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说从这里就开始不认识路了。我随即下车。离这里最近的地铁站走路需要一个小时,去公交车站大约是半个小时。眼前是一大片半个世纪前就落成的房屋,摇摇欲坠,上方加建的楼阁,仿佛一阵强风吹过就会倒塌。和它们挤到一起的是眼前几条歪歪扭扭的马路。说是马路,划线的痕迹已经快看不见,沥青也所剩无几,露出下面的泥土地。唯一一盏路灯在很远处的十字路口静静地运作着。因为刚好是饭点,靠着零星几户人家正在煮饭的厨房的光线,我勉强走在其中一条路上。没有车停靠在路边。一架没有了后轮的单车倒在旁边的石基上面。
昨天晚上,托从便利店买回来的那个奶茶的福,本来已经洗完热水澡躺在床上的时间,脑袋里面的神经却一跳一跳的,一点想要休息征兆都没有。那时已经入夜很久了。只剩下枝条的树上,叫不上名字的的鸟偶尔挤出尖锐的叫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吞了两颗常年备在医药箱的安眠药,让神经开始安静下来,回归到平常熟悉的状态当中。然后把暖气扭到睡眠模式,坐到整理好的被褥上面,耐心地等待。
刚开始,路口处还有两间饭馆招待从高速下来的长途货车司机。往里面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临近年末,临街的商铺都拉着铁闸门。有的门锁坏了掉在地上,可能是闲逛到附近的人曾经尝试着撬开但没有成功。再往前,临街的店铺也不见了,视线两边的房屋变得更加低矮。一人高的野草遮挡着远处形状模糊的丘陵。走到下一个分叉路口的时候,路边一个小斜坡后面冒出一个小店。
像是从周围的荒草地之中勉强圈出一小块地方那样,店铺的地面一层由几块厚实的水泥砖墙拼搭而成。一辆单车斜斜地倚靠在墙的拐角处,前轮被干脆利落地取了下来。店铺门前的地面上躺着几个易拉罐和烟头。没有门牌号的门框旁边露出一张半人高的玻璃柜,里面摆放着一排饮料罐。
上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群接着一群的飞鸟在上方盘旋着,一圈又一圈。拍打翅膀的声音清晰可闻。
我转过身去,一个身高差不多的男人穿着长袖贴身内衣和一条宽松短裤,在路的另外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没有做反应,只是就那样看着他,也是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他缓慢地踱着步,低着头看着地面上刚刚长出来的新鲜的草的幼苗,绕到我侧身的地方,看着我身后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房子。
“是的。”我吸了一口充满泥土气味的空气后和他说,“我正在找这家店的人。”
他眯起眼睛,顿了一顿,“啊是我,什么事。”不紧不慢地从短裤后面的袋里拿出一支烟吸了一大口。我忍住想要皱起眉头的感觉,屏住呼吸等着风吹散那阵烟味。
我从双肩背包里拿出那个空瓶。他还站在那片荒草地里,暗沉的天空下,他像是成了那些植物的一部分,粘粘稠稠,有一搭没一搭地,通通附着在后面没有一点亮光的楼房上。一个火星子顺着从丘陵吹过来的晚风,忽而跳出来,然后又消失不见。
“这个,”我把瓶子拿到胸前,想从哪里借着一点亮光把手里的东西照出一个大概,但附近没有一盏路灯。
“这个奶茶,是你们这里的吗?”还没等我说完,他已经跨过门檐,径直走到店铺里面,把挂在墙壁上的一盏灯打开,大大小小的包装盒像是被洗劫过一样散落一地。
“几箱你要?”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往一个角落走去,一只手叉着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然后转过身来眯着眼看着我。
“我不是来拿货的。”我站在灯的下面,“你们这个奶茶的配料成分,”我扫了一眼他那件长袖,不知道是在床铺上揉皱了还是一次都没有认真熨烫过,“没有经过检测标准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他两个人都没有发出声响。他别过头,没有看向我这边,斜着眼看着地上的纸箱,然后走到门外面抽烟。完事,走过来打开后门,走进去鼓捣了一会,出来的时候两只手朝地上滴着水。
我看着门口的玻璃柜,没有说话,听着里面的动静。一只不锈钢盆重重掉在地上。水泼洒得到处都是。一直开着的煤气炉罐发出嗒嗒声。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发现起码已经两个小时信号传输出了问题,期间没有收到一条消息。我走到开着的后门处。
