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法定节假日调休影响,公司预计本项目数据库访问量会在假期期间显著提升,为了确保我们的服务能够稳定运行,满足客户需求,并保障数据安全,公司慎重决定,在节假日期间安排在现阶段岗人员留守值班,以应对可能出现的技术挑战和客户需求。对于在节假日期间值班加班的员工,公司将在后续另行安排调休,具体调休日期将根据工作安排和个人需求协商确定。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让我们共同努力……”
宁宇才在监控台前仰了没多久,就被通讯台发来的通知朗读声惊醒,咒骂了两句。“没个能休息的时候。”他独自负责的数据站在小行星带外轨边缘的“冰库”中漂流了还不到八分之一周期,但换算成地球上的时间已经相当漫长。
原本的排班即将结束,在调休的中秋国庆黄金周假,他可以将工作交给另一个他毫不在乎的新来的倒霉蛋,然后摆脱长寂的黑夜,肆无忌惮地满足自己对来自脚底引力的思念,但目前这种状况恐怕还要持续数个月。
刚要关掉该死的外放通知,窗口就立即被另一个新通知顶掉。一句短暂仓促,历经长途跋涉而来声音把他彻底拽回现实:“你外婆走了。”
他愣怔了好一会。猴子在打字机上乱按也能写出哈姆雷特,宇宙杂乱的噪波也有可能会随机发出这五个字符的波形。但是他还是收起荒谬的逻辑,向母亲回了同样简短的信息:马上回去。
宁宇出省读了书之后就没怎么见过外婆了,离家的孩子与隔辈的长者总会日渐生疏,但是仍然有股子心劲牵扯着他。他立即发了邮件,又拉起了会议通讯开始请假,当然其实上面不批也无所谓,他正想着辞了这份没有前途的工作。刚毕业时环境不好,束手无策,因专业对口,免为其难,远走离乡,现如此境地。“大不了回家种地了。”他在私底下的聊天群里和值班的同事总是那么说,离职申请也早就写好了,已经设置了定时发送。
交接的人到的比他想象中要快,而且是个老手了,知道该怎么操作空间站,让他现在稍微有了一丝宽慰,他没有心思去保证什么数据安全。他刚好收拾完了自己的东西,那人拍了拍他的肩,没说什么,直接递给他蝣船的启动钥匙。
把行李拖上货架,关闭气闸,宁宇某个地方却像是松开了闸门。他仔细辨别了导航仪的坐标,才确定了自己家的方向。太空中有数不过来的星体,但总比曾经想象中的沉寂,空间站舷窗里被小行星掩盖的视野中看不到太多其他的内容。
他回头望了这个地方最后一眼,大数据中心的数据库插入小行星的冰封表面之下,数据站为超越了负荷地球的AI训练的散热而生,为保护生态搬来这个鬼地方利用小行星散热。所有人好像都荒谬地把一切指望在AI上,工作、学习、预测、心里慰藉,以及各种离奇的用途,最终导致了运算量暴涨,每隔一段时间,散发的热量就够融化一颗小行星表面的冰层。前些天他还看过用AI复苏逝者,和家人对话的产品。从前都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现在他们融化天上的星星,然后将似皮非骨的死者灵魂拽回人间,不知是不是会打扰他们的安宁。
好在小行星漂流带存在数百万颗以上的星核,可以不停产生新的有冰层的星,以及流浪向太阳系内部的彗星,去取代被他们以及太阳摧毁的。蝣船的导航会利用这些新生的彗星,搭着便车前往地球。
宁宇设置好自动导航,抱着离开家时背着的那个包窝在座椅上,旧时的思绪随飞船启动涌出。
记忆中的夜空晴朗干净,在暑假去外婆家里的时候才能看见。那个大院比村里其他的院子更大,露出的天空能容纳很多星星。棕墙红顶,大院的大门前长满了带着锯齿的野草。一座小小的牛棚,是为了拆迁时多算几平米临时搭的,却也被政府意外承认了。一排高高的架子,到了傍晚院里的几只鸡就会稍微安静地翻腾上去休息。几间只有他们三口人,还有姨姨姨夫来的时候才会腾出来的房子,原本是随意堆放杂物的仓库,桌椅、日用品、调味料。有一个个褪色斑驳的大铁罐子,有些里面装着他最讨厌的散发着浓重药味儿的决明子,有些装着他最喜欢偷吃的芝麻盐。
周围的邻居都是外婆嘴里的“咱家人”,第一次去的时候爸爸妈妈带着他去一一喊过了,剩下的日子就没有再见到他们,只记得他最讨厌里面总捏他脸颊的老三,总会被外婆赶走。
