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4.18|16度到29度|晴|海淀区某处
“如何才能做到心志坚定?不被惰性或者拖延阻止了你的前进?”
被风裹着的垃圾传单就这么飞了过来,扑在脸上,旋即又被风带走。只有那一行大字映入眼帘。
它的确做到了不被阻扰前进。心里想着,然后走进了电影院。
这是北京的四月,又一年的电影节。艺术电影如春笋一般,从城市的各个犄角旮旯破土而出,却也耐不住满城的大学生蜂拥而至——看那些看不到的电影,本就是一场时髦的生意。
飞絮的北京城中,街头攒动的是猎食的动物的身影。动物的眼中所见的只能是其他的动物,可在旁人看来,电影节无非就是街头巷尾的新闻,或者街边一闪而过的广告背景。他们既不关心,也不在意,生活本身已经足够戏剧化了,而电影中的生活看起来就像是虚假的旧日回忆。为什么要对虚假的旧日回忆买单呢?自己的回忆都还算鲜活,比较之下就更显得假的廉价。或者不能用廉价来形容了,虚假的东西理应不值一文。
于是排队入场,人很多,蜿蜿蜒蜒像是蠕动的蛇。挤进黝黑的电影院里,随着灯光亮起,虚构和虚假不辩自明;坐在不是很舒服的椅子上,安安静静。没人说话,也看不清表情,只有眼睛里有起起伏伏的光。
看完已经天黑,想着该去找点什么吃的。出来没走过多远,就是城铁经过的地方。高架桥下一片荒芜,但是两侧却都是拔地而起的民宅,就这么把铁路夹在中间。而奇妙的是,你站在铁路的底下,抬头仰望的时候,只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和隆隆作响的撞击铁轨的声音,而眼前,只是一动不动的水泥的基座。它高高在上,让声音也变得空洞不真实。
从旁边找了张破椅子,坐在下面。椅子是八九十年代常见的款式,腿少了根横梁,靠背也几乎快要散架——木头磨损的状态看起来的确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不知道在被遗弃之前,它有着怎么样的人生。一定很辛苦吧。但比之这样的辛苦,现在被遗弃在荒野,是幸还是不幸呢?
城铁列车在头顶再次隆隆而过。仔细听,能够分辨出是八节编组。高架正对着旁边大楼的霓虹灯招牌,列车穿行在城市间时,通过这里的一瞬,能够清晰被整个招牌的灯光照耀,在外壳上呈现出城市才会有的那种接近光污染的缤纷。坐在快要寿终正寝的椅子上,看着那灯光闪烁,脑海中传来了Lester Young的《Stardust》。是幻听吗?还是一时恍惚?原曲中的double bass似乎听起来如此近,如此的清晰。咽喉中涌上来一个又一个低音音符,于是发现,是自己饿了。
告别了快要散架的椅子,小心翼翼的把它放回到高架水泥柱的阴影中,期待着下一个人的光临。离开这里,沿着路向东出发,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于是慢慢前行。
路上突然开始起风,下午看到的传单散落一地,又随着风开始叨扰路人。它试图前进,却阻扰了别人的前进;而当别人把它拨开时,它却被阻扰了前进。悖论围绕着它,在风中展开了辩论,最终还是没有战胜阻扰前进的力量——大部分的传单都被扔到了一边,有的不小心沾到了地上的积水,就这么软趴趴的永远留在了地上。风越来越大了。
春天的风,不冷,但是裹着柳絮飞花,就让鼻子止不住的痒痒。转身赶紧进店才是要紧,于是顺手走进了右边的大楼中。
这是一栋以餐厅为主的大楼,从一楼开始就是餐厅,然后依次铺开,慢慢填满,再蔓延到楼上。看板招牌上写着熟悉的字样,每一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也认识,但仔细一看却不认识了。大概心里还是拒绝的。但既然已经走了进来,随遇而安才是人生信条。
不经意间却看到一间铺子,就在一楼的转角。心里咯噔了一下。仔细想来,已经约摸10年没有进过他们家吃饭了,过去的几年更是心中怀疑,是不是已经离开北京了?或者是退休在家了?这样的餐厅已经有好几家了,如果真发生这种情况也不意外。鼓楼外的马来菜,或者望京的南京锅贴,都没能逃离这等命运。北京并不会对美食的包容性那么强——毕竟穿越整个城市来吃顿饭这件事,对北京来说显得太不经济和过于残忍了。这个被分割成无数碎片的城市,从来都没有一条纽带把它串联起来,你面对它时,只能惊慌失措。
记忆从来都是可以涂抹的,对于这里而言,上午到下午的记忆都可以变成虚假。它太快了,也太大了。它不给人留下机会,也不在乎人。所熟悉或者喜欢的一切,都很快会消失在时间的河流中,直到你忘记她。在这个奇妙的转换过程中,情感和认知都会消耗殆尽,以至于最终用一种自己最通俗易懂的方式来纪念。虚构变为了虚假的回忆。
所以转身走进餐厅,是对自己虚假回忆的质疑。这门头名字毫无疑问就是当年的名字,但是当年,当她还在五道口时,这字体是这样的字体吗?难道这家店不应该是假货吗?可是这样一家并不出名的餐厅,在经历了不得不拆迁搬迁的经历之后,为什么又会被伪造呢?想象不出来不妥当,于是走进记忆之中。现在要做的,仅仅是对记忆与现实的比对,来验证自己的怀疑。
进门之后,坐下点单,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大叔,他还是当年的人吗?不确定。但是菜单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改变。点了当年最爱吃的食物,想象着一会儿上桌了就可以用舌头来唤醒记忆——没什么比这更准确了吧?