被水泥墙方方正正地围起来的空间里,一口天井透着入夜之后天空中微弱的光。厨房没有亮灯。他埋头在那堆水和瓢盆之中,熟练地用双手摆弄着面前的器具,偶尔腾出两只手指夹住煤气炉的旋钮像在试探什么一般拨弄一下,然后又转回原来的地方,末了又像是意识到什么那样用力夹紧,小心翼翼地再轻轻拨动一下。炉面上的火苗在不安分地跳跃着。一股热气扑到脸上。
“嗯,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蒸煮当中的罐前面,拿开盖子,热气瞬间变得非常浓密,把周围的昏暗包裹在其中。这时有什么东西突然叫了起来,待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没有了声音。就像是,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一来后室过于昏暗,而我又在反复斟酌着要和他说些什么,才没有注意到。我本来已经退到后门的边上,这时不由得探过头去,忍受住昏暗中弥漫着的黏糊糊的热气,一边向四周的角落张望,像马拉松跑到半程的时候四处寻找水源那样。
“这是我们自家弄的,觉得不太行的话,那就不好意思啦。”他舞动着一根粗大的棍子,正扭动着身体,使劲地往罐里搅拌,本来就瘦小的躯体颤抖着,像是随时都会散架那样,又在某个节点把受到的力哧溜一下,灵巧地转移到别的地方。他顿了一顿,甩了一下手走到我面前。
“这里别进。”闻到他头发上的烟味我后退了两步,刚好留出了门缝的间隙。他顺带把打开着的后门带过来,在我前面清脆地关上,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一些铁锈溅到皮鞋上。借着灯光,我拿出手纸一点一点地擦拭起来。
我从店铺出来,在楼阁前面站了很长的时间。上面的天台只剩下一半。护栏也脱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截,在店铺门口正上方。护栏上稳稳地放着两个盆栽。大概是刚完成厨房的事情,他这时背靠在两个盆栽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烟断断续续,没有声响地笔直向上方飘去,消失不见。他又用力地抽了一口,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我和他说想要订购他家的奶茶。他看着我,肚子贴着那一截护栏,身体向外面伸出,像一只休息被打扰了的猫,正在观望着有什么新的动静。过了一会,店铺里面的灯重新亮了起来。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这时四周十分安静,只有屋子外面的排水管道在咕噜咕噜地响着。我见状跟着进屋。他从角落里拿出一份配料表递给我。可能是看我对奶茶的成分很在意。我接过来放在面前,一项一项地快速浏览过后,指着产地的那一行。
“茶叶种植园的人和我供应的。”他挠头想了一会,这样说道。
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眨着眼看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一会。他从旁边拿了一块抹布,好像有点舍不得那条毛巾似的,把每根手指慢慢地揉搓了一遍才松开来,把抹布轻轻放在跟前的货架上。
我愣了一下。南边。比所有郊区都要荒凉,遍布沼泽和丛林的遥远南边。那个植物园关闭了之后,和那边的通信就中断了。据说留在那里的数量稀少的人们,年复一年都在忍受着高温和潮湿。
我们两个人往里面走去。厨房的灶台没有开着。他在灶台的旁边蹲下,把一个砖块拿出来,接着又是一块。我走近看,墙壁上露出了一个一个人大小的洞,周围长满了苔藓,之前一直被砖块遮挡得严严实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跟着他的指示跳了进去。一股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回头看一眼,我挣扎着稍微适应了通道里面的黑暗,一边双手伸向前,胡乱地摸着前面的空气。清楚地听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边驱使两条腿一小步一小步地继续向前走着。
