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牵绊太强,夜晚如蹦极的深坠。昨夜,我在谷底醒来。安全绳仍在拉扯,但我无法飞回日间世界。若睡眠是长眠的预演,醒来就如每日的复活。白日绳索缚住不眠的夜晚,绳索寸寸吃进皮肉,重力仍在转成势能,我着陆在漆黑的永夜。
失眠孑然焦灼,四外寒冷彻然。此刻他人尚在梦乡,我遭抛掷而出。白日众人形成引力,作息的逾矩让肉身在加速中耗损。
我需要独处。但夜间独处全无去向,赤裸的夜晚如同莽苍的荒原,日间的秩序退潮,露出生命的海岸。注铅的双眼无法刹住大脑,保暖的被褥愈发燥热。
月色入户,步于中庭。这时候不再有任何过渡。我终于醒觉,我只能从夜的深谷走出,经过更长跋涉,把暗夜送入下一个白昼,再进入下一个夜晚。
这时的头脑进入长续航模式,以透支健康换取锐利的视线。房中物件干瘪难耐,耐性随疲惫感消磨。但此时不眠之人只是无法继续工作,并非全然虚弱。甚至可以说,失眠近乎一种旅程的开启,你被甩到起点一窥旅程全貌。于是你领会黑格尔对世界精神的刻画:
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遑回到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
恰如日间繁弦急管无暇他顾,夜间的强制唤醒如同一种律令,你绝不可丧失自我把握。即使损毁身体也要把自己再造出来,拆下骨架,置换体内日月山河。一种古典化的自我复生于现代乃至后现代的残躯,甜美的幻觉。
穆罕默德领受加百列呼吁,于夜间往返飞行圣城之间。数次夜间失眠,也许就是为了这次夜航,我们在圣城相会。
夜行登霄这种逸事,在希伯来源流的一神教中算是异数,摩西领受神谕尚需攀爬,而穆罕默德则被天使协同飞上云霄。伴随着一次次的商量、讨价,最终把每日礼拜次数减少到五次,而耶教中最出名的还价则是索多玛蛾摩拉的覆灭,以绝对的失败告终。
我们了解到的伊斯兰是绝对的异域风情,对西方或东方都是如此。那严实的罩袍,漫天的黄沙和流转的驼队在亚欧大陆架划下一道道痕迹,如今被我们追认为丝绸之路文化交流。又或是保守和压抑的父权制罪恶渊薮之处,女性无法卸下的一道道头巾,为了信念献身的苦闷青年,爆裂的恐怖主义,为人不齿的残暴。再或者,现代性与深厚传统的相互拉扯,世俗化对教义的侵蚀或者教徒对普世价值的反扑。
这一切的一切都凝聚在这样一个繁复、矛盾的宗教信念系统之下,让人有点忘记了其圣徒故事的核心叙事,即暗夜中的飞行。被西方辨认为近东,被东方辨认为西域的文明,其内核架设在飘逸的飞行之上,架设在圣人的不眠之上。而宫闱之内,女性卸下头巾,众人沉沉睡去,圣人仍在飞行,此刻,耶路撒冷正式成为伊斯兰教圣城。
耶路撒冷对伊斯兰教不啻为梦中圣城,他们每次的拜服如同对穆圣的不眠飞行表示敬意,甚至可以说,他们的朝圣如同走到漫长失眠的延长线上,见到加百列、见到安拉,全不合眼,而后当晚飞行而回,看到众人悠悠醒来。
在二十世纪,同样有位夜间飞行的继承者,在实体书市日渐萎靡情况下屹立不倒的儿童读物《小王子》,其作者是位强力意志的信徒。他的骄傲要在夜空中的逡巡中才能领会。不同于伊斯兰教法中对飞行的含糊其辞,圣埃克苏佩里是飞行器的卓越驾驭者。在那个飞机并未如同现在的空客波音等设施完善时,每次夜航就如同一次冒险。
作为首批飞机的驾驶者,他从邮政航线逐渐走向战场,在尚不拥挤的空中飞行,在雾霭沉沉的地方迫降,数次滞留在险境中,最终消失在撒哈拉沙漠上。
对飞行员来说,某次起飞后,可能再也无法降落在任何一个已知的停机坪上。即使通过飞行规程和紧急措施也无法规避这种可能性。有太多的人起飞后再也不会返航,在云层和星星之间也许看得到他们的身影。
穆罕默德的特殊在于,他终究飞回了。如果某次飞行之后你可以永远徜徉在群星之间,那么为什么要归返呢?尽管圣埃克苏佩里也许坠落在沙漠的某个地方变成皑皑白骨,但作为一个飞行员,他终结于空中。
他一切的努力都在于起飞和升空,看照片发际线有点上浮的人,其身形有些笨拙,乘早班车去往机场的脚步一如常人滞重。直到其飞上夜空,如同肥胖的海豹终于遇到了海。为了起飞,他要再次降落,而后再次起飞。但为了起飞,在云巅之下,需要做一系列的准备。直到飞到云层之上,云下世界就成为永恒。
夜间的飞行,天空中成千上万的星星,几个小时的平静与骄傲,是金钱买不到的。艰苦飞行后等待着我们的新世界,那些树木、花朵、女人,那些黎明时向我们投来的清新的笑容,还有小小的音乐会,是金钱买不到的。
失眠时候你需要被迫检视手边的所有东西。五里雾中,你需要用信标锚定自己的位置。漫长的失眠之中,磨损的不仅仅是你的健康和精神,同样也是赖以生存的语料库。
马孔多的失眠症是传染性的。在长久的失眠后,所有的伴随物由于持续的相互接触而逐渐耗损,梦中缓解和宣泄都不复存在。如果无法回忆起往事,失眠如同被时间节律所抛弃,你成为无所属之民。马孔多成为时间上的飞地,从昼夜晨昏的世界中消隐。
你也许不曾这样设想,真理体系如果不采用有节奏的养护,是会逐渐衰朽板结的。我们今日所称真金不怕火炼,在经过烈火考验之后充当一般等价物的情况,持续的火焰炙烤会使金属成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同样也诉诸水流的开闭和门扉的开合。