宁宇从没见过外公,他很小的时候老爷子就肺癌走了。外婆总说,你不懂事的时候外公带你吃雪糕坐公交还记得吗,他只是点点头,努力想象那个画面,但是内心饱含歉意地尴尬一会,逗得外婆发笑。
接下来的几天都挺无聊的,季风区的夏天燥热难捱,即使是晚上也凉快不到哪儿去。他妈妈嘴上说着想娘家,他爸爸嘴上一句很为难,但是没过几天,俩人就同心协力去四处找人搓麻将,只留下外婆和他。
外婆不习惯开屋子顶上那盏灯,宁宇也顺理成章地不用动假期的作业。门庭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起看星星。星空之下人是如此渺小,但宁宇仍然顺理成章地说出“我长大相当宇航员登上星星”,外婆则说天上有一颗是你的外公,等你以后去替她问问他过得好不好。这直接让宁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也许是那时他真的对星星感兴趣,他喜欢听外婆讲的天上的星星和神仙的故事 ,天上的星座是哪里来的,然后他用从书上看到的东西去反驳外婆:牛郎织女是两颗永远不会靠近的恒星,太白金星起的没那么早,火星的两颗卫星都长得像个土豆,彗星不是扫把星。但是有点迷信的外婆有她自己的坚持,如果外婆知道他乘着彗星来见她最后一面,一定附身还魂也要打断他的腿。
后来他也真的考了航天系,告诉外婆时外婆乐开了花。大学时隔一整年才能回家,再次见面时宁宇也是第一次感觉外婆老了,但和他见证父母的日渐衰老不一样,外婆在他印象中一直是个小老太太,她的童年、年少风华是什么样的,宁宇没有概念,仿佛也应该是小老太太。外婆说等她活的够久了,等他工作了,上了太空,也可以看看她在天上过得好不好。宁宇仍然不知道怎么接话。
但是后来他逐渐有些厌倦了,飞速发展的航天浪潮造就了过剩的人才,读书最后的日子里他对研究天梯物理是如此苦恼。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考上了一份官方背书的合格企业,与家人们匆匆见上一面,然后跑到星系彼端来实习工作。他懂得父母多少有些失望。
生活其实没那么不好,但仍和理想主义的宁宇心中的大有差别,维护工作无聊但有用,数据站无光却大有前途。但现在他选择告别了这个地方。
蝣船脱离了许久,自动导航悄无声息地突然失灵。溺在回忆里的宁宇被警报惊醒,宇宙里所有的雾气都消失了,舷窗在严格除湿的舱内突然出现了雾气。飞船调转方向,突然耀眼的巨型红斑映入眼帘,将他吓得瞳孔猛睁。冰凉的星环,深邃的红色,存在了几个世纪的巨大气流涡旋,混沌的旋涡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巨大的引力吸引飞船震颤。红斑像眼睛一样直勾勾怒视他,导航的语音突然大喊“你这个扫把星!”
宁宇的脸颊一阵刺痛,然后目眩头晕,呼吸屏住了好久。直到一声严厉的话语响起:“够了老三,你还不安生!”。
视野开朗,巨星远去,他耳膜一疼,然后仿佛获得了特许一般,大喘了几口气。等他的神志恢复过来,才发现眼前屏幕上的警告:出发前稳压程序他都没有处理,导航早已偏离,蝣船擒着的彗星只剩下一半的“燃料”。
好在够他回家了。调整好方向行进,火星和他的两颗土豆映入视野,向地球的航行轨道已经不远。宁宇重新推下稳压操纵杆,设置好自动导航,收起太阳帆,蝣船抱住了一颗剩下半口气的彗星,宛如一只飘荡在无边池塘里的水蜘蛛抱住空气泡,静静地划向近日的方向。
彗星剩余挥发物质的冰晶,留下浅淡的彗尾,像刚才的记忆一样朦胧。冷涡让舷窗上的水汽凝结,舱内压力稳定后又缓缓落下,让他稍微安下心来。
人死后会变成那种星体吗?他想认真的发问,但应该没人知道。说起来奇怪,他感觉他已经见了该见的人一面。重新窝回座椅上,向家的方向注视。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字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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