有风从很远的入口的地方吹过来。我用力地摆动着两只手,但是眼前还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脚下的鞋子摩擦着地面的声音。这时我的手碰到了一个比我要高的物体。它有着金属的质感。我摸索着它的轮廓,然后拉开一个门把模样的东西,坐上座椅,两只手在身前的方向盘上安定下来。安静的驾驶座上我听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音。把车启动。车头灯射向的地方出现了一条隧道。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密密麻麻的粉尘在空气中流动着。我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车晃了两下,一卡一卡转动起来。充满粉尘的通道向我扑过来,张开大嘴把我吞入其中。
他睁开眼睛,向车窗外面望去。一片接着一片的猛烈的太阳,正在草丛上像波浪一样翻滚着,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道路两旁的树丛低垂着头。树的根部依然十分粗壮,闪耀着坚硬的色泽,不懈地汲取着地底下的水分。他向坐在旁边的人搭话,可是那人没有搭理他。他把手跨过椅背,伸到前面的座位去。前面那个人也就这么听着,时不时嗯一声。车厢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不久绕进几个坑坑洼洼的泥泞地,剧烈摇晃了一会,停了下来。
他跟在队伍的最后面。不时看着旁边同行的人的头上。两鬓还有后颈的头发清楚干净,只剩下一小簇像是出生不久的哺乳动物身上近乎透明的短而柔软的毛发。头顶正上方,则又是另外一番不同的景象。头发的光泽顺着上方的阳光透出来,如同刚刚跑完的野马的鬃毛那样,顺从而又不失凌厉的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好几天没洗过的头发耷拉在脑壳上。前额没有被遮住的地方能看见一片小小斑点,是汗水长时间粘在上面造成的。摸上去坑洼不平,而且痒得难受。因为额头上不停流汗,眼睛总是睁不开。他低着头,把看到的路面上躺着的种子一个个捡起来,放到手心里。
队伍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少。裸露的泥土小径已经消失了。吱的一声。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几个更加尖锐的声音,像个很多年也没有启动过的旋转木马那样,慢悠悠地又转了几个圈,缓缓落在他们身边。爬上一小截陡坡。在山岗上转动身体,避开横出来的藤蔓和石头。领队挥舞着粗糙的大手让后面的人跟上。前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植物培育场就在不远处。
两个人的手臂和后面的衣领都湿透了。鞋子陷进松软的土地,同时水从鞋子周围冒出来。旁边躺着几个锄头和铲。他们模仿着领队,一板一眼地用着相同的姿势,把需要收集起来的种子放到一个用竹藤编织起来的小箩筐里面。领队说了句“加油干说不定能找到用来泡奶茶的树叶种子”,甩了甩巨大手掌上沾着的泥巴,没走几步便消失在树林之中。
“这里好凉快啊。”他瞪大眼睛,看着两人头顶上,外面那个热得难以忍受的晴朗天空。
“嗯?”和他一路同行的男孩子,一直在埋头收集着各类型的种子。就如领队所言,到现在已经或多或少有一些眉目了,能够大致分得清楚地面上水面上散落的大大小小的小颗粒可能会是从什么树上掉下来的。有的像是还没开苞的花蕊那样,蛋壳形状的,蛋尖的地方是鲜艳的颜色。有的则包裹得非常严实,用手抚摸着外表皮,连一条缝也没有找到。听到他说话,这时抬起头来。
“嗯…我觉得和水源有关系吧。树林里总是比其他地方要更加凉快。土里面的水越多,就会长出越多的树。然后树就会吸收太阳的热量。”
“这样。”他两只手合在一起互相搓着,仿佛是要把里面的泥土都弄掉那样。“我很少看书呢。我妈不让买。”
“嗯,”他看了看双手,坐到了地面上。“她不喜欢我看书。赚钱又不靠那个,她说。”
同行的男孩子停下手上的工作,眨了眨眼睛,看着他。他用两只手掌掬起一些水,往里面看了好一会,才泼到自己的脸上。然后在脸上慢慢地揉搓起来。
“经常喝。因为家里不会有人做饭。吃东西的时候,总是和奶茶一起混着吃。所以呢,有在卖的奶茶,我全部都喝过了喔。”
几只瘦长的飞禽尖锐地叫着从两人头上划过。此时快接近傍晚。外围的树林窸窸窣窣响了起来。抬头望去,上方已经没有了光线。不知道隔了几层的树林之外,传来两声像是野兽咆哮的低沉声音。
