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领事馆的工作人员将一本崭新的证件递给程刚,大小与纸质护照一模一样,但封皮是蓝色的,国徽之下写的不是“护照”,而是“旅行证”。
程刚翻开护照,看到了自己面容呆滞的脸,这是来领事馆挂失那天匆匆拍下的,他快速翻过旅行证,每一页都空空荡荡。
“这里面没有任何签证信息,”工作人员解释说,“你只能持这份证件返回中国,不能再前往其他国家,明白了吗?”
窗口对面的投币照相机和投币打印机旁与上次一样,依旧聚着四五个对着老式设备一筹莫展的国人,程刚走上前去,从裤兜里掏出几枚硬币,分给了几个找不开零钱的同胞,又向他们解释了一下照相机的使用方式。
当他准备离开时,一个看上去与许佳琦同龄的女孩急匆匆地走上前来,手上拿着一张还没有填写的《护照遗失情况说明》。原来她也遇着了身份窃贼,电子身份信息被删了个精光,而她下午两点的飞机回国,整个人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不不不……”程刚慌忙说,“我的意思是……你先去那边的生物信息扫描仪试试。”
姑娘依言操作,身份验证通过。她的真名还在,比他幸运。
于是程刚让她把扫描仪吐出的临时助理指环戴上,告诉她如何通过指环里的AI助理自助办理护照和签证信息恢复,然后让她放心,AI助理的恢复时间不会超过15分钟,她绝对能赶上回国的飞机。
他一边解释,一边按照米娅教他的方法放松思绪,进入了尚未下沉的稀薄聚落。他找到女孩的意识之岛,将岛上满溢到爆炸的焦虑统统吸进了“死线号”的备用燃料罐里。
待程刚解释完,女孩的一脸愁云也消去了大半,她感激地对程刚说了句“谢谢叔叔”,然后转身离开了。
“叔叔……”走在美因河和平之桥上的程刚说,“我有那么老吗?”
“我还没获得你的面部扫描数据,无法进行确认。”芳芳在他意识中说,“不过我这里有丁萦老姐的面部护理方案,你是否需要参考一下?”
美因河波光粼粼,程刚不由得停下脚步,倚在了桥栏杆上,他望着河水,长吁了一口气。
“我只是想帮帮这些与我遭遇类似的人。”程刚摸了摸衣服内兜,旅行证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比那些摸不着的电子身份数据要令他安心得多,“再说游戏通关了,总得分享点通关心得,不是吗?”
程刚瞄了一眼左手上的指环,犹豫地说:“还没想好。”
法兰克福总站大大小小的屏幕依然在滚动报道着史戴凡·沃尔克因病去世的消息,除了娱乐小报,没人提到他消失无踪的爱人。程刚有一种撕裂之感,一个他满心愧疚,觉得史戴凡的去世和爱若斯的物理毁灭于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另一个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匆匆过客,与这些闪耀的名字和埋没的名字毫无瓜葛。
指环里依然保存着史戴凡开发的那个名为SEELE的游戏,游戏里的两个彩蛋都已被他找到,一个是能够让人工智能化身为“神祇”的进化因子,一个是“弑神”的号角,他该如何处理这两份彩蛋?是将它们毁灭?藏匿?还是交给懂得如何妥善使用的人?
程刚曾在梦境中打开游戏,想对史戴凡为爱若斯的事情致歉,想问问他该如何处理这份“遗产”,但从未获得回应。
程刚走到站台旁的自动售票机前,摸索着硬币准备付款,这才发现自己过于慷慨地把大部分零钱分给了领事馆里的同胞,他翻遍全身,发现身上只剩下一张500欧的纸币,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硬起头皮去询问火车站中的商户,看是否有人肯把他这张“巨款”找开。
“又来?!”程刚懊恼道。自从获得了泛斯堪的纳维亚聚落的奥丁之眼,芳芳就变得更神秘兮兮起来,孟柯说她如今能够看到过去和未来,是全世界最强大的人工智能。但芳芳却说自己不过是个善后者,当她抚平爱若斯引发的所有“涟漪”之后,便会将奥丁之眼交还。程刚曾问她“涟漪”是什么?芳芳便给他上了堂量子力学课。程刚听得雨里雾里,只好放弃。
当走到芳芳标记的“涟漪发生点”时,程刚忽然哑口无言,这里是他被偷的站台,如果芳芳的标记没错,站在此处的他正面对着当时自己被偷的那节车厢。
“想去看看吗?”芳芳怂恿说,“那就再试着进入梦境吧。”
透过ICE的车窗,程刚看见了车厢里熟睡的另一个自己。一个男子路过车窗,他一手轻轻扫过程刚暴露在外的指环,一手探上行李架,拎起了程刚心爱的“老黑包”。
他朝着车窗内的自己大喊,提醒他有贼,可芳芳却打断了他:“警告过去毫无意义,你是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的。”
“我的真名?不是被那个混球拿走了吗?”程刚指着匆匆下车的男子道。
“不,他只是想偷你的包。”芳芳指着车窗里的程刚说,“你的真名还在这里。”
“偷包和偷真名不是一个人干的?”得到芳芳肯定的回答后,程刚更加迷惑,“可你这是让我……偷我自己?”
