所谓的情感体验类游戏,又或者,你可以将游戏这个标签从它的身上悄悄摘下,只是把它当成一种体验。它的游戏机制非常简单,甚至比很多人眼中根本就没有“游戏模式/Gameplay”的《史丹利的寓言》还要简单。在后者中,你不仅需要与游戏世界中的环境进行互动,还需要在第一人称视角下进行移动,如果想要抵达某些隐藏的很深的岔路,还需要一些把握住时机的精巧操作。而在《癌症似龙》中,你甚至被剥夺了自由移动的权力,只能通过点击固定的路径点,前往特定的位置。
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只能在这部游戏中看看景色,或是像《回家》[12]中一样,只能像福尔摩斯一样,把整个家翻个底儿朝天,用一切看到的线索,拼凑出整个故事的原貌。《癌症似龙》在大多数第一人称探索式游戏的基础上,融入了许多不同的游戏模式:你会玩到如《马里奥赛车》[13]一般的赛车游戏段落,只是参赛选手只有乔尔和母亲艾米,不必担心被谁超越;你也会玩到和《魔界村》[14]难度相差无几的横版动作游戏段落,只要承受一次伤害就会失去护甲;在某些时候,游戏甚至会变得很像是《神秘岛》[15]这样的第一视角解谜游戏,只不过你面前的谜题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解法,不论你是否成功“解开”了谜题,游戏都会继续下去。
在每一个小游戏里,你都会兴冲冲地开始挑战自己的技巧,操纵着小车避开一个又一个障碍物(通常是奶牛),吃掉所有的水果和酸奶;操纵着小骑士击败一只又一只蝎子,最后抵达与巨龙决斗的洞窟;甚至费尽心思想要在钢琴上找到一个按键组合,好推动游戏继续进行。
不论你撞上多少个障碍物,最终都会抵达终点;不论你受到多少次攻击,都能够原地满血复活。而无论你击中了那条黑龙多少次,它最后的半格血,都是不会清空的,你最终一定会看着莱恩失去了最后一格血,瘫坐在地上,头顶闪现一束白光,将他引向天堂。而在游戏结尾,众神寺庙中的那一架短到不能再短的钢琴上,不论你敲出怎样的声音,都不会带领你走向远处的乔尔。你要做的,恰恰是放开手,等着游戏自动开始新的段落,自动走向结局。
在“虚伪”的游戏机制下,玩家被剥夺了一切对游戏内容的掌控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体验着一种“绝望”。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游戏的进程,都无法避免那个悲剧的结局。但重要的是,你仍然在做这些事情,你也仍然想要去做这些事情。你仍然在用儿童病床装作赛车,只是为了让乔尔能够开心地笑出来;你仍然勇敢地与巨龙对抗,即使相比巨龙那长长的血条,你不过只有三颗心而已;你也仍然试图唤醒乔尔的注意,即使你知道,在病魔面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也许正是在两者的冲突中,《癌症似龙》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对于游戏而言,其最为重要的特征毫无疑问是在玩家的实际游玩行为与游戏世界之间构建一种或直接或间接地关联,只不过在大多数游戏中,你能够看到、感受到、甚至触摸到自己的行为对这个游戏世界的改变,但在《癌症似龙》中,这种关联是隐藏起来的,或者说,是以一种“否定”的方式来传递玩家的。你所做的一切并不会对这个故事的结局产生任何影响,但反过来,这种行为与结果之间的“失联”、“割裂”,恰恰就是《癌症似龙》想要让玩家去触摸、去体验的感受。
那种面对似龙般强大而不可战胜的病魔,也许每一个人都曾经感受过的无助与发自心底的绝望,那种无论你做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改变最终命运的无力感,那种自己对于生命的掌控权被毫无道理地剥夺的愤怒,那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主持公道,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你重新回到“健康”状态之后的心如死灰
这就是乔尔短短五年的人生中,无时无刻不在体验到的感受,即便对于一个成年人而言,也太过沉重、压抑的未来,却是伴随着他生命每一时每一刻的现在。对于莱恩和艾米来说同样如此,生命的降临让人欣喜,但仅仅四个月后他们就要面对无止境的绝望。在游戏中有一幕,是在深夜时分,乔尔突然痛苦地哭闹了起来,莱恩一个人陪伴着他,想尽了一切方法,希望让乔尔的痛苦能够减轻哪怕一分,但他所做的一切,却都无济于事。
他的拥抱和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并不能阻止乔尔脑中的肿瘤压迫他的神经;他喂给乔尔的每一口牛奶,也只会在他的呕吐中四处洒落;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强,他只能听着,尽管他无数次地想要把这颗瘤子从乔尔的脑中取出,甚至塞到自己的脑子里也没关系,但在此刻,他却无能为力。
“即便用上穷举法,这个谜题也总有一个解法的;就算耗费一百个币,我总能续关打败这个大头目的;就算这个游戏再难,即使是看攻略,即使是开作弊器,我也一定能够通关的。”
秉持着心底这些根深蒂固信念的我自己,却同时在这一幕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乔尔的哭闹声并不悦耳,但它却是如此真实地唤醒了我心底里的那一点点同情心,我在狭窄的病房中转来转去,希望可以找到一个方法让这声音停歇下来,让他能够不再痛苦。但和莱恩一样,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在一次又一次努力之后,意识到自己的失败。我甚至连他的样子,都看不到,面前只有那个空空如也的病床,和回荡在脑海中的哭声。
也许,这并不是真实的哭声,一切只是莱恩脑海中的记忆罢了,甚至这间病房本身,也不是真实存在的病房,所以在病床中,才根本没有乔尔的身影吧。毕竟,又有那个病房会在卫生间里放置一台街机呢?而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那我的手足无措,是否同样是莱恩此时内心的感受,我耳中的哭声,是否不过是莱恩心底那份越来越强烈、始终不曾停歇的记忆呢?