老板确认了订单,然后转身回到厨房,小小的布帘子后,然后消失不见。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店里也没几个人,大多单独坐一张桌子。仔细检查了桌上的陈设,发现一个小小的陶罐,心里突然有了答案。打开一看,果然如想,里面是黄酱。突然旁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诧异的抬头看过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对面坐下了一位尖嘴猴腮的男人,盯着黄酱,笑的很诡异。
他注意到了眼神,抬起头,只能看到他眼球内一片浑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老顾客吧?原来五道口那边过来的。”
诧异为什么他会发现,但没等回答,他又喃喃自语了起来——
“可惜啊,可惜啊。又一个上当的小傻瓜。这家店的老板早换啦,根本不是五道口开的那家了。只是借了一个名字。是彻头彻尾的假货啊。”
刚想问他为什么这么说,突然一双手映入眼帘,紧接着盘子和酱汁都被摆了下来。老板端着餐盘,把咖喱饭和加了椰浆的咖喱汁放在了桌上。
老板看了眼,然后走回到后厨。这时才发现,对面的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不见了。
是幻觉吧?不理了,于是拿起酱汁碗,开始均匀的淋在咖喱上。
金黄色的米饭依然是拿咖喱炒制过的,猪排也还是如记忆中的厚度并有酥脆的面包糠外壳,咖喱汁不辣,有着馥郁的香气。仔细观察时,老板拿着酱菜过来了。依旧是海苔和酱菜的组合。这一切都和记忆里吻合了。所以这里应该就是当年的店了吧?
搅拌均匀,让饭粒都裹上了咖喱汁,并把猪排淋上黄酱。香气渐渐熟悉起来。还在比对着记忆,却发现现在在不断覆写记忆。已经开始分不清,记忆的底色究竟是怎么样的呢?谎言与自我欺骗并存,留下玫瑰般的颜色让人沉迷,以掩盖腐烂变质失去光泽的事实。
想起了年初在贝桑松美术馆的日子。馆内光线晦暗不明,而油画挂在清水水泥的墙面上,颜色昏暗,逐渐和墙面融合在一起。这些画最初的时候应该很鲜艳吧?随着时间的变质,光油面开始发黄,变得暗黑,形成了现在所看到的样子。但是到了楼顶的印象派后期时,因为时间的威力还未侵袭,颜色还保持着它明亮的样子。但是世人却独喜欢文艺复兴前后油画的样子,并评价威严,沉郁,或者具有庄重的气质。这是可以被称为虚构的假货吧?在真实的底色上,被时间改造为当代人所看重的风韵,而冠以历史感与时间的沉淀为记号。评论及欣赏都在这一改造之上去看待,而原始的记忆不复呈现。这是虚构?还是虚假呢?因为没有之前的记忆,而承认虚假变为虚构,进而对虚构产生美,以及欣赏这种美所具有的距离。
耳边一个喃喃自语的声音陡然响起,打断了思绪,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拿着一个清酒杯子凑了过来,而不远处的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酒壶。他什么时候又出现的?
“你是说这里不是原来那家店吗?”再次提问,和他确认他所谈及的事实。
“哟,你能看到哦。只能说是像,但肯定不是。”依然是喃喃自语般的回答,却听起来异常肯定。
“可是你在喝清酒啊,除了原来的老店,没有见过哪家咖喱屋卖清酒的。而且你不也来了么?”