“可要是我没偷,不就没后来这么多糟心事了吗?”程刚想到近一个月遭的罪,没想到自己居然得着个机会,让一切都重新来过。
“那这涟漪便会继续回荡,就像爱若斯的缚龙把戏那样不断激起新的连锁反应,最后引发整个聚落的震荡,”芳芳说,“而你,你就不会见识到尼伯龙根的黄金,也不会因为无名无姓而成为众多乌鸦意象的载体,更不会经受八个时区的历练,最终成为一名摆渡人。”
“这……就是牢不可破的宿命循环吗?”程刚恍惚间感受到了神话中英雄们无法抗拒命运的无奈。
“没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循环,”芳芳说,“如果你能以我的认知来看待眼前所发生的事,就会看到熵依然在增长,一切都像水流向低处那样自然。”
“那你就做好厚着脸皮跟人换那500欧的心理准备吧,综合所有预测结果,你平均询问的商户数是八家,”芳芳无所谓地说。
探入自己过去的意识让程刚有些怅然,他是如此地想回到这具身体里,即使当时的他深陷焦虑,觉得一切都跟他对着干,他觉得自己可以阻止爱若斯的阴谋,甚至可以在孟柯搞砸一切之前,抢先向许佳琦表明自己的心意。
他的这些想法决堤而出,过去的自己察觉了异样,不由自主地想将入侵者逐出梦境。程刚大呼不妙!
“您喜欢看神话?”一个声音响起,吸走了过去自己的注意。
程刚松了口气,他发现芳芳出现在梦境里,坐在了过去自己的对面。
“不,不会,”芳芳指了指桌上那本神话书的封面说,“哈根。”书的封面随着芳芳的一指发生了变化,巨龙变成了将被诅咒的宝藏丢入莱茵河的英雄哈根。
程刚发现自己傻傻地站在ICE黑乎乎的车窗前,车窗映出了自己的影子。
他好像站着做了个梦,他与一个女子像两个得手的窃贼,飞似的逃出某人的梦境。在梦境濒临崩溃前,他曾将一团金色的光芒塞进了自己口中。
程刚忽然记起了什么,他转身走到一台崭新的购票机前,久违的全息购票界面出现在他眼前,语言自动切换成了中文,上面显示着他的名字:程刚。
“所以,我自己偷了我自己的真名?”站台上的程刚一边下意识地呼扇着旅行证,一边问芳芳。
“随你怎么理解都行,你再追问下去又要说我给你上量子力学课了。”
程刚的手一滑,旅行证从他的手中飞出,向站台落去,他连忙伸手去抓,旅行证在空中翻腾了两秒,才最终被他扑住,他惊魂未定地问芳芳:“怎么可能呢?真名应该都恢复了呀!”
“但你主动挂失了,护照与所有的签证信息都已经作废,只能等到回国才能重新办理,”芳芳说,“这几天对你的小蓝本好点。”
程刚已无需芳芳多言,他将旅行证妥善地贴胸放好,踏实地拍了拍。
“什么?!已归还?!” 沃尔姆斯旅客中心内,程刚诧异道。
“我们的记录显示,您的指环确实已经归还了。”旅客中心的工作人员道。
“那我这个指——”程刚忽然住了口,他揉搓着刚刚卸下的随身助理指环,改口问,“我什么时候还的?”