“要下雨了。”同行的男孩看着密林上方缝隙之间的天空中快速涌动着的细长的云。两人于是快速把收集好的种子拿在手上,开始寻找大人的身影。
两个人一时之间没有定论。恰巧培育场不远处的一条小溪从土地下面露了出来。沙沙声变得响亮,很快周围的树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一阵安静过后,是啪嗒啪嗒的声音。他们没有说话,沿着小溪边,低着头以免雨水打进眼睛,盯着脚下的石头和藤蔓,小步地前进着。又走了一段路,溪水也不见了。不论往哪个方向走好像都不太对。一个在前面探着路,另一个人紧跟在后面,两人在下着雨的树林里一点一点地移动着。小小的人影淹没在滂沱大雨中,只剩下偶尔小树枝断裂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阵雨过去后,上方是一片爽朗的天空,夜幕已经飘到了头顶。周围仍然是一棵接着一棵的暗沉的巨木,脚下堆积了一层又一层融融烂烂的叶子,里面传出一阵闷热的气味。同行的男孩子小心地看着地面,尽量避开那些积满了水的坑。气味随着夜色加深变得浓密,巨木上也好像附着了一层粘稠的蒸汽,舒展不开来。他连忙大口地吸了几口气。周边的雾变得更浓了。鸟兽们在动静缓和了下来后,试探着吱了两声,接着便争先恐后地叫起来。
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带队的老师还留在当地。因为突然降下暴雨,路面湿滑,而且山路陡峭,搜救作业正在缓慢地进行着。他在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坐着。汗珠从额头上,从鬓角处,从后背的地方不停地渗出来,呼吸完全没有缓和下来的迹象,以至于不得不张大喉咙和嘴巴,呼吸着课室里面的干燥的气息。只有高出了一截的讲台上面的长条灯管正在亮着。大堆的飞虫,体型有大有小,被吸引过来,聚集在附近,使得灯管不时发出啪的声响。没有人看管的课室里,每个人都只剩下黑溜溜的眼珠,不知道看向哪里。外面再次下起了暴雨。如同海水倒灌,土地上的热腥气味淹没过众人的头顶,瞬间充满了小小的安静的空间。
试过了很多方法都不管用。打开驾驶位和副驾驶位前面的储物柜,有一大一小两个扳手和一个小锉刀。走到那扇紧闭着的门前,依靠着车头灯照过来的一点光线,我从上往下,从左往右把它检视了一边,确认左右两边各三颗螺丝。螺帽全部都已经被锈迹覆盖,看不见形状,只能用小锉刀一点一点地把物体的形状一点一点地勾画出来,像是地理探索频道里,正在中亚挖掘古代生物化石的专家那样满头汗水坚持着。清理完毕,我把已经磨损得非常厉害的锉刀放到脚边,拿起扳手一点一点地尝试让螺帽转动起来。
处理到第三颗的时候,门松动了。就像是门自身已经悬挂在那里很久,一直都只靠着这么几颗螺丝固定着,这时仿佛是解脱了一般,整个重重地砸到了地面上。突然升起来的一阵烟尘使我赶紧扭过头去,用布满锈渍的双手捂住嘴巴和鼻子。就这样等了好一阵子,细碎的颗粒才逐渐往四周散去。仅能容纳两辆车同时经过的通道里,一丝空气流动的感觉也没有。等到尘埃落定,我把工具放回储物柜,重新坐上驾驶位。看向仪表盘和油量表,油箱的情况并不乐观。
凭感觉沿着一个方向行驶了很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开定位导航开车了。路面变得颠簸。好几次我的手脱离了方向盘。插在方向盘后面的钥匙也随着没有规律地胡乱抖动起来,仿佛随时就要从钥匙孔跳出来似的。看着被高空气流吹散的云,我握着方向盘匀速前进着。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眼睛开始发涩。颈椎的地方因为偶尔要探出身去观察前方的路段,也开始感到一阵一阵的刺痛。腰椎和盆骨因为持久的震动已经没有了感觉。呼吸的时候,闻到外面被太阳晒干的树叶,带着一点烤焦的味道。道路两边,数量众多的树干躯壳立在那里,还有的直接倒在了草地上,等待被菌落一点点转化成留在土地里的营养。
又行驶了一段路程。下车休息活动身体,可以看到脚下已经不是泥土地。被推平了的路面上,因为时间久远,不少地方都龟裂开来。在我留神地面上的裂缝和褶皱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在和远处山丘连接着的地平线的地方。树叶编织而成的遮挡物覆盖着他的下半身。裸露在外的肌肤涂上大量驱虫的药水,泛着油光。他向我走过来,然后看看我,又看看我旁边的车,长久没有发出声音。