在两位医生面对格林夫妇说出乔尔病情恶化的症状,以及在余下的时间中,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药物来减缓他生命最后一刻来临前所不得不感受到的痛苦时,一层又一层的波浪从地面泛起,缓缓将正在对话的四人淹没,而飘在小船上独自漂流的,恰恰是乔尔。在这场旅途中,他始终的孤独地一人承受着这场暴风雨。不论父母如何想要代替他、帮助他,但最终迈入这场凄风惨雨的,仍然只是他自己。
如果可能,我想也许可以使用一个新的词来称呼《癌症似龙》,那就是传记游戏。创作这部作品的格林夫妇、乔什·拉森[16]和他们成立的精神游戏[17],在这部作品中以互动形式记录了乔尔短暂的一生,在其中你可以看到大量的现实资料。在漂浮于记忆星海之时,可以捡到一个又一个漂流瓶,每一个瓶子里或是一封信,或是一幅画,其中有的记载了格林夫妇在五年中的心路历程,也有其他拥有患癌小孩的父母寄来的信札。在乔尔的病房里,你也能够看到大量的明信片点缀着整个病房和走廊,每一张明信片都可以打开,里面同样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留下的祝福。
在游戏研发的初期,乔尔仍然在世,此时的《癌症似龙》对于格林夫妇来说,应该是对乔尔抗争癌症,活到如今这一奇迹,某种形式的纪念。但随着乔尔的过世,这部作品也不再仅仅是关于他这一个人。在游戏的开发与展示过程中,他们受到了来自全球各地有着相似经历的父母的来信与鼓励,游戏不仅得到了Ouya的支持,也成功地完成了众筹。在乔尔逝去之后,格林夫妇重写了整个游戏70%的对白,而这个游戏的最终版与最初版相比最大的区别应该在于,它已经不再是乔尔一个人的传记了。虽然故事的主线仍然围绕着格林一家经历过的悲欢离合,但在游戏最终面向大众推出的同时,它也同时承载了那些与格林夫妇一样痛失子女的父母,对于亲人最真诚的思念。
乔尔的死为整个游戏披上了一层悲伤的色彩,却也同时成就了这部作品,让它不再是只属于格林夫妇两个人的故事。在将拥有相同经历的人们的经历融入这部作品中,它也就从一个孩子的传记,成为了一段人类共通记忆的记录,而这种记忆,其实是很难以游戏以外的任何形式进行传递的。
在最初的版本里,几乎所有的叙事都是从父亲莱恩的角度完成的,但最终版的游戏里,我们见证了视角的不断转换,我们在格林一家三口、医生等身份中切换着,感受着面对疾病时,来自病患自己、病患的亲人,甚至医生角度的不同视角。
面对病魔,莱恩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痛苦,甚至不敢再去抱有任何一份希望,而只是品味着这种痛苦,以此惩罚自己,而艾米则转向了宗教,始终保持着对于上帝的坚信。这个原本坚信基督教的家庭,也在此刻出现了某种程度的裂痕。莱恩问自己,为什么上帝会给予这个毫无罪孽可言的孩子如此致命的病魔,又或者,他根本就不曾在乎过人类的死活?艾米则将乔尔存活至今的事实,看做了一项神迹,毕竟能够活过两三年的病人本就是少之又少了,然而这种坚信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又是否仍能保持下去呢?