“如果不消费,老板怎么可能让我坐在这里?但是你看这店面,还有餐盘,哪里还有当年的痕迹?唯独酒应该没有换供应商,还是原来的味道。”说着,他又喝了一口:“但你能知道,这个饭的味道确实和记忆里是不一样的啦。”
确实。确实吗?心里犯着嘀咕,有舀起一勺,裹满咖喱汁的米饭粘黏在一起,每一粒都闪烁着光泽。猪排的切面干净整齐,流淌着热气腾腾的汁水。这样的一餐的确让人动心,也越发的让人觉得,这和记忆里别无二致。
记忆中,光合作用书房对面的平房里,冬天的寒冷的夜中,玻璃上凝聚起大颗大颗的水珠。离门三米,寒气已经卷不进来了,咖喱的浓香伴随着热气与寒气交汇,变成了气味的龙卷风。
“是吗?!真假的?师姐果然好浪漫啊!学个大气物理都能这么浪漫。”
“那可不。人家很早就转文学啦,大气物理只是专业。”
讨论声伴随着咖喱的气味在不大的屋子里盘旋开来,无论吃饭还是聊天,都会打扰到别人,但并没有人会在意。这里原本就是一家面对学生的餐厅,食堂的气氛不仅不会让人觉得不适,反而会觉得饭更好吃。但是,它家从来都不便宜。那为什么来这里?
现在放在面前的这一碟咖喱饭,还有当年的味道吗?如果说当年,是承认它就是与当时一脉相承,但这个当年真的还是当年吗?更换了厨师,场地,或者说原材料的供应,也没有了门口黄澄澄的招牌,以及谈天说地的笑声,和永远只能用日语和韩语点菜的留学生,这真的可以说,是当年吗?
如果连当年都可以去掉,那记忆显然就站不住脚了,因为记忆的前提已经被抹去。那到底是为什么要走进这家店呢?
尖嘴猴腮的男人看着眼前的人陷入了沉思,突然开始说到:
“所以你被这家老板虚假的外貌给欺骗了吧?它故意虚假了你的记忆,以一种察觉不到的扭曲的方式呈现在你面前,让你觉得这就是你的记忆实体的再现。但实际上却和你的记忆完全不一样,充满了伪造的痕迹。你吃进嘴里的饭也被回忆重塑,来让你感觉它比之前更好吃一点。你钟爱的并不是这家餐厅,而是你的记忆,换而言之,也就是你自己本身。”
他顿了顿,又喝了一口清酒。然后拿出一包烟,熟练的点上。那包烟小小的,上面写着HOPE。
“所以你根本就是沉溺于自己的虚伪的虚假中,虚构出你对记忆的感伤,并以此为食粮,来忘记当年的那家餐厅已经被推平的事实。无论怎么去替代,你都无法再现你的记忆了,更何况你的记忆只是当时你虚构出的一部分,它不包含的那些,你只能想象——比如说,你见过当年的厨房里面吗?你见过那家餐厅白天的样子吗?你见过猪排是如何被丢进油锅的吗?它炸了几遍,炸了多久呢?所有的一切,都被你有选择的忽视了,你只相信记忆,而不愿睁开眼看看现实。也难怪了,就算你睁开眼,你能看到什么现实呢?还是依然被操纵——他人或自己的,来看到只想看到的东西。”
那支烟显然比它呈现的样子要来的更加猛烈,烟气顺着他的呼气吐气,冲着就来了。
背过身去,躲避着那烟雾。强烈的咳嗽中,“请不要在商场里抽烟”。他似乎听懂了,然后把烟掐灭在咖喱酱汁的小碗中,兀的丢下一句话:“所以你要想清楚,你到底要的是什么。就算记忆重新回归,那也是虚假的虚构之物,对现在的而言,自己的吃饭,才是更重要的。”
咖喱已经有点冷掉了。粘稠的汤汁也被米饭尽数吸收,变得有些干。低下头,开始认真的吃饭。这份咖喱好吃吗?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并非白饭和咖喱汁的匹配,而是在饭的阶段就已经裹上了咖喱的香气。但是经过刚刚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讨厌的发言后,不禁会想,这真的是好吃吗?或者是说,我到底给自己的回忆欺骗了多少,以至于抓住过去的梦已经超过了对当下的感知?经过了之前伤痛的经历后,回忆的部分逐渐沉淀,包裹住真实,转而用虚构的虚假之物构建起了像,而人在像中想要从回忆里抓出点什么来——可是像就是像,而不是那具体的物。
转头看向老板,他正坐在那里看报纸,身边并没有人在结账什么的。
四顾左右,却不见其人。对,该是看不见的。而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其他的客人也走掉了。换言之,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于是低头再看看盘子中的咖喱,已经彻底冷掉了。咖喱汁已经完全看不见,饭粒却变得个头饱满,而猪排也没有热气,反而和淋上的黄酱完美的混合在了一起。
于是一勺下去。混合着饭与猪排,闭上眼,等待着它的味道在嘴里绽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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