我朝向他点了点头。他的眼神柔软了起来,看着我旁边的一小簇野草安静了下去。我说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就这么一直开到了这里。他示意我跟上他。我回到驾驶座看了看油表盘。汽油已经耗尽了。车里是太阳蒸烤植物后留下的粉尘的味道。我拿上一两个可能用得着的物件,转身离去。
山丘从稀疏草原的那一头慢慢靠近。我们沿着一条十分陡峭的坡道行走,经过一段长长的缓坡。缓坡过后便是是他休息的地方。男人把一堆收集来的树叶放到一个锅里开始蒸煮,不时用一根粗棍伸进锅里搅拌。我们围着这口锅,等待着里面的水煮沸。前来躲避日光的身体细长的鸟兽站在高处的枝头上,不时发出怪叫。
“很远,来这里。”那个带头的这么说。这时我盘腿坐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相貌。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头发半白,脸型瘦长,两颊没有肉,后排牙齿透过皮肤清晰可见。双眼炯炯有神,此时正十分锐利地看着锅下面的柴火。过了一阵子又合上眼睛,认真地嗅着从锅里飘出来的第一阵的味道。
“很远。他上次过来,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中年人闭着眼睛,刚想说些什么,像是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似的咕的一声定住身体,然后鼻腔里缓缓地呼出气息,两只长满茧的手慢慢摩挲着膝盖。
就好像在那个被重新密封的水泥墙壁洞口的另外一侧漏出来一个声音,这时沿着细长的隧道来到这边,穿过广袤的草丛,又爬上山丘,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顺从着嘴巴和舌头的反应,说了出来。锅下面的柴火咕噜咕噜响着。尖锐的火苗在我面前蹦跳,使得眼睛刺痛。闭上眼睛,火苗还在窜动。看得久了眼眶开始湿润。我意识到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完看向他,发现他从刚才就一直看着我,眼神里既没有警惕也不愤怒。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头上方被郁郁葱葱的森林遮盖着的天空,利落地站起身,赤脚走到已经煮沸了的锅旁边,拿起一个大碗装得很满,用骨架巨大的双手捧着,递了过来。
那时候在昏暗的厨房里,我没有看见那些奶茶的色泽,他怎么样去调配也是一概不知情。印象里只有空气里湿嗒嗒的霉味和茶香味混合在一起。现在我双手接过那个大碗,放到自己跟前,看着里面,这时香气却消失了。茶叶的碎片浮了上来,四处晃动。我把鼻子凑近,喝了起来。中年人几下把他的那一碗喝得干干净净,打了个饱嗝,在我不远处又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株粗壮的树干。树干在他身后凹陷下去,看过去仿佛他从一开始就是那株巨型植物的一部分。
他闭起眼睛,像是在回想着什么一样,眉头微微地皱起来。我看着碗里,刚才还浮在水面的碎片这时慢慢地落在碗的底部。碗中映出我自己的脸,原本饱满的额头和双颊明显地凹陷了下去。嘴唇长时间接触着干燥的空气已经开裂了。两只眼睛黑嗖嗖的,像是在询问似的一直看着这边。
“我本来在这里工作,”他半眯着眼睛,挠了挠脑袋,拨开围绕在周围的几只飞虫,“给来这里的人们带路,陪小朋友玩,之类的。然后,”他吞了口口水,“园区,永远关闭了。有一天晚上,有个小孩走失了。赶来帮忙的那些人到最后也没有找到他。我们这些人,很多都走了。我因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就这么留在这里了。到现在不知道是过了多久,几年还是几十年。我也数不过来了。”
围绕着我们的树林有节奏地呼呼响着。曲折了的高温气流像一条没有形状的,体量庞大的河川,在上方缓缓经过。正在休息的鸟禽扑棱着翅膀,不安份地转来转去,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松散的树叶碎片,经过煮沸变得柔软,堆叠在碗的底部,一动不动。柴火已经熄灭了。他躺在不远处隆起的地面上,不再说话,平缓地呼吸着。两个粗壮的树根从左右两边把他的身体包围起来,像个摇篮里的婴儿。我也不再抗拒久违的睡意,用剩下的力气把巨大的碗放到旁边,摸索着身后凹凸不平的泥土地,把堆积的落叶拨到两边,摘下眼镜,慢慢地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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