飞机迫降的情况屡见不鲜,在那个无线电尚不发达的年代,需要从茫茫大漠或崇山峻岭中自寻生路。在干渴的情况下,一切习以为常的设施和习惯都显得格外陌生。
脚边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一片迷蒙。你的好友、恋人随着名字消失,你的车辆、手机变得与卵石无异,你的名望、地位已经无所挂碍纷纷脱落,还剩什么呢?此刻剩下什么这个语句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你已经忘了为什么要问出这个问句,声波撞上什么地方返回,而你已忘记了问出这个问题的心境和情绪,“请问,您是哪位?”。
马孔多人的处理方案是,为每一件事物贴上标签,于是,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字典。每件事情都与其他事情相连。一种可能的分类学是,咖啡,振奋、早餐使用、搭配牛奶;而牛奶,母牛乳房挤出、需要吃草、不便保存;母,雌性、两种之一、接受和生产;草,绿色的、湿润的、地面上;地,站立、滋养、母亲。于是你得到了一长串链条,其中所有语言中结晶的表述都会被遗弃,剩下的是一系列实体的相互连接,在关键的地方构成一种自循环的递归漩涡。
这是一种失眠的可能产物。或者说,这里的失眠可以被称作“孤独”。你被从梦的世界中扔了出来,精神分析的典型驱力结构失效,从此便走入更微妙的创伤分析。你会忘记你所珍惜的一切,但也许不失眠同样也是如此,但同一晨昏节奏下的人群,同时入睡、同时醒转,因此一起忘掉、一起发明。
失眠的一大困境在于,你不是无法做这一个还是那一个梦,你变成了一个无梦的人。也许你仍然做梦,但你总会惊觉,于是在所有的梦中你都成为一名过客,于是时间的流逝和平日的常轨显得笨重而自大,这种惯性是通过睡眠而成就的,是睡眠的巨大势能,一次蹦极的最低点。
于是,你开始等待,这场等待也许从未成立。也许睡梦的世界不会再临,但你就这样开始夜间飞行,红着眼睛盯着某处陌生的穹顶。
于是不禁开始怀疑,是否所有的意识形态都与睡眠有关。马克思在描述夜晚从事批判之后并未刻画凌晨的情景,休谟正从双六牌局中退却,再过几个小时,康德就要起床散步了。安睡的前提是整洁的床榻,静谧的周边,安全的环境。
某种理论结构的使用方法预计了一种静谧,即使诉诸一种实践哲学,也存在一种交错和冲撞的暴风眼,更不消说在一次巨大的救赎之后的和煦。某种理论的架势如同游泳的泳姿,你知道总会在长距离的游泳后换气,或者在更遥远的未来上岸。
于是你会看到在生活中凫水的人在呛水之前急切地找个岛屿,“我累了,再这样下去完全没意思了”。这里横陈着一系列的感叹、断言和急躁。此时眼皮盍上,进入REM或所谓深度睡眠。
又或者,一个失眠的人把自己包装成做着独特之梦。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做梦,同时掩盖自己失眠的现状。更有甚者,这种失眠的焦虑成为一种对常规梦境的不满和攻击。仿佛不这样做梦就没有掌握睡眠的真义,而如果这个失眠的人成功酣睡,再次醒来的时候,可能会伴随着巨大的怅然和空虚。
而就算你明确知道自己无法入睡,仅凭这一点也无法将你自己从这种困境中解救出来。知道自己将会失去全部智力的阿尔吉侬能做什么呢?被一块块拔出磁盘的HAL又如何呢?对自己下沉的明确界定无法将你从水中托起。你当然可以说一开始就不应当有这种幻想,需要做的事情从来不在理论范畴之内。想要安睡只有通过艰难之路。
你说的对。但失眠的语境之下,各个身体部件之间的协调开始裂解。你的心灵比你更快到达了天国,并开始向你僵直的脖子、酸痛的腿脚、干涩的双眼诉说,于是你仿佛入睡。
于是你清楚了这一点,对安睡许下承诺的失眠药与其他药方一样都是安慰剂。你也许可以通过遗忘和回想走到芳草萋萋之地,但四下溟然无人;又或者你与众人行到水穷处,但前方万丈深渊。
本雅明看到了,尼采也看到了。在这个时刻,在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封死,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历史才真正向你展开。历史的天使降临,你与加百列一起飞行,穿过漫漫黄沙,抵达圣城。历史在断裂中闭合,你在失眠中入睡,枯木结果,骨骸开口。
我在失眠的世界寻不到你,猜想你已经入睡了。我终将飞行在云层之上,所以,地面的所有联系都是临时的。
高天上的罡风劲吹,飞行器所画下的痕迹如同在沙滩边画脸。也许只有在沙地上倒行的人才能看到自己的脚印,在我的视野之中,色彩变化,也许重复,但我在失眠中早已忘记。也许我如同那个闭合的实体连锁持续转圈,又或者,即使痕迹随风而逝,我仍希望你能从航迹云中寻到我。
但我从何而知呢?我怎知你是不是潜在的失眠者?或者,当你循着一串模糊的脚印前来,却发现了入睡的我?我该如何见到你呢?通过质量的测量?理论的断定?上帝的担保?失眠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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