于是我们看到了漂浮在湖面上的小船,与船上抱着乔尔的艾米,以及一头扎进湖水之下的莱恩。面对秉持信仰的艾米,乔尔所能做的,只不过是放弃抵抗,让自己缓缓为湖水所淹没,希望自己对痛苦毫无闪避地全盘承受,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缓解加诸乔尔身上的病痛。如果我们将这艘船看作是信仰,那么荡漾在这片星之海中的,也许正是最为深沉的绝望。此时那艘小船慢慢沉入湖底,玩家需要控制莱恩继续推进游戏,但不论你如何尽力去推,他都会在靠近湖面的地方停止上浮。我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结果都是一样,于是我只能调转视角,向着湖底的那一片白光推着莱恩沉下去。和他一起沉入湖底的,还有我自己。
在其中最有趣的,仍然是乔尔的视角。从游戏一开始的游乐园场景,父母与乔尔之间的视角切换就已经开始,此时两者眼中的世界仍然是相似的,游玩只是游玩。但随着病魔的出现,一切都呈现出一种超现实的味道:在父母眼中充满绝望色彩的病房,在乔尔眼中化作了色彩鲜艳的赛道;在父母得知乔尔已经无药可救,整个房间被泪水充满后,乔尔则泛舟其上;在父母心中这个强大到几乎无需抵抗的病魔,成为了乔尔世界中的恶龙。在五岁乔尔的眼中,并不存在什么非典型畸胎瘤横纹肌样瘤,或是AT/RT,他甚至连什么叫做生病都不会有清醒地认知。一切对他而言,都是一场游戏,即便是上帝,也不过是游戏中的一份子。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格林夫妇选择了以游戏的形式,来述说乔尔的一生。
他们大可以用文字、图片,甚至视频来记录自己与乔尔共同度过的每一天,就像游戏中曾经出现的一切真实资料所展现的一样。但无论哪种形式,都是从成年人的角度去关照这个孩子的生命历程,却永远不可能从乔尔的角度出发,去描绘他与这个世界之间的关联。在将视角转移到乔尔身上后,这款游戏终于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进化,它不再是一个心碎的父亲在虚构世界中赋予自己逝去孩子一次全新生命的努力,他完成了对乔尔生命体验在某种层面上的还原,他在尝试透过乔尔的双眼,来观看这个世界、观看病魔、观看自己的生活。
他看到了那些黑色的、莫可名状的、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避过的尖刺;看到了散落在乔尔脑海中的那一个个温馨的角落、以及他记忆里的这个家庭的每一刻温馨;看到了即使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乔尔心中也仍然有着一个希望,他相信:
没错,疾病无情地吞噬了他短暂的生命。但通过这部由其父母执导的游戏作品,他用自己的生命历程,给无数人带来了希望。当我们仍然记得他的时候,他就并未真的离我们而去。这个初看起来貌不惊人、甚至没有描绘五官的小孩子,在游戏的结尾已经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为他的号哭而痛心,为了他的通透而惊异,也为了他脑海中的幻想而出神。正如格林夫妇终于接受了孩子的命运,放下了让两人隔阂不断的信念冲突一样,在这一场悲剧之后,留给我们的并不是绝望,而是对曾经一起经历过的这段生命的点滴回忆。
而支撑我们继续前行的,不正是这些独一无二的共同回忆吗?
在《癌症似龙》后,精神游戏仍然会继续在情感体验类游戏上的探索,只不过今后的项目,不会再像乔尔的故事这样,完全来自于创作者自身的经历。他们将自更多人的经历中取材,继续对人类精神体验的重构工作。格林一家中的父亲莱恩,曾经有过宗教类游戏的经历,这也是为什么《癌症似龙》中的诸多桥段,很明显有着宗教的隐喻存在。但幸运的是,这并没有为这部作品注入过多的宗教色彩,乔尔的人生更多地是在精神和心理层面的一种纪录与还原。
面对玩家的争议,创作者格林一家选择沉默应对,他们放弃了对这部作品存在正当性的争辩。也许在不少玩家眼中,这根本就算不上是一款像样的游戏,但在如今这个时代,到底什么才是游戏,真的还有人能够确凿无疑地说清楚吗?
在日复一日地发展中,“游戏”这个词所包含的含义,也许已经远超三十年前的我们脑海中那个蹦蹦跳跳的水管工了。在主视角探索类游戏、情感体验类游戏等种种全新类型游戏出现后,游戏所能传递的感受,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深刻。在某种层面上看,它已经变做了人类传递自身人生经历、以及对这个世界认知的一种新的方式。
《癌症似龙》所表达和传递的,人类在面对病魔时的种种情感体验,在其他各种艺术形式中都有所体现,我们会为小说中人物的病亡而伤心落泪,也会为影视作品中的类似剧情而痛心疾首,但也许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够像《癌症似龙》一样,将病魔对人类精神层面的冲击,如此切身地、真实地传递出来。
在游戏的最后一幕,看着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狗的乔尔,和它一起分享着取之不尽的薄烤饼时,我想,也许,这就是属于他的天堂。
[1]: Atypical teratoid rhabdoid tumor(AT/RT)
[2]: 预后:指根据病人当前状况来推估未来可能的结果
[7]: posterior cranial fossa
[11]: Journal of Clinical Oncolo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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