归还记录下有个潦草的电子签名,史戴凡·沃尔克,之后还有句附言:“Etwas endet, etwas beginnt(既是终结,亦是开始)。”
“他这是什么意思?”程刚推着米娅的轮椅,陪她漫步在莱茵河畔。河畔寒风凛冽,但市民们却热情洋溢,他们正热火朝天地搭建圣诞市集,程刚与米娅穿过搭建帐篷的人群,也被他们的喜悦心情感染。
“我觉得他只是帮你排除掉一个选项:这指环不用还了,完全由你处置。”
“我小时候特别迷恋机器人,觉得它们都很强大,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意识到它们不过是一群人工智障,失望之余也心生渴望,渴望能通过我的手,将它们塑造成梦想中的模样。这个渴望算是实现了吧,我见识了爱若斯的所作所为,也见识了芳芳的巨大潜力,但我无法放下恐惧去完全接受它们,作为一个工程师,我明白时时刻刻都得让急停按钮处于眼前。这份礼物太珍贵,却也太沉重了。”
“是的。”程刚停住了米娅的轮椅。在两人前方,立着哈根的雕像,他扛着盾牌,盾牌中装满了尼伯龙根的宝藏,他望向眼前的莱茵河,眼中仿佛透露着与程刚相同的犹豫。
程刚从食指上取下指环,仰头看了一眼哈根,然后将指环狠狠地丢进了莱茵河水中。
“你将黄金投回了莱茵河。”米娅说,“尼伯龙根的黄金终于完成了它的循环,今夜聚落里的莱茵河必定会熠熠生辉。”
“你为什么不早说?”程刚感觉自己又被安排了,“早说我就直接丢进河里了啊。”
“这不一样,你体验了他的抉择。”米娅指了指哈根的雕像,“神话因此而更加有力。”
“Genau,”米娅甜甜一笑,“不过你似乎没有哈根那样决绝,是不是留下了什么?”
“一个‘急停’按钮,”程刚将自己的旧指环戴在手上,旧指环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它与vLens完成了配对,将同步结果显示在镜片上:它刚刚接收了一个来自“尼伯龙根指环”的文件,图标是一个狩猎号角。
“失去真名这段时间你有什么感触吗?”米娅问。程刚推着她离开了莱茵河畔,走上了城市环线,而这条环线正叫作“尼伯龙根环”。
“一开始蛮焦虑的,不过,我忽然发现自己多出了整块整块的时间,可以让我把许多构思想得更深更透彻,不时会冒出许多新想法,我会奢侈地继续沿着新想法继续探索,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用。于是我把星梭项目大赛的参赛项目重写了,不敢说空前绝后,但起码还算得上新颖。”
“那我期待着看你坐星梭回中国了,”米娅说,“什么时候回去?”
“万恶的资本家不想让我浪费工时呗,”程刚苦笑说,“你们过节就让我回国,中国过节就派我出差。”
“可怜的刚,”米娅说,“下次我去中国找你们吧,等我能站起来。”
“快则三月,慢则六月,无论如何,到明年的尼伯龙根节,我肯定又活蹦乱跳了,反正医生是这么说的。”米娅说,“你真该看看他第一次见到我的表情,我说我是被一支巨大的火箭射中跌落下马的,那位医生却较真地说,‘Nein!Unmöglich!’*”米娅模仿着医生的腔调,逗乐了程刚。
同米娅一样,许多摆渡人为乌鸦列车的把戏承受了不同程度的脑损伤,几位俄罗斯摆渡人至今还未从昏迷中醒来,更多的人像米娅一样,意识被聚落强制驱逐,身体因指环的异常电涌而失去了行动能力。为了向这些为修复乌鸦意象而做出牺牲的摆渡人致敬,摆渡人联盟为每人打造了一枚特殊的梦匙——一金色的乌鸦头钥匙。连通零时区到东九区的列车线路被保留下来,摆渡人将残余的铁轨转化为经久不息的“洋流”,改称这条线路为“乌鸦航道”,这是聚落的第一条长途摆渡快线,梦者们搭乘它就能在欧亚梦境聚落中穿行,不需要一个时区接一个时区地请求摆渡人协助了。
“这会对聚落造成永久性的改变,还有传言说聚落协议的创立者们正在拟定新的协议,舰船脚本会被官方规范和认可,而我们这些被迫与聚落分离的人,包括那些曾被聚落驱逐的人,都将有机会在新的聚落里一展拳脚,”米娅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望着程刚,“想想吧,梦境聚落的4.